第24章 师兄

杜夫人攥紧手里的佛珠,捻动好几下，才开口问：“此事是……谁同两位少侠提起的？”

是王大那群人泄的密？

是她派人警告的力度还不够么？他们竟还敢说出去。

龙笙还未开口，凤箫就冷哼一声,倨傲地扬声道：“我大师兄神机妙算,有什么事自己算一卦就知道了,何须旁人来告诉他？”

死蛇妖，为了演好戏，先给你个面子，唤你声师兄。

龙笙听到这声“师兄”,微不可查地勾起唇角,很快压平,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

“小师弟，不得无礼。”龙笙心里乐开花,面上不露声色,对杜老爷和杜夫人抱歉道,“我这小师弟在师门被师父宠坏了,说话张狂了些,望杜老爷、杜夫人海涵。”

三言两语,沉稳大师兄和轻狂小师弟的人设就立住了。

杜老爷和杜夫人都笑着说无妨，只是笑容都有些勉强。杜老爷按重了桌角，杜夫人捏紧了佛珠。

做了亏心事的人,自然怕被人一眼看透,心里的秘密无所遁形。

“少侠竟有如此神通,那岂不是天下所有事,都瞒不过少侠的眼睛了？”杜老爷笑说着,语气有些紧张。

龙笙看着二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杜老爷和杜夫人看不见龙笙神色,只感受到漫长的安静，神色渐渐变得僵硬，笑容都快要维持不下去。

他们脑海里想了很多，想着各自的秘密是否被这少年看穿。

龙笙冷眼旁观二人神情变幻，许久方才淡笑开口：“我岂有如此神通？便是师父也做不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至多卜算些鸡毛蒜皮，窥探不到人的心底。”

此言一出，两人神色明显松懈，杜老爷松开桌角，杜夫人停止转动佛珠，竟都惊出一身冷汗。

经过这一遭，他们都信了这两个少年确实有本领。不然如何能得知杜夫人有件百鸟朝凤嫁衣，又如何连杜老爷七岁时干的事都知道？

“少侠过谦了，少侠有这等本领，想来定能成功收妖。还不知二位少侠姓名，事成之后，杜某必有重谢。”

“师父说行善不留名，姓名就不告知了。修道之人不在乎身外之物，也不必重金酬谢。”龙笙表现得无欲无求，像个真正的正派仙门弟子，“我们师兄弟来此，只为降妖，还百姓安康。”

“两位少侠高义。”杜老爷赞不绝口，“还请允许杜某设下晚宴，款待二位。两位是仙门弟子，不知有何忌口？”

龙笙：“不食鸡肉。”

凤箫：“不要蛇羹。”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又相视一眼，沉默一瞬，各自别过头。

平时一副恨不得吃了对方的模样，关键时刻就……

还挺为对方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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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设在主屋，婢女们鱼贯而入，端着一道道精致美味的菜肴上桌。鲍鱼海参，燕窝鱼翅，都是名贵的菜。

杜家一个商户之家，一顿晚餐吃的菜能及宫廷御膳，可见家底丰厚。

凤箫对那些菜一口都不想动，他吃一口，都感觉是在吃鸟儿的羽毛血肉。

杜家这座金屋底下，堆着鸟儿们的尸骸。

而且这些菜有什么好吃的？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他们对吃的挑剔极了，不会像人族这样，什么都能吃，什么都要吃。

燕窝是燕子的窝，把燕子的窝摘走了，燕子怎么办呢？落羽镇已经没有燕子了，这些燕窝肯定是从别的地方购来的，那其他地方的燕子就没有家了。

龙笙看着桌上的鱼翅，面色冷凝，同样没有食欲。

鱼翅是鲨鱼的鳍，没了鱼翅，鲨鱼就

活不了，就算放回大海，也只能沉到海底静静等待死亡。

龙是百水之王，鲨鱼也是水族的子民。

龙笙现在可以完全理解小山鸡的心情了，看着同族待在餐桌上，没有谁会笑得出来。

他们对桌上的菜肴都没兴趣，只想扒拉几口白米饭，草草应付过去。

凤箫一拿起筷子，手就顿住了，看着光洁如玉的白色筷子，显然不是木头或竹子做的。

“这筷子……”

听到凤箫出声，杜老爷立刻笑起来，语气里带着炫耀：“少侠好眼力，这不是普通的筷子，是象牙筷，名贵得很呐，一般人家可是一双都难求。不过我们府里一直都用象牙筷……”

凤箫立刻把筷子扔下了。

要用象牙，那不得拔去大象的牙？大象得多疼啊。

有了鸟族的前车之鉴，凤箫现在对其他族群所遭受的迫害都很能共情。

他拳头都硬了。

“木头做的筷子，竹子做的筷子，和象牙做的筷子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用来吃饭的吗？”凤箫忍着掀桌的气性，竭力平静地问。

杜老爷笑道：“这怎么能一样呢？穷人用木筷，我们也用木筷，那怎么把我们和穷人区别开来呢？”

“为什么要区别？不都是人吗？”凤箫不依不饶地追问，“难道用象牙筷的人，能比用木筷的人多活几年？富人就一定要显得比穷人多高一等？”

杜老爷一愣。

不然呢？

富人就是比穷人高贵、优越，不都是这样的吗？不然，怎么会人人都想变成富人。

饭桌上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小师弟，专心吃饭。”龙笙出声，打破沉默，“杜老爷，我这小师弟生来就在仙宗长大，从未入世，对人间事难免好奇多问，并非有意冒犯。”

龙笙的圆场打破了尴尬，杜老爷干笑两声：“无妨，都吃菜，吃菜。”

凤箫筷子都不想拿。他觉得反胃。

这时，房中一名美貌妇人突然道：“用象牙筷的确不能比用木筷的多活几年。但用得起象牙筷的人，也寻得起医，问得起药，说得上话，报得了仇，一辈子不用受苦受难，自然比用木筷的人活得长久。”

龙笙和凤箫不约而同望向她。

他们刚刚就注意到这名女子。她穿着打扮比普通丫鬟华丽，跟穿金戴银的杜夫人比却显得寒碜。也没有上桌资格，一直站在杜老爷和杜夫人身后为他们布菜，像个大丫鬟。

杜老爷不悦道：“又在胡言乱语什么？这哪有你插嘴说话的份儿？”

美貌妇人垂眼：“妾身多嘴，老爷恕罪。”

龙笙问：“这位是……”

“这是我的妾室夏氏，乱说话扰了两位少侠用膳兴致，真是失礼。”杜老爷对夏氏喝道，“还不滚回屋里待着，继续在这儿丢人现眼？”

夏氏淡淡福了福身子，回屋了。

回屋前，还回头看了龙笙凤箫一眼，眼里含着期盼。

凤箫怕杜老爷迁怒无辜，忙道：“不曾打扰，杜老爷别怪她。”

杜老爷摆摆手：“没打扰少侠兴致就好，少侠继续用膳。”

龙笙凤箫都没胃口。好在杜老爷和杜夫人看不见，也不知道他们连筷子都没拿起来。

仆人虽看得见，也没多话，想着听闻这两位是仙门弟子，修仙之人兴许就是不食五谷的。

杜老爷用完晚膳，切入正题：“两位少侠可知道镇上闹的是什么妖怪？一个啄人眼睛，一个偷人孩子，实在过分！”

龙笙淡声：“食眼之鸟为罗刹，夺子之鸟为姑获。”

“罗刹鸟、姑获鸟……”杜老爷念了声两个名字，佩服道，“还是两位少侠见多识广

，这两只妖怪，困扰落羽镇二十年，不知是何来历，少侠一来就能说出底细。”

杜夫人急切地问：“那该如何除去这两只妖？”

龙笙慢条斯理道：“我知道夫人很急，但先别急。”

杜夫人：“……”

杜夫人理了理云鬓，恢复端庄仪态：“这两只妖作恶多端，不尽快收服，我实在夜不能寐。”

“夫人是个善人，心系落羽镇百姓。”龙笙淡笑，“听闻夫人还会每半月救济镇中盲眼之人，真是……功德无量。”

杜夫人抿唇。那“功德无量”四字，分明是赞誉，听在耳里，却怎么听怎么讽刺。

她哪是心善，是心虚。这妖是从制作嫁衣的百鸟尸堆里飞出来的，她怕那鸟再找上自己。

“要收这两只妖倒也简单。”龙笙道，“罗刹鸟诞生于阴尸之气，找到它的栖息地，我自可收服。姑获鸟是因死亡产妇怨念所化，听闻姑获鸟是十八年前出现，只要查到十八年前镇上有哪些产妇难产而亡，确定范围，我便有法子消其怨念。”

他编的。龙笙有直接杀死两只妖怪的实力，但并不知怎么消除它们的戾气怨念。小山鸡说他有法子，那就看看到时候小山鸡怎么做。

“不过我与师弟毕竟初来乍到，不知落羽镇陈年往事。”龙笙道，“诞生罗刹鸟的阴尸之地在何处，十八年前又有哪些产妇亡故，烦请杜府彻查。”

龙笙已经清楚罗刹鸟诞生于登仙楼，他明知故问，就是让杜家夫妇如实坦白。

杜老爷和杜夫人同时沉默。

他们知道答案，但一时不知要不要说出来，要说的话，又该怎么开口。

毕竟牵扯到他们做下的那些不光彩的事。

“今夜太晚了，两位少侠先在府里歇下，我让小厮给你们安排房间。”半晌，杜老爷转移话题，“少侠交代的事，等我们查到，再给少侠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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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府安排的房间，比客栈的上房还要舒适，摆设样样精致，穷奢极侈。

凤箫处处都看不顺眼。

“这座宅子我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凤箫在屋里踱来踱去，气愤道，“一想到百鸟堆尸废楼中，他们却在这儿享用什么燕窝鱼翅象牙筷，我就……我就生气！”

他实在找不出形容词，就是很生气，非常生气。

“那个姓杜的瞎了眼睛，我看他半点儿都没受影响，走路有丫鬟扶着，吃饭也有妾室喂着……等等，妾室？”凤箫猛地停下脚步，“不是说这对夫妻伉俪情深，一心一意吗？怎么还有妾室？”

“你才发现？我方才就找丫鬟问过了。”龙笙嘲笑凤箫的迟钝，“如我先前所料，这个杜老爷在成婚前，府里已有几房妾室通房，是个贪恋美色之人。娶妻后瞎了眼，再也瞧不见美色，才收心和妻子过日子，没再纳妾，但先前收进房里的几个妾也没遣散，仍不时去她们房里过夜。”

“这？”凤箫惊呆，“这就是他们凡人说的一心一意？”

是人族对“一”的标准和凤凰族不一样吗？

龙笙沉吟：“大概是人间有权有势的男子，妻妾成群、宠妾灭妻、抛妻弃子的太多，难得出现个有钱却只有几房妾室，娶妻后也没再纳妾的，立刻就被奉为情圣了吧。”

凤箫眉头狠狠皱起：“太贪心了，有了一个还不够，还要那么多个。”

要说有权有势，天上人间，比凤太子更尊贵的身份恐怕没几个。他都没想过要三妻四妾。

凤箫从小见父王母后的恩爱，想的是将来他也要娶一只凰，一生就娶一只，对她好一辈子。所以他的妻子，一定要慎重挑选。

谁知他连挑选的机会都没有，就要被打包嫁走，这谁能忍？

大婚前，凤后许

久都没劝得凤箫对这桩婚姻提起兴趣，也曾破罐子破摔道：“箫儿，要是嫁过去后你实在不喜欢那龙太子……母后再送几个凰女去归墟，你看着喜欢就收了，那龙太子也随他纳侧妃。你们做个名义夫妻，各玩各的，也没什么。”

凤箫拒绝得果断：“母后，我要是真有喜欢的凰女，我不会让她做小，也不会让她做几分之一，这样对不起她也对不起那位龙太子。我没有喜欢过谁，但我知道喜欢伴侣和喜欢一件衣裳一双鞋履不一样。我可以喜欢很多衣裳很多鞋子，可是伴侣，如果不是唯一的喜欢，还算得上喜欢吗？”

他的伴侣，一定要是他很喜欢的，他自愿认定一辈子的。

凤凰有漫长的一生，他不可以将就。

可是他这个想法说出去，很多凤凰都嘲笑他天真。说他是凤族太子，没必要忠贞不二。又说神兽寿数漫长，变心是很正常的事，他现在还小，等他活得足够久，感受到生命的无聊乏味后，就会去追求新鲜感。

凤箫：不可能！我不可能长成一只渣凤！

龙笙点头，深以为然：“就是，太贪心了，我要是娶妻，这辈子只娶一个，不喜欢的我不娶，娶了喜欢一辈子。”

凤箫眼睛一亮：“真的？你也是这么想？”

“对啊。”龙笙眸光一动，“你也这么认为？”

龙性本淫，从不知忠贞为何物。他父王已是龙族难得的情深。

他拒婚时，身边仆从劝他，若是不喜凤太子，娶回来晾着就是，一样能寻美貌龙女翻云覆雨。龙笙一听就皱了眉，他虽不喜欢人家，却更不想耽误人家。联姻既不可解除，与其世上多对怨偶，不如他直接逃婚，也算还了那位凤太子自由。

凤箫兴奋地和龙笙击了个掌：“找到同道中人了！”

“不过呢，我暂时还没想过要娶妻。”凤箫退回去，坐在桌上晃着腿，“自由自在的多好，这种游历天下的日子，不比婚后生活有意思多了？”

龙笙挑眉：“怎么？和我一起闯荡江湖，比成亲还有意思？”

他突然贴近，弯了弯唇：“小师弟，你是不是喜欢我？”

凤箫腿不晃了，看着龙笙近在咫尺的脸庞，能数清根根浓密细长的睫毛。

少年的五官俊朗，神采奕奕，光华灼灼，含着戏谑的笑。

好，好帅。

他心跳漏了一拍，待回过神，恼羞成怒地一脚踹上龙笙胸膛：“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看见你就讨厌！”

可恶的蛇妖，长那么好看干嘛，害他发呆。

他怎么能看蛇妖看呆了呢？好丢脸啊啊啊啊啊！！！

这一脚踹得不重，龙笙被踹回床榻上，顺势就躺下了，笑得喘不过气。

凤箫脸红红的，多半是被气的。

少半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许是方才心跳漏了一拍，这会儿为了补上，心跳的好快。

龙笙笑得咳了几声，才坐起身，仍带着笑音：“看见我就讨厌？方才分明是看见我的美色，呆若木鸡……”

凤箫深吸一口气，准备开骂。

龙笙突然认真，好像刚才逗弄凤箫的不是他：“那个姓夏的妾室话里有话。她说用得起象牙筷的人寻得起医，问得起药，说得上话，报得了仇，一辈子不用受苦受难，自然比用木筷的人活得长久。看似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暗示却已很明显。人哪有不生病和求人办事的时候？富人能有钱看病，能掌握话语权，确实比穷人多出一条生路。可那句报得了仇就耐人寻味了，富人的确有报仇的能力，可又不是每个富人都有仇要报，她为何要拿此举例？我想，她要表达的不是用象牙筷的报得了仇，而是用木筷的报不了仇。”

“这府中象牙筷名贵，是杜家夫妇专用，她一个妾室没有使用的资

格，甚至没有主屋上桌吃饭的资格。她应当就是那个用木筷的人。”

“这个夏氏有仇要报，但人微言轻，无能为力，所以在求助我们两个路过的侠义之士。她走时还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她希望我们能听懂求助，这是她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龙笙突然来了个神转折，凤箫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凤箫想了半天，憋出一句：“你一条蛇长了八百个心眼。”

龙笙笑道：“嗯，加上你是七百九十九个。”

凤箫不好意思道：“哪里哪里，我心眼哪有七百九十九个……”

片刻后。

“你是不是骂我缺心眼儿？你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