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文杰(上)

程文杰(上)

三月初,虞氏给程文杰安排了一场春游。

类似这种许多同龄人结伴出行游玩的活动,不需多想,就知道是要相看。

从前程文杰最烦这个,还没开口说,他就要找借口推辞,实在推不掉,还要耍小性子,真到了地方,一张臭脸拉老长。

即使有不介意他脾性怪异,只为门第与样貌来的哥儿姐儿,远远瞧他一眼,都不会去自讨没趣——人多眼杂,被当众甩脸子,实在丢人。

这次跟他说,他稍作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原因很简单,程家没有陆家开明,他大哥当时也就拖了一两年,就被家人定下了大嫂。

他情况比他大哥好点,爷爷还没告老,父亲跟大哥仕途正顺,家里还有陆家做姻亲,到他这里,结亲的要求,除却不挑门第,又有了一点选择权。

只是这权利不长久,他得出去看看,省得日后后悔。

问过日子跟注意事项,知道这次春游另有主角,是别家有意让孩子见见而组的局,其他接到邀请的都是陪衬,他便放松了。

能结缘最好,不行就当去玩了。

地点选在了京都四大名园之一的四季园,这里四季皆可赏花,里面有一处浅池,人工雕琢加了修饰,是一处很大的流觞曲水池,杯碟放里面,随着流水飘荡移动,男男女女挨着坐,谈天说地,也吟诗作对,场面很容易就热闹起来。

但因这个池子,四季园成了程文杰最讨厌的园子——没有之一。

上回程文杰就在这里吃了亏,进去后心神不在里头,满脑子都在琢磨怎么离场,导致自己的座次交由旁人安排,左右坐了一对拈酸吃醋的亲姐弟,他起初还因不好驳面子被人灌了酒,后来引出一堆不知是真心还是被买通的玩笑话,叫他一次都娶了。

可笑!

这回他有经验了,入场后提神留意,一听管事说先去采莲池,程文杰的眼睛就在到处瞄。

他家世样貌都顶顶好,脾性虽怪异,却只有贪玩好动与阴晴不定的名声在外,本人没有不良嗜好,现在也有模拟考场这个事业在手里。

有人不愿意哄小祖宗,有人家里不舍得儿女来受气,但多得是愿意巴结奉承的人。

今天他的目的很明确,对他有兴趣的,他得躲着。

据他自己积累的一点浅薄经验来看,有意跟他结亲的,主要分为两类。

一部分殷勤过了头,显得谄媚,他阴阳怪气讲一句话,都要闭着眼睛夸。

一部分想要从他这里有所收获,又自视甚高,言谈举止不像出来交朋友的,更像是训诫小辈,引经据典,咬文嚼字,态度清傲。

还有少数有兴趣但脸皮薄,这类人程文杰统统当对他不感兴趣处理。

在采莲池边坐定后,还能再换位置。左右两边不留麻烦,才能专心寻“有缘人”。

这么想着,程文杰快速找到了人选,到地方之前,拉着管事指了指。

他说变脸就变脸的怪脾气在京都是出了名的,有他在的地方,上上下下都得过吩咐,怕是其次,闹不愉快,各家都不好收场才是主要,所以一说,管事就应了。

都是官家的孩子,个个娇贵,总有不好说话的。

程文杰还是经验浅薄,他选两个,没想到别人会有伴,幸而管事的眼尖,看出来他意思,临时给他在旁边安排个人,也满足了他的要求。

反而是他自己挑的那个,不太好。

程文杰远远看他,他先是惊讶,后来是惊喜,坐过来时脸上还挂着三分笑意。

在程文杰看来,这应该是属于“对他有兴趣,但脸皮薄”的类型,只等他主动一回,人家就抓住了机会。

才开春,今天应约而来的人,有很大一部分都猫冬数月了,又都是活泼爱热闹的年纪,聚一块儿很快就找到了伴儿,三五成群,好不热闹。

管事的还在为了各家公子千金的座次忙得团团转,提早安排好,临时还有变动,程文杰勾着脖子看一会儿,没等到机会,便叹了口气,随手扯了两根草扔水里了。

早知如此,他不如都叫管事安排了。

全部落座完毕,就来了丫鬟小厮往池子里放碟子。

木质的杯碟都有精致的雕花,还有糕点放在各种花朵造型的盘子上,随流水摆好,今天就开场了。

一般是这里玩得差不多了,才起身去别处游玩走动。

通常情况而言,是吃喝玩笑中,有聊得来的人——不局限异性,有人就是来交朋友的。

有聊得来的,眼神对对,就借口离席,去看满园春色,没谁会说什么。

程文杰觉得自己今天会白来,身边只要有人叽叽喳喳,他就耐性不好,哪里会有闲心与人谈天说笑?

结果出乎意料,左手边的小姐儿是管事安排过来的,人家只管跟小姐妹讲话。

右手边,他自己选的这个,以为会不老实,会壮着胆子细弱蚊蝇嗡嗡嗡烦他的人,也只顾着吃喝,根本不看他一眼。

照理来说,他识趣最好,但程文杰预判错误,真成了话本里写的“自信过头的臭男人”了,心里总归不太自在。

这一不自在,就想从人脸上看出点破绽。

起初是眼角余光去瞄,看这小哥儿吃喝尽兴,也不跟别人说话,更没注意到他时,程文杰就频繁侧目。

看多了,小哥儿就感觉到了。

大大方方回视过来,倒让程文杰先脸热了下。

他问:“我截了你想要的盘子吗?”

他坐程文杰上游,水流往下,他吃喝多,程文杰面前经过的盘子就少。

但组局的人大方,不会短了吃喝,顶上一直有人添,他拿了,下游也不缺。

程文杰摇头,不吭声,随手从池子里拿了个杯子起来。

这杯子做得大,宽底阔口,分装了茶和酒,程文杰拿的是酒杯。

他一饮而尽,喝进肚里觉得凉。

略微停顿了会儿,没人跟他搭话,他又尴尬起来。

不想再跟旁边这个只顾着吃喝的小哥儿搭话,他定定神,去看满场的哥儿姐儿,也看看别家公子是怎么跟人交流相处的。

看一圈下来,得出点评,没一个有他大哥厉害。

他笑一声,回神,发现自己还无人搭理,而池边已经有人相携散去,不免有些着急。

等到左边的小姐儿跟友人离开,他就如坐针毡。

而右边的小哥儿,还在吃!

程文杰憋了会儿,没憋住,再看他一眼,他开始捞点心了。

程文杰:“……”

没什么好说的。

他回过头,本想起身走,到处溜达转转,好过坐这里尴尬,结果旁边的人说话了。

“好了,现在没别人了。”

程文杰:?

他屁股才离开软垫一点儿,又结结实实的坐了回去。

有一种“终于等到”的舒畅感。脸皮薄的人,果然要等机会才能开口说,害他以为他看走眼了。

他侧目看,微扬下巴,大有“小爷今天心情好,给你个机会哼哼唧唧”的意思。

他看过去,这小哥儿也看回来,把程文杰的心里话讲出来,还“倒打一耙”,“怎么了?你不好意思说啊?”

程文杰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心里的警惕升起,但终归被人捧太久,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只是上身下意识后仰,身体还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听人说完了后半段:“不是你想跟我聊聊吗?”

换个地方,程文杰听见这句话,半点儿反应都不带有的。

搁在这场合,听在耳朵里,就跟听见“不是你看上我了吗”一样。

他张嘴就是否认,“我没有!”

从未经此事,脸皮随之臊红。

熟悉他的都知道,这不是害羞。

这是气的,是要发脾气的前兆。

但他今天有口难言,被人三连问下来,气势越来越弱,成了个红脸哑巴。

“是不是你一来就要跟我坐一块?”

“是不是你一直偷看我?”

“是不是你看别人都走了又拿眼睛看我?”

是,是,都是他,但他本意不是如此。

程文杰说:“我是看你吃得多。”

“哼,”小哥儿吃一口点心,“满场只有我吃东西吗?”

程文杰抢答:“你坐我旁边的!”

意思是,离得近,他才看得见。

结果一句话扔出去,就被人绕回了原地,“是谁要我坐这里的?”

程文杰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

心里默念着“自己选的、自己选的”,还暗暗想到,还好他脾气改了不少,不然今天一通发作下来,又要引人围观看笑话。

他缓了缓,拿杯茶喝。

茶也是冷的,喝得心口都凉飕飕的。

胸口燥热一散,他脑子清醒下来,反问回去,“我说要你过来的时候,你也挺开心的。”

别人没他这个薄脸皮,应话理直气壮,“有人相中我,我不能高兴?”

程文杰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瞪着眼,听园子里远远近近的笑声,都觉得是在笑他。

起身欲走,走前还想问清楚这小哥儿的名字府邸,好让他娘避着点,他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眼神一对上,被人那双俏伶伶的丹凤眼盯着,他立刻闭嘴。

不能问,问了以后,他更说不清楚了。

他不说,甩袖走人。

小哥儿讲话再大胆,脸面还是要的,他不问,人家也不说。

走出好几步,没听见挽留,程文杰略微顿了下,加快步伐。

可能是巧合,他才走快两步,身后就有大笑传来。

程文杰想到他对人的初判断,会细弱蚊蝇嗡嗡嗡,真正是一刻都待不下去。

到处走,到处有人笑,今天不是他当主角,组局的两家想成好事,旁人估摸着都得了话,看他脸色不好看,落单了也没人来搭话,更显尴尬。

再继续留下去,要被议论猜疑,成别人的谈资笑柄,程文杰想了想,跟管事说一声,就骑马回家。

他回来得早,脸色也不大好,坐不了一会儿,虞氏就来看他。

程文杰知道她要问什么,先开口把话堵了回去,“我很好,今天没惹事,也没跟人闹不快,就感觉没意思,所以先回来了。”

他从前去过几次诗酒会,巴不得别人不理他,属于耐得住寂寞的人。

今天这个春游,虞氏觉得挺好,程文杰不是主角,可以安静看看别人怎么相处的,也看看各家哥儿姐儿的模样。

万一拖到无法再拖,还能选个看着顺眼的。

现在程文杰提前回来,说是没跟人闹不快,但脸色看着不好,虞氏就当他忍了,顺毛夸了几句,再哄着问话,问今天是不是有人不懂事。

不问的话,程文杰就憋心里烂着了。

但被问起,他心里的委屈劲儿就上来了。

怎么坐一处,多看两眼,就成了他看上人家了?哪里来的歪理!

他自小就这脾气,改来改去,本性难移,在亲娘面前没什么收敛。

虞氏起初看他这么气,以为他真受了气,听了一段,就放下心了,甚至有点想笑。

当然,顾着儿子的面子,也为了不在小祖宗头上浇油,虞氏表情不变,眼神关切,套着程文杰说了更多。

他讲完后,心里就舒坦了,不需要安慰。

在四季园时,他想要虞氏避开那个小哥儿,以后都不打交道。

回家后,他又觉得这样做实在小气,显得他怕了一样。

再说,他又不知道那人名字,就算了。

反而是虞氏假模假样诈了他一句,“这么无礼,回头我要找他家人好好说道说道。”

后院的媳妇夫郎们,自有他们的社交圈子。

虞氏交游广阔,程文杰不知道的名字,到虞氏手里过一圈儿,得把人祖上八辈的名字都问出来。

他娘还跟他爹一样的护短,万一找过去……

程文杰赶忙劝她。

本来是他气性上来叭叭说一堆,到这会儿反过来劝解虞氏,娘俩你来我往的,时辰消磨快,到父兄回家时,这事儿也劝住了。

晚饭在饭厅,人多,又有程太师在,各人都安静。

饭后他庆幸于今天没人起话头,问他春游情况,放下筷子就麻溜儿跑回自己小院里猫着。

而他大哥,被虞氏叫过去说话。

程砺锋看长子过来,多看了眼,就被虞氏叫来一起听。

程家人多,但他们是一家四口的小家庭,程文杰最小,自幼哄着捧着养大,亲事上不止虞氏操心,能有如今的选择权,程砺锋跟程文瑞都没少出力。

现在看出一点眉目,虞氏就说再加把劲。

“我看着是有缘分的,随便放着,这缘分就淡了,没了。我们自己撮合一下,应当能成。”

说完,她把程文杰给她讲的内容大致说了一遍。

带着气性讲的话最能凸显人的情绪与在意的重点,说着那小哥儿脸皮厚,说话不脸红,倒打一耙、自作多情,实际讲的时候,又把人家的神情神态描述得极为细致。

大到穿衣的花色,头上的簪子。小到表情五官,吃东西的喜好。

看这么仔细,能是讨厌?

“还说人家吃东西又快又文雅,嘀咕怎么练出来的。”

虞氏看这父子俩对着喝茶,也不给个反应,补了一句,“他跟我说那哥儿不讲理,没见过比他还不讲理的人。”

前头的,程砺锋跟程文瑞只有一点在意,说到这个,就有五分在意了。

程文杰的心思,他们到现在还不能完全猜得透,拿得准。

从虞氏的叙述里,就觉着那小哥儿挺有意思。

说到不讲道理,他们才认真起来。

一旦在意起某个人的特质,就少不了关注在意。

冷着冷着,久不见,就淡了。

隔三差五碰个面,那股劲儿散不了,这桩姻缘才可能成。

这下换虞氏悠哉喝茶了。

程砺锋是父辈,又惯常冷脸,不太好出面。

倒是程文瑞听说过这次春游,他好友家的弟弟妹妹也去了,可以再做打听。

就有一点:“这碰面,单独约,文杰肯定不去,再组局,他肯配合吗?”

他配合,小哥儿那头就好说,他有法子游说。

虞氏点头,“今天就是他配合去的,万一不乐意了,你这做大哥的,到时哄他几句,说他爷爷有意给他说亲。”

说这个,程文杰自己就该急了。

不过这法子不能多用,至多一两回。

程文瑞应下后,虞氏笑了声,“不全让你忙,你给我把人家问出来,我改天跟他家里接触接触。”

后头就没他的事儿了。

程文瑞再次应下,来了兴味,让虞氏再说说程文杰今天怎么“吃亏”的。

另一边,程文杰并不知道四个人的小家,三个人瞒着他开小会。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睛一闭就是三连问。

再一闭,就是那双伶俐漂亮的丹凤眼。

然后他睁眼看床帐,又是一张唇色偏淡的嘴。

张张合合,不是在吃喝,就是在强词夺理。

真真是没见过这么不知羞的小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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