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圆团团2

圆圆团团2

因为已经决定好不要话本铺子当嫁妆铺子,也跟爹爹直说了。她再来铺子里,也会思考她要什么好。

家里置办的产业,都是由话本铺子衍生出来的。

比如跟别家书斋合作,有人漏稿、截稿,所以刻印作坊只得数次扩大。

比如随着来写稿画稿的人数变多,起初的小办公室不够用,所以只能一分为二。再因地价问题,不好统一,分作两间后,账目也分开算。

还有稿件增多后,校对的工作量大了,加人后坐不下,也要地方。

圆圆比较喜欢校对的活儿,她静得下心做。

但这东西,主要也不是她干,为长久,她觉得刻印作坊就不错。

有话本铺子在,刻印作坊不接外单,都有很可观的收益。

而跟爹爹的铺子有直接联系,未来婆家不好搞小动作。

决定好后,她往刻印作坊去的次数就多。

那边忙乱,要搬东西,多数是男人干活,她到了后,也是跟哥儿姐儿在装订的屋子里待会儿。

摆个样子,表示她想要什么就够了,等爹爹找她问,她把想法说了,得到同意,就不用常去。

今年是乡试年,越靠近八月,收上来的卷子越少,圆圆对来交卷的书生就越面熟。

秦舟是这些人里最特别的一个,除却交卷,还会附带笔记与信件。

因为没提其他要求,是根据指点交作业,圆圆觉得他挺会抓住机会,也很懂分寸,就是不知道她爹有没回信。

这事儿她在家没问过,也没听她爹说过。

回家转交时,她本想搭着问一句,但无法开口。

可能是到年岁,开始注意,提及外男时会有所顾忌,不便开口。

但憋回去,又显得心虚。

思及此,未免烦躁。

她性格淡,少有这种情绪,一时抓不住,但不是会生闷气的类型,再见秦舟时,她就主动问了。

秦舟说没回信,怕引起误会,解释了一句,“指点一次,已是幸运,再做强求,反而没意思。”

也会让人乱了心,从专心读书到一心等回信,盼着走捷径时,脚下的路也就不稳当了。

心里只会想着是不是哪里不对,是不是自己没做好,也会失了信心,再学习,心境也变了。

这是两人第一次聊得多,秦舟讲话多,结巴的特点就明显。

可能是紧张,状态比跟金掌柜说话时要差。

圆圆有耐心,不催不急,慢慢听完,觉得他心态挺好,又觉得一向木木的人表现出点少年鲜活气难得,本来问完就算了,点过头后,她又多说了一句,“你讲话习惯可以多练习。”

头一次聊起来,还没深入,就谈及秦舟的不足之处,不是个上策。

但圆圆是想到了就说,没其他意思。出来锻炼一年多,接触了外人,与人相处的情商还有得练。

幸而她表情态度都温温和和,接下来也说了方法,不是拿人取笑的样子,让这场谈天得以继续。

秦舟写的笔记多,他们家偶尔会在饭桌上聊起来。

云爹爹说结巴是可以改的,一是讲话习惯,二是心理问题。

圆圆看秦舟是没什么心理问题的,那就只剩下习惯了。

越是结巴不敢开口,越是练不出来。

秦舟说他有练,问是怎么练,他大抵是知道不好,面皮略红,说是去诗会练的。

诗会适合长袖善舞的人,沉默寡言的人进去,多半是给场子添个人气。

而且就算因为才情高,不被大众忽略,在气氛上头时,也难免着急,一急,就更说不好。

再次一点,即使能说好,一年才几个诗会?能练得出来什么。

圆圆想到教团团说话的事,跟他说可以读书时慢慢练,总要开口说的。

“我看你讲慢一点,也听不出来。”

习惯后,慢慢提速,就不显了。

她看秦舟来交卷时,不会跟同窗多说话,想来平时就少开口,这怎么好得了。

秦舟应下,顿了顿,又跟她道谢。

圆圆不知道这有什么好谢的,就点点头,没说什么。

这个月结束,云爹爹让她暂时不用去铺子里了。

临近考期,城里人多,书铺书斋里更是书生们常去的地方,她避开点也好。

她养成了看卷子解闷的习惯,问一句,得知她还想看,云程就让小伙计收好,他去铺子里,就顺路带回来,不去的话,就叫人送来。

圆圆还成,不算失望。

只是出去见过热闹,再回到家里,总觉得太过安静。

幸好是个喜静的性格,待个几天,就找到了往日节奏。

这段时间,叶爹爹变得忙碌。

一天天都在翻书出题,给模拟考场送去,休沐时,也要去考场转转。

今年团团硬要跟去看,有几次好表现兜底,又会撒娇,很轻易就说服了叶爹爹。

是乡试前的模拟考,气氛不同往日,团团这活泼好动的性格,过去几次,回来都绷着小脸,把里头的规矩带了出来,不敢笑闹喧哗。

即使如此,他还要继续去。

圆圆觉得奇怪,就问他为什么。

团团神秘兮兮的,说要保密,还转移话题,关心起姐姐的亲事,“我怎么每回回家,都有媒婆来?”

姐弟俩幼时的成长环境不同,团团不是日日在家里拘着养,而是各家跑,到处暂住,四处撒野,本身也心大,因为还常去陆家,不觉得走亲戚远,体会不到从亲人变亲戚的细微差别,于他而言,全都一样。

加上他在武学里的师兄弟都是男性,需要娶亲生子,平时听多了,感觉男婚女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讲出来带有一点喜悦与疑惑,却并未有浓郁的不舍难过。

圆圆说还没相看过。

团团说他认识的人多,“到时你跟我说,我去打听打听那人怎么样,我跟师兄们关系也都挺好,能问出来。”

长辈打听的东西,跟小辈关心的点不同。

从上进、勤奋、才识广博,会变成与他这人相处有没意思。

团团在意的就是有没意思,没意思干嘛嫁过去,还不如在家种种菜,养养狗。

圆圆跟着他笑,说他小大人似的,还回敬他,“行呀,你以后有相中的哥儿姐儿,也告诉我,我帮你打听打听。”

谁知团团连连摆手,表示不用,“我相中的,我自己去问。”

圆圆想到他平时表现出来的大胆,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说。

团团拿桌上的卷子看,看见熟悉的名字,会对人有一番评论。

有的人是书呆子,特没劲。有的人很浮躁,话没开口,就感觉到了满满的功利心。

有的人又很圆滑,相处有点意思,但要多来往,却又不想。

最后翻到秦舟的卷子,他狠狠皱眉。

一看就是与秦舟沟通交流过,并有了不愉快经历,才会有这种反应。

圆圆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团团哼一声:“书呆子中的书呆子,最没劲。”

他把卷子一合,问圆圆要不要出去玩。

外边人太多了,圆圆不想去。

团团说外边再热闹,热闹不到猎场。

书生们的事,与武生们无关。

圆圆去过猎场,家里去秋游玩过,今年秋游是别想,稍加思索,想想路途颠簸,还是摇头说不去。

团团知道她性子,没硬缠。

中秋节是云爹爹生辰,他们给都准备了小礼物。

圆圆给他缝了一双手套,团团做了个雕工略差的笔盒。

这东西唤醒了云程某些记忆,他把叶存山早年送给他,如今已经用旧的笔盒拿出来给他们看。

两个孩子上学都没用过这种花哨的笔盒,圆圆看了有点羡慕,团团直接就张口要。

他长大后,没跟其他孩子一样,逐渐失去撒娇的能力,而是很好的保留下来,会在适当的时候用,比如现在。

他带一点小聪明,知道交换。

开始说背三篇文章,叶存山说:“你为我背的?”

所以他立刻改了口,说帮他晒书。

看着爹爹脸色,往人背上趴着蹭来蹭去,发出腻腻歪歪的声音。

叶存山说着嫌弃,嗓音里又带笑,叫他自己做。

团团粗枝大叶的,要是静得下心,送给云程的笔盒也不会那么粗糙了。

他眼珠一转,说他背三篇文章再晒书。

总之这笔盒,一定得要亲爹做。

有理得很,“用你做的笔盒,我做文章都有动力了!”

叶存山不为所动,“看我编的书,没见你多好学。”

磨来磨去,终于磨出一个父子俩一块儿做木工的结果。

只是圆圆没想到,他这木工做完,还有送给自己的礼物。

是个首饰盒,方方正正的盒子打开,里面暗藏玄机,有好几个暗格撑开,看起来很精巧,可以装的东西多。

花纹是没有的,但各处打磨仔细,光滑细腻不割手,还在盒盖内部嵌入了一块小圆镜。

圆圆很喜欢。

说起来,这还是她除了各类食物以外,第一次收到团团实质性的礼物。

要问原因,团团就说:“咱俩什么关系,我有的你都有。”

圆圆心里感动,想想他每年冬季都要去冬猎,就说给他做个背心防冻,要么织厚袜子也行。

这东西团团不缺,他废衣服废鞋子,银叔叔给他准备了很多,但姐姐做的又不一样,他接得开心。

京都的风干燥,顶不住冬季雨雪多。

赶在天晴时,姐弟俩一起把书晒了。

团团会跟她说说最近的见闻,大的小的,都能唠唠。

圆圆比较感兴趣的是叶爹爹收学生的事,团团就说得多。

有人是自己来拜,有人是家里长辈引荐,也有书院帮忙说合,叶爹爹说要等乡试结束后再看。

圆圆问:“要选个举人教吗?”

团团说看起来不像,“国子监里有举人,爹也没收。我看情况,猜着他肯定是想找个书呆子。”

圆圆立刻就想到了书呆子里的书呆子“秦舟”。

团团进屋搬了两箱书出来,跟圆圆说,“爹对心性好的人比较有好感。”

读书修心,就跟模拟考场最初的宣传一样。

这里面的考题、考官、先生,都不稀奇,难得是完全复刻贡院的环境。

同样的题目,在书院拿一甲,在模拟考场里,可能得乙等。

考的就是心态。

乡试成绩出来,他们家有人送来了一份名单。

照着贴榜的名次誊录的,送来给叶存山看,姐弟俩也凑一处看。

排名靠前的,都要多瞄几眼,有听说过、交谈过的,会顺便聊几句。

主要是在里面找熟悉的名字,圆圆就看见了两个,都是后期还在一直交卷,所以她眼熟的人,但没有秦舟。

团团都挺意外,“他居然没取中?”

不过科举本就“玄学”,问一句,他就转了话题,好奇他爹会收谁做学生,指指头名,又指指排名居中的“熟人”,“他们之中的一个?”

叶存山说要明年夏季决定了。

乡试过后,城里热闹一阵,取中的举人们就要准备明年的春闱。

春闱取中,还有殿试,这才是一轮科举结束。

团团仰头,“啊,收个状元?”

叶存山没说,他就不问了。

等他爹走远,还小声跟姐姐吐槽:“有什么话不能直说,一天天神秘兮兮的,你看他敢这样跟云爹爹讲话不?”

真是没大没小。

圆圆说他想吃“竹笋炒肉”了。

团团想起曾经挨过的打,闭嘴了。

出成绩已经是九月,热热闹闹的气氛一直到了十月中旬才淡去。

月底时,圆圆接到帖子,是好友邀她去家里做客,品茶赏花。

这几年,因圆圆不去游园相看,与她们都已经淡了交情,收到帖子略有犹豫,想想同在京都,昔日也是真心交往过,往后指不定还会捡起这段友情,就接了帖子,到日子就带冬桃去赴约。

来时听闻一个好消息,姚娘与今年第一名取中的举人结亲了。

两家见过面,父母张罗着定亲下聘,已经合过八字,她才约好友出来说说喜讯。

等来年殿试结束,金榜题名时,他们亲事也能办了。

这是喜事,一下把众人许久不见的生疏冲淡。

聊起来后,各自问了现状,也会说说相看的苦处。

说出去游园,看起来自由,其实都有定数,一次不成,就再退而求其次。

可她们挑,男方也挑,同时看对眼的是极少数。

一来二去的,一年下来,她们把园子都逛遍了,又要进一个新轮回。

新一年,又添新人,大家大眼瞪小眼的,别人是好奇,她们都尴尬不已,像是被“挑”剩的一样,心思也有所浮躁。

圆圆让她们别急,宁缺毋滥。

这话就听听,因为时间拖久了,她们家里就该做主了。

在场的,就圆圆没去相看过,她们各自都听来了些小道消息,知道她家里会留她几年,不由把那份焦急往她身上转了些。

“京都已经比别处成亲晚了,各家相看时间都长,你想留两年,也可以先相看,遇见合适的,定亲再谈亲事,准备细致周到点的,不也要个一两年?真到合适的年纪再说,那剩下的能有几个好的。”

圆圆摇头。

她虽然去铺子里待着,见过了许多人,但心机没养出来,看人并不厉害,还是等爹爹们给她说亲好,有他们帮忙看,她事后跟人熟悉,觉得差不多,也就行了。

性子原因,她就爱平平淡淡、安安静静的,生活里的惊喜可以有,波折还是算了。

这样出去游园,别人也会嫌她无趣。

她这样说出来,大家就都不懂了。

看起来是要听家里安排的,又有一定自由度,细想还怪让人羡慕的。

总之都是趁早看,还给她提意见,“你爹经常去模拟考场,今年的考生,他心里应该都有数,你要么旁敲侧击问问?也许给你定下了呢?”

圆圆当时点头,回家就忘了。

真给她定下,肯定会告诉她的。

但过了几天,她闲着无事时,又会想,她爹收学生的标准,跟看女婿一样吗?

这事儿不说出来没答案,就只能跟冬桃聊一聊。

说起来,冬桃也该许出去。

铺子里有不错的适龄年轻人,云爹爹瞅着挺好,但冬桃想等她出嫁再说。

圆圆看看她,觉得自己也该上心过问过问。

年底时,日子过得快,第一场雪下来后,团团就在筹备冬猎,等到几场雪下完,他跟随武学的人一起出发,家里就要准备过年的东西。

从学堂毕业后,圆圆开始经手管理家里大小事务。

账本到了她手里,人情往来的东西,也要她过目熟悉。

云爹爹教她时,她顺道打听亲事的进度。

云程说在看了,“你叶爹爹有几个中意的人选,还要再考察一番。”

这几个人,都是挑性子静、话少,能沉下心做事的人,性格跟圆圆不是互补,而是相近的类型。

以后能碰撞出几分火花,全靠自己经营,但至少短期里,不会因为性情不合而相看两厌。

夫夫俩私下商量很久,才确定的方向,圆圆问起来,就也说一下,看看她意思。

圆圆听见这个性格,就先松了口气。

她现在见过的人少,最符合的人看起来是秦舟,不过她爹没给人回过信,像是随手帮一把后,就把人忘记了。

不好问,就说行。

年货的准备,是云爹爹手把手带她。

年底庄子铺子里的账本都要送上来对账目,云程自己是不怎么算的,多是抽查。

教圆圆却教得仔细,她跟存银不同,存银算是嫁给爱情了,而圆圆没接触过几个人,往后去到别人家里,许多事他们不好插手管太多,在家时多学学,以后少吃亏。

云程也跟她说,开春后还是去园子里走走看看,“就趁着这个年岁去,别的时节去,都不是那个气氛。有喜欢的最好,没有就当看热闹了。”

等到明年,圆圆十六。

她垂眸想想,点了头。

今年过年还是一家人守岁,除夕时,团团宣布了一件大事,他已经决定好,明年要去书院读书。

他打听好了,目前他没参加武生的考试,入学时又没借陆家的名额,是靠自己的力气破格录取的,再转到学堂,只要人家肯接收,就没问题。

不声不响的,做这么大的决定,除夕的气氛都变了。

叶存山看他眼神坚定,带他回房细说。

等他们再出来时,团团就定下了明年去书院读书的事。

圆圆看他们好几次,没能看出原因来,想来是一个不太好的转变契机。

这个春节,团团只去了几个亲戚家拜年,其余时间都在苦读,为入学考试做准备。

他今年十二岁,天才一点的人,十二岁已经考上秀才了,他连童生试都没过。

不论从前如何,报出他爹的大名,总归是丢人的。

加上转变突然,他从前背的东西也要系统复习,以防粗心大意,有字词背错,惹人笑话。

叶爹爹的笔记本子,他也拿出来翻看,临时抱佛脚,补一点自己不算特别懂,讲出来又能唬人的批注,不怕被人挑衅。

但拿本子时,他还拿到了秦舟的本子。

团团稍微一愣,立刻知道他爹会收谁当学生了。

果然,六月时,秦舟来家里拜访。

圆圆去年乡试开始后,就没去过铺子里,算下来快一年没见过秦舟了,没想到会在家里遇见他,看见他时还愣了下。

秦舟显然也很意外,相比之前的点头之交,这次却有了闪躲的意思。

圆圆莫名,但没多想。

今年开春到现在,她接了三个帖子,频率是一个月一次。

夏季热,今天去了避暑的庄子。

总体来说,气氛很热闹。

为了让大家熟悉活跃,主家会弄一点足够展示自己,又不那么过分的小游戏。

圆圆去一回,才发现京都长得好看的人有很多。

没聊得来的人,也回回赏心悦目。

她回房收拾,泡澡去汗味,弄完后没急着出来,就在屋里待着,等冬桃回来说人走了,她也没动。

直到晚饭时,才出门,饭间搭着问了一嘴。

叶爹爹说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二甲进士,一个就是秦舟。

秦舟乡试落榜,再考要等三年。

圆圆想到云爹爹说过,叶爹爹有中意的人,还要再考察,不知道是不是他新收的徒弟,内心有忐忑与不知名的期待。

她的情绪表达很简单,有好奇的就盯着看,不想说的就笑眯眯不答话,不感兴趣的就敷衍,有担忧的,就欲言又止,眼巴巴的看了一眼又一眼。

爹爹们懂她,及时转了话题。

云爹爹问她今天出去玩得怎么样,她说还不错。

要细说,就是有几个人长得挺好看。

男男女女都有,她看得挺舒服。

她就这点喜好,在外面不好意思讲,跟爹爹说完,还觉尴尬,也转移话题,说了另外一件事。

李远定亲了,今天带着人在她面前晃悠了好几圈。

她不喜欢李远的品性,但李远那张脸确实不错。

新媳妇也花一样的年纪,夏季里打扮得明艳,两人摆一起,十分养眼。

她不介意他们在自己眼前晃悠显摆,但事后听人说,她那样多盯着人看,显得她在意,日后会有谣言。

与人社交就这么麻烦,以后去不去园子里,都要给人议论几句。

团团很快接话:“不遭人妒是庸才!”

圆圆:“……”

没什么联系,又好有道理。

晚饭后,她等团团去冲澡时,去敲爹爹们的房门,三人移步书房。

她小时候说话、讲述的逻辑,是在叶爹爹的反问里练出来的,长大后,这种哄人式的交流渐少,但父女俩之间没什么秘密,圆圆不藏心事,该说的会说。

圆圆想问问他们是不是已经看好人选了,叶存山直说没有,云程脸色有点尴尬,跟圆圆解释,“打算看仔细点,别人也不知道我们家的意思,相继说亲了。”

余下的还有一个在看情况,但这事儿先不急着跟圆圆说。

圆圆一听现在没人,知道不是她爹新收的学生,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又轻松又发紧,表情看着有点呆。

云程问她,是不是有点急了。

身边都是这种气氛,好友相继定亲后,上个月还有个成亲的,她会着急也是正常,毕竟岁数就这么点大。

圆圆说不急,就是茫然。

她好像除却看脸以外,没别的喜好。

听过云爹爹讲的故事,自己去铺子里观察过很多人,却又没与其中几个有交流。

弄到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

想听爹爹们的安排,又有隐隐的期待。

出去游园时,又不循着期待去找。

什么都不想干,就想等缘分天降。

她空闲的时间多,当一件事避无可避,必须面对时,她也会深想。

只是见过的人太少了,她抛开颜值不谈,人的品性特质也是从身边人身上拼凑而来。

喜欢云爹爹终年不变的纯善,喜欢叶爹爹的担当与沉稳,喜欢团团的率真,也喜欢银叔叔的热情……

但没有人能集这么多特质于一身,真有,也不适合她,她太无聊了。

是因为这件事烦恼,所以她有足够的时间去适应,去“开窍”。

明白总会遇见一个,她看见、想起,都会觉得闪闪发光,完全是自己喜欢的样子的人。

因为这个答案,圆圆终于找到了她心情变化的原因。

原来她也没特别期待爹爹们给她安排亲事,而是也想有一段属于她的故事。

也许不会轰轰烈烈,让人肝肠寸断,亦或者一想起就不自觉发笑,但她想试一试。

这个想法得到了支持,具体表现是,她可以想去游园就游园,想组局,家里也能操办。

到具体实施时,她才发现现实的骨感——她根本没有想约的人。

让她赏心悦目的人很多,但大多数她都没有与之交谈的想法。

这个发现令她沮丧,于是她又回到了话本铺子收卷。

过去后,她才发现秦舟竟然还在坚持交卷。

她觉得两人算是比点头之交熟悉一点的交情,再说秦舟是她爹的学生,她能叫一声师兄,再搭话比从前更自然。

结果问惊讶问一句,还跟踩了雷一样,得到的是冷冷淡淡的回复,听得圆圆都愣了愣。

她与人来往的经验少,这种情况头一次碰到,挺不自在的,脸上都有烧着的感觉,突然就明白了“热脸贴冷屁股”的字面含义,即使她事后回忆觉得自己当时的反应有点大,也不妨碍她把这句略粗俗的话狠狠记在心里。

这时候旁观者清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冬桃说她有点在意秦舟,圆圆正是情绪浓时,想也不想的点头,“你说得对。”

等冬桃说明原因,圆圆又觉得不对,还很失望,“我还以为你了解我的脾气。”

她是绝不会主动贴人冷脸的,反正没了这个,还有下一个。

冬桃说这是她多年以来的观察。

圆圆让她细说,她就详细讲了。

大抵是“情绪反应”,只有在意,才会激出特别的情绪反应,硬要说,游园时遇见的“不识趣”,听不懂婉拒的人,比秦舟的行为还要惹人厌得多。

仗着人多,大家都要留情面,硬缠着尬聊,但圆圆情绪没这样。

圆圆有自己的道理,“那是因为我跟他们不熟,我本来对他们也没期待。”

说完,她怔了下,心底把“期待”二字回味了一遍,理解冬桃说的意思了。

冬桃给她倒茶,问她要不要再试试。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在圆圆还拘在家里养着,是个鲜少出门的黑丫头时,冬桃就在她身边,长到现在,冬桃对她的了解很深。

这个要不要试试,就是她藏在文静性格下的小叛逆——会动的那种。

不是平时闷不吭声的冷处理,而是会主动出击,把人打个措手不及的行动。

即使是一句准备很久又漫不经心说出来的扎心话,总之,她也是有软刺的。

圆圆撑着下巴想了想,做出了决定,“行,下回见着了我就问。”

她主动一回,显得在意,问完她就不理,让秦舟也试试被人甩冷脸的滋味。

这么决定下来,她又想到早前与秦舟的一次聊天。

秦舟连她爹是否看过他的书信笔记都能淡然面对,想来不会把她的小动作放在眼里。

这个想法让圆圆特别清醒的睁着眼。

黑夜里看不清床帐上的纹路,只有月影余光照着各类物件投出一些虚影微微晃动,她的心也跟着轻轻发颤。

明明不是一个好的发现,但她感觉到了惊喜。

一直平静的心湖里被扔下了一颗小石子,它不足以掀起惊涛巨浪,却又砸得深,一圈圈的涟漪,刚好在她的忍受边界,也在她的舒适区边缘。

是她想要的尝试,与不出格的“故事”。

从想法到实践,没有脑海中里过一遍那么简单。

做以前从未做过、想过的事,除却生疏以外,还有过于急快的心跳令她不安。

跟锻炼过后的心跳不同,这种她只是坐着,都会带动起热血的感觉令她陌生又新奇。

独处的时间多,又坐得住,所以她会做许多的尝试。

会完全沉浸感受,也会跳出去分析原因,慌张是她很少有的情绪,在这个舒适区边缘里,她看见了从未见过的风景。

再看两位爹爹的相处,终于品出了“和谐”之外的另一层感觉。

相敬如宾是不够的,至少要有一点喜爱,才能有经年不化的浓情蜜意,让平淡生活里的任何细微小事,都变成惊喜。

这个发现给了圆圆很大的勇气,她总要做一件不那么规矩的事,试试是什么感觉,然后归于安静时,才能说一句她真的喜欢安静。

但目前而言,她只知道要找秦舟问问,具体怎么操作,她又是茫然的。

这期间,另外一位师兄也来家里拜访过。

这位师兄的年纪要长一些,已经年过三十,孩子都跟团团差不多大了,性子比较严肃,团团看见他会躲。

这是团团最怕的类型,他不喜欢跟严肃的人打交道。

两位师兄对比起来,他宁愿跟书呆子玩。

书呆子很少来家里,但又规律,是按照书院的休沐日来,一般都是待半天,因为叶爹爹没整天的空闲教学生。

他们家还是圣上赏赐的那间小院,一家人在里面挤得满满当当,另外置办了宅子,都是给儿女准备的。

圆圆是女孩儿,没有单独出去住的道理。

团团十几岁了,还想跟爹爹们一起睡,更不可能出去。

所以有客人时,家里就更显拥挤,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圆圆就学着秦舟的样子故意摆冷脸,见一次就冷一次,还被冬桃说这样不行,“你直接不见就行了,特地跑过去做什么?”

经验浅薄就这点不好,圆圆还觉得她是按照冬桃的说法做的,这不是挑事么。

秦舟那样,也不会自己往刀口上撞,只能她过去了。

冬桃叹气,“收卷会碰到的。”

提到收卷,圆圆就有点生气了。

因为秦舟还是会来交卷,一个月三份,风雨无阻。

偶尔碰见她,也是冷冷淡淡,丝毫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问题。

这样就显得她在意过头了,着实让人心里不平衡。

不过感情这事儿,确实没道理。

能让自己心有涟漪的人,与外边随便什么人还是不一样的。

圆圆再去游园,也想换个人试试能不能有段故事,但交谈中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

她觉得可能是天生的,她从叶爹爹那里继承来了某些偏好,喜欢心性好的人,少点幼稚感的。

所以最后还是绕回了原处,打算找秦舟问个理由。

她不喜欢一件事在心里拖久,也不喜欢被影响心情,两个一起来,迟早成个疙瘩,那这事儿在她这里就过不去了。

这样不好。

所以再见秦舟后,她就果断叫住了他。

“秦师兄,你怎么躲着我啊?”

秦舟是态度突然冷淡,没以前平和。

即使以前他们也没聊过几次,这变化也显著。

但冷淡不是无视,真跟他说话,他会回答,就看圆圆是个大家闺秀,觉得她不会迎难而上,所以才敢这么做。

都几个月了,突然等来一个很早之前就该问的问题,秦舟被打得措手不及。

是圆圆预料之中的反应,但没暗爽一会儿,秦舟就找回了自己的节奏,淡然答话,说没有。

已经要年底了,距离上次圆圆说他讲话的习惯可以练习,也已过去一年。

可能是落榜带来的成长巨大,再从他声音里听不出来带有少年气的紧张,因为语速不快,结巴的毛病也不显。

圆圆不跟他举例说明,把问题皮球一样的踢回去,“你有没有躲我,你自己心里清楚。”

秦舟垂眸看地,不知听没听。

圆圆说:“你要没有,怎么不敢抬头看我?”

以他们的关系距离,说“男女授受不亲”就太过了。

她这句话放出来,秦舟就避无可避,稍顿一瞬,就抬头看她,还是那三个字,“没有躲。”

这个话题,总体来说,对圆圆不利。

秦舟真抬头,她就无话可说。

沉默里,两人做了一件很默契的事,各自用眼睛把对方扫视了一遍。

秦舟又长高了一些,脸也长开一点。眼睛里的变化最明显,从古井无波的“静”,变了一汪深潭。

圆圆没私下打听过他的事,将这种变化归于落榜。

叶爹爹说,对书生来说,落榜是最磨砺心境的事。

他骨相早早定了型,相貌再长开,无非是褪去青涩稚嫩,变得有棱角,只那双眼睛有常人难及的吸引力。

圆圆看过就低头,没去想她在秦舟眼里会是什么样——她会照镜子。

过不了一会儿,就又有书生来交卷,秦舟也告辞离开。

圆圆在这里留到下午天色晚了,才收拢卷子回家。

今天就只说了几句话,对她而言却是一个大跨步。

她是不会跟别人讲那些话的,带点气性与无理。

所以之后再见秦舟,她还真像之前计划的那样,用问题表示在意后,就也避着、给冷脸,叫人尝尝不被待见的滋味,即使她不是故意的。

年前两位师兄一起来家里给她爹送年礼,大师兄是外地人,但取中后在京都留任,过年假短,不回老家。

秦舟是京都本地人,但是家离得远。

两人相约而来,年后就走不到一起。

叶存山让他们年间不用过来,忙自己的就行,虚礼就算了。

本也没几天假,不来他也省事。

他脾性表现直接,相处一阵就知道他不是说反话,两人都应下后,拿了新布置的功课走,今年的学业就结束了。

圆圆要接手刻印作坊,从今年的账目开始交接,趁着各掌柜来送账本时,云程一并把这事儿说了。

等到来年,刻印作坊的事宜就跟圆圆交接。有熟悉的掌柜在,不需要她事事过手走心,但接下来一年里,就要麻烦一点,事无巨细的跟她说,让她心里有数。

掌柜们离开时,跟叶存山两个学生是差不多时间,前脚搭后脚的,讲话小声点,也能模糊听见一些。

大抵是说大小姐接了刻印作坊,应当是用来当嫁妆铺子的。

嫁妆铺子有了,亲事也该快了。

所以跟在后面的两人也搭着说说这事儿。当然,秦舟并不想聊,只是碍于大师兄的面子,他不得不理。

“现在还没听见跟谁家定下了,咱们明年再准备也来得及,到时各自看好了礼物,都上门知会一声,你我师兄弟,送的东西价值不好相差太多。”大师兄说道。

秦舟点点头,半个字不吭。

大师兄又说他:“你是不是也快了?今年十九了?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孩子都一岁了,你家里不急?”

秦舟有功名,是家里最能做主的一个。

父母之命不可违,但他讲讲道理,还是能说通的。

早前说科举在即,马虎不得。现在说才拜师,别人都没有的机会,他错过更可惜。

但下回考还要两年多,今年为拜师表现,后年要备考,算来算去,就明年最适合成亲。

明年的话,那就过年时最适合相看。

这么算,他脚步一顿,突然不想回家了。

思绪才转开,大师兄就往前走了好几步。

秦舟快步追过去,问他知不知道小师妹定了谁家的亲。

大师兄说不知道,还纳闷,“刚不说了没听说定下了吗?应该是两家在接触,谈好走流程,反正大户人家都这样,等大家都知道的时候,事情就成定局了。”

秦舟点点头,半晌才“哦”一声。

走出叶家范围,两人不同路,就此分开。

往前再走一段,秦舟就挪不动步子。

他是京都本地人,京都的相看潜规则,他要比大师兄更清楚。

怕失了脸面,以后见面尴尬,除非两家心照不宣,即使孩子这里有点波折,亲事照样能办,否则都是等稳妥了再说。

但是嫁妆铺子不一样,这是一个可以提前给的东西。

各家年龄都不同,有些十二三岁就接手了,不能作为亲事快定下的凭证。

但他听说小师妹来年十七。

现在还没消息,明年走礼一年,这事儿就像真的了。

他往回走,想去叶家问问。

快到门口,又没那个身份立场问。

还想到之前冷落圆圆的原因——这门第跟他落榜的身份,看着就不配。

所以在门口站一会儿,他又走了。

年年过年都是一个样,有固定的流程在,因人与人之间不是固定的对话模板,年货一样的准备,但准备途中,总有不一样的乐趣,一家人团聚一起,也有不同的温情喜悦,所以谁也不觉腻,快到日子就都喜气洋洋。

今年是团团第一年入书院,这一年下来,他性子磨平了许多,没那种锋芒毕露的锐气,用他的话说,读书人的心眼子都要藏起来,不能叫别人看见。

还说了一句很没道理,被叶存山敲了脑袋的话——越沉默的人心越黑,咬人的狗不叫。

太极端的言论,大过年的被罚去写检讨。

这一年,圆圆十七岁。

开春后,再有帖子递过来,她就不接了,没有了去园子里闲逛的心思。

收卷的事有在做,但只是偶尔,更多的是在了解刻印作坊的事。

雕版她不喜欢,需要拿刻刀,她力气有,但不喜欢锋利的工具。

她感兴趣的是装订书本。

在家里时,她会经常做本子,家里人都会用,她会把云爹爹画好的画裁剪贴好,给每个人裁剪适用的本子。

比如叶爹爹的就要质朴简约的本子,团团就喜欢花哨的,云爹爹还给他画过翻页动画,纸页角落里的小人在舞枪弄棒,本子翻烂时,团团都难过得掉眼泪了。

装订书,还是头一次。

本子是竹篾配蒲草丝,奢侈点的还能在用料上费功夫。

装订也能有这种,还有线装、胶装。

圆圆现在学的是线装,这个随着要缝的纸页变多,需要用的力气也大,但她沉得下心做。

刚好她早年买的书里,很多都有重复内容,她老早做过标注,一直觉得这些书可惜,如今拿出来,按照之前的记号,拆开重组,让它们变成没有重复内容的新书,也是一项乐趣。

完成时,心里的满足感无以言喻。

因为生疏,加上要拆和比对的书太多,第一本书就用了她将近一个月。

弄完时,冬桃看她高高兴兴的,不忍坏她心情,圆圆见她欲言又止的,就让她直说。

冬桃就问她,是不是就听家里安排了。

圆圆这才想起秦舟来,说不是,“这不是没机会碰面吗?”

她这看起来太不走心了,不像是想要结一段缘分的样子。

圆圆笑了声,“我已经走出第一步了,那第二步不得他来?还指望我去,那我看中他什么了?油盐不进?”

她让冬桃来帮她挑内页,“趁着我手熟,咱们再做一本书。”

冬桃看她有主意,就不多说,赶忙帮她挑内页,纸上不好编号,她们是单独拿纸写了文章名,用一篇划去一篇,从重复的内容里挑。

圆圆按照记忆,把她爹常说起的文章重新整理,去除重复的,又添新的,成书比原本的书要厚实。

第一本她留着了,第二本她送给团团了。

里面的文章都是早年学过的,团团都会背,但接得很开心。

余下的书页整理好,圆圆没急着做新书,因为素材不够了,所以她把校对有误的稿子拿回家练手。

这一顿忙活,家人都看在眼里,一时摸不清她是什么心思。

云程想了想,问叶存山剩下的那人考察得怎么样了。

叶存山说开春成亲了,没戏了。

云程就想着,私下看果然不行,看得好的,不声不响的,都成了别家的了。

叶存山说还有一个,他看着还成。

之前都说不错,这个就说还成。

云程了解他,对叶存山来说,不错跟还成是同等级的评语,只是还成带有个人情绪,有一点不满在里头。

真不满,就不会拿出来说。

所以极可能是因为这事儿大概率会成,他捡起了老父亲护崽的心,看人不顺眼了。

云程问是谁,叶存山说他认识。

这一说,云程就在脑海里一个个的数。

跟圆圆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他看着都差点意思,就有一种,都谈婚论嫁了,怎么都该有点稳重感,不能还像个被宠坏的孩子是吧?

他这是观念问题,但择婿标准跟叶存山出奇的一致了。

连续报几个名字,他才往叶存山的学生上猜,“秦舟啊?”

叶存山点头。

云程撑着下巴,感觉是还成,但他瞅着,跟圆圆没几分般配。

两个都沉沉闷闷的,之前说这样相近的性格能相处融洽,但太相近了,以后碰不出一丝火花,日子过得太淡,就死气沉沉,也没意思。

夫夫俩都说还成,为了不继续出现考察一半,男方先成亲的事,云程让叶存山去问问秦舟的亲事。

秦舟说要再考一次后,他再谈亲事。

那就还早。

说起这事时,已经又一年夏,他拜叶存山为师已经两年。

他一向守规矩,对叶家人的问候在礼节范围内,不会超出。

问团团多,提及圆圆只一句话带过。

今天说到这个,他就很想问问圆圆的亲事怎么还没消息,看看叶存山的脸色,想想他对下一年中试的预测,就闭嘴不提。

他很少有冲动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也不会有冲动的情绪与行为。

但随着日子往前走,又怕又想知道的消息却迟迟无音信,就免不了去想。

他对待心中杂念的方式很简单,一想到,就去写下来。

写下了,脑子就不会想了,可以专心看书了。

从小到大的经验,如果一件事,写了三五遍,还不管用,他就应该去把这件事解决了,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读书。

但这件事,他已经写了一个本子了。

从详细的事,到最后浓缩成一个名字。

硬要说什么时候有的心思,他也说不清,可能是去交卷时,看见圆圆能在那个环境里安静看书,也可能是登记时她轻声细语带一点懒散的语调,还可能是看人时柔柔的眼神……

这些画面一点点在脑海中过,最后是圆圆问他为什么躲她的时候。

时隔一年,当时的情景依然清晰。

从她的神态,到阳光照出的浮沉,还有他掩在平静表面下急急跳动的心。

两年前,他没想到圆圆会是叶家的千金。

一年前,他没想到圆圆的亲事会久久无音信。

到现在,他觉得不主动争取一回,真的会抱憾终身。

在叶家时,不便说。

交卷时,旁边总有人,但好歹离得有点远,能有几句话的机会。

只是他现在去话本铺子里,碰见圆圆的几率很低,有时候两三个月里,交十次卷子,只碰见一回,公事公办的盖章登记后,就无其他。

上回他在前面跟金掌柜聊了几句,听见后面有人问圆圆要不要把卷子带回去,圆圆说最近忙,不带了。

秦舟才知道,圆圆以前有看卷子的习惯。

读书这件事,对他而言是习惯,但那一刻,他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惊喜感——还好他没敷衍过。

这次去,依然没碰见圆圆,他跟金掌柜说话时,找机会问了一句。

金掌柜说圆圆最近学了装订书籍,自己的书拆完了,开始捡校对的废稿练习,不常来前面。

后面有后门,出去是一条“美食街”,一整条街都是各类摊贩,从馒头包子,到汤汤水水,应有尽有。

秦舟出了铺子,垂眸看看脚底的青石,挪步去后面。

圆圆跟冬桃两人才从后门出来,要找一个显眼的地方吃饭。

冬桃去前面拿东西时,恰好听见秦舟问起圆圆,回来后就跟圆圆说了。

圆圆稍稍一想,就决定去等等。

她有耐心,不代表会一直没期限的等,毕竟看过的话本里,一个故事起了头,就会一直有牵扯,直到编织出一个完美的结局。

她跟秦舟这事儿,再往后沉寂下去,就是她自己头脑发热,自作多情。不过她很讲道理,知道两人见一回不容易,有机会说话更是难得,所以她愿意给个机会。

秦舟来不来,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事。

她能做主的只有提前出来,选个显眼的座位,打发冬桃去买别的小吃,她叫一碗云吞面,配两样小菜,给他一顿饭的时间。

云吞面上桌时,秦舟也到了。

他是个不擅长跟人搭讪的性子,开口后又有了让圆圆很感兴趣的“鲜活感”,声音略微发紧,脸色不太自在。早年在他身上最明显的结巴特征,反而消失,他宁愿吐字慢,也不会着急的说叠字。

圆圆请他坐,说好巧,头一次在外面碰见他。

秦舟点点头,不自在感因圆圆这句话有所蔓延,耳根都微微发热。

店家问他吃什么,他低头看一眼,也要了一碗云吞面。

他不知道圆圆的心思,只知道突然问人亲事,是一件很唐突的事。

所以坐下后,招呼打完,就陷入了沉默里。

圆圆不催他,安静吃面。

身处闹市里,人来人往的嘈杂在不知不觉中放慢了流速。

余下个碗底时,秦舟才开口,是经过深思熟虑、仔细组织过语言的话,讲出来流畅又逻辑清晰。

他很机敏的用了相看的“官话”,突然问起太过唐突,但自我介绍,把选择权给圆圆,就会少去许多尴尬与麻烦。

或者说,尴尬都是他的。

因为他们接触实在太少,他现在过来一没寒暄二没预告,直说心意的行为还是太过直白了。

如果圆圆说她已经定亲,秦舟想,他可能都没脸皮再去叶家了。

但这是他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圆圆听完就笑了,照着官话回了一句。

姓名年岁,家父职位,家里营生,还有如今婚嫁与否,有意品茶赏花否。

一般是在游园时说,现在这里没有花,只能上一壶粗茶。

喝一口有点涩,细品又是清浅、值得回味的香甜。

接下来的事很顺利,圆圆回家跟爹爹们说,隔天秦舟也来拜访。

秦舟与她叶爹爹谈时,圆圆跟云爹爹也在房间里说。

因秦舟还要准备乡试,家里条件也不怎么好,亲事的准备上,不会需要那么长时间,至少一年是不可能的,没那个财力精力。

那就可以先定亲,然后等到他考完,再结亲。往后拖个两年。

圆圆问他,“如果再次落榜,叶爹爹会不同意吗?”

云程摸摸她头,“你爹收他做学生的时候,他也是落榜的。”

才识不等于品性,小门小户有小门小户的过法,人生也不是只有科举这一条路能走,只是考上会更顺利。

他们说完,秦家人登门,他们来时显得拘束,这件事也需要细细详谈,过了中秋,才把大概事宜定下。

秦家觉得真等到考完试,还要太久,但秦舟原本就说服了他们,不能真有人选后,又着急把人娶回去。

爹娘有点过不去这一关,秦舟回家问他们,“那你们说说现在他们凭什么把女儿嫁过来?”

这一层觉悟后,事情进展才快。

秦舟跟圆圆都是耐得住寂寞的性子,该急急,看着日子还远,就慢慢来。

有些需要问他们意思的东西,他们难得碰面一回,一次说不准,两次没谈拢,三次开始磨合,慢慢悠悠,年底才办成一样。

两家大人被他们磨得没脾气,最后也不急了,平时忙自己的,有“活儿”再忙这头。

又是一年,新的开始。

开春后定亲,交换庚帖,两人关系没大变化,一如既往。

秦舟来家里的次数反而减少,圆圆去铺子里的次数也相应减少。

唯一的联络大概就是秦舟会拿些书送给圆圆练手,以此产出的“交流”。

比较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秦舟没见过圆圆重新装订的书,一时也没想起来内页重复的书,也是有差别的。

比如原装书,一篇文章一个雕版,印出来都会有留白,圆圆取内页方便。

而秦舟的书,很多都是手抄本。人工抄书,比雕版灵活,省去了这部分留白,她取内页时,就会有“连带”,会把首页尾页相连的文章一并取了。

这后头,又有新的文章连在一处。

随便翻翻,圆圆就知道这书她没法练手。

但她也是个喜欢看书的人,秦舟的书,就没跟送出来的笔记一样,都单独拿个本子批注引用,他是直接在书页里夹纸条,字与字之间有空白处,方便二次翻阅时补写心得感悟。

他用毛笔写的,圆圆拿炭笔,看完后,也在后头加自己的理解。

加批注后,看书的速度会比平时慢上许多。

圆圆也不急,等到都看完,又是几个月过去,她把书原样送回,还给秦舟多加了两本她装订的书。

是让她爹推荐的文章,文章跟书又不同,单独买了拆太浪费,所以是她手抄的版本。

送出时,还笑,就她这种“闲人”才有功夫做这个事。

秦舟回家才看书,打开看他的书被原样送回,还愣了下,翻开看后才知内里乾坤。

像是与另外一位书友在共读对话,独自熬灯苦学时有了人作伴,再看一回多了些他难以言明的滋味。

新书是最后翻看的,打开看见熟悉的字迹时,他怔了好一会儿,视线模糊时才抬头擦了擦眼睛。

明年乡试,该要更加刻苦才是,但从拜师开始,学习难度就是递增的。

到现在,他已经无法更勤奋,因为所有时间都被安排得满满的。

所以回报这份心意,需要他读书时更专注,保证他每一刻的学习都是有效的,不是敷衍的。

越临近考期,时间过得越快。

秦舟到三月后,就搬去了模拟考场,作文章全在考棚里,风雨无阻,也不用再去交卷。

圆圆要开始绣嫁衣了,一针一线缝下去时,她想要的东西也清晰浮现在心里。

其实还是喜静的,但希望有人长久作伴,并能发现她无聊里的“有趣”。毕竟喜静不代表喜欢孤独。

秦舟在备考时,两家也是最忙的时候,在筹备婚事。

圆圆觉得不用着急的,因为乡试过后,如果顺利,还会考明年的会试。

她有一次好奇,问过她爹,为什么秦舟平时文章都很好,在书院排名也高,下场后,却连举人都没取中,听完详细的流程后,她才知道里头还有“套路”可走。

京都是天子脚下,寻这种门路的人不会明目张胆,而秦舟是知道潜规则,也没路子打听的人,少去投机取巧,就只能靠硬实力。

而科举里的硬实力,本身也有运气成分。一旦碰上一个“自我”的考官,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今年下场考,她看她爹脸色,觉得应该有戏。

八月里进场,三场考九天,月底才出成绩。

不出所料,这次取中了,名次保持了在书院时的水平,很靠前。

所以又要为明年的会试做准备,进入二轮备考。

这期间,圆圆怎么说,都要先给冬桃把亲事定了。

她的亲事拖到现在,成了京都茶余饭后的笑谈,定了亲也要说一句“老姑娘”,冬桃更不能拖,但也不是操之过急。

请云爹爹跟金掌柜帮忙看,再问问冬桃意思,这事儿差不多就成了。

按照年岁来说,圆圆今年十九,还在范围内,不算大。

是因为会试在明年,过了年,她又长一岁,才显得大。

不管别人怎么说,她爹爹是特别开心的,特别是云爹爹,说二十也不错,还想留到二十三。

叶爹爹是等不了那么久,明明不舍得她,也想她麻烦非议少一些,日子顺一些。

而团团也到了十五六岁的年纪,幼时还能天真笑问家里怎么总来媒婆,体会不到姐姐要嫁作他人妇的不舍难过,到了现在,就真情实感的情绪不稳定。

一边想要姐姐风光大嫁,各方面的事他跑得勤快,盯得仔细,不想出一丝乱子。

一边又希望出点岔子,把亲事往后延一延。即使他知道,姐姐嫁人的年纪,在京都算是晚的。

转到书院三年,只让他学会了藏话头与心事,性格依然急躁直接,所以显得阴晴不定。

圆圆说他以后也能常去家里玩,就跟去陆家一样。

团团说不一样,“不是回家就能见,哪里一样?”

这是免不了的人生别离,他在外脾气跟拳头都硬,长大后在家里也少掉眼泪,现在却频繁红眼,一肚子气没处发。

他觉得秦舟那个书呆子没一分好,都到这时候了,还成天考考考,不知道出来给他撒撒气。

亲姐弟,他幼时也算是圆圆带大的,所以圆圆很难得给秦舟写了一封信,大抵讲了下,没两天,秦舟就从模拟考场出来了。

团团想揍他,又怕把人打坏了,盼了那么久,没想到见到人以后自己更气了,只能憋屈的放了一句狠话,“你以后敢对我姐姐不好,我弄死你。”

考试如期进行,婚期也就此定下,请柬发出后,京都着实热闹了一阵。

都在猜叶存山亲自教出来的学生会考进第几名,又猜他女儿最终会嫁给“什么人”。

举人跟进士有差别,进士之间还有排名,排名之上还有前三。

状元难得,秦舟的样貌不够惊艳,无缘探花,剩一个榜眼,难度没降几分。

虽说进士出身已经极为不错,但把自家女儿留到这个岁数,总得是为了“潜力股”吧?

这场热闹难以掩藏,秦舟在考场都能听见别人议论。

每一句都能动摇人心,但他早有准备。

跟圆圆的亲事定下后,他就每天在纸上写一句“考试不求名利,不要功利”,就怕事到临头被影响。

他人生没多少波折,心态都是一天天修炼出来的,没有立即见效的好方子,全是这种润物细无声,乍一看去半点用处没有的笨办法。

写的那句话,也是他拜师时,听来的第一句教诲。

如今有了用场,他进场时,心平气和。

想别人的赌局没用,想考得好不好也没用,想怎么“打脸”更没用,他能做的只有全力以赴应对眼前的这场考试。

场外,团团已经被人气冒烟了好几回。

叶存山专门抽空教育他,有些孩子的天性不用压,但团团这种天生蛮力又习武多年还有暴脾气的,就得压一压。

不指望他有“静”的心性,但他得“有理”。

团团深呼吸,他其实是讲理的,至今除了小时候几次失手,没把握好力道把人打重了的事,没惹出其他祸端。

他就是听不得别人拿他家人当谈资,一听就火冒三丈。

叶存山对付他有法子,“你为什么弃武从文?”

这简直是灭火器级别的神器,他一秒熄火。

但很坚持原有的想法:“文官的心,果然都是黑的。”

叶存山这回没罚他写检讨了,“你觉得出去揍人是好的解决方式吗?”

团团闭闭眼。

傻子也知道不是。

他的拳头才能打几个人。

眼下最好的方式是,他未来姐夫争气,自己把面子挣回来。

如果不行,更好的法子是,他抓紧出息,把门第撑起来,让别人想说都没胆。

好消息,秦舟确实出息,殿试点了榜眼。

坏消息,他姐姐出嫁在即。

他挺想忍住的,但在哭嫁环节没忍住,跟他姐姐一起抱头痛哭。

出去时眼泪擦不赶紧,边哭边背着姐姐出门。

今天来的宾客多,但团团没注意都有什么人。

圆圆蒙着盖头,手绕到前头给他擦擦脸,小声跟他讲:“你别哭了,他们都看你,你把我风头都抢了。”

团团很气愤!开口又委屈,“你都不会舍不得我。”

圆圆当然会舍不得他,还笑他傻,“三天后我就回来了。”

团团知道,她出嫁后,回来了又会走。但大喜的日子,不是他耍小脾气的时候,平时脾气上头就不好哄的人,今天信她的话。

送她上轿后,团团说,“我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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