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第28章 第 28 章

腊月二十三,祭灶,小年。

阮朝汐在云间坞度过的第一个小年,在铺天盖地的大雪里到来了。

四四方方的甜糖饴,东苑每人都发下几块,这是各人在自家里巴望不到的好东西,极小心地在嘴里含吮着,甜滋滋的滋味,从嘴里入了心头。

进了小年这日,东苑难得歇了一日的假。通往主院的小门敞开,童子们排成一列,蹑手蹑脚地踩着白雪走过庭院,站在书房门外大声问安好。

此间主人隔帘吩咐下来一句:“今日小年,又逢瑞雪。你们自去玩耍,无需多拘束。”

童子们欢声雷动,由李奕臣领头,蹦跶着四处撒欢儿去了。

温暖如春的书房里,阮朝汐端正坐在书案边,面前摆着一封新书信。

正是上个月阮大郎君得知平卢王突袭,匆忙写就,叮嘱燕斩辰送回来,承诺会尽快发兵驰援的手书。

匆忙写下的书信,比起之前的手书,字迹显得凌乱,失了洒脱清逸,笔锋转折处凸显嶙峋。

阮朝汐凝神看几眼,摹写几笔。笔下字迹稚嫩,相差甚远。

“无欲速。欲速则不达。”荀玄微拿过她的练习纸张,打量几眼,放在旁边。

窗外传来童子们互相丢雪球的叫喊大笑声。

东苑的冬日武课上了整个月,诸童个个手脚有力,砰一下砸得不轻,被砸中的人大喊回掷。雪球时不时地飞越高墙,扔过去南苑,又被南苑那边毫不客气扔回来。

“你不去?”荀玄微抿了口早晨送来的药,“难得小年,不必太过拘束自己。你若嫌弃外头那些小子粗鲁莽撞,去西苑寻你玩得好的傅阿池,庭院里堆几个应景的雪人也不错。”

阮朝汐头也不抬,应道,“和傅阿池约好了雕冰花。等练完了早课便过去。”

她已经练成了习惯,十张大字半个时辰练完,收拾好纸笔,正要走时,一眼瞥见案上搁着的瓷盅,脚步又转回来,掀开瓷盅盖子,探头往里看了看。

“坞主怎么又只喝了一半。好大的人了,每次喝药都剩一半,孔大医日日念叨。”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摸了几下,摸出油纸包裹的金黄色的糖饴,“今日发了糖饴,坞主喝完药吃一块糖饴,就不觉得苦了。”

荀玄微失笑。抬手接过糖饴,随意道了句,“在阿般眼里,我这个‘好大的人’,究竟有多大?杨斐有没有和你们提起过我的年岁?”

阮朝汐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儿,“杨先生说过,坞主今年恰逢弱冠之年,但是冠礼行的早,两年前就任云间坞主时提前行过了。弱冠……”她不确定地说,“应该是二十岁?”

“不错。”荀玄微点点头,“二十岁整。南苑你霍大兄今年十七,过了年将满十八,比我小两岁有余。”

“坞主和霍大兄只差两岁?”阮朝汐难以置信,脱口而出,“不能吧?”

荀玄微:“只差两岁。我和霍清川虽有主仆的名分,其实算是同辈人。”

阮朝汐惊讶地盘算了半日,恍然明悟,“过了年,坞主就二十一了。和霍大兄差了足有三岁。”

“三岁差很多?”

阮朝汐肯定地点头。

“也是。在你的年纪看来,一岁都是三百余个漫漫长日。三个寒暑春秋,确实差很多了。”

荀玄微莞尔,视线往下,注视着掌心里的金色糖饴,“阿般如今年纪尚小,把霍清川当做是已成年的大兄,尊敬待之。把我当做家中大人,对我心生孺慕之情。等阿般自己长大时,再看你霍大兄,就会觉得他不过是个依附宗族、毫无主见的碌碌家臣;再看我时,视我为仇寇。”

他的声音一贯和煦,此刻的声线里带着隐约怀念意味,甚至称得上温柔。

但阮朝汐听在耳里,不知怎么的,她本能地察觉,对面的人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她阿娘心情不好时,也时常会故意说些不大中听的话,说着说着,屋里便好像乌云笼罩,风雨萧瑟。

她不喜欢那种压抑的氛围,就会远远地避出去,阿娘自己越说越伤心难过,最后痛哭一场。

她同样不喜欢今日屋里陡然低沉的气氛。但坞主和阿娘毕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她并不想像躲避阿娘那样的避出去。

想起李豹儿的那句“当面说清楚”,她鼓起勇气,把心里的疑虑问出口。

“坞主可是生我的气了?之前我误闯了书房,坞主至今未罚我,是不是……”后面的她自己却也不敢说下去了。

接受别人的厚待不容易。一旦敞开心扉接受了厚待,如果对方却又要收回这份厚待,难过的心情只会加倍。

荀玄微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失笑,“别乱想,那件事早过去了。我要处置人,早已经处置了,不会拖到现在。”说着安抚地抬手摸摸她柔软的额发。

他虽然温和笑着,阮朝汐却敏锐地察觉出,对方并不像表面显露出来的那么轻松愉悦。

她试图理解对方突然的低落情绪从何而来,“坞主不喜欢过年么?还是不喜欢糖饴?如果实在不喜欢,扔了也不打紧的。”

荀玄微还是失笑摇头,“不会。多谢阿般送来的糖饴。”

当着她的面,他打开糖衣,咬下一小块金黄色的边,“好甜。”

乌云般压抑的氛围散去了。阮朝汐松了口气,坞主果然是个性情平和的人,便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不会迁怒于旁人。

“啊,药都放温了。”她双手托起瓷盅奉上,“温了也好,药没热烫时那么苦了。坞主喝完吧。”

荀玄微看她姿势,便知道是从书里学来的,双手奉汤药给长辈的姿势。

他哑然接过瓷盅,抿了口温热药汁。

在阮朝汐的催促声里,喝完了整碗药,把瓷盅往案上一放,淡淡吩咐,“出去玩罢。”

——

阮朝汐去西苑寻了傅阿池,从滴水檐下掰下许多晶莹剔透的冰凌,两把小刻刀,雕了整个早晨的冰花。

傅阿池手巧,在西苑进学了大半年,学了许多女红描花的花样,以小刀雕刻的冰花活灵活现,牡丹,芙蕖,芍药,兰花,蔷薇……惟妙惟肖。

阮朝汐跟着雕了几个花样,不够精致,好在冰花剔透,怎么雕都好看。

十几朵冰花挨个摆在雪地里,两人仔细挑拣。最好看的一只冰花当然奉给坞主,其次好看的奉给周屯长,东苑杨先生,西苑几个教养傅母,书房的白蝉。

“葭月阿姊不在坞里了。”阮朝汐把其中一只精致的冰花挑出来,“或许是被派出去做事了。这只兰花好看,我们送给娟娘子吧。”

傅阿池摇摇头,把那只兰花摆在旁边,“娟娘子也不在坞里了。应该也被派出坞做事了。前几日夜里走的。”

阮朝汐惊讶地拨弄了几下剔透的冰兰花,“那……拿去送给南苑的霍大兄吧。”

两人把雪地上的十来只冰花清点完毕,先送了西苑几名傅母,剩下的捧在手里,从敞开的西苑小门进了主院。

她们年纪只差了半岁,身量差不多高,捧一把冰花穿过庭院,谈笑声清脆,冰花剔透耀眼。

东苑童子们正在庭院里疯打雪仗,一个个雪里滚得胖雪人似的,不知谁眼尖瞧见了,指着这边说了一句,众多视线齐刷刷地盯过来。

“好你个阮阿般,明目张胆地从西苑出来,也不怕杨先生罚你。”李奕臣拍打干净身上的雪,雪仗也不打了,笑着过来拍了一记肩膀。原本是亲昵示好的动作,阮朝汐差点被他的手劲砸趴下。

“这只好看。”李奕臣一眼挑中了打算送给霍清川的冰兰花,惊奇地捏在手里,上上下下地打量,“雕得好精巧。送我好不好。”

傅阿池撇了撇嘴,“只听过往外送的,没听过凑上来硬讨的。这只兰花我们早打算好了,要给南苑的霍大兄。”

李奕臣讪讪地松手,把冰兰花放回阮朝汐手里。

阮朝汐看他依依不舍,东西送回来了,眼神还时不时地瞄着,那么大个头的半大小子,倒露出几分求而不得的可怜劲。

阮朝汐捏起那朵冰兰花,又放回李奕臣手里,“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李大兄喜欢,拿去玩儿。”回头跟傅阿池解释,“这个送我们东苑的李大兄了,我们送只别的给霍大兄。”

傅阿池噘着嘴抱怨,“就你好心。你当我为什么不肯送。你瞧着吧,你送了他一个,东苑其他人还不得都过来讨要。”

果不其然,李奕臣捏着剔透的冰兰花兴奋地四处炫耀,东苑诸人瞧得稀罕,除了姜芝站在原地没动,其他几个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呼啦啦围过来。

陆适之和她最熟,被众人起哄着推拱走近,咳嗽一声,不大好意思地开口,“好阿般,不必我说,你也知道他们托我来讨要什么……”

不等他说完,傅阿池猛地一拉阮朝汐的衣袖,“快跑!”

阮朝汐被她拉扯着,一路往南苑方向奔跑,边跑边托举着手掌里几朵摇摇欲坠的冰花,“哎呀,要掉了!”

前方围拢的几个童子目瞪口呆之余,怕撞掉了满手冰花,忙不迭地左右让开,陆适之在身后跺着脚急喊,“别跑啊,我还没说完呢。”

阮朝汐捧着冰花,边跑边喊,“别说了,这几个不能给。等我回去得空了,慢慢雕给你们。”

阮朝汐被傅阿池拉扯着,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南苑半开的木门边,傅阿池捧着满手冰花跳进南苑地界,回头得意地看了眼停在原地的童子们,“好啦,他们不敢进来南苑的。我们不必再跑了。”

“他们是不敢进来南苑没错,”阮朝汐喘着气说,“但、但我们为什么要跑呢。我、我已经答应给他们每人一朵冰花了。”

傅阿池:“……”

傅阿池气得跺脚,“阮阿般,你答应得倒轻巧。我们两人花了整个早上才雕出十二朵,我手上都起泡了。”

阮朝汐跑得大冷天出了一额头细汗,莹白脸颊泛起艳丽的浅绯色,浅浅地笑了下,“没事的。我一个人雕。”

身后传来细碎的踩雪声。

徐幼棠无声无息地走近,走到三步外才刻意发出点声响,站在两位小娘子的背后嗤地一笑,“不要钱的冰棱掰下一块,随便雕凿几下,就成了送人的年礼了。你们倒是送得出手。”

不等回应,随手取走一只冰蔷薇,在手里抛了一抛,拿走了。

两人瞠目望着背影远去。傅阿池气喋喋道,“什么人啊。又嫌弃又拿。我们没准备给他!”

阮朝汐轻‘嘘’了声,“南苑统共也没几人。先送了霍大兄,下午我再多雕几只送过来。”

一只送了霍清川,托在掌心的其他冰花隐约有融化的趋势,傅阿池拎起最大最好的那朵冰牡丹,跟阮朝汐商量着,“牡丹得赶快送书房。你看边角都融了。”

阮朝汐摇头,“书房里点着火盆,进去便融化。我们索性放在窗外吧,坞主开窗时便能瞧见。”

傅阿池喜道,“这个主意好。”

两人蹑手蹑脚地绕到书房窗下,拣荀玄微惯常临窗眺望后山的方向,悄悄摆了那朵冰牡丹。

——

周敬则在廊下拍打着身上雪花,衣裳清理干净,大步进了书房。

“郎君,豫北赵氏宗族三百人前来投奔。管城周氏宗族,携两百余人前来投奔。”

“短短三日内,前来投奔的已经超过千人,坞内存储的存粮冬日管够。但再继续下去,明年开春后只怕吃紧。”

荀玄微道,“杨斐已经和我商议过了。手头还有不少绢帛,等开春雪化后,可以去阮氏壁换些存粮。坞里新添了不少人力,可以再垦些新田。看明年秋收如何。”

“是。”

正事商议完毕,周敬则笑谈起几句闲话,“小阿般带着西苑姓傅的小丫头,两人在东边窗外偷偷摆弄什么?我进来得急,没看清。”

“小孩儿心性,随她摆弄去。”

周敬则告退后,书房安静下来。荀玄微起身推开了窗。

窗棂上积雪几道小小的浅痕。摆放了一只精巧剔透的冰牡丹。

他对着剔透闪耀的冰雕,并未显露出意外神色,拿在手里赏玩了片刻,又原样摆回去。

冬日煦暖的阳光下,阮朝汐带着傅阿池在和东苑的那群小子们打雪仗。

傅阿池挨了几下雪球,就摇头不肯再加入,嘟着嘴坐在旁边看着。阮朝汐拉着陆适之结盟,不知怎么对上了个头最大的李奕臣,挨了一记凶猛雪球,整个人扑倒在雪里,半晌起不来。

李奕臣哈哈大笑着跑过去,把她从雪地里拉起来,又帮忙拍打她头顶身上的积雪。

阮朝汐并不生气,坐在地上,手里两个大雪球迎面砸过去,李奕臣毫无防备,脸上身上同时开花,人给砸懵了。

旁边观战的傅阿池拍手笑弯了腰。阮朝汐也畅快地仰头笑起来。笑容舒展明亮,忧虑散尽,仿佛一个剔透玉人坐在雪里,眉眼精致姝丽,映亮了周围雪地。

李奕臣懵了一会儿,跟着大笑出声,扔了雪球,大大咧咧地伸手捏了下面前白皙透粉的脸颊。

“阮阿般,你怎么长的。我越瞧你越像神龛里供着的观音童子。要不要给你供朵花儿?”

阮朝汐把他的手一把拍开,恼怒直呼他小名,“李豹儿!”陆适之的面前早搓好七八个雪球,趁机一通连环狠砸,砸得李奕臣扑倒在地上。

围观的东苑诸童子哈哈大笑,凑过来一阵猛砸,李奕臣在雪里半晌爬不起身。

白蝉轻手轻脚地收着书案,原本带笑看着窗外难得的热闹,直到李奕臣大喇喇地伸手捏了把阮朝汐的脸,她吃惊地低叫了声,“哎哟。”

虽说迅速闭了嘴,但荀玄微果然停了笔,目光转向窗外。

白蝉有些懊恼,轻声细语替外头说话。“今年招进来的童子年岁偏大些,闹腾得厉害。童子们都不知阿般是女孩儿,玩闹间失了分寸不稀奇。”

荀玄微神色不动地瞧着,“李豹儿当真只有十岁?看他的体格个头,和寻常十二三岁的少年郎差不多。”

白蝉低头不敢应答。

荀玄微翻开书案上的名册,翻到李奕臣那页。

李豹儿从小筋骨殊异,名声在外,杨斐在当地求证过多人,他那页密密麻麻附了许多证词和出生年月,只是荀玄微之前从未细看。

如今仔细查阅诸方证词,互相比对,应该做不得假,当真只有十岁。

荀玄微的神色缓和了几分。

白蝉望着热闹的庭院,小心地劝了句,“十岁还小,郎君不必多心。当初娟娘在东苑一直住到十二岁才搬去了西苑……”

书房里安静无声,并无人应答,荀玄微继续伏案书写,室内只有落笔的沙沙声响。

白蝉不欲惊扰郎君,抱着练习废纸,即将退出书房时,荀玄微却叫住了她。

“再过几日就是新春。东苑诸人的新衣,都裁剪好了?”

“都已裁剪好了。用的是上好的厚布料,夹层缀满绵絮,极温暖御寒。”

“等过了年,阮阿般就要十一岁了。毕竟是个女孩儿,终日穿着小郎君的袍子,和东苑童子混在一处,不是长久事。”

白蝉愕然转身,“……郎君的意思是?”

荀玄微笔下不停,平淡地吩咐下去,“准备几套女孩儿的袄衣襦裙。等进了新年,叮嘱她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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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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