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寒山书院的丁字号馆是全大宁王朝——不,应该是全大陆最令所有夫子头疼、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

因为这里聚集了大陆上最多的天才、怪胎、恶棍、纨袴子弟……反正什麽难缠的人物都有,导致这里的学习风气……怎麽说呢?

非常糟糕?不,这里随便出来一个学生都能把夫子问到哭,哪里糟糕?尽管他们的问题有时候会出轨一点,比如《黄帝素女经》里的招式实验?做醋溜鱼是黄鱼好、还是鲤鱼好?大陆上哪个国家的姑娘最美?哪个国家的姑娘最媚等等……教夫子不哭都难。

但非要说这里的学习风气好的话,看看底下玩成一团、睡成一片,或绣花、或习画的学生,台上正在讲解诗经的夫子真不知怎麽继续下去?

所以别的书馆是学生们苦熬时间等下课,到了丁字号馆却完全相反,变成夫子在心里不停祈祷下课的梆子声赶快响起。

「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喜欢跟一群疯子在一起啊!」这是夫子不为人道的真心话。

可惜,别的东西好熬,时间却是越熬越难受。就在夫子紧皱的眉头差不多可以夹死蚊虫时,一人姗姗来迟地踏进学馆,姿态潇洒、仪表风流,见自己行为招人侧目,不仅不惭,反而一路挥手微笑,彷佛是正检阅三军的大将军,昂首挺胸迈向自己的座位。

夫子只觉一口气憋住胸口,满腹的怒火直冲云霄。

「凌——」喝骂声才起,梆子声响,却是下课时间到了。

那些本在玩闹、睡觉的学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几个沈浸在自己世界中绣花、习画、品茗的学子犹自埋首於兴趣中,浑然不觉外头的变化。

夫子看着空了一半的课堂,险些呕血。都不知道这些浑球为什麽要来上学?院长因何要收下他们?自己又是怎生倒楣,竟被派来教导他们……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受不了了!恨恨丢下手中的《诗经》,风一般地旋出学馆。他要去找院长,今天,有这些浑球就没有他,有他就没有这群浑球!

学馆里的学生没有一个注意到夫子的异状,依然各忙各事,直到最後进来的那名男子起身,走到那正在绣花的同学对面坐下,在他的绣囊里翻找一通,寻到一只绣着青竹的钱袋,形态逼真,竹叶青青随风摇,彷佛还能嗅到青竹的香气,舒人心胸。

「昨天丢了一只钱袋,这个就给我吧。」凌端——就是那个迟到得光明正大的学生,一袭青衣在身,满头乌发仅以一条青色绸带束於脑後,面目斯文,唇角长年带着一抹浅笑,就像下着细雨的春季,迎面吹来和暖湿润的微风,赶走隆冬的萧瑟,带来满目生趣。

「喜欢就拿去吧!」绣花的男子抬起头,他叫庄敬,有着一张憨厚、宛如睡熊的脸,本身也长得厚实健壮,就像那极北之地的狂暴熊王。

而这样一个高大壮实的男子却拥有最温和的性子,生平唯一志向是娶一房心意相通的妻子,日日为妻描眉画眼,尽享闺房之乐。

凌端把钱袋收进怀里,问道:「你这麽光明正大在课堂上绣花,不怕你家那只母老虎向你爹告状,你又要挨军棍。」

「娟娟不是母老虎。」袁紫娟是庄敬的未婚妻,同样也在寒山书院就读,不过人家可是甲子号馆的尖子生,跟他这个混在丁字号馆的「浑球」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紫娟一心要做人上人,也希望自己的夫君能出类拔萃,可惜庄敬生平无大志,经常把紫娟气个半死,便去向庄父告状。庄父是个铁血将军,如何见得惯儿子不学无术?当然是有多惨、就打多惨。只是……

「我现在不怕挨军棍了,我的金钟罩铁布衫已经大成,刀剑不伤、水火难侵,何况区区几板子?」庄敬得意洋洋。

「你——算你狠。」凌端真是服了他,就为了贯彻自己「渺小」的志愿,十余年来练功不辍,这样的人到底是「没志气」?还是太有毅力?

「谢谢。」庄敬笑,他很认真地绣花,可不代表他察觉不到夫子几欲杀人的目光。「不过你今天运气真好,一进来就下课,否则以夫子濒临崩溃的脾气,肯定赏你一顿大排头。」

「那不叫运气,叫机智。」凌端唰一声挥开手中的摺扇,得意地道:「我进来前,先寻了负责敲梆子的老丁,给了他十贯钱,让他提前半炷香时间敲响下课的梆声。庄敬,世上没有幸运这种事,只有……」他比着自己的脑袋。「聪明人之所以能够趋吉避凶、马到成功,就因为他们懂得用脑袋。」

「你——」庄敬指着他,好气又好笑。「你爹号称大宁第一信商,一诺千金,生平不打一句诳语,你却这样,当心你爹知道了,逼你回家娶妻、继承家业,好把你拘在家里,时时教育你何为『信义』?」

「承蒙吉言,今日正是小弟的良辰吉日。」凌父是个很古板的人,认为男子只有成了家,才算是真正的男人,才有肩膀扛起人生的重责大任,所以打小就给他定了门亲事,可凌端一点也不喜欢那姑娘,便避到寒山书院,长年不回家。

「那你怎麽还在这里?」

「我为什麽不能在这里?」

「你不回家,你那未婚妻与谁拜堂成亲?」庄敬不满地看着他。「凌端,你这样欺凌一弱小女子,岂是男子汉所为?」

因为庄敬很喜欢、也很尊重姑娘家,所以讨厌欺负女人的男人。

「这桩婚事我从头到尾都是反对的,还亲自拜访李家要求退亲,李家拒绝,我只好找李巧娘,她却避不见面,我写了快一百封信给她,告诉她我们不合适,成亲只会造成两人的不幸。结果她只让丫鬟回我一句话,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违背。』她那麽爱守规矩,就让她去守好了,与我何干?」凌端潇洒地扬着扇,神情无比逍遥自在。

可能自小受爹爹压迫过重,长大後,他特别讨厌「规矩」,几乎是视礼教如无物,所以让他去娶一个三从四德、以夫为天的古板女人,杀了他比较快。

庄敬摇头。「搞不懂你,男人大丈夫谁不想娶个温顺小娘子,从此红袖添香、举案齐眉,你却——」

「别人是别人,我为何要跟他们一样?我就是我,独一无二的逍遥公子。」这绰号还是袁紫娟起的,她很欣赏凌端的特立独行,因此越发受不了庄敬的憨头憨脑。

「可你也不能在成亲当日,给人这样难堪啊,尤其对方还是一个姑娘,你这样未免有失厚道。」

「敬人者,人恒敬之。我打行完冠礼,便向父亲、李家提出退亲要求凡八十九回,他们没人当一回事,以为先斩後奏便能迫我低头?哼,作梦吧!」

至於李巧娘,如果在未婚夫坚决不拜堂的情况下,她依然执意要嫁,只能说她脑子有问题,而他是绝不愿和个疯子纠缠一生。

庄敬虽觉他的话也有道理,仍不同意他的做法,毕竟,每个姑娘都是一朵花,如此娇美脆弱,合该被捧在手心中爱护,岂能轻慢?

「反正我觉得你这事做得不对,万一李姑娘还是上了花轿,待拜堂时刻见不到新郎,你让她情何以堪?」

「放心,我爹会准备公鸡与她拜堂的,她尽可以守着那只公鸡过一生。」凌端看不起毫无个性、宛如菟丝花般只能依附男人的李巧娘,打死不愿娶她。「而我呢……好人做到底,就不回去搅和了,顺带凌家的财产也全部送给她,够意思了吧?」

「你——算了,我说不过你,不与你说了。」庄敬收拾东西准备走人,懒得再跟他讲,根本是对牛弹琴嘛!

至於凌端,他才不在乎别人怎麽看,他只求身後别总跟着个只会「是,相公」、「好,相公」、「遵命,相公」的跟屁虫,便心满意足了。

庄敬对凌端的看法,同样也发生在京城凌府里。

不同的是,这次是凌父对上李巧娘,一样地无言以对。

事实上,凌父对於这位新入门的儿媳妇,心里很是抱歉,私底下更不知将儿子骂过多少回,但真正跟李巧娘说上半炷香的话,凌父突然觉得儿子似乎是对的,这门亲事真是结错了。

他就搞不懂,李巧娘明明长了一副聪明相,月为神、柳为眉、眼如银星、唇似樱瓣,活脱脱一个水仙花般的娇俏姑娘,怎麽却生了一副软趴趴的性子?

因为儿子不肖,凌父迫不得已委屈李巧娘与公鸡拜堂,并再三保证,等儿子从寒山书院回来,必令儿子向她赔礼,以赎其罪。

可李巧娘从头到尾只有那几句话。「一切听凭公公作主。」

「委屈你了,不过你放心,等那臭小子回家,随便你要打要骂,为父绝不阻挡。」凌父是真心要替儿媳出一口气的。

奈何李巧娘的《女训》、《女诫》实在读得太好,就见她仓皇一跪,连声说道:「媳妇不敢,媳妇深明出嫁从夫的道理,相公来不及回来拜堂,必有他的道理,媳妇绝对会体谅他,不出半句恶语。」

凌父赶紧把人扶起来。「好媳妇,端儿能娶到你真是他的福气,可惜这臭小子不懂得珍惜,竟然——」怒到极点,凌父又把凌端骂了个体无完肤。

「公公息怒!」结果李巧娘又跪下去了。「公公若有火气,尽管向巧娘发泄,请公公万勿怪罪相公。」

「啊?」凌父有点呆了。「傻丫头,做错事的是端儿,我处罚你干麽?」

「相公就是媳妇的天,这上天怎可能出错了?所以其罪必在媳妇身上,自当由媳妇受罚。」李巧娘说得好理所当然。

凌父彻底无言。

这李家到底是怎麽教女儿的,怎教成如此?出嫁从夫是没错啦,但也不能凡事都顺着自家相公,一副相公绝对不会有错,倘使相公出错,一定是妻子使丈夫出错。

这未免太过了吧?

难怪端儿看见她就怕……如今凌父也有同样感受,这样一个完全没有自己主见的女人,要跟她相处一辈子,岂非跟娶了座雕像没差别?

凌父第一次後悔不该逼儿子认下这门娃娃亲,可毁婚……他一生信义为重,怎能轻抛诺言?

怪只怪他当初太冲动,竟订下这门娃娃亲,苦了儿子。

唉,怨只怨上天弄人,最好自由的儿子却配了一个最古板的娘子,这怎麽牵手过一世?

凌父长喟口气。若真没办法,只好叫儿子纳妾了。至於李巧娘,她永远都是凌家的长媳,唯一的少奶奶,她的地位谁也动摇不了。

只是……她想赢得公婆、夫君的疼爱,怕是有些难了。

岁月匆匆,转眼间,李巧娘嫁入凌家门已有三年时光。这期间,凌端连回家一次都没有,而她虽柔顺却不笨,自然知道相公是不喜欢她,故而不肯返家,与她行夫妻义务。

她心里不是没有哀怨,虽与夫君自幼订亲,但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彼此并不了解,夫君怎就如此确定她不讨喜?

对镜看花容,镜里人儿或称不上艳冠群芳,却也娇丽可人,何况她自入凌家门,侍奉公婆、代夫君执掌家业、应对进退,从不敢有半丝懈怠,除非是那铁石心肠的人儿,否则怎能视若无睹她的付出与忍耐?

莫非真是错嫁了良人?她心里顿起一阵凄楚。

就算嫁错了,也是她的命。所谓烈女不配二夫,哪怕夫君对她再不好,出嫁从夫,她也得认了。

唉,只叹自己为何身为女子?命贱如草,随人践踏,直至深埋黄土,也只留下一个李氏的称呼,连名字都不配为後代所记忆。

轻轻抹去眼角那滴泪,就像娘亲说的,做女人啊,就得认命。

男人是天,女人一辈子都得看天吃饭,所以无论夫君怎麽对待她,她也绝不能有怨言。

深吸口气,她重新抹匀脂粉,一头乌木也似的黑发绾成妇人髻——妇人吗?如果她这样一个黄花大闺女只因坐过一回花轿,就是妇人的话,那便算妇人吧!

她随便在发髻间插上一根玉钗。其实妆不妆扮又有什麽差别?反正又没人看,只是自幼的闺训告诉她,女子可以简朴,但再怎麽忙碌,也要保持着整齐仪容,莫让夫君看了倒胃口。

唉,她自懂事以来,所思所学都是为了讨好夫君。

但夫君根本不见她,让她如何讨好?

也许她这辈子都要独守空闺到老死了,一个黄花大闺女的妇人,想来都觉得讽刺。

可她也没有太多抱怨的时间,家里还有一大堆事要忙呢!

尤其婆婆在月前不小心跌了一跤後,身体每况愈下,吃饭、更衣、喝药……全都要她亲手包办。

她每天忙得像颗陀螺,哪里还有太多时间伤春悲秋?

收拾妥当後,她快速步出房门,出了门口,忍不住再回头望一眼那豪华居所,只见外头冬阳暖暖,它却是如此堂皇,又如此清冷。

这间房就像她的人生一样,注定了一生的寥落与孤寂。

她叹口气,再一次想起女人的宿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既然天注定了她是个不受夫君喜爱的弃妇,也只能接受。

她深呼吸几次,将满怀哀怨压回心底最深处,强迫自己冷静、微笑,然後去厨房吩咐早膳,再去服侍婆婆洗漱、更衣,最後向公公请安,并且听候公公安排今日的工作。

婆婆原本是个很和善的人,知道自己儿子亏待了人家闺女,所以打她入门就对她关怀备至,婆婆可以说曾经是这个家里对她最好的人。

对,曾经——自从婆婆受伤卧床後,脾气越来越差,动不动就斥骂服侍的丫鬟,渐渐地,除了她,再没下人愿意靠近婆婆,毕竟,没人喜欢成天被骂得猪狗不如。

李巧娘同样不喜欢,但她没有拒绝的权利,因为她是凌家的媳妇,从入门那一刻起,她的命就属於凌家,再不属於自己。

她走进婆婆的房间,紧闭的门窗圈了一股沈沈暮气,和一股骚臭混杂着草药的味道,光是走进来便让人觉得不舒服。

但她不敢露出其他表情,除了谦和的微笑,还是谦和的微笑。

「娘,你——」一句话未完,一只茶盏擦着她的耳畔飞过去,落在地上,碎成一地残屑。

李巧娘吓了一跳,漂亮的杏眼圆睁着。只差一点点她就要破相了,只差一点点……

「为什麽这麽晚才来?跑去哪里偷汉子了?就知道你这个女人不规矩,难怪当初端儿坚持退亲,若是当时依了他的意思……该死!我的儿啊!是娘错了,不该逼你娶这麽一个恶妇,害你有家归不得,呜呜呜……我可怜的儿……」凌母一边哭,还一边抄起手边各项什物,药碗、枕头、衣服……不停朝李巧娘丢过去,发泄心里的不满。

差点被那只药碗砸中後,李巧娘终於回过神,迅速地躲避各种「武器」,并且接近凌母,看看她今天到底怎麽回事?无端端的,怎会发如此大脾气?

这中间,她半句话没回。做人媳妇的,婆婆的话,有理要听,没理一样要听,哪里有她回嘴的权利?

可是凌母越骂越难听,最後连「骚蹄子」、「荡妇」都出口时,她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

女子什麽最重要?贞节,性命还在贞节之後,婆婆怎可侮蔑她的贞节?

她死死咬住嘴唇,强迫自己不可回嘴,但心里的怨气却是越积越多,最後化成一头怪兽,差一点点就要破柙而出,让凌母嚐嚐什麽叫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

但当她靠近凌母的床铺,闻到一股屎尿味时,终於明白婆婆为什麽失控了。

对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月前还健健康康,可以四处走动,与丈夫恩爱和谐的女人来说,有一天突然瘫在床上,连生理大事都无法自主时,谁能不发疯?

所以婆婆癫狂了,她用被子将那些难堪紧紧遮住,希望一切都是假的,但潮湿的下半身却不停地提醒她,自己真的废了……

她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便将满腹怒火全发泄在李巧娘身上。

事实上,凌母也只能迁怒於媳妇了,因为自她倒下後,身边服侍的人越来越少,最後连自家相公都少来探望了,只剩李巧娘始终如一地照顾自己。

在她心里某一处,她很清楚凌家是烧了高香才娶到这样的好媳妇,她应该疼爱她,不该把怒火发泄在媳妇身上才对。

但无论凌母理智上多麽明白自己的错误,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迁怒到李巧娘身上。

她就是难过、悲伤,又没有人陪她说话,心爱的儿子不在身旁,相公受不了她的脾气,日渐远离她……这一切都让她崩溃,如果不发泄出来,肯定早疯了。

所以只能委屈李巧娘了,也幸亏李巧娘从小打熬出的好性子,否则谁受得了她这样没日没夜的折腾,怕不早放她自生自灭去了。

李巧娘一句话也没回,任由婆婆骂着,并俐落地为婆婆净身、更衣。

床上的狼藉让她心疼,未卧床前,婆婆年纪虽大,却也风姿绰约,与公公举案齐眉,不知羡煞多少人?可那一跌不仅跌去了婆婆的健康,也跌去了他们多年的亲密无间,公公无法接受爱妻变成这样,不觉地躲避着婆婆。

而女人都是敏感的,在最需要关怀的时候,却遭遇枕边人如此对待,教她如何不怨?

不过李巧娘也明白公公的心思,他不是厌恶婆婆,只是一时无法接受爱妻突然变成这样,不自觉地逃避。

她相信给公公一点时间,以他重情重义的个性,一定会重新回到婆婆身边。

只是这段时间很难熬罢了,因为公婆会把他们心里所有的慌张、不满、怨怒发泄在她身上。

她是凌家的媳妇,所以她不会怨恨这种因意外而带来的不幸,却无法不怨自己的命。

每个人都有脆弱时候,也都有想要迁怒、发泄的一天,公公、婆婆无助的时候可以依靠她,可她茫然时,又能依靠谁?

娘说,丈夫是她的天,是她生命中唯一可以依靠终身的对象。

但娘没告诉她,若这片天不愿意成为她的天时,自己该怎麽办?

一个人真的好孤单、好孤单……

「凌端,你什麽时候会回来?你真的这麽讨厌我吗?」这个问题她自问过无数次,可惜的是,她一直没找到答案。

低喟口气,她再度压下心头的凄楚,俐落地将婆婆收拾得整整齐齐,还她一个舒爽乾净的空间。

然後她起身,准备去厨房端药和早膳,才走到门口,便听见府内一阵鸡飞狗跳、慌张惊叫的声音。

「不好了!楚家的人打进来了!唉哟……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唉哟……」

「福伯!」李巧娘一下子听出那是管家福伯的求饶,但他说的楚家到底是什麽人?怎会无故冲进凌家打人?

她正准备过去查看,突然一条人影如狼似虎冲过她身旁,直入凌母屋内。

「你是什麽人?怎可私闯民宅?!」李巧娘赶紧追在男子身後,跑进凌母房里,深恐凌母受惊。

那男子一进房便开始翻箱倒柜,看中什麽值钱的东西就往怀里揣,不值钱的便直接砸烂,不多时,好好一间房被他破坏得几成废墟。

凌母起初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对方的恶行,半晌,反应过来,惊声尖叫。

「住手!你是什麽人?竟敢在我凌家撒野?!」一声喝骂虽因伤病而少了几分中气,但长年养尊处优的威势依然存在。

那家丁打扮的男子先是愣了一下,待看清喝骂的人是个瘫痪老妇,不觉恼羞成怒。「臭婆娘!你家老爷欠我家老爷十万两黄金,无力偿还,我家老爷交代了,没钱就拿东西来抵,若还不够,凌家的房子、田地,包括人——」

「住手!」就在楚家的家丁准备拿凌母出气时,李巧娘及时跑进来,推开那家丁,张开双臂,护在凌母身前。「你想对我婆婆做什麽?」

家丁气死了,本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所以他来搜东西,也搜得正大光明,想不到连续被两个混帐女人喝斥,不觉恶向胆边生,两巴掌抽得李巧娘飞跌出去,直至撞到妆台,才止住跌势。

「巧娘——啊!」凌母惊呼一声,原来那家丁竟没人性到将一个瘫痪老妇也扯下床、摔跌出去。

「婆婆!」李巧娘慌忙起身,伸手去接,但她一个弱女子哪里有力气承接凌母,结果两女人又一起朝妆台撞去。

这回,妆台给撞得翻倒过去,一只雕花木盒从台上跌了下来,盒盖在地上撞得四分五裂,露出里头金光闪闪的各式珠宝。

那家丁一见,眼睛都亮了,捡了珠宝、抄了木盒就要往外跑。

凌母看见木盒被抢走,整个人要疯了。「回来!把我的珠宝还回来……」她竟然不顾重伤的身体,爬也要爬去抢回她的宝贝。

李巧娘用力摇了两下头,接连被打、被撞,她的额头碰出了好深一道口子,鲜血沿着颊边,濡湿了她半边衣襟。

她浑身发软,双眼看出去的东西都是花的。

她费了半晌时间才稍微恢复过来,却看见婆婆在地上爬着,声嘶力竭喊着要人把她的珠宝还回来。

她想了一下,蓦然记起那木盒里装的可不是婆婆每年生日时公公送她的珠宝?难怪婆婆视若生命,拚死也要将东西抢回来。

珠宝的价值在其次,它真正珍贵的是背後含带的真情与爱恋。

「婆婆、婆婆……」凌母身子本来就不好,现又无法走路,李巧娘怎麽可能放她去追回木盒?於是,她使出全身力气,压制住婆婆挣扎的力道,大喊:「我去追!婆婆,你先回床上歇着,媳妇发誓,一定把木盒抢回来!」

「我的宝贝、我的宝贝……」也不知凌母有没有听到,她一直挣扎着、哭着喊着要她的宝贝……或许她要的并不是那些珠宝,而是盒里装满夫君对她所有的情与爱。

爹说,女人一生最重要的是贞节。

娘说,女人一辈子最要紧的是嫁个好丈夫,从此拥有一片天。

她不知道哪种说法是正确的,但婆婆现在的模样让她非常难受。

她将婆婆扶回床上,随手一抹从额头流下来的血,咬牙说道:「婆婆放心,我一定将木盒夺回来。」说着,她转身跑了出去。

她跑过回廊,瞧见躲在墙角发抖的王嫂,她一手拎着一条鱼、一手拿把菜刀,大概是正在做菜时,被楚家的家丁惊吓到,连手上的东西都忘记放下便冲出厨房,随便找个隐密的地方躲起来。

李巧娘跑过去,抢下她手中的菜刀。

「王嫂,菜刀借我一下,你去婆婆房里陪着,在我回来前,不准任何人再去惊扰婆婆。」然後,她像一阵风般旋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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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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