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西落的日阳,将天边染上了夺目的霞色,如胭脂般的薄红敷上了天地万物的脸面,在青城出入的大门口,人们熙来攘往,有人赶着上路,有人赶着回家,无论脸上是写着急切,或是期待,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有要赶往的去处。

薄红的霞色同样也敷在一张清秀的小脸蛋上,在沈晚芽瘦瘦小小的身躯上,捏不出几两肉来,她身上穿着一件陈旧的粗布衣衫,在刮起凉风的秋日里,看见她单薄的穿著,就教人忍不住要打哆嗦。

她坐在一块削平的树根上,双手紧抱住自己,想要在这冷风之中保持温暖,不过效果十分有限,她仍旧觉得寒冷,所以将全副的注意力都放在城门出入的人们身上。

她在等待,她的目光在寻找,想从人群当中找到熟悉的脸孔。

一年前,徐嬷嬷奉她娘亲之命,将她带来青城的徐家依亲时,就说过最迟半年之内会来接她回沈家。

如今,一年都过去了,当初娘亲交托给徐家的银两也都花光了,徐家的婶婶说没钱养她这个白吃白住的丫头,所以如果她不能给徐家赚银两回来,那也不好让她继续留在徐家,说多她这副碗筷,迟早要把徐家给吃垮。

沈晚芽知道徐家婶婶说那些话是在逼她就范,在打主意要将她卖到富户人家当丫鬟,为了可以让自己继续留下来,她把从沈家带出来的丝锦衣裳交了徐家婶婶,让她拿去质抵一些银两,多换取几日的余裕。

她心想,说不准娘亲已经命徐嬷嬷上路,就往青城这里过来了。

可是,一连几日过去,仍旧是没有半点消息。

在将最后一件丝绸衣裳交给徐家婶婶时,她请对方派人到京城的沈家去打听消息,当初娘亲决定将她送来青城,是因为大娘专权,为了避风头才不得已将她送出家门,说等她爹的病一好了,就派人来接她回去。

那日,徐家婶婶应允了她的请求,说一定会托亲戚去替她打听,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可是,从那日之后,一个月过去了,每回询问徐家婶婶,得到的回答总是还没有消息回复,不过应该就快了!

她可以看得出来老妇人的言词闪烁,表情心虚,好像有事情在瞒骗着她,但是,她找不到证据,所以也只好乖乖应承等待。

为了能够在徐嬷嬷进青城的第一时间就见到她,沈晚芽每天都会坐在这个离城门口最近的大树根上,静静地等待。

或许,下一个进城的人就是徐嬷嬷了!

说不定,就连她爹娘也会因为太过想念女儿,亲自来接她回去了!

每一天,在她才十岁的脑袋瓜子里,总是做着一个又一个的美好想象,只消想到能够再见到爹娘,就让她忍不住眉开眼笑。

一日复一日。

无论晴雨,无论日夜,她总是坐在那块大树根上,眼巴巴地看着那进出城镇的大门,就算被淋得一身湿淋,都不曾教她想过要放弃。

是今天了吧!

每一天,她总是想一定是今天了!想这一天他们总该会来接她了吧!

每一日,在她的心里总是有着相同的期待,期待着就是这一天,她的亲人会前来接她回家,不再让她继续寄人篱下,看人脸色。

在每一天结束之后,她总是安慰自己,不是今天,那就该是明天了!

但是,这日复一日的希望,总是日复一日地失望了!

结束了一个又一个的“今天”,来了一个又一个的“明天”,她始终还是只能留在原地,看着无数的旅人来来去去,羡慕着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处,而她却像是没了根的浮萍,只有随波飘荡的命运。

“那丫头又来了吗?都已经在那里等了大半年了,还不死心吗?”

在城门口的卖饼铺前,两名女子望着她单薄的模样,忍不住无奈地叹息,在她们这些旁人眼里看来,她无畏晴雨的等待教人心疼又爱莫能助。

“哪能死心呢?总归是自己的亲人,哪有不盼着的道理呢?”

接话的人是马家饼铺的老板娘苏如玉,她人如其名,面白如玉,眼眉之间十分秀气,当初,在徐嬷嬷带着沈晚芽刚来青城那天,就来她家的铺子里买过几块甜糕,才不过短短一年,当日那珠圆玉润的小小姐,如今已经消瘦得跟枝竹竿儿似的。

说完,她叹了口气,问面前的桃衫妇人道:“吴嫂子,在这青城里,妳的消息是最灵通的,妳倒是说说,徐家那位婆子派人到沈家去,到底有没有她爹娘捎来的信儿呀?”

“好吧!既然老板娘妳都问起了,那我就直说了,听说徐家婆子早在半年前就派人去过京城沈家了,原想再捞些好处,没想到让人给打了回来,说他们的二姨娘和徐嬷嬷一个死了一个疯了,他们沈家的晚芽小姐因为忧伤过度,被老爷给送到亲戚家去静养,要徐家别胡乱说话,要不他们沈家大夫人就要去告官,说徐家胡说八道,妖言惑众,绝对要他们吃不完兜着走。”

“什么?这话吴嫂子是说正经的?”苏如玉被吓了一大跳,“事情闹成这样,徐家婆子怎么不跟晚芽丫头说清楚,还让她痴痴的等呢?”

“听说徐家另有打算,想把丫头带来的家当都给骗光,再逼着把她给卖出去,最后捞上一笔。”

“胡闹,她好歹也是沈家的千金,是好人家的女儿,真要把她卖给人家当丫鬟吗?”

“啧,卖去当丫鬟能得多少银两?听说沈家大房后来让人给了徐家一笔银子……”吴嫂子回眸觑了沈晚芽一眼,圈着手附在苏如玉的耳边说道:“吩咐要把她卖到青楼去,不只是身价银子至少可以多赚个两倍以上,那位大房也可以称心如意,听说,就在这两天的功夫了!”

闻言,苏如玉脸色一阵惨白,咬着牙一语不发。

吴嫂子见她表情难看,也觉得自己不该讲的话好像说得太多,干笑了两声,颔首离去。

苏如玉站在原地望着沈晚芽,正巧那小丫头也转过眸,往她这方向瞅过来,见着她,泛起一抹清新又腼觍的微笑。

不成!她绝对不能坐视这小丫头被人给卖进青楼里!

才想着,苏如玉就调头往屋里去,再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件湖绿色的袄子和一袋包好的饼,她走到大树根旁,也跟着一块儿坐下来,将手里摀得温热的袄子披到沈晚芽削瘦的肩膀上。

“苏姊姊?”沈晚芽感觉到一阵暖意袭上,抬起头,就见到苏如玉温柔的笑脸,“妳这是做什么?”

她一向都很喜欢这位苏姊姊,进青城的第一天就认识这位姊姊,虽然已经嫁作人妇,可是依然婉嫩得像是未嫁的闺女,见着她时,总会偷偷塞块饼到她手里,偶尔还会给她玫瑰糖吃,说是自家的叔叔从京城来,顺带捎来的伴手礼,对沈晚芽而言,这位苏姊姊是除了娘亲和徐嬷嬷之外,对她最好的人了!

苏如玉帮着她把袄子给穿到身上,“把这件袄子穿上,这袄子是我孩提时娘亲给我缝制的,穿起来特别暖和,我现在穿已经嫌小了,但就是舍不得扔掉,给妳穿刚好,妳就穿着吧!”

“谢苏姊姊。”沈晚芽穿上袄子,不只身子暖,就连心头也跟着一阵阵地暖烫了起来。

苏如玉顿了一顿,才沉着嗓子道:

“芽儿,妳信苏姊姊吗?”

“嗯。”沈晚芽点头,没有一丝毫的犹豫。

“那就带着苏姊姊给妳准备的这袋硬面馍馍,里头还有一点银两,趁早离开青城吧!”说着,苏如玉将准备好的包袱塞到这位妹妹的怀里。

“苏姊姊,我不懂……?!”

“就这两天了,妳自己想清楚,走,还是不走?”

虽然没有把话说明了,可是,沈晚芽的心里却是雪亮的,她知道了苏姊姊的难言之处,迟疑了半晌,她点了点头。

“好孩子。”苏如玉摸了摸她的头,一脸的心疼与不舍,“苏姊姊是马家的媳妇儿,也是要看人家脸色的,所以能帮上妳的地方不多,以后,要自个儿多保重,知道吗?”

沈晚芽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

“趁着天色未黑,快走!”苏如玉半推着她起身。

虽然心里有着不舍与彷徨,但是沈晚芽仍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道:“苏姊姊也保重。”

“我会的。”苏如玉微笑,“对了,那包袱里还有一小袋玫瑰糖,我把叔叔这回捎来的糖全给妳了,记着,心里觉得难过,还是想家寂寞了,就吃一颗,吃了甜,心情就好了。”

“嗯。”沈晚芽用力点头,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向城门口,就在守卫准备落下千两之前离开了青城。

她头也不回地一路往北走,知道那是回京城的方向,可是,无论她多努力回想,终究还是记不起回京的正确道路,一路上曲曲折折,走了许多冤枉路,带着的馍饼很快就吃完了,就算是再怎么省着花用,银两也很快就见底了。

这一日,她在天黑之前找到了已经荒芜的土地神庙住宿,把已经吃了两天的白馒头再撕下一块,配着一大碗水吃下去,原本白胖暖呼的馒头早就干得像块石头似的,但她就连一点儿碎屑掉在地上,都要捡起来吃。

可是只吃一小块馒头,哪里能饱肚呢?

所以,她强忍住饥饿的感觉,将身子缩进神案旁的小块地方,躲避着初冬的寒风,勉强自己一定要入睡。

沈晚芽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时,只觉得庙宇门外充满了亮光,却又不似白日,她起身走了出去,看清了才知道今天是满月,那一轮玉盘似的月亮将黑夜照得宛若白昼。

这时,她听见了流水声,循着水声而去,在月光之下看见了一弯小溪,清澈的溪水浮泛着月光,就像是围绕在黑暗土地上的一条银色带子。

她踩上溪边湿软的土地,潋滟的水光倒映在她的脸上,映亮了她的眸子,照出了她瞳眸深处宛若死寂般的沉静。

这一瞬,天地之间,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而这个想法闪过她的心头,唤起了她深藏在内心的孤独。

这时沈晚芽开始不停地摇着小脑袋瓜儿,想要把这个念头给甩掉。

但是无论她多用力想对自己否认,那上了心的寂寞与孤独,揪痛着她的心脏,让她感到窒息就要喘不过气。

她一双死寂的眸子开始泛上了薄红的泪光。

她好孤单,好想回家!

一颗豆大的泪水再也禁承不住滚落她的脸颊,接着是第二颗,然后,收不住的泪串就像是泛滥般淹湿了她的脸蛋,再也忍耐不住的悲号声夺喉而出,她对着在月光下发着亮光的溪流大喊:

“爹!娘!你们在哪里?为什么还不来接芽儿?你们不要芽儿了吗?你们为什么不来?芽儿想你们啊!爹!娘──!”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悍虎记 上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悍虎记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