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一夜情,一夜销魂,一夜迷醉。

男人嘴边犹悬著好梦正酣的笑影,女人则在那道代表告别昨夜荒唐的黎明之光升起时,抖落了攀附在心底的最后一分梦幻,带著无谓的微笑,默然离去。

吻的温度消失,拥抱的力量松弛,火已熄,灰烬飘散无踪,春梦无痕。

不告而别,不留姓名及电话,不为将来可能在天涯某处相逢做准备,是最好、最洒脱的结束方式。

女人——方旖旎,如此看待她处心积虑送给自己的,二十岁生日礼物。

欣绿莱饭店台中水晶会馆,随处可见来自梁氏贸易公司的员工及家眷,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的走动、闲逛著。

适逢中秋假期,由于梁氏贸易公司连续两年业绩大幅成长,负责人梁正彦为了回馈劳苦功高的近百位员工们,除了必要的中秋节应景礼盒及奖金之外,还特地扩大举办为期两天一夜的台湾中部旅游活动,只要是公司员工及其直系家眷,全部都免费招待,手笔之大,已突破以往老董事长在位时。

此次活动内容重头戏为中秋节当晚的高级宴席及第二天主题乐园之游,另外公关部门还贴心设计许多周边节目,有小丑剧团和美术工作者分别带领小朋友们玩游戏、指导美术创作,如此一来女士们便可放松心情享受美妆美发美甲或脚底按摩消除疲劳等各项服务,而男士们自然也不会被冷落,有牌局对奕及运动等许多娱乐可供选择。

总之,人人皆可投其所好,不会无聊。

水晶会馆五楼“月牙厅”,美妆美发场地,太太小姐们个个妆红点绿中。

此刻,夕阳斜照,彩霞如织,窗帘敞开著的大片玻璃仿佛一面巨幅画框,将天际的美丽与诗意全揽了下来。

多美的景致!方旖旎为此惊艳、赞叹,却也没防备地让沉积在心底已久的记忆冒出头来……使她顿时忘了自己手边正忙著工作。

“小姐,你觉得我的眼影是不是该再加深一点,这样看起来比较深邃?”梁氏贸易副总经理夫人以手肘推了下闪神看美景的方旖旎手臂,涂满深紫色眼影的大眼睛则直盯著镜中的自己瞧,一秒也不肯放过。

“喔,我看看。”方旖旎立刻将视线调回客人的脸上。

唉,这双眼若再盖色下去,只怕连四川熊猫都要来认亲戚了。

“再涂深一点好了,然后再多洒点亮粉,就像黑夜里缀著无数闪亮亮的星星,再搭配我特地准备的礼服和首饰配件,我相信我一定能在晚宴时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夫人眨眨撑著浓密假睫毛的眼,顾影自迷。

“好。”客人的要求像是圣旨,方旖旎悉听尊便,再也无心坚持自己的美学。

反正她也搞不懂,一个年纪看起来已近半百的妇人,究竟为什么想要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

原本惨不忍睹的脸,经过她的“神来画笔”仔细上色妆点后,虽已变成花容月貌,但她也实在看得厌倦了。

难道所谓化腐朽为神奇,只是人类自欺欺人的说法?

为什么自己亲手精心雕琢出的娇艳容颜,竟半点也比不上窗外那片自然天成的瑰丽绚烂之色?

是这阵子倦勤的关系,还是她真有感于自己学艺不精,而觉得沮丧?

身为“争妍彩妆工作室”的负责人,她竟后悔接下这为期一天半的彩妆服务工作。她明明对彩妆充满热爱,这案子的成交价码也让她的荷包顿时鼓得又饱又满,但为什么……她真的后悔了?

环顾著满满一室浓妆淡抹各有喜好的女人们,一个比一个漂亮又娇艳的脸庞,竟让她觉得有点狰狞可怕。

心头猛地一抽,小眼影盒不小心从她的手心里滑落到地上。

“小姐,你心情不好喔?从刚才就看你魂不守舍的。”夫人好意的问著。

“喔,没有、没有,我没有心情不好。夫人,不好意思。”方旖旎道著歉,连忙蹲身拾起眼影盒,确定它完好无缺之后,便开始集中精神,为手边这张已上了年纪,却还想成为众所瞩目焦点的脸收拾善后。

涂厚加深,刷来抹去,一切随君高兴,只求客人满意。

好不容易搞定这位夫人,正想继续请下一位等候上妆的年轻小姐上座时,工作室伙伴于云走过来对她低声说道:“旖旎,你去吃个点心休息一下吧,我和怡真、小芳三个人应付得来的。”

“好。谢谢你,于云。”向来尽忠职守、亲力亲为的方旖旎,这下可不想再客套,一口答应后就将所有彩妆用品全移交给于云,很快退出了美妆场地,拔足往长廊的尽头奔去。

她希望……还来得及与今日的最后一抹晚霞道别。

双手负在腰后,方旖旎背贴墙而立,凝视窗外的眼儿有些迷蒙,细致的侧脸线条生动地散发一股美丽却孤独的落寞神韵。

落日霞光隐去,夜幕终于缓缓垂落了。

五年前……也是这般灰灰暗暗的暮色,男人慑人的眸光射向她,照得她一脸红艳,而她回以他的,是连自己都想不透原因的热情。

即使陌生人之间隔著多么遥远的防卫距离,一旦灼热的眼光对上了,要不著火都难。

男欢女爱,是多么自然的一件事。

二十岁生日的那一夜,是她生命中最美好、最难忘的时光,也是与生俱来有著矜持个性的她,最叛逆、最解放自己的一次。

“嘿,你明明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但为什么总是蒙上一层纱似的,教人看不清?你的笑容也很美,可是为什么总是淡淡轻轻的,给人距离感?”

男人侧卧,左手支著后脑勺,右手温柔的指尖在她眼畔轻轻抚触,探究的眼神直盯视著偎在自己怀中的女孩。

尽管他眼中充满寻求答案的渴望,方旖旎仍是轻笑而未语,默默地以一双谜样眼睛回应他……

只有一夜的“占有”,就无须深入了解彼此了吧!

当时的她,是这么想。

如今,天涯海角,人海茫茫,曾独属于她一夜的那个男人,他在哪里呢……

是否仍在相同的城市生活著?

是否已结婚生子,拥有美满的甜蜜家庭?

是否当他夜睡于娇妻身畔时,却偶然会想起曾与她的一夜缠绵缱绻?

是否,她在他的世界里只是一桩不复记忆的众多艳遇之一?

听说,大部分男人一辈子可以发生N次的一夜情,但大部分女人可能终其一生是零、在零与一之间挣扎,或是只拥有过一,如她方旖旎。

仅仅一次,却最是刻骨铭心,哪怕不知他的姓和名,火热的影像和声音也早就随著岁月更迭而显得模糊不清,难以勾勒与拼凑。

但,好笑了……她没事想这些做什么,只因那绘著男人模糊影像的满天彩霞?

谈恋爱的机会何其多,她根本不必对一夜相拥同眠的露水情缘念念不忘。

或许是记忆太深,动不动就回味当时,已是一种莫名其妙被她训练出的习惯,也或许,这是女人思情怀春的本能。

不再探究自己的想法了,休息了好些时间,还得继续忙去呢!

独自低笑,方旖旎挺直了背脊准备离去,然而就在她侧旋过身时,发现一位身形颀长的男人就站在她身旁不远处,微敛的眼神,似乎意味著他已如此不动声色的凝视著她多时。

不愿多作猜疑,方旖旎礼貌性地朝他轻点了个头,扯出一朵浅淡的微笑,便举步与他闪身而过。

“小姐,请留步。”

方旖旎闻言一愣,脚步果然随著男人低沉的嗓音而停下,带著几分迟滞回首,不嫌多余的问了句:“你在喊我?”

“除非,这条丝巾的主人不是你。”梁正彦笑了笑,将手里抓著的一条黄橘红三种渐层色泽交错的长丝巾举到她面前。

几分钟前,他从电梯里走出来,方旖旎正好由他面前跑过去,随著因奔跑而制造出来的一阵微风,她围在肩上的长丝巾便滑飞而下,落在他脚边。

他不假思索随即俯身拾起,望著她纤秀的背影及一头乌黑长发,他顿时像被施了魔法般,不自觉地尾随她,并静默地待在一旁不动声色。

他不愿惊扰她欣赏夕照的雅兴,也因她的愁眉不展挑起了好奇心,于是他为她驻足,为她等待,打算等她注意到他的存在时,再把丝巾还给她。

然而当他接触到她明亮却又矛盾的迷蒙眸光时,心里轻覆上一种说不出所以然来的怪异感觉。

“我是它的主人,没错。”方旖旎也笑了笑,伸手便要取回丝巾。

“彩霞颜色一样的丝巾……是不是身为主人的你,对彩霞有著特别的喜爱?”明明该顺手归还,但梁正彦却突然掌力一收,将丝巾紧握住,不肯给她。

此举堪称莽撞唐突,连他自己都觉得讶然。

或许有魔法的不是她,而是这条丝巾,它搭起了一座桥梁,促使他举步走过桥来,想要认识她。

“有什么问题吗?”显然她也被他的反应吓到。

“基本上是没有。”

“那么,为什么不把丝巾还我?”

“我也正纳闷著。”梁正彦又是一笑。

“你……别乱开玩笑。”男人的笑容有些邪肆,方旖旎眉心微蹙,知道该慎防了。

“争妍彩妆工作室,方旖旎……或许方小姐你可以试著用一次约会,来跟我交换这条丝巾。”梁正彦眼尖地瞧见她衣襟上别了个小巧的椭圆形工作识别证,轻而易举获知她的芳名。

识别证是梁氏公关部在这次中秋旅游活动中,为了安全起见所制作、统一发放的,不论公司员工、家眷,或外聘而来的工作人员,每人都有一个,连老板也不例外地配挂一枚。

但梁正彦却没别好识别证,可能不知何时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用这种方式搭讪其实还挺无聊的。”方旖旎抿唇,露出不悦之色。

虽然他长得端正俊朗、相貌不差,看起来不像个坏人,但法律也没规定坏人就一定长得其貌不扬或奇形怪状,更没规定俊男美女就一定是善类,所以她仍然自惕小心为上,可别轻易上当了。

“是挺无聊的。”梁正彦大方承认。

不无聊才怪……

自从一年多前他的未婚妻韩双双琵琶别抱之后,他的心境忽然整个改变,对女人失去了绝大部分的兴趣,虽不至于心如止水,但确实已不如以往般重视及热烈。

曾经花心难挡、色字当头,凡事以下半身思考,“幸而”遭受了韩双双与高旭麒这对爱得如火如荼的“奸夫淫妇”,携手共同击下的一记棒喝,一年多来他已懂得收敛自爱,岂料却也乖得连怎么跟女人搭讪都显得笨拙了。

“所以,麻烦你快把丝巾还给我,我还有事要忙呢。”方旖旎伸手索讨失物。

“不如……下次吧!下次再还你。”梁正彦信手将丝巾塞进自己外套的口袋,宛若训导主任强势没收了学生带入校园的违禁品。

无聊的游戏也有无聊的乐趣。

就当他清心寡欲一年有余,凡心既已因她的出现而有松动迹象,那么就不妨任他回归一下世俗、惹惹尘埃,也不为过吧!

“什么下次?”方旖旎为之一怔。

“下次见面,一定把这条丝巾还你。”

“谁跟你约下次见面……”方旖旎嗤笑一声。

“我并没约你。”梁正彦淡瞟她一眼,像极了在告诉她:小姐你自作多情了。

“你明明就说下次……”

“我的意思是,当我们下次不期而遇时,我就二话不说,双手将丝巾奉还。”什么不期而遇,他乱说的啦!

他都知道她是谁了,想再遇到她,那还不简单吗?

简直可以说,随便堵都堵得到。

“不期而遇?先生你未免想太多了!世界之大,天晓得两个陌生人再不期而遇的机率有多低?”

如果她没记错,听说是比被雷劈中的机率还低。

“这就挺有趣的,不是吗?你没听说过‘相逢自是有缘,重逢必有玄机’?”

唉,他真不愿意这样,前几秒才哀叹自己搭讪手法拙劣,怎知一转眼已进步神速,开始舌粲莲花了。

果然“宝刀未老”?

若真是如此,就都该归功于以往风流大法练得出神入化,根深柢固,如今才得以在荒废一年余之后重出江湖,还能轻易上手。

“没有,没听过。唉,算了,一条路边摊买的丝巾而已,你既然那么喜欢,就送你吧。”只怕此人是个有恋物癖的变态,搞不好他的衣柜里藏有满山满谷的女性内衣裤呢!

恶……一思及此,方旖旎浑身一凛,觉得这男人好恐怖,她得赶快离开比较保险!

“说好了下次还,就一定还。”

“随你。”方旖旎轻率的抛下一句话,头也不回的跑走。

反正她知道,他与她之间,绝对没有所谓的下次。

“随我?那么,你最好记住你说过的话。”梁正彦在她背后回丢一句,嗓音轻而低、平且淡,他却相信每一个字都已清楚的传入方旖旎耳际——

瞧她脚步忽地顿了一下,就知道。

抿唇勾出一抹淡弧,他暗地取笑著自己的行径。

什么相逢自是有缘,重逢必有玄机,真亏他自己说得出口。

这是不是叫做故态复萌?

一年多、将近两年的沉潜,竟为了一个站在窗边看晚霞的女人而破功?

难道身经百战的他在卸甲归田年余后,又想再重披战袍、沾惹尘埃了?

他摇摇头,拒绝思索,也拒绝回答自己。

“双双,正彦好像在看美女?”不知何时,那对被梁正彦奉为贵宾、特地邀请来参与公司旅游活动的奸夫淫妇,正手牵手不声不响的站在他背后窃笑,而那位英俊潇洒的奸夫还不客气的揶揄他呢!

“近来罕见的现象。”韩双双附和著老公高旭麒,装满笑意的眼光也投向梁正彦。

“你们这对奸夫淫妇还真好意思对我冷嘲热讽啊?良心就算被狗吃了也没这么残忍。”梁正彦佯怒地回嘴。

他有时想想都觉得自己风度绝佳,伟大得不得了,竟然可以跟奸夫淫妇一直维持友好密切的关系,对他们更是发自内心的祝福。

其实他也明白,可能自己对韩双双用情并不深,所以愤怒过后依然放得了手,同时他也看见了高旭麒对她的真心呵护与珍惜,而那是以前的他给不起、也做不到的事。因此他非常乐见双双得到幸福,她愈幸福快乐,他才愈觉得自己无愧。

对于高旭麒,梁正彦自然有更严格的期许,他既有横刀夺爱的勇气与魄力,那么最好他就有能力一辈子疼爱韩双双到底,否则梁正彦是不会饶他的,在无数次伤过她的心之后,这是梁正彦唯一能弥补她的方式……让自己像个兄长般关怀她。

“我们才不是冷嘲热讽,是高兴你有重生迹象。”韩双双当初虽因“良禽择木而栖”,毅然抛弃了梁正彦,但她并不希望他从此心境冷淡,过著僧侣般的生活。

瞧他如今只知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事业上,变得不相信爱情、也不近女色,亲朋好友都颇为他担心。

毕竟他父母还盼著他能早日结婚生子,她也不想一直背负著害他不问世间男女情事的多余罪名。

“我又没死,哪来重生之说?”梁正彦一脸不以为然。

“是谁现在不屑交女朋友,洁身自爱到超乎常人的?”高旭麒瞟了他一眼,著实对这昔日患有色心狂的好朋友感到忧心。

他是抢了梁正彦的未婚妻,但他绝非想害梁正彦变成一个漠视女人与婚姻的男人,相反的,他希望梁正彦能从此以忠实的心态,积极面对感情、重视婚姻。

“唉,你们两个奸夫淫妇过得好就好,管我交不交女朋友?”梁正彦仍然一副不痛不痒。

以前是听多了“你不要太花心、要专情一点”的规劝,现在亲戚朋友间给他的忠告却转换成“赶快交个女朋友,别误了终身大事”。

但不管是前者或后者,梁正彦皆不为所动。

他从小就是这样一个我行我素、坚持己见的人。

不管为恶或向善,只要是非出于他自愿的事,谁也劝不来。

“只有我们好,当然还不够,我们也希望你过得好。”韩双双由衷地说。

“我过得很好。”过去玩太多、也玩得太过火,一年多来他尽收玩心,换个比较平淡的生活方式也挺自在惬意。

“身边有个稳定的伴,会更好。”高旭麒言简意赅,韩双双则浅笑未语了,随后夫妇俩便往美妆美发场地走去。

梁正彦望著二人恩爱的背影,心底不禁产生一股疑惑……

到底是什么力量,促使已经结合在一起的男女能专情且专一的相爱一辈子,永不变节?

是因为他们都将彼此视为一生中绝不可或缺的伴侣,所以才努力去爱、去维护吗?

他不懂……好吧,干脆大方承认他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所以从来就不明白。

但此际,“专情专一”四个字却像个新奇又费解的字汇,引起了他莫大的“求知欲”。

身边有个稳定的伴,会更好。

会有多好?也许他该锁定一个对象来试试看?

不如……就方旖旎?

取出口袋里的丝巾,梁正彦沉吟了会儿,觉得好像……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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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别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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