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勤力健身俱乐部一楼大厅,正在转播美国职业篮球赛。

因为有国内选手效力,掀起一阵狂潮,几乎每场比赛都转播。每到转播时段,路上就不见半个人影,几乎所有人都挤到电视前。

勤力因为有大型萤幕,加上本就是以运动健身为诉求,时不时还有附近国中的体育教练会过来串门子,气氛一直很热烈,这附近的人都凑到这里来看比赛了。

人群後方,有一个长发少年,双手插在口袋里,背倚着墙。他本来也想看,不过情绪却一直被打断。

他瞥看缩在一旁的那女孩,满肚子都是气。傻蛋,想哭就直接哭出来啊!死咬着嘴唇做什麽?看看那双唇都咬白了,还是不吭声。傻蛋就是傻蛋!他恨恨的想,不吭声的人,注定是要被牺牲的!

「小铃,你要好好珍惜你大哥,大好的前程啊,都因为你一个人毁了!」广告时间,一个中年男子扭头朝女孩说道。

其他人附和,「教练,这支球队是不是本来要挖郑力阳的那一队?」

「有可能,有可能。」教练一脸红光,手臂勾住一个穿工读生制服的青年,兴奋的说:「力阳实力雄厚,只要稍微栽培,就会大放异彩,要是当初能到美国发展,现在战绩都不知道多高了。」那语气,自豪得像个父亲。

全是放屁!那家伙不过是跑得快一点,跳得高一点,拿过的奖牌多到稍微吓人,就算被转介到美国,也只是受训阶段。郑力阳又不是已经被选入哪支球队,就算受训完毕,也得再经过人家挑选。

而美国是什麽样的国家?人才济济,足以挤死外国来的毛猴子!去美国受训的人何其多,最终有成就的,不过就那麽几个人,要是看到谁在那里大放异彩,就以为自己过去能做得更好,那就大错特错了。

在那麽大的国家里,菁英就跟狗屎一样,随便铲下去都一堆,何况郑力阳是不是菁英──既然他没去成,怎麽会知道?

不过,这个小地方从没出现过闪亮彗星一般的人物,郑力阳这种体育健将,够让他们作白日梦了。

「假如郑力阳当初去成的话,不知道已经赚多少钱了,搞不好还载誉归国。」旁边几人窃窃私语。

「可惜他父母死得早。」

「讲句实在的,这本来不会影响到他,反正他都要去美国了,没爸妈在身边跟没爸妈在人间有什麽不一样?坏就坏在小铃,拖累他的前途了。」

愈说愈像真的,长发少年撇了撇嘴,眼睛瞄过去,那个小笨蛋快要哭了!

不过,不会在这一分,这一秒。

她总是装作听不懂人们在说什麽,但其实清楚得不得了,也非常在意。靠着这招装傻,她唬过大部分的人,但他不在其中。

这时,又有几个人扭头往她看去,指指点点,她马上露出笑容,两个眼睛黑而圆,亮得惊人,看起来是标准的天然呆。

「呵呵。」她忸怩的张开五指,打了下招呼。

广告时间结束,体育主播嗨过头的声音像网子一般罩下来,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全部回到电视上。

他不是故意要看她,但眼角余光却瞥见她笑容消失,低头叹了小小的一口气,而後变得沮丧的神情。

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瞅了他这边一眼,似乎是警觉到他在注意她,她慌乱了一下,随即屏住呼吸,把自己缩得小小的,连脚趾头都蜷起来。

就像在躲哪个看不见的鬼魂一样。

他懂那种感觉,那种想把自己塞进某个角落,一辈子都不要被发现的感觉。他与她都清楚,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时,总会带来压力。

对於他们来说,生活不公平,他们过着看起来跟其他人没两样,甚至可能更幸福、更受宠的生活──他有爸爸,她有哥哥,这两个都是人人竖起拇指称赞的好人,但实际上,那种美好只是浮於表面的假象。

他看了受到众人爱戴的教练一眼。因为一记进球,他仰头大笑,用力拍了拍郑力阳的肩。从默契来看,他们更像父子,郑力阳比他更像那个男人的亲生儿子。

亲生儿子啊……他苦笑了下。

他看见那女孩贴着墙壁,轻巧无声的蹑向侧门,自己也掉头朝门口走去。

「阿敬,你去哪?」一个中年女人与他擦身而过,开口叫住他,「不把球赛看完吗?」

「不看了。」

「你不是一直想……」她的疑问,在看到教练与郑力阳击掌时,化为一声洞悉内情的「噢」。

那声「噢」中包含的同情,令楚敬忍不住嘴硬,「哪有?我是游泳队的,才不想看球赛,一堆人为了一颗球跑来跑去蠢死了,有什麽好看的?」

那女人抬起眉毛,有些嘲弄的问:「是吗?」

「只有无聊的人才喜欢看球赛,我要走了。」他仰高脸走开。

出了门,他飞快的朝某个方向走去,经过几个巷弄,穿入一片无人地带。随手把帆布书包丢到墙角,他双手向下撑起,身体往上一跃,转过来,稳稳的落坐在红砖墙头上。

比起盛夏,晚秋的阳光相对柔软,天气不错,清风徐徐。

他仰起头享受,但这样的舒服只持续了短短几分钟。他不时瞥看旁边,纳闷从健身房到这里不过是一小段路,为什麽她会走那麽久?

难道她改变习惯,不到这里来?那她还能去哪?

前方拐角处,一道短短的影子出现,小路里的亮度微微减弱一分。

只是那麽一分,却已经引起楚敬的注意。见到那个小小的人影,他蹙起的眉心终於平了。

「呜呜……呜……」她揉着眼睛。

原来是边走边哭,怪不得那麽慢。算了,她能平安走到这里,也算奇蹟了。他不自觉的叹了口气,但这丫头怎麽光顾着哭,都没在看路吗?连前面地上有块突起也没注意到。

「别哭了!」他开口,「烦死人了!」

郑小铃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来,一只往前跨出的小脚迅速收回去,只差那麽一点点就要被绊倒。

「呜……」她眨了眨眼睛,愣看墙头上的人影,「阿敬哥……」

「我不是你哥,阿敬就阿敬,不要叫哥,听了更烦。」他的口气很凶。

「但你大我好几岁……」

「所以我说什麽,你都要听,这样有没有道理?」

根本就没有,但她不敢反驳,「……好像有一点吧。」

「我讨厌你叫我『哥』,不要这样叫。」

「好。」这个她可以接受,她温驯的点点头。「阿敬。」

「很好。」他收回视线,看向远空。

郑小铃愣愣的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她摸摸脸上的水痕,才想起自己刚刚在哭。

对哦,她想哭啦。每当不开心,她就会跑到这里来,偷偷躲着哭。会来这片荒弃废地的人很少,这里是她的秘密基地,问题是阿敬哥……阿敬为什麽也在这里?他为什麽没跟其他人一起看球赛?

一声啜泣差点冲出口,她赶紧吞回去,深怕惹阿敬哥……阿敬,她在心里默默更正,深怕惹阿敬生气。

「你在想什麽?」

「这里是我的地盘,是我先来的。」她略不满的说。

如果问,她最不想让谁看到自己哭哭啼啼的样子,那个人非阿敬莫属。

在她眼中,阿敬长得很帅,个性又很酷。有别於其他男生,他从来不合群,不管在哪里,不管做什麽,总是独来独往,很享受自在。很多时候,她好羡慕他有特立独行的勇气,眼睛老是偷偷绕着他转。

但仔细想想,每次看到她哭的,都是他。

他耸耸肩,「然後呢?」

「为什麽你也来这里?」

「因为这里很安静,很适合发呆,你看那边。」楚敬坐在墙头上,抬手指着天空。

天蓝蓝的,一朵朵白云飘浮在上面,云的边缘被阳光映得发亮,柔和的金光像是天使的金发流泻而下。

好美喔……不对,这不是她现在该想的事。「我跑来这里是为了哭,但你在这里,我……」郑小铃忽然打住。话说回来,她有什麽资格叫他别来?这里又不是她家!

「你想哭什麽?」他淡淡的问。

「我……」一想起原因,她两泡泪水含在眼中就要滴下来。

不行,不能哭,阿敬哥说,不对,阿敬说……

「算了。」看她一脸纠结的样子,知道她心里不知塞了多少乱七八糟的情绪,楚敬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要哭就哭吧。」

「可是你刚刚……叫我别哭了,说我很烦。」两滴水珠悬在眼睫上,在阳光之下,晶莹剔透,折射出星点般的光芒,随着语气的抑扬,抖啊抖的快要坠下。

他看得出来,她不敢眨眼睛。睁那麽久,两眼该酸了吧?但她就是死死的撑住,只因为他叫她别哭了。

到底是什麽样的个性,会让她把别人的要求置於自己之上?

「你哭吧,我想听你哭。」说完,他觉得自己的要求很奇怪。

却是她真正需要的。

那胀鼓鼓的眼皮用力一眨,豆大的眼泪直坠而下,成为地面青苔的养分。

「呜……」顾不得又丑又丢脸,她抬起脚要走。

她是怎麽回事?站好好的,难道会哭不出来吗?楚敬飞快跳下墙,朝她冲去,在她被绊到之前,攫住她的双臂。

那双超越年纪的大掌,十根手指骨节分明,扣在她的双臂上,形成强烈的对比。她的皮肤是白皙的,丰润的,他的手是黝黑的,精瘦的,他抓得不是太用力,但她柔软的小肥肉满溢在他指间。

他低头瞪着,微愣。

他好像不曾在自己身上看到这麽多软嫩嫩的肌肤,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难以形容的色泽,似乎有一点点透明,像水蜜桃果冻。

「呃?」郑小铃吓了一跳,抬起头,鼻头红红的看着他。「阿敬哥……阿敬?」

他回过神,「继续哭,继续走,别理我。」

「……好。」

双掌握住她的肩,把她带到大树下,然後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

那条手帕折得四四方方,一角都没皱,隐隐约约带点洗衣精的香味。额上冒出一片汗,他左手一抬,粗鲁的揩掉,手背在裤管上擦了一下。

他用右手递出手帕,「喏。」

她接过手,摀着鼻子,眼神往上瞄了一下,接触到他的眼神,赶紧又低下去。

呜呜的啜泣声音从手帕後方,可怜兮兮的传出来。

怎麽到了现在还在压抑?他一脸无奈,「哭大声点。」

手帕稍微移开些,「呜呜……」

「再大声点!有多大声,哭多大声。」要不是怕她憋坏了,他何必下这种奇怪的命令?

「可是……」

他知道怎麽激她大哭,「是你哥故意饿你吗?怎麽连哭都没力气?」

她睁眼瞪他,「你怎麽、怎麽可以这样说我大哥的坏话……」才拿开手帕,辩驳没两句,忽然「哇」的一声暴冲而出,瞬间划破宁静,就再也停不了了。

楚敬好气又好笑的看她嚎啕大哭。

墙头上,那只正趴着睡午觉的斑点猫陡然被惊醒,横她一眼後,以一个轻巧的跳跃,远离此地。

呜呜,好累,好饿,眼睛好乾,头也好痛……

郑小铃放下湿皱的手帕,愣愣的看着前方,太阳的位置似乎比她记得的更斜一些,风也有点凉了。

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什麽时候?刹那之间,她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口渴了吗?」旁边一个声音问。

「嗯。」她下意识点点头。

一罐扭开瓶盖的矿泉水,魔术般的出现在她面前。

她接过来,咕噜咕噜喝掉三分之一。

「饿了吗?」那个声音又问。

「饿了。」依旧是钝钝的回答。

「吃饭。」

一个打开盒盖的排骨便当也出现了,连免洗筷都帮她拆好了。

「谢谢。」

「慢慢吃,不要噎到。」

感觉胃紧揪到发痛,她用力扒了两口饭,才想到身边怎麽会有关照她的人?

郑小铃扭过头,看到教练家的儿子坐在不远处。他双手撑在後方,两腿打直,随意分开,鞋袜早已脱在一边,很享受日光的照射。

啊,原来是他……她红了脸,想起自己刚刚见过他。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超丢脸,哭得那麽投入,现在眼睛也肿了,鼻子也红了,脑子晕糊糊的,拿到便当张嘴就吃,一点女生的样子都没有。

脑中一个声音提醒她:到现在才长出羞耻心,有什麽用?

「看我干嘛?快吃饭。」楚敬伸手拂开被风吹到脸上的发丝。

她乖乖的再咬一口排骨,忍不住问:「阿敬哥……阿敬,为什麽你可以留长头发?」那把头发都快比她的妹妹头长了。

「没有为什麽。」只是想气气他老头,不过,不必告诉她。

「是想让教练不开心吧?」她无心的指出,「就跟你一定要加入游泳队一样。」

这丫头深藏不露的观察力,总是敏锐得让他心惊。

确实,他加入游泳队,是为了气他老头,而他拚命拿奖牌,就是想压过他的得意门生郑力阳的光芒;拿了奖牌之後,挟功勳以令校长、教官,留住这一头长发,不是为了标新立异,同样是要让他老头震怒。

会发脾气,代表他们还有好好沟通的机会,只可惜,无法如愿。

「阿敬,你会不会觉得,有时候自己不要存在比较好?」吃完便当後,郑小铃擦擦嘴,用仍有些稚气的嗓音,诉说超龄的苦涩。

「你也有这种感觉?」

「嗯。」挂着泡泡眼的小脸垮下来,「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我,该有多好!」

「为什麽?」他闲散的问。

「因为你看我大哥啊,他很有潜力,大家都说他如果到美国去,一定会发展得很不错。」

「那是人家在说。」他语气淡淡,眼神却锐利了,「事实上,他不一定成功。」

「不,他一定会!」看他质疑的神色,她立刻大声辩解,「我大哥最厉害了!」

他厌倦了所有人都是这一套说法。「随便!」索性躺下去,找个舒服的姿势,闭目养神。

她执拗起来,扑过来低头问:「你不同意吗?」

楚敬睁开眼,她可爱的小脸遮蔽了晴空,「我同不同意重要吗?」

她偏着头,想了好一会儿。

她从小就胆小,最怕自己惹人厌,很早就练出看脸色的本领。

她之前就看出来,阿敬不喜欢她大哥,她大哥同样也看阿敬不顺眼。

是因为教练,她知道。阿敬是教练的儿子,但他们父子感情不好,反而是大哥与教练才像真正的父子。不管大哥发生了什麽事,教练一定陪他度过,但阿敬就没有这种待遇,两人间有层隔阂。

但不知为何,他对她大哥的看法让她很在意。她俯视楚敬,郑重的点点头,「嗯,很重要。」

他定定的回看她,「就算我说出跟所有人都不同的看法,你还是想知道?」

「想。」她随即附加一句,「不过不管你怎麽说,我大哥还是最棒的。」她的神情倔强极了。

这种表情很少出现在那张小脸上。她对人经常是唯唯诺诺,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才有这种坚决的表情。

他忽然想到,类似的表情似乎更常在他面前出现,尤其是在他们独处的时候。

他们的交情很微妙,有点近,又不会太靠近。他们相差四岁,生活上很少有交集,却像无法对房间里的大象视而不见一样,即使不动用任何感知,也能感受到对方。这是种无法言述的感觉,很神秘,也很神奇。

对他来说,她不是有魅力的异性,只是个邻家小妹妹,却无法置之不理。他熟悉她的思路,宛如熟悉自己的,知道她因为别人的闲言闲语而受苦。

所以他来这里等她,是想让她有个倾诉的对象。他之前就发现这里是她的秘密基地,时不时过来一趟,特别是自己需要陪伴,或发现她情绪不对的时候。

「你同不同意我大哥是最厉害的人?」她追问。

望着那双固执的眼睛,楚敬心想,愿天神保佑那个未来某一天,必须跟郑力阳竞争在她心中地位的男人。

想了想,他索性点头,直视入她眼底,「我同意郑力阳是个很厉害的人,不管到哪里发展,都会很成功。」然後,挑起嘴角,似笑非笑。

那双肿肿的眼睛陡然缩了一下。

「连我都同意,这样有比较好吗?」他语气嘲讽,已经从她的反应知道答案。

没有,她感觉更糟了!明知道他跟大哥有心结,却在他的伤口上撒盐。郑小铃跌坐在一边,怯懦的眼神悄悄飘开。

他坐起身,看着比自己个头小很多的女孩。

她不能再这麽易感,人家随口说两句,她就要大哭两个小时。是因为有他在,才能张罗吃的喝的给她,但他不会一直留在这里,再过不久,他就要离开,到那时,没有人会像他这样关照她。

他怀疑,除了他以外,还有没有人注意过这个小傻蛋的情况……唔,也许里长老婆多少有察觉,但她忙得很,不可能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而那些家伙的嘴炮,以後还会继续打,说不定拱着拱着,就把郑力阳拱得跟天一样高。他们每捧高郑力阳一次,就形同再踩郑小铃一脚,「为了保护妹妹而放弃前途」是一道有重量的阴影,会一直跟着她,直到很久很久以後。

她应该学他,把别人的吹捧、责备丢在脑後,走自己的路,洒脱点。

「听着,不要再想那些无法改变的事了,不管你现在做什麽,都不能让时间倒流。不要去想『如果当初如何,现在会怎样』,想得再怎麽认真也没用。」

「我不只用想的,我还会向老天祈祷。」她认真的说。

想到她每晚虔诚的扣牢双掌,只为了奢求一件不会发生的事,楚敬一股怒气就往上冲。「时间是一种只要过去,就不再回来的东西!」他咆哮。

她吓缩一下,「你怎麽突然变得这麽凶?」

「因为你想要的那一切,我都想过了!我也曾经想把时间停住,甚至回到过去,改变我跟我爸……」他看了她一眼,警觉的改口道:「改变一些事。」声音更大了,「但是,这不可能发生!」

她反而倔了起来,「我听说,只要够虔诚,任何事都会发生。」

「对,任何事,但不包括时间倒流。时间就像河流,流过去就直接到大海了,懂吗?」他俯身强调,「是永不回头的──永不!」

「河流?」她有些困惑。「我好像没注意过。」

也对,被保护过度的都市小孩,哪看过什麽是河流?「排水沟里的水也算。」

「我不清楚排水沟是什麽样子。」她努力想像,「大人不准我靠近那边。」

大人的顾虑是对的,那一带偏离她的生活圈,常有不良分子聚集。「总之,你想像一下。」他的手由左往右一挥,「就是这样,一去不回头。」

郑小铃攒眉想了片刻,最後吐了口气,「我想像不出来。」

他瞪着她。「这麽简单的事,为什麽会想像不出来?」

她困窘极了。「对啊,我就是想像不出来,怎麽样?不行吗?」

好啊,原来小丫头不是没爪子,只是平常都藏起来而已。「行!」

他的回答让她惊觉自己无意间的任性。她爬起身,拍拍灰尘,用力拿起空便当盒。盒子比她预想中轻,她的动作一下子变得很夸张,吓了她一跳。

定神後,她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谢谢你带便当给我吃。」

「你会乖乖回家吧?」他随口问。

她很不自然的别开眼睛。

好吧,不想说就不要说,他也不是非知道不可。看她慢慢离开的背影,楚敬看下手表。刚好,受训的时间也到了,他捞起书包,往泳池方向走去。

假如他很有钱很有钱,他愿意用所有的钱交换这一刻的自在,只求不要再跟老头面对面吃饭。

餐桌上气氛很僵,家里唯二的成员,他与老头,一人捧着一个排骨便当,沉默的咀嚼着。如果有外人在场,一定会觉得这场面很荒谬,只是吃便当,何必上餐桌?上了餐桌,又为何连句话都不说?坐在电视前明明会自在些。

这就像是一种惩罚,但楚敬不确定老头坚持这麽做,是为了惩罚他,或者他自己,或许,两者都有吧。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划破死寂,老头跳起来,匆匆去接。

他继续扒饭,有种感觉,老头比他更欢迎有人打扰。

「力阳?嗯,你慢慢说……不见了?怎麽会不见?有回去过吗?……下午就没看到人?你不要急,我马上过去,一起去找。」教练挂掉电话,抄起沙发上的外套。

楚敬心里闪过不祥的预感,「发生什麽事?」

教练手一顿,有点惊讶他开口了,这是今晚的第一句对话,「小铃不见了。」

「怎麽会?」下午她还好好的,不是吗?

「……总之,她就是不见了。」教练停了停,又说明,「最近附近出现会对女孩子乱来的色狼,郑力阳很担心,我过去帮他找人,你吃完饭就快进去念书。」

他冲出门的样子像是家里有鬼在追他,但楚敬无心奚落。那个小笨蛋跑哪去了?他想起下午的谈话内容……她该不会跑到排水沟那边去了吧?

愈想愈有可能,怪不得她离开前,看起来有点心虚。那时离现在多久了?如果小铃一直没回家,那她至少一个人在外面好几个小时了。

这段时间,足以让任何坏事发生。最近附近出现会对女孩子乱来的色狼──老头的话在他脑中回荡,她长得小小的,白白的,嫩嫩的,有点婴儿肥,看起来很可口。

楚敬丢下筷子,跟着飞奔出去。

到底几点了?

看着朦朦胧胧挂在天边的月亮,郑小铃拖着脚,一步一步往前走。阿敬提到的排水沟,快要到了吗?要再走多久才会到?

自从与楚敬分开之後,她就头也不回的往记忆中的方向走。

时间就像河流,流过去就直接到大海了……是永不回头的,永不!

阿敬说这些话的语气,宛如受伤动物的怒极反扑,让她心中一突。时间是一去不回头的──这个她知道,但她很想亲眼看看那个场面。

在那一瞬间,她已经决定要走去排水沟那边,无论如何。

她抬起脚,膝盖上有擦伤,渗出的血液早已凝结,这麽一牵动,伤口又被撕开,痛得她嘶气。她龇牙咧嘴的走了几小步,忽然间,一只手被人从後面勾住。

那只手强硬的将她带转半个圈,她两个膝盖痛到不行,腿马上软下来,几乎是跌进他怀里。

「啊──」她痛得尖叫。

「不要叫了,是我,阿敬。」他一双铁臂圈住她,「站好!」

「我……站不了。」她软绵绵的坐倒在地上。

楚敬这才看到她膝盖与小腿上都有擦伤,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眼中含着两泡泪,「是谁对你乱来?」他冷硬的问。

她猛对自己的两个膝盖吹气。

「是谁干的?」想到有人竟敢对她乱来,他火大的想一拳砸毁什麽。「说!是谁干的?」

她痛得泪花乱转,「我……我跌倒了。」

「说谎。」他从齿间迸出两个字。

「我真的跌倒了!」她伸出双掌,让他看看同样布满擦伤的手掌,「我不小心被石头绊倒,就变成这样了。没有人对我怎麽样,真的!」

他目光严苛的打量她。伤势不重,但是大范围擦伤沾染了尘土及凝结的血渍。一身白嫩的肌肤有些红肿,可见擦撞力道不小,她会酸痛好几天,不过,衣着确实是完整的,没有被暴力拉扯的痕迹,只是脏兮兮,擦破了一些。

再看进那双清澈无伪的眼眸,他终於允许自己松一口气。「站得起来吗?我背你回去。」

「都走到这里来了,我不要回去!」

「那你要做什麽?」

「我要去看排水沟的水。」

他会被她活活气死!「排水沟有什麽好看的?」

「一去不回头,我要去看这个!」她一边说,一边猛对伤口吹气。

「你仔细听,这里已经听得到流水声,哗啦哗啦的往那边流去,要是它会回头,不可能是这种声音。」

「我要亲眼看到。」她坚持。

「你受伤了,要怎麽过去看?」

「你陪我过去。」她发现自己要对他耍赖很容易。

「你大哥发现你失踪了,假如你再不回去,他会急疯,难道你想这样?」

郑小铃犹豫了一下。对别人耍赖,即使是大哥,好像都没那麽简单。

「你伤成这样,很难走到那里,何况排水沟边都是砂石,不容易站稳。」他很清楚如何让她就范,转过身背对着她,「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不!」出乎他意料,她断然拒绝,「都已经走到这里,还被大哥发现了,我更要去看。」

这丫头,对别人唯唯诺诺,为什麽在他面前就不是那麽回事?「那到底有什麽好看的?」

「我只是想亲眼看到水不断流走。」她握紧双拳,将沙砾压进伤口,痛,却不放弃。「我知道水就像你说的,往东逝去,永不回头,但是我要看,我要亲眼看到它们流走。等看到了那一幕,我就会记清楚时间跟它一样,我不会再去想如果当初如何,现在会如何。」

楚敬低下头,凝着眸心看她,不言语。

「我要亲眼看到!对不起,我说不出为什麽,但亲眼看见对我来说很重要!」她的声音里有某种绝望的情绪,超越十四岁的深沉,「我必须,你懂吗?我必须!」

眼见,才能心死,他该死的太懂了!

他咬牙片刻。住家附近,一堆人在找她,没人知道她在离家稍远的地方,只有他猜到,而他出来找的时候,也没向谁报备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些人很快就会发现自家地盘上没她的踪影,然後扩大搜寻范围。要是让那些人看到他跟她在一起,会产生什麽误会……不好说,这真的不好说。不是他要贬低自己,可他从来不是别人心目中的优秀少年。

论风评,他比较偏向倒数排名。

「你在哪里跌倒的?」

郑小铃说了个地点,就在离她的秘密基地不远的地方。换句话说,她拖着伤腿,一路跛过来,走了很远很远的距离。

「我不想被人发现,所以都是走小路,只有几个人看到。」她补充说明。

弯弯曲曲的小路,比大马路距离更长,但她还是走到了这里。

他瞪着她那双红通通的眼睛。这丫头疯了,她是认真的!

就是因为这样,他找不出自己不该帮她的理由。

他烦躁的抓抓头,长发在夜风中飘动,「算了,我背你过去。」看到她惊喜的眼神,他马上加注,「但你必须听我的话,看完之後就回去。」

「嗯。」对着伤口吹气,她皱着眉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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