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七侠聚会乐未央(上)

第九回 七侠聚会乐未央(上)

过了好一会,崆峒和峨嵋两派各有六七人走进船舱,和俞莲舟、西华子、卫四娘等见礼。崆峒派为首的是个精乾枯瘦的葛衣老人,峨嵋派为首的则是个中年尼姑。这干人见到天鹰教的李天垣等坐在舱中,都是一愕。

西华子大声道:「唐三爷,静虚师太,武当派跟天鹰教联了手啦,这一回咱们可得吃大亏。」那矮瘦葛衣老人唐文亮是崆峒五老之一,中年尼姑静虚师太是峨嵋派第四代大弟子,都是武林中颇有名望的好手,听到西华子这麽说,都是一怔。静虚师太为人精细,素知西华子的毛包脾气,还不怎样。唐文亮却双眼一翻,瞪着俞莲舟道:「俞二侠,此话可真?」

俞莲舟还未答话,西华子已抢着道:「人家武当派已和天鹰教结成了亲家,张翠山做了殷天正的女婿──」唐文亮奇道:「失踪十年的张五侠已有了下落?」

俞莲舟指着张翠山道:「这是我五师弟张翠山,这位是崆峒派的前辈高人,唐文亮唐三爷,你二人多亲近亲近。」西华子又道:「张翠山和他老婆知道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却瞒着不肯说,反而撒个漫天大谎,说道谢逊已经死了。」

唐文亮一听到「金毛狮王谢逊」的名字,又惊又怒,喝道:「他在那里?」张翠山道:「此事须得先行禀明家师,请恕在下不便相告。」唐文亮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喝道:「谢逊这恶贼在那里?他杀死我的亲侄儿,姓唐的不能跟他并立於天地之间,他在那里?你到底说是不说?」最後这几句话声色俱厉,竟是没半分礼貌。

殷素素冷冷地道:「阁下似乎也不过是崆峒派中年纪大得几岁的人物,凭着甚麽,如此这般逼问张五爷?你是武林至尊吗?是武当派的掌门张真人吗?」

唐文亮大怒,十指箕张,便要向殷素素扑去,但眼见她是个娇怯怯的少妇,自己是武林中成名的前辈人物,实不便向她动手,强忍怒气,向张翠山道:「这一位是?」

张翠山道:「便是拙荆。」西华子接口道:「也就是天鹰教殷大教主的千金。哼,邪教妖女,甚麽好东西了?」白眉鹰王殷天正武功精深,迄今为止,武林中跟他动过手的,还没有一个能挡得住他十招以上。唐文亮一听到这少妇是殷天正的女儿,也不禁大为忌惮,只道:「好,好!好得很!」

静虚师太自进船舱之後,一直文文静静的没有开口,这时才道:「此事原委究竟若何,还请俞二侠示下。」俞莲舟道:「这件事牵连既广,为时又已长达十年,一时三刻之间岂能分剖明白,这样罢,三个月之後,敝派在武昌黄鹤楼头设宴,邀请有关的各大门派帮会一齐赴宴,是非曲直,当众评论。各位意下如何?」静虚师太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

唐文亮道:「是非曲直,尽可三个月後再论,但谢逊那恶贼藏身何处,还须请张五侠先行示明。」张翠山摇头道:「此刻实不便说。」唐文亮虽极不满,但想武当派既和天鹰教联手,倒也真惹不起,然而公道自在人心,且看他三个月之後,如何向天下群雄交待,当下不再多说,站起身来双手一拱,道:「如此三个月後再见,告辞。」

西华子道:「唐三爷,咱们几个搭你的船回去,成不成?」唐文亮道:「好啊,怎麽不成?」西华子向卫四娘道:「师妹,走罢!」他本和俞莲舟同船而来,这麽一来,显是将武当派当作了敌人。俞莲舟不动声色,客客气气的送到船头,说道:「我们回山禀明师尊,便送英雄宴的请帖过来。」

殷素素忽道:「西华道长,我有一件事请教。」西华子愕然回头,道:「甚麽事?」殷素素道:「道长不住口的说我是邪教妖女,却不知邪在何事,妖在何处?」西华子一怔,说道:「邪魔外道,狐媚妖淫,那便是了,又何必要我多说?否则好好一位武当派的张五侠,怎会受你迷惑?嘿嘿,嘿嘿!」说着连声冷笑。殷素素道:「好,多承指点!」

西华子见自己这几句话竟将她说得哑口无言,却也颇出意料之外,听她没再说甚麽,便踏上跳板走向崆峒派的船去。

那两艘海船都是三帆大船,虽然靠在一起,两船甲板仍然相距两丈来迟,跳板也就甚长。西华子和殷素素对答了几句,落在最後,余人都已过去。他正走到跳板中间,忽听得背後风声微动,跟着擦的一声轻响。他人虽暴躁,武功却着实不低,江湖上阅历也多,一听到这声音,便知背後有人暗算,霍地转过身来,长剑也已拔在手中。便在此时,脚底忽然一软,跳板从中断为两截。他急忙拔起身子,但两船之间空空荡荡的无物可以攀援,只见足底是蓝深深的大海,一跃之後未能再跃,扑通一声,掉入了海中。

他不识水性,立时咕噜咕噜的喝了几大口咸水,双手乱抓乱划,突然抓到了一根绳子,大喜之下,牢牢握住,只觉有人拉动绳子,将他提出了水面。西华子抬头一看,那一端握住绳子的却是天鹰教程坛主,脸上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

原来殷素素恼恨他言语无礼,待各人过船之时,暗中吩咐了程封二坛主,安排下计谋。封坛主三十六柄飞刀神技驰名江湖,出手既快且准,每柄飞刀均是高手匠人以精钢所铸,薄如柳叶,锋锐无比,对手见他飞刀飞来时若以兵刃挡架,往往兵刃便被削断。这时他以飞刀切割跳板,轻轻一划,跳板已断。程坛主早在一旁准备好绳索,待西华子吃了几口水後,才将他吊将上来。

卫四娘、唐文亮等见西华子落水,虽猜到是对方做了手脚,但封坛主出手极快,各人又都望着前面,竟没瞧见跳板如何断截,待得各人呼喝欲救时,程坛主已将他吊了上来。

西华子强忍怒气,只等一上船头,便出手与对方搏斗。那知程坛主只将他拉得离水面尺许,便不再拉,叫道:「道长,千万不可动弹,在下力气不够,你一动,我拉不住便要脱手啦!」西华子心想他若装傻扮痴,又将自己抛入海中,那可不是玩的,只得握住绳子,不敢向上攀援。

程坛主叫道:「小心了!」手臂一抖,将长绳甩起了半个圈子。他膂力着实了得,这麽一抖,将西华子的身子向後凌空荡出七、八丈,跟着一送,将他摔向对船。

西华子放脱绳子,双足落上甲板。他长剑已在落海时失却,这时愤怒如狂,只听得天鹰教船上采声和欢笑声响成一片,立即抢过卫四娘腰间佩剑,便要扑过去拚命。但其时两船相距已远,难以纵过,空自暴跳如雷,戟指大骂,更无别法。

殷素素如此作弄西华子,俞莲舟全瞧在眼里,心想这女子果然邪门,可不是五弟的良配,说道:「殷李两位堂主,相烦禀报殷教主,三月後武昌黄鹤楼头之会,他老人家若是不弃,务请驾临。今日咱们便此别过。五弟,你随我去见恩师吗?」张翠山道:「是!」

殷素素听俞莲舟这话竟是要她夫妻分离,当下抬头瞧了瞧天,又低头瞧了瞧甲板。

张翠山知她之意指的是「天上地下,永不分离」这两句誓言,便道:「二哥,我带领你弟媳妇和孩子先去叩见恩师,得他老人家准许,再去拜见岳父。你说可好?」俞莲舟微一踌躇,心想硬要拆散他夫妻父子,这句话总是说不出口,便点头道:「那也好。」

殷素素心下甚喜,对李天垣道:「师叔,请你代为禀告爹爹,便说不孝女儿天幸逃得性命,不日便回总舵,来拜见他老人家。」

李天垣道:「好,我在总舵恭候两位大驾。」站起身来,便和俞莲舟等作别。

殷素素问道:「我爹爹身子好罢?」李天垣道:「很好,很好!只有比从前更加精神健旺。」殷素素又问:「我哥哥好罢?」李天垣道:「很好!令兄近年武功突飞猛进,做师叔的早已望尘莫及,实是惭愧得紧。」殷素素微笑道:「师叔又来跟我们晚辈说笑了。」李天垣正色道:「这可不是说笑,连你爹爹也赞他青出於蓝,你说厉害不厉害?」殷素素道:「啊哟,师叔当着外人之面,老鼠跌落天秤,自称自赞,却不怕俞二侠见笑。」李天垣笑道:「张五侠做了我们姑爷,俞二侠难道还是外人麽?」说着抱拳团团为礼,转身出舱。

俞莲舟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很不乐意,微皱眉头,却不说话。

※※※

张翠山一等天鹰教众人离船,忙问:「二哥,三哥的伤势後来怎样?他──痊可了罢?」俞莲舟「嗯」的一声,良久不答。张翠山甚是焦急,目不转睛的望着他,心头涌起一阵不祥之感,生怕他说出一个「死」字来。

俞莲舟缓缓的道:「三弟没死,不过跟死也差不了多少。他终身残废,手足不能移动。俞岱岩俞三侠,嘿嘿,江湖上算是没这号人物了。」

张翠山听到三哥没死,心头一喜,但想到一位英风侠骨的师哥竟落得如此下场,忍不住潸然下泪,哽咽着问道:「害他的仇人是谁?可查出来了麽?」

俞莲舟不答,一转头,突然间两道闪电般的目光照在殷素素脸上,森然道:「殷姑娘,你可知害我俞三弟的人是谁?」殷素素禁不住身子轻轻一颤,说道:「听说俞三侠的手足筋骨,是被人用少林派的金刚指力所断。」俞莲舟道:「不错。你不知是谁麽?」殷素素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俞莲舟不再理她,说道:「五弟,少林派说你杀死临安府龙门镖局老小,又杀死了好几名少林僧人。此事是真是假?」

张翠山道:「这个──」殷素素插口道:「这不关他的事,都是我杀的。」

俞莲舟望了她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极痛恨的神色,但这目光一闪即隐,脸上随即回复平和,说道:「我原知五弟绝不会胡乱杀人。为了这事,少林派曾三次遣人上武当山来理论,但五弟突然失踪,武林中尽皆知闻,这回事就此没了对证。我们说少林派害了三哥,少林派说五弟杀了他们数十条人命。好在少林寺掌门住持空闻大师老成持重,尊敬恩师,竭力约束门下弟子,不许擅自生事,十年来才没酿成大祸。」

殷素素道:「都怪我年轻时作事不知轻重好歹,现下我也好生後悔。但人也杀了,咱们给他来个死赖到底,决不认帐便了。」

俞莲舟脸露诧异之色,向张翠山瞧了一眼,心想这样的女子你怎能娶她为妻。

殷素素见他一直对自己冷冷的,口中也只称「殷姑娘」不称「弟媳」,心下早已有气,说道:「一人作事一身当。这件事我决不连累你武当派,让少林派来找我天鹰教便了。」

俞莲舟朗声道:「江湖之上,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别说少林派是当世武林中第一大派,便是无拳无勇的孤儿寡妇,咱们也当凭理处事,不能仗势欺人。」

若在十年之前,俞莲舟这番义正辞严的教训,早使殷素素老羞成怒,拔剑相向,这时她只听得张翠山恭恭敬敬的道:「二哥教训得是。」暗想:「我才不听你这一套仁义道德呢。但若我冲撞於你,倒是令张郎难於做人,我且让你一步便了。」便携了无忌的手,走向舱外,说道:「无忌,我带你去瞧瞧这艘大船,你从来没见过船,是不?」

张翠山待妻子走出船舱,说道:「二哥,这十年之中,我──」俞莲舟左手一摆,说道:「五弟,你我肝胆相照,情逾骨肉,便有天大的祸事,二哥也跟你生死与共。你夫妻之事,暂且不必跟我说,回到山上,专候师父示下便了。师父若是责怪,咱们七兄弟一齐跪地苦求,你孩子都这般大了,难道师父还会硬要你夫妻父子生生分离?」张翠山大喜,说道:「多谢二哥。」

俞莲舟外刚内热,在武当七侠之中最是不苟言笑,几个小师弟对他甚是敬畏,比怕大师兄宋远桥还厉害得多。其实他於师兄弟上情谊极重,张翠山忽然失踪,他暗中伤心欲狂,面子上却是忽忽行若无事,今日师兄弟重逢,实是他生平第一件喜事,但还是疾言厉色,将殷素素教训了一顿,直到此刻师兄弟单独相对,方始稍露真情。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殷素素杀伤了这许多少林弟子,此事决难善罢,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宁可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护师弟一家平安周全。

张翠山又问:「二哥,咱们跟天鹰教大起争端,可也是为了小弟夫妇麽?此事小弟实在太过不安。」俞莲舟不答,却问:「王盘山之会,到底如何?」

张翠山於是述说如何夜闯龙门镖局、如何识得殷素素、如何偕赴王盘山参与天鹰教扬刀立威,直说至金毛狮王谢逊如何大施屠戮、夺得屠龙宝刀、逼迫二人同舟出海。

俞莲舟听完这番话後,又询明崑仑派高则成和蒋涛二人之事,沉吟半晌,才道:「原来如此。倘若你终於不归,不知这中间的隐秘到何日方能解开。」张翠山道:「是啊,我义兄──嗯,二哥,那谢逊其实并非怙恶不悛之辈,他所以如此,实是生平一件大惨事逼成,此刻我已和他义结金兰。」俞莲舟点了点头,心想:「这又是一件棘手之极的事。」

张翠山续道:「我义兄一吼之威,将王盘山上众人尽数震得神智失常,他说这等人即使不死,也都成了白痴,那麽他得到屠龙刀的秘密,再也不会泄漏出去了。」

俞莲舟道:「这谢逊行事狠毒,但确也是个奇男子,不过他百密一疏,终於忘了一个人。」张翠山道:「谁啊?」俞莲舟道:「白龟寿。」

张翠山道:「天鹰教的玄武坛坛主?」俞莲舟道:「正是。依你所说,当日王盘山岛上群豪之中,以白龟寿的内功最为深厚。他被谢逊的酒箭一冲,晕死了过去,後来谢逊作了狮子吼,白龟寿倘若好端端地,只怕也抵不住他的一吼──」

张翠山一拍大腿,道:「是了,其时白龟寿晕在地下未醒,听不到吼声,反而保得神智清醒,我义兄虽然心思细密,却也没想到此节。」

俞莲舟叹了口气,道:「从王盘山上生还而神智不失的,只白龟寿一人。昆仑派的内功有独到之处,但高蒋二人功力尚浅,自此痴痴呆呆,成了废人。旁人问他二人,到底是谁害得他们这个样子,蒋涛只是摇头不答,高则成却自始至终说着一个人的名字:殷素素。」他顿了一顿,又道:「这时我方明白,原来他是心中念念不忘弟妹。哼,下次西华子再出言不逊,瞧我怎生对付他。他崑仑弟子行止不谨,还来怪责人家。」

张翠山道:「白龟寿既然神智不失,他该明白一切原委啊。」俞莲舟道:「可他就偏不肯说。你道为甚麽?」张翠山略加寻思,已然明白,说道:「是了,天鹰教想去抢夺屠龙宝刀,不肯吐露这独有的讯息,因此始终推说不知。」俞莲舟道:「今日武林中的大纷争便是为此而起。崑仑派说殷素素害了高蒋二人,我师兄弟也都道你已遭了天鹰教的毒手。」

张翠山道:「小弟前赴王盘山之事,是白龟寿说的麽?」俞莲舟道:「不,他甚麽也不肯说。我和四弟、六弟同到王盘山踏勘,见到你铁笔写在山壁上的那二十四个大字,才知你也参与了天鹰教的『扬刀立威之会』。我们三人在岛上找不到你的下落,自是去找白龟寿询问。他言语不逊,动起手来,被我打了一掌。不久崑仑派也有人找上门去,却吃了一个大亏,被天鹰教杀了两人。十年来双方的仇怨竟然愈结愈深。」

张翠山甚是歉仄,说道:「为了小弟夫妇,因而各门派弟子无辜遭难,我心中如何能安?小弟禀明师尊之後,当分赴各门派解释误会,领受罪责。」

俞莲舟叹了口气道:「这是阴错阳差,原也怪不得你。那日师父派我和七弟赶赴临安,保护龙门镖局,但行至江西上饶,遇上了一件大不平事,我两无法不出手。终於耽搁了几日,救了十余个无辜之人的性命,待得赶到临安,龙门镖局的案子已然发了。本来嘛,倘若单是为了你们夫妇二人,也只崑仑、武当两派和天鹰教之间的纠葛,但天鹰教为了要抢夺那屠龙刀,始终不提谢逊的名字,於是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这些帮会门派,都把帮主和掌门人的血海深仇一齐算在天鹰教的头上。天鹰一教,成为江湖上众矢之的。」

张翠山叹道:「其实那屠龙刀有甚麽了不起,我岳父何苦代人受过?」

俞莲舟道:「我从未和令岳会过面,但他统领天鹰教独抗群雄,这份魄力气概,所有与他为敌之人,也都不禁钦服。」

张翠山道:「少林、峨嵋、崆峒等门派,并未参与王盘山之会啊,怎地也跟天鹰教结了怨仇?」俞莲舟道:「此事却是因你义兄谢逊而起了。天鹰教为了想得那屠龙宝刀,接二连三的派遣海船,遍访各处海岛,找寻谢逊的下落。须知纸包不住火,白龟寿的口再密,这消息还是泄漏了出来。你这义兄曾冒了『混元霖雳手成昆』之名,在大江南北做过三十几件大案,各门各派成名人物死在他手下的不计其数,此事你可知道麽?」

张翠山黯然点头,低声道:「人家终於知道是他干的了。」俞莲舟道:「他每做一件案子,便在墙上大书『杀人者混元霹雳手成昆也』,其时我们奉了师命,曾一同下山查访,当时谁也不知道真凶是谁,那成昆也始终不曾露面。但当天鹰教得知谢逊下落的消息一经泄漏,各门各派中深於智谋之人便连带想起,那谢逊本是成昆的唯一传人,又知他师徒不知何故失和,翻脸成仇,然则冒名成昆之名杀人的,多半便是谢逊了。你想谢逊害过多少人,牵连何等广大?单是少林派中的空见大师也死在他的拳下,你想想有多少人欲得他而甘心?」

张翠山神色惨然,说道:「我义兄虽已改过迁善,但双手染满了这许多鲜血──唉,二哥,我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俞莲舟道:「咱们师兄弟为了你而找天鹰教,崑仑派为了高蒋二人而找天鹰教,巨鲸帮他们为了帮主惨死而找天鹰教,更有以少林派为首许多白道黑道人物,为了逼问谢逊的踪迹而找天鹰教。这些年来,双方大战过五场,小战不计其数。虽然天鹰教每一次大战均落下风,但你岳父居然在群雄围攻之下苦撑不倒,实在算得是个人杰。当然,少林、武当、峨嵋等名门正派,以事情真相未曾明白,中间隐晦难解之处甚多,看来天鹰教并非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以处处为对方留下余地,但一般江湖中人却是出手决不客气的。这一次我们得到讯息,天鹰教天市堂李堂主乘船出海找寻谢逊,我们便暗中跟了下来,只盼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那知李堂主瞧出情形不对,硬不许我们跟随,崑仑派便跟他们动起手来。倘若你们夫妇的木筏不在此时出现,双方又得损折不少好手了。」

张翠山默然,细细打量师哥,见他两鬓斑白,额头亦添了不少皱纹,说道:「二哥,这十年之中,你可辛苦啦。我百死余生,终於能见你一面,我──我──」

俞莲舟见他眼眶湿润,说道:「武当七侠重行聚首,正是天大的喜事。自从三弟受伤,你又失踪,江湖上改称我们为『武当五侠』,嘿嘿,今日七侠重振声威──」但想到俞岱岩手足残废,七侠之数虽齐,然而要像往昔一般,师兄弟七人联袂行侠江湖,终究是再也不可能的了,不禁凄怆心酸。

※※※

海舟南行十数日,到了长江口上,一行人改乘江船,溯江而上。

张翠山夫妇换下了褴褛的皮毛衣衫,两人宛似瑶台双璧,风采不减当年。无忌穿上了新衫新裤,头上用红头绳紮了两根小辫子,甚是活泼可爱。

俞莲舟潜心武学,无妻无子,对无忌十分喜爱,只是他生性严峻,沉默寡言,神色间却是冷冷的。无忌心知这位冷口冷面的师伯其实待己极好,一有空闲,便缠着师伯问东问西。他生於荒岛,陆地上的事物甚麽也没见过,因之看来事事透着新鲜。俞莲舟竟是不感厌烦,常常抱着他坐在船头,观看江上风景。无忌问上十句八句,他便短短的回答一句。

这一日江船到了安徽铜陵的铜官山脚下,天色向晚,江船泊在一个小市镇旁。船家上岸去买肉沽酒。张翠山夫妇和俞莲舟在舱中煮茶闲谈。

无忌独自在船头玩耍,见码头旁有个年老的乞丐坐在地下玩蛇,颈中盘了一条青蛇,手中舞弄着一条黑身白点的大蛇。那条黑蛇忽儿盘到了他头上,一忽儿横背而过,甚是灵动。无忌在冰火岛上从来没见过蛇,看得甚是有趣。那老丐见到了他,向他笑了笑,手指一弹,那黑蛇突然跃起,在空中打了个筋斗,落下时在他的胸口盘了几圈。无忌大奇,目不转睛的瞧着。那老丐向他招了招手,做了几个手势,示意他走上岸去,还有好戏法变给他看。

无忌当即从跳板上岸去。那老丐从背上取下了一个布囊,张开了袋口,笑道:「里面还有好玩的东西,你来瞧瞧。」无忌道:「甚麽东西?」那老丐道:「挺有趣的,你一看便知道了。」无忌探头过去,往囊中瞧去,但黑黝黝的看不见甚麽。他又移近一些,想瞧个明白,那老丐突然双手一翻,将布袋套上了他的脑袋。无忌「啊」的一声叫,嘴巴已被那老丐隔袋按住,跟着身子也被提了起来。

他这一声从布袋之中呼出,声音低微,但俞莲舟和张翠山已然听见。两人虽在舱中,相隔甚远,已察觉呼声不对,同时奔到船头,见无忌已被那老丐擒住。

两人正要飞身跃上岸去,那老丐厉声喝道:「要保住孩子性命,便不许动。」说着撕破了无忌背上的衣服,将黑蛇之口对准了他背心皮肉。

这时殷素素也已奔到船头,眼见爱儿被擒,急怒攻心,便欲发射银针。俞莲舟双手一拦,喝道:「使不得!」他认得这黑蛇名叫「漆黑星」,乃是着名毒蛇,身子越黑,毒性愈烈。这条黑蛇身子黑得发亮,身上白点也是闪闪发光,张开大口,露出四根獠牙,对准着无忌背上的细皮白肉,这一口咬了下去,无忌顷刻间便即毙命,纵使击毙那老丐,获得解药,也未必便能及时解救,当下不动声色,说道:「尊驾和这孩童为难,想干甚麽?」

那老丐道:「你命船家起锚开船,离岸五、六丈,我再跟你说话。」俞莲舟知他怕自己突然跃上岸去,明知船一离岸,救人更加不易,但无忌在他挟制之下,只得先答应了再说,便握住锚链,手臂微微一震,一只五十来斤的铁锚应手而起,从水中飞了上来。

那老丐见俞莲舟手臂轻抖,铁链便已飞起,功力之精纯,实所罕见,不禁脸上微微变色。张翠山提起长篙,在岸上一点,坐船缓缓退向江心。那老丐道:「再退开些!」张翠山愤然道:「难道还没五、六丈远麽?」那老丐微笑道:「俞二侠手提铁锚的武功如此厉害,便在五、六丈外,在下还是不能放心。」张翠山只得又将坐船撑退丈余。

俞莲舟抱拳道:「请教尊姓大名。」那老丐道:「在下是丐帮中的无名小卒,贱名没的污了俞二侠尊耳。」俞莲舟见他背上负了五、六只布袋,心想这是丐帮中的六袋弟子,位份已算不低,如何竟干出这等卑污行径来?何况丐帮素来行事仁义,他们帮主史火龙是条铁铮铮的好汉子,江湖上大大有名,这事可真奇了。

殷素素忽然叫道:「东川的巫山帮已投靠了丐帮麽?我瞧丐帮中没阁下这一份字号?」那老丐「咦」的一声,还未回答,殷素素又道:「贺老三,你捣甚麽鬼。你只要伤了我孩子的一根毫毛,我把你们的梅石坚剁做十七廿八块!」

那老丐吃了一惊,说道:「殷姑娘果然好眼力,认得我贺老三。在下正是受梅帮主的差遣,前来恭迎公子。」殷素素怒道:「快把毒蛇拿开!你这巫山帮小小帮会,好大的胆子!竟惹到天鹰教头上来啦。」贺老三道:「只须殷姑娘一句话,贺老三立时把公子送回,梅帮主自当亲自登门赔罪。」殷素素道:「要我说甚麽话?」

贺老三道:「我们梅帮主的独生公子死在谢逊手下,殷姑娘想必早有听闻。梅帮主求恳张五侠和殷姑娘──不,小人失言,当称张夫人,求恳两位开恩,示知那恶贼谢逊的下落,敝帮合帮上下,尽感大德。」

殷素素秀眉一扬,说道:「我们不知道。」贺老三道:「那只有恳请两位代为打听打听。我们好好侍候公子,一等两位打听到了谢逊的去处,梅帮主自当亲身送还公子。」

殷素素眼见毒蛇的獠牙和爱子的背脊相距不过数寸,心下一阵激动,便想将冰火岛之事说了出来,转头向丈夫望了眼,却见他一脸坚毅之色。她和张翠山十年夫妻,知他为人极重义气,自己若是为救爱子而泄漏了谢逊的住处,倘若义兄因此死於人手,只怕夫妻之情也就难保,话到口边,却又忍住不说。

张翠山朗声道:「好,你把我儿子携去便是。大丈夫岂能出卖朋友?你可把武当七侠瞧得忒也小了。」

贺老三一愣,他只道将无忌一擒到,张翠山夫妇二人非吐露谢逊的讯息不可,那知张翠山竟然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一时倒也没了主意,说道:「俞二侠,那谢逊罪恶如山,武当派主持公道,武林人所共仰,还请你劝两位一劝。」

俞莲舟道:「此事如何处理,在下师兄弟正要回归武当,禀明恩师,请他老人家示下。武昌黄鹤楼英雄大会,请贵帮梅帮主和阁下同来与会,届时是非曲直,自有交代。你先将孩子放下。」

他离岸六七丈,说这几句话时丝毫没提声纵气,但贺老三听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便如接席而谈一般,心下好生佩服,暗想:「武当七侠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虚传。这一次我们破釜沉舟,干出这件事来,小小巫山帮又怎惹得起武当派和天鹰教?但梅帮主杀子之仇,不能不报。」躬身说道:「既是如此,小人多有得罪,只有请张公子赴东川一行。」

突然之间,殷素素伸掌在站在船边的一名水手背上重重一推,又踢下另一名水手。两名水手啊啊大叫,扑通、扑通的跌入水中,水花高溅。

殷素素大叫:「啊哟,啊哟,五哥你干麽打我?」在船头纵声大叫大跳。俞莲舟与张翠山愕然,都不知她何以如此。贺老三遥遥望见奇变陡生,更是诧异之极。

俞莲舟只一转念间便即明白,眼见贺老三目瞪口呆,当即拔出长剑,运劲掷出。嗤的一声响,长剑飞越半空,激射过去,将「漆黑星」毒蛇的蛇头斩落,连贺老三抓住毒蛇的四根手指也一起削下来。当俞莲舟长剑出鞘之时,张翠山已抓住系在桅杆顶上的纤索,双足在船头一登,抓着纤索从半空中荡了过去。他比俞莲舟的长剑只迟到了片刻,足未着地,半空中探身而前,左右砰的一掌,将贺老三击得翻出几个筋斗,右手已将无忌抱过。

贺老三委顿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两名水手游向岸边,不知殷素素何以发怒,不敢回上船来。殷素素笑吟吟的叫道:「两位大哥请上船来,适才多有得罪,每人一两银子,请你们喝酒。」

※※※

江船溯江而上,偏又遇着逆风,舟行甚缓。张翠山和师父及诸兄弟分别十年,急欲会见,到了安庆後便想舍舟乘马。俞莲舟却道:「五弟,咱们还是坐船的好,虽然迟到数日,但坐在船舱之中,少生事端。今日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查问你义兄下落。」殷素素道:「我们和二伯同行,难道有人敢阻俞二侠的大驾?」俞莲舟道:「我们师兄弟七人联手,或者没人能阻得住,单是我和五弟二人,怎敌得过源源而来的高手?何况只盼此事能善加罢休,又何必多结冤家?」张翠山点头道:「二哥说的不错。」

舟行数日,到得武穴,便已是湖北省境。这晚到了富池口,舟子泊了船,准拟过夜。俞莲舟忽听得岸上马嘶声响,向舱外一张,只见两骑马刚掉转马头,向镇上驰去。马上乘客只见到背影,但身手便捷,显是会家子。他转头向张翠山道:「在这里只怕要惹是非,咱们连夜走罢。」张翠山道:「好!」心下好生感激。武当七侠自下山行道以来,武艺既高,行事又正,只有旁人望风远避,从未避过人家。近年来俞莲舟威名大震,便是崑仑、崆峒这些名门大派的掌门人,名声也尚不及他响亮,但这次见到两个无名小卒的背影,便不愿在富池口逗留,自是为了师弟一家三口之故。

俞莲舟将船家叫来,赏了他三两银子,命他连夜开船。船家虽然疲倦,但三两银子已是几个月的伙食之资,自是大喜过望,当即拔锚启航。

这一晚月白风清,无忌已自睡了,俞莲舟和张翠山夫妇在船头饮酒赏月,望着浩浩大江,胸襟甚爽。

张翠山道:「恩师百岁大寿转眼即至,小弟竟能赶上这件武林中罕见的盛事,老天爷可说待我不薄了。」殷素素道:「就可惜仓促之间,我们没能给他老人家好好备一份寿礼。」

俞莲舟道:「弟妹,你可知我恩师在七个弟子之中,最喜欢谁?」殷素素道:「他老人家最得意的弟子,自然是你二伯。」俞莲舟笑道:「你这句话可是言不由衷,心中明明知道,却故意说错。我们师兄弟七人,师父日夕挂在心头的,便是你这位英俊夫郎。」殷素素心下甚喜,摇头道:「我不信。」

俞莲舟道:「我们七人各有所长,大师哥深通易理,冲淡弘远。三师弟精明强干,师父交下来的事,从没错失过一件。四师弟机智过人。六师弟剑术最精。七师弟近年来专练外门武功,他日内外兼修、刚柔合一,那是非他莫属──」殷素素道:「二伯你自己呢?」俞莲舟道:「我资质愚鲁,一无所长,勉强说来,师传的本门武功,算我练得最刻苦勤恳些。」殷素素拍手笑道:「你是武当七侠中武功第一,自己偏谦虚不肯说。」

张翠山道:「我们七兄弟之中,向来是二哥武功最好。十年不见,小弟更加望尘莫及。唉,少受恩师十年教诲,小弟是退居末座了。」言下不禁颇有怅惘之意。

俞莲舟道:「可是我七兄弟中,文武全才,唯你一人。弟妹,我跟你说一个秘密。五年之前,恩师九十五岁寿诞,师兄弟称觞祝寿之际,恩师忽然大为不欢,说道:『我七个弟子之中,悟性最高,文武双全,惟有翠山。我原盼他能承受我的衣钵,唉,可惜他福薄,五年来存亡未卜,只怕是凶多吉少。』你说,师父是不是最喜欢五弟?」

殷素素笑靥如花,心中甚喜。张翠山感激无已,眼角微微湿润。

俞莲舟道:「现下五弟平安归来,送给恩师的寿礼,再没比此更重的了。」

正说到此处,忽听得岸上隐隐传来马蹄声响。蹄声自东而西,静夜中听来分外清晰,共是四骑,三人对望了一眼,心知这四乘马连夜急驰,多半与己有关。三人虽然不想惹事,岂又是怕事之辈?当下谁也不提。

俞莲舟道:「我这次下山时,师父正闭关静修。盼望咱们上山时,他老人家已经开关。」殷素素道:「我爹爹昔年跟我说道,他一生所钦佩的人物只有两位,一是明教阳教主,他已经逝世,此外便只是尊师张真人。连少林派的『见闻智性』四大高僧,我爹爹也不怎麽佩服。张真人今年百岁高龄,修持之深,当世无有其匹。现下还要闭关,是修练长生不老之术麽?」俞莲舟道:「不是,恩师是在精思武功。」殷素素微微一惊,道:「他老人家武功早已深不可测,还钻研甚麽?难道当世还能有人是他敌手?」

俞莲舟道:「恩师自九十五岁起,每年都闭关九个月。他老人家言道,我武当派的武功,主要得自一部《九阳真经》。可是恩师当年蒙觉远祖师传授真经之时,年纪太小,又全然不会武功,觉远祖师也非有意传授,只是任意所之,说些给他听,因之本门武功总是尚有缺陷。这《九阳真经》据觉远祖师说是传自达摩老祖。但恩师言道,他越是深思,越觉未必尽然。一来真经中所说的秘奥与少林派武功大异,反而近於我中土道家武学;二来这《九阳真经》不是梵文,而是中国文字,夹写在梵文的《楞伽经》的字畔行间。想达摩老祖虽然妙悟禅理,武学渊深,他自天竺西来,未必精通中土文字,笔录这样一部要紧的武经,又为甚麽不另纸书写,却要写在另一部经书的行间?」

张翠山点头称是,问道:「恩师猜想那是甚麽道理?」

俞莲舟道:「恩师也猜想不出,他说或许这是少林寺後世的一位高僧所作,却假托了达摩老祖的名头。恩师心想於《九阳真经》既所知不全,难道自己便创制不出?他每年闭关苦思,便是想自开一派武学,与世间所传的各门武功全然不同。」

张翠山和殷素素听了,都慨然赞叹。俞莲舟道:「当年听得觉远祖师传授《九阳真经》的,共有三位。一是恩师,一是少林派的无色大师,另一位是个女子,那便是峨嵋派的创派祖师郭襄郭女侠。」殷素素道:「我曾听爹爹说,郭女侠是位大有来头的人物,她父亲是郭靖郭大侠,母亲是丐帮的黄帮主黄蓉,当年襄阳失陷,郭大侠夫妇双双殉难。」

俞莲舟道:「正是。我恩师当年曾与郭大侠夫妇在华山绝顶有一面之缘,每当提起他两位为国为民的仁风侠骨,常说我等学武之人,终身当以郭大侠夫妇为榜样。」他出神半晌,续道:「当年传得《九阳真经》的三位,悟性各有不同,根柢也大有差异。武功是无色大师最高;郭女侠是郭大侠和黄帮主之女,所学最博;恩师当时武功全无根基,但正因如此,所学反而最精纯。是以少林、峨嵋、武当三派,一个得其『高』,一个得其『博』,一个得其『纯』。三派武功各有所长,但也可说各有所短。」

殷素素道:「那位觉远祖师,武功之高,该是百世难逢了。」

俞莲舟道:「不!觉远祖师不会武功。他在少林寺藏经阁中监管藏经,这位祖师爱书成癖,无书不读,无经不背。他无意中看到《九阳真经》,便如念金刚经、法华经一般记在心中,至於经中所载博大精深的武学,他虽也有领悟,但所练的只是内功,武术却全然不会。」於是将《九阳真经》如何失落,从此湮没无闻的故事讲给了她听。

这事张翠山早听师父说过,殷素素却是第一次听到,极感兴趣,说道:「原来峨嵋派上代与武当派还有这样的渊源。这一位郭襄郭女侠,怎地又不嫁给张真人?」

张翠山微笑斥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

俞莲舟道:「恩师与郭女侠在少室山下分手之後,此後没再见过面。恩师说,郭女侠心中念念不忘於一个人,那便是在襄阳城外飞石击死蒙古大汗的神雕大侠杨过。郭女侠走遍天下,找不到杨大侠,在四十岁那年忽然大彻大悟,便出家为尼,後来开创了峨嵋一派。」

殷素素「哦」的一声,不禁深为郭襄难过,转眼向张翠山瞧去。张翠山的目光也正转过来。两人四目交投,均想:「我俩天上地下永不分离,比之这位峨嵋创派祖师郭女侠,可就幸运得多了。」

俞莲舟平日沉默寡言,有时接连数日可以一句话也不说,但自和张翠山久别重逢之下,欣喜逾常,谈锋也健了起来。他和殷素素相处十余日後,觉她本性其实不坏,所谓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自幼耳濡目染,所见所闻者尽是邪恶之事,这才善恶不分,任性杀戮,但和张翠山成婚十年,气质已大有变化,因之初见时对她的不满之情,已逐日消除,觉得她坦诚率真,比之名门正派中某些迂腐自大之士,反而更具真性情。

这时忽听得马蹄声响,又自东方隐隐传来,不久蹄声从舟旁掠过,向西而去。张翠山只作没听见,说道:「二哥,倘若师父邀请少林、峨嵋两派高手,共同研讨,截长补短,三派武功都可大进。」

俞莲舟伸手在大腿上一拍,道:「着啊,师父说你是将来承受他衣钵门户之人,果真一点也不错。」张翠山道:「恩师只因小弟不在身边,这才时致思念。浪子若是远游不归,在慈母心中,却比随侍在侧的孝子更加好了。其实小弟此时的修为,别说和大哥、二哥、四哥相比固然远远不及,便是六弟、七弟,也定比小弟强胜得多。」

俞莲舟摇头道:「不然,目下以武功而论,自是你不及我。但恩师的衣钵传人,负有昌大武学的重任。恩师常自言道,天下如此之大,武当一派是荣是辱,何足道哉?但若能精研武学奥秘,慎择传人,使正人君子的武功,非邪恶小人所能及;再进而相结天下义士,驱除鞑虏,还我河山,这才算是尽了我辈武学之士的本分。因此恩师的衣钵传人,首重心术,次重悟性。说到心术,我师兄弟七人无甚分别,悟性却以你为最高。」张翠山摇手道:「那是恩师思念小弟,一时兴到之言。就算恩师真有此意,小弟也万万不敢承当。」

俞莲舟微微一笑,道:「弟妹,你去护着无忌,别让他受了惊吓,外面的事有我和五弟料理。」殷素素极目远眺,不见有何动静,正迟疑间,俞莲舟道:「岸上灌木之中,刀光闪烁,伏得有人。前边芦苇中必有敌舟。」

殷素素游目四顾,但见四下里静悄悄的绝无异状,心想只怕是你眼花了罢?

※※※

忽听得俞莲舟朗声说道:「武当山俞二、张五,道经贵地,请恕礼数不周。那一位朋友若是有兴,请上船来共饮一杯如何?」他这几句话一完,忽听得芦苇中桨声响动,六艘小船飞也似的划了出来,一字排开,拦在江心。一艘船上呜的一声,射出一枝响箭,南岸一排矮树中窜出十余个劲装结束的汉子,一色黑衣,手中各持兵刃,脸上却蒙了黑帕,只露出眼睛。

殷素素心下好生佩服:「这位二伯名不虚传,当真了得。」眼见敌人甚众,急忙回进舱中,见无忌已然惊醒。殷素素替他穿好衣服,低声道:「乖孩儿,不用怕。」

俞莲舟又道:「前面当家的是那一位朋友,武当俞二、张五问好。」但六艘小船中除了後梢的桨手之外不见有人出来,更无人答话。

俞莲舟忽地省悟,叫道:「不好!」翻身跃入江中。他自幼生长江南水乡,水性极佳,刚一下江,只见四个汉子手持利锥,潜水而来,显是想锥破船底,将舟中各人生擒活抓。

他隐身船侧,待四人游近,双手分别点出,已中两人穴道,跟着一脚踢中了第三人腰间「志室穴」。第四人一惊欲逃,俞莲舟左手已抓住他的小腿,甩上船来。他想那三人穴道被点,势必要溺死在大江之中,於是一一抓起,抛在船头,这才翻身上船。那第四个汉子在船头打了个滚,纵身跃起,挺锥向张翠山胸口剌落。张翠山见他武功平常,也不闪避,左手一探,抓住他手腕,跟着左肘挺出,撞中了他胸口穴道。那汉子一声轻哼,便即摔倒。

俞莲舟道:「岸上似乎有几个好手,礼数已到,不理他们,冲下去罢!」张翠山点了点头,吩咐船家只管开船。慢慢驶近那六艘小船时,俞莲舟提起那四个汉子,拍开他们身上穴道,掷了过去。但说也奇怪,对方舟中固然没人出声,岸上那十余个黑衣人也是悄无声息,竟如个个都是哑巴一般。那四个潜水的汉子钻入舱中,不再现身。

座船刚和六艘小船并行,便要掠舟而过之时,一艘小舟上的一名桨手突然右手扬了两下,砰砰两声,木屑纷飞,座船船舵已然炸毁,船身登时横了过来。原来那桨手掷出的是两枚渔家炸渔用的渔炮,只是制得特大,多装火药,因此炸力甚强。

俞莲舟不动声色,轻轻跃上了对方小舟,他艺高人胆大,仍是一双空手。

小舟上的桨手手持木桨,眼望前面,对他跃上船来竟是毫不理会。俞莲舟喝道:「是谁掷的渔炮?」那桨手木然不答。俞莲舟抢进舱去,只见舱中对坐着两个汉子,见他进舱,仍是一动不动,丝毫不现迎敌之意。俞莲舟一把掀住他的头颈,提了起来,喝道:「你们瓢把子呢?」那人闭目不答。俞莲舟是武林一流高手身份,不愿以武力逼问,当即回到後梢,只见张翠山和殷素素已抱着无忌过来小舟。

俞莲舟夺过木桨,逆水上划。只划得几下,殷素素叫道:「毛贼放水!」但见船舱中水涌上来。原来小舟中各人拔开舱底木塞,放水入船。俞莲舟跃到第二艘船时,见舟中也已小半船水。他回头说道:「五弟,既是非要咱们上岸不可,那就上去罢!」那六艘小舟显是事先安排好了,作为请客上岸的跳板。三人带同无忌,跃上岸去。

岸上十余名蒙着脸的黑衣汉子早就排成了个半圆形,将四人围在弧形之内。这十余人手中所持大都均是长剑,另一小半或持双刀,或握软鞭,没一个使沉重兵刃。

俞莲舟抱臂而立,自左而右的扫视一遍,神色冷然,并不说话。

中间一个黑衣汉子右手一摆,众人忽地两旁分开,各人微微躬身,手中兵器刃尖向地,抱拳行礼,让出路来。俞莲舟还了一礼,昂然而过。这干人待俞莲舟走出圈子,忽地向中间一合,封住了道路,将张翠山等三人围住,青光闪烁,兵刃一齐挺起。

张翠山哈哈一笑,说道:「各位原来冲着张某人而来。摆下这等大阵仗,可将张翠山忒也瞧得重了。」中间那黑衣汉子微一迟疑,垂下剑尖,又让开了道路。张翠山道:「素素,你先走!」

殷素素抱着无忌正要走出,猛地里风声响动,五柄长剑一齐指住了无忌。殷素素吃了一惊急忙倒退。那五人跟着踏步而前,剑尖不住颤动,始终不离无忌身周尺许。

俞莲舟双足一点,倏地从人丛之外飞越而入,双手连拍四下,每一记都拍在黑衣人的手腕之上,四柄指着无忌的长剑一一飞入半空。这四下拍击出手奇快,四柄长剑竟似同时飞上。他左手跟着反手擒拿,抓住了第五人的手腕,中指顺势点了那人腕上穴道,但觉着手处柔软滑腻,似是女子之手,急忙放开。那人手腕麻痹,当的一声,长剑落地。

那五人长剑脱手,急忙退开。月光下青光闪动,又是两柄长剑刺了过来,但见剑刃平刺,锋口向着左右,每人使的都是一招「大漠平沙」,但剑势不劲,似无伤人之意。

俞莲舟心道:「崑仑剑法!原来是崑仑派的!」待剑尖离胸将近三寸,突然胸口一缩,双臂回环,左手食指和右手食指同时击在剑刃的平脸上。

这两下敲击中使上了武当心法,照理对方长剑非出手不可,岂知手指和剑刃相触,陡觉剑刃上传出一股柔劲,竟将他这一击之力化解了一小半,长剑并未脱手。但那二人终究抵挡不住,腾腾腾退出三步。一人站立不定,摔倒在地,另一人「啊哟」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自六艘小舟横江以来,对方始终没一人出过声,这时「啊哟」一声惊呼,声音柔脆,听得出是女子口音。

中间那黑衣人左手一摆,各人转身便走,顷刻间消失在灌木之後。但见这干人大半身材苗条,显是穿了男装的女子。俞莲舟朗声道:「俞二、张五多多拜上铁琴先生,请恕无礼之罪。」那些黑衣人并不答话,隐隐听得有人轻声一笑,仍是女子之声。

殷素素将无忌放下地来,紧紧握住他手,说道:「这些大半是女子啊。二伯,她们都是崑仑派的麽?」俞莲舟道:「不,是峨嵋派的。」张翠山奇道:「峨嵋派的?你怎说多多拜上『铁琴先生』?」

俞莲舟叹道:「她们自始至终不出一声,脸上又以黑帕蒙住,那自是不肯以真面目来示人了。五剑指住无忌,那是崑仑派的『寒梅剑阵』。两人平剑刺我,又使崑仑派的『大漠平沙』。她们既然冒充崑仑派,我便将错就错,提一提崑仑的掌门铁琴先生何太冲。」

殷素素道:「你怎知她们是峨嵋派的?认出了人麽?」

俞莲舟道:「不,这些人功力都不算深,想是当今峨嵋掌门灭绝师太的徒孙一辈,或许是她的小弟子,我并不认得。但她们以柔劲化解我指击剑刃的功夫,确是峨嵋心法。要学别派的数招阵式不难,但一使到内劲,真相就瞒不住了。」

张翠山点头道:「二哥以指击剑,她们还是撒剑的好,受伤倒轻。峨嵋派的内功本是极好的,只是未有适当功力便贸然运使,遇上高手,不免要吃大亏。二哥倘若真将她们当作敌人,这两个女娃娃早就屍横就地了。可是峨嵋派跟咱们向来是客客气气的啊。」

俞莲舟道:「恩师少年之时,受过峨嵋派祖师郭襄女侠的好处,因此他老人家谆谆告诫,决不可得罪了峨嵋门下弟子,以保昔年的香火之情。我以指击剑,发觉到对方内劲不对时,收势已然不及,终於伤了二人。虽然这是无心之失,总是违了恩师的训示。」

殷素素笑道:「好在你最後说是向铁琴先生请罪,不算是正面得罪了峨嵋派。」

这时他们的座船早已顺水向下游,影踪不见。六艘小船均已沉没,舟中桨手湿淋淋的一个个爬上岸来。殷素素道:「这些都是峨嵋派的麽?」俞莲舟低声道:「多半是巢湖的粮船帮。」殷素素望了一眼地下明晃晃的五柄长剑,俯身想拾起瞧瞧。俞莲舟道:「别动她们的兵刃,倘若剑上刻得有名字,咱们以後便无法假作不知。这就走罢!」殷素素这时对这位二伯敬服得五体投地,应道:「是!」携了无忌之手,走向江岸大道。

经过一丛灌木,只见数丈外的一株大柳树上系着三匹健马。无忌喜呼起来:「有马,有马!」他在冰火岛上从未见过马匹,来到中土後,一直想骑一骑马,只是一路乘船,始终未得其便。

四人走近马匹,见柳树上钉着一张纸。张翠山取下看时,见纸上写道:「敬奉坐骑三匹,以谢毁舟之罪。」字是炭条写的,仓卒之际,字迹甚是潦草,笔致柔软,显是女子手笔。殷素素笑道:「峨嵋派姑娘们画眉用的炭笔,今日用来写字条给武当大侠。」俞莲舟道:「她们倒也客气得很。」於是解下马匹,三人分别乘坐。无忌坐在母亲身前,大是兴奋。

张翠山道:「反正咱们形迹已露,坐船骑马都是一般。」俞莲舟道:「不错。前边道上必定尚有波折,倘若迫不得已要出手,下手千万不可重了。」他适才无意间伤了两名峨嵋门下弟子,心下耿耿不安。

殷素素好生惭愧,心想:「二伯只不过下手重了一些,本意亦非伤人,只是逼对方撒剑,她们自行硬挺,这才受伤。比之我当年肆意杀了这许多少林门人,过错之轻重,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一身作事一身当,以後不可再让二伯为难。」说道:「二伯,这干人全是冲着我夫妇而来,对你可恭敬得很。前面要是再有阻拦,由弟妹打发便是,倘真不行,再请你出手相援。」俞莲舟道:「你这话可见外了。咱兄弟同生共死,分甚麽彼此?」

殷素素不便再说,问道:「他们明知二伯跟我夫妇在一起,怎地只派些年轻的弟子来拦截?」俞莲舟道:「想是事急之际,不及调动人手。」

张翠山见了适才峨嵋派众女的所为,料是为了寻问谢逊的下落而来,说道:「原来义兄跟峨嵋派也结下了梁子,我在冰火岛上却没听他说起过。」

俞莲舟叹道:「峨嵋派门规极严,派中又大多是女弟子。灭绝师太自来不许女弟子们随便行走江湖。这次峨嵋派竟然也跟天鹰教为难,我们当时颇感诧异,直到最近方始明白了其中缘故,原来河南开封金瓜锤方评方老英雄有一晚突然被害,墙上留下了『杀人者混元霹雳手成昆也』十一个血字。」殷素素问道:「那方评是峨嵋派的麽?」俞莲舟道:「不是。灭绝师太俗家姓方,那方老英雄是灭绝师太的亲哥哥。」张翠山和殷素素同时「哦」的一声。

无忌忽然问道:「二伯,那方老英雄是好人还是坏人?」俞莲舟道:「听说方老英雄种田读书,从不和人交往,自然不是坏人。」无忌道:「唉,义父这般胡乱杀人,那就不该了。」俞莲舟大喜,轻舒猿臂,将他从殷素素身前抱了过来,抚着他头,说道:「孩子,你知道不能胡乱杀人,二伯很是喜欢。人死不能复生,便是罪孽深重、穷凶极恶之辈,也不能随便下手杀他,须得让他有一条悔改之路。」

无忌道:「二伯,我求你一件事。」俞莲舟道:「甚麽?」无忌道:「倘若他们找到了义父,你叫他们别杀他。因为义父眼睛瞎了,打他们不过。」俞莲舟沉吟半晌,道:「这件事我答允不了。但我自己决计不杀他便是。」无忌呆呆不语,眼中垂下泪来。

※※※

天明时四人到了一个市镇,在客店中睡了半日,午後又再赶路。有时殷素素和丈夫共乘一骑,让无忌一试控缰驰聘之乐。无忌究是孩子心情,骑了一会马,为谢逊担忧的心事也便淡忘了。

一路无话,不一日过了汉口。这天午後将到安陆,忽见大路上有十余名客商急奔下来,见了俞莲舟等四人,急忙摇手,叫道:「快回头,快回头,前面有鞑子兵杀人掳掠。」一人对殷素素道:「你这娘子忒也大胆,碰到了鞑子兵可不是好玩的。」俞莲舟道:「有多少鞑子。」一人道:「十来个,凶恶得紧哩。」说着便向东逃窜而去。

武当七侠生平最恨的是元兵残害良民。张三丰平素督训甚严,门人不许轻易和人动手,但若遇到元兵肆虐作恶,对之下手却不必容情。因此武当七侠若是遇上大队元兵,只有走避,若见少数元兵行凶,往往便下手除去。俞张二人听说只有十来名元兵,心想正好为民除害,便纵马迎了上去。

行出三里,果听得前面有惨呼之声。张翠山一马当先,但见十余名元兵手执钢刀长矛,正拦住了数十个百姓大肆残暴。地下鲜血淋漓,已有七、八个百姓身首异处。只见一名元兵提起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用力一脚,将他高高踢起,那孩子在半空中大声惨呼,落下来时另一个元兵又挥足踢上,将他如同皮球踢来踢去。只踢得几脚,那孩子早没了声息,已然毙命。张翠山怒极,从马背上飞跃而起,人未落地,砰的一拳,已击在一名伸脚欲踢孩子的元兵胸口。那元兵哼也没哼一声,软瘫在地。另一名元兵挺起长矛,往张翠山背心刺到。

无忌惊叫:「爹爹小心!」张翠山回过身来,笑道:「你瞧爹爹打鞑子兵。」但见长矛离胸口已不到半尺,左手倏地翻转,抓住矛杆,跟着向前一送,矛柄撞在那元兵胸口。那元兵大叫一声,翻倒在地,眼见不活了。

众元兵见张翠山如此勇猛,发一声喊,四下里围了上来。殷素素纵身下马,抢过元兵手中长刀,砍翻了两个。众元兵见势头不对,落荒逃窜,但这些元兵凶恶成性,便在逃走之时,还是挥刀乱杀百姓。俞莲舟大怒,叫道:「别让鞑子走了。」急奔向西,拦住四名元兵的去路。张翠山和殷素素也分头拦截。三人均知元兵虽然凶恶,武功却是平常,无忌比他们要强得多,不用分心照顾。

无忌跳下马来,见二伯和父母纵跃如飞,拍手叫道:「好,好!」突然之间,那名被张翠山用矛杆撞晕的元兵霍地跃起,伸臂抱住了无忌,翻身跃上马背,纵马疾驰。

俞莲舟和张翠山夫妇大惊,齐声呼喊,发足追赶。俞莲舟两个起落,已奔到马後,左手拍出一掌,身随掌起,按到了那元兵後心。那元兵竟不回头,倏地反击一掌。波的一声响,双掌相交,俞莲舟只觉对方掌力犹如排山倒海相似,一股极阴寒的内力冲将过来,霎时间全身寒冷透骨,身子幌了几下,倒退了三步。

那元兵的坐骑也吃不住俞莲舟这一掌的震力,前足突然跪地。那元兵抱着无忌,顺势向前一跃,已纵出丈余,展开轻身功夫,顷刻间已奔出十余丈。

张翠山跟着追到,见二哥脸色苍白,受伤竟是不轻,急忙扶住。

殷素素心系爱子,没命的追赶,但那元兵轻身功夫极高,越追越远,到後来只见远处大道上一个黑点,转了一个弯,再也瞧不到了。殷素素怎肯死心,只是疾追。她不再想到这元兵既能掌伤俞莲舟,自己便算追上了,也决非他的敌手,心中只是一个念头道:「便是性命不保,也要将无忌夺回。」

俞莲舟低声道:「快叫弟妹回来,从长──从长计议。」张翠山挺起长矛,刺死了身前的两名元兵,问道:「伤得怎样?」俞莲舟道:「不碍事,先──先将弟妹叫回来要紧。」张翠山生怕剩下来的元兵之中尚有好手在内,自己一走开,他们便过来向俞莲舟下手,当下四下里追逐,一个个的尽数搠死,这才拉住一匹马来,上马向西追去。

赶出数里,只见殷素素兀自狂奔,但脚步蹒跚,显已筋疲力尽,张翠山俯身将她抱上马鞍。殷素素手指前面,哭道:「不见了,追不到啦,追不到啦。」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张翠山终是挂念俞莲舟的安危,心道:「该当先顾二哥,再顾无忌。」勒转马头,奔了回来,见俞莲舟正闭目打坐,调匀气息。

过了一会,殷素素悠悠醒转,叫道:「无忌,无忌!」俞莲舟惨白的脸色也渐渐红润,睁开眼来,低声道:「好厉害的掌力!」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倚天屠龙记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倚天屠龙记
上一章下一章

第九回 七侠聚会乐未央(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