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祸起萧墙破金汤

第十九回 祸起萧墙破金汤

张无忌被那人带着又一次高高跃起,忽听得远处有人叫道:「说不得,怎麽到这时候才来?」负着张无忌的那人道:「路上遇到了一点小事。韦一笑到了吗?」远处那人道:「没见啊,真奇怪,连他也会迟到。说不得,你见到他没有?」一面问,一面走近。

张无忌暗自奇怪:「原来这人就叫『说不得』,无怪我问他叫甚麽名字,他说是『说不得』,再问他为甚麽说不得,他说道『说不得就是说不得,那有甚麽道理好讲』。怎麽一个人会取这样一个怪名?」又想:「原来他和韦一笑约好了在此相会,不知蛛儿是否无恙?他是韦一笑的好朋友,不知要如何对付我?」

只听说不得道:「铁冠道兄,咱们去找韦兄去,我怕他出了甚麽乱子。」铁冠道人道:「青翼蝠王机警聪明,武功卓绝,会有甚麽乱子?」说不得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对。」

忽听得一个声音从底下山谷中传了上来,叫着:「说不得臭和尚,铁冠老杂毛,快来帮个忙,糟糕之极了,糟糕之极了。」

说不得和铁冠道人齐声惊道:「是周颠,他甚麽事情糟糕?」说不得又道:「他好像受了伤,怎地说话中气如此弱?」不等铁冠道人答话,背了张无忌便往下跃去。铁冠道人跟在後面,忽道:「啊!周颠负着甚麽人?是韦一笑!」

说不得叫道:「周颠休慌,我们来助你了。」周颠叫道:「慌你妈个屁,我慌甚麽?吸血蝙蝠的老命要归天!」说不得惊道:「韦兄怎麽啦,受了甚麽伤?」说着加快脚步。

张无忌身在袋中,更如腾云驾雾一般,忍不住低声道:「前辈,你暂且放下我,下去救人要紧。」说不得突然提起袋子,在空中转了三个圈子,张无忌大吃一惊,倘若他一脱手,将布袋掷了出去,後果当真不堪设想。

只听说不得沉着嗓子道:「小子,我跟你说,我是『布袋和尚说不得』,後面那人是铁冠道人张中,下面说话的是周颠。我们三个,再加上冷面先生冷谦,彭莹玉彭和尚,是明教的五散人。你知道明教吗?」张无忌道:「知道。原来大师也是明教中人。」说不得道:「我和冷谦不大爱杀人,铁冠道人、周颠、彭和尚他们,却是素来杀人不眨眼的。他们倘若知道你藏在我这乾坤一气袋中,随随便便的给你一下子,你就变成了一团肉泥。」张无忌道:「我又没得罪贵教,为甚麽──」说不得道:「铁冠道人他们杀人,还要问得罪不得罪吗?从此之後,你若想活命,不得再在我袋中说出一个字来,知道吗?」张无忌点了点头。说不得道:「你怎不回答?」张无忌道:「你不许我说出一个字来。」说不得微微一笑,道:「你知道就好──啊,韦兄怎麽了?」

最後一句话,却是跟周颠说的,只听周颠哑着嗓子道:「他──他──糟之透顶,糕之透顶。」说不得道:「嗯,韦兄心口还有一丝暖气,周颠,是你救他来的?」周颠道:「废话,难道是他救我来的?」铁冠道人道:「周颠,你受了甚麽伤?」

周颠道:「我见吸血蝙蝠僵在路旁,冻得气都快没有了,不合强盗发善心,运气助他,那知吸血蝙蝠身上的阴毒当真厉害,就是这麽一回事。」

说不得道:「周颠,你这一次当真是做了好事。」周颠道:「甚麽好事坏事,吸血蝙蝠此人又阴毒又古怪,我平素瞧着最不顺眼,不过这一次他做的事很合周颠胃口,周颠便救他一救。那知道没救到吸血蝙蝠,寒毒入体,反而要赔上周颠一条老命。」铁冠道人惊道:「你伤得这般厉害?」周颠道:「报应,报应。吸血蝙蝠和周颠生平不做好事,那知一做好事便横祸临头。」说不得问道:「韦兄做了甚麽好事?」

周颠道:「他激引内毒,阴寒发作,本来只须吸饮人血,便能抑制。他身旁明明有一个女娃子,可是他宁愿自己送命,也不吸她的血。周颠一见之下,说道:『啊哟不对,吸血蝙蝠既然倒行逆施,周颠也只好胡作非为一下,要救他一救。』」

张无忌听得韦一笑没吸饮蛛儿的血,一喜非同小可。说不得反手在布袋外一拍,问道:「那女娃子是谁?」周颠道:「我也这般问吸血蝙蝠。他说这是白眉老儿的孙女。他说眼前明教有难,大夥儿须当齐心合力,因此万万不能吸她的血。」说不得和铁冠道人一齐鼓掌,说道:「正该如此。白鹰、青蝠两王携手,明教便声势大振了。」

说不得将韦一笑身子接了过来,惊道:「他全身冰冷,那怎麽办?」周颠道:「是啊,我说你们快活得太早了些,吸血蝙蝠这条老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一只死蝙蝠和白眉鹰王携手,於明教有甚麽好处?」铁冠道人道:「你们在这儿等一会,我下山去找个活人来,让韦兄饱饮一顿人血。」说罢纵身便欲下山。

周颠叫道:「且慢!铁冠杂毛,这儿如此荒凉,等你找到了人,韦一笑早就变成了韦不笑。死屍倘若会笑,那就可怕得很了。说不得,你布袋中那个小子,拿出来给韦兄吃了罢。」张无忌一惊:「原来他们早瞧出我藏身布袋之中。」

说不得道:「不成!这个人於本教有恩,韦兄若是吃了他,五行旗非跟韦兄拼老命不可。」於是将张无忌如何身受灭绝师太三掌重击、救活锐金旗下数十人的事简略说了,又道:「这麽一来,五行旗还不死心塌地的服了这小子吗?」

铁冠道人问道:「你把他装在布袋中,奇货可居,想收服五行旗麽?」

说不得道:「说不得,说不得!总而言之,本教四分五裂,眼前大难临头,天鹰教远来相助,偏又跟五行旗算起旧帐,打了个落花流水。咱们总得携手一致,才免覆灭。袋中这人有利於本教诸路人马携手,那是决然无疑的。」

他说到这里,伸右手贴在韦一笑後心「灵台穴」上,运气助他抵御寒毒。周颠叹道:「说不得,你为朋友卖命,那是没得说的,可是你小心自己的老命。」铁冠道人道:「我也来相助一臂之力。」伸右掌和说不得的左掌相接。两股内力同时冲入韦一笑体内。

过了一顿饭时分,韦一笑低低呻吟一声,醒了过来,但牙关仍是不住相击,显然冷得厉害,颤声道:「周颠、铁冠道兄,多谢你两位相救。」他对说不得却不言谢,他两人是过命的交情,口头的道谢反而显得多余。铁冠道人功力深湛,但被韦一笑体内的阴毒逼了过来,奋力相抗,一时说不出话来。说不得也是如此。

忽听得东面山峰上飘下铮铮铮的几下琴声,中间挟着一声清啸。周颠道:「冷面先生和彭和尚寻过来啦。」提高声音叫道:「冷面先生,彭和尚,有人受了伤,还是你们滚过来罢!」那边琴声铮的一响,示意已经听到。

彭和尚却问:「谁──受──了──伤──啦──」声音远远传来,山谷鸣响。跟着又问:「到底是谁受了伤?说不得没事罢?铁冠兄呢?周颠,你怎麽说话中气不足?」他问一句,人便跃近数丈,待得问完,已到了近处,惊道:「啊哟,是韦一笑受了伤。」周颠道:「你慌慌张张,老是先天下之急而急。冷面兄,你来给想个法子。」最後那句话,却是向冷面先生冷谦说的。冷谦嗯了一声,并不答话,他知彭和尚定要细问端详,自己大可省些精神。果然彭和尚一连串问话连珠价迸将出来,周颠说话偏又颠三倒四,待得说完经过,说不得和铁冠道人也已运气完毕。彭和尚与冷谦运起内力,分别为韦一笑、周颠驱除寒毒。

待得韦周二人元气略复。彭和尚道:「我从东北方来,得悉少林派掌门人空闻亲率师弟空智、空性,以及诸代弟子百余人,正赶来光明顶,参与围攻我教。」

冷谦道:「正东,武当五侠!」他说话极是简洁,便是杀了他头也不肯多说半句废话,他说这六个字,意思是说:「正东方有武当五侠来攻。」至於武当五侠是谁,反正大家都知是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和莫声谷,那也不必多费唇舌。

彭和尚道:「六派分进合击,渐渐合围。五行旗接了数仗,情势很不利,眼前之计,咱们只有先上光明顶去。」周颠怒道:「放你妈的狗臭屁!杨逍那小子不来求咱们,五散人便挨上门去吗?」彭和尚道:「周颠,倘若六派攻破光明顶,灭了圣火,咱们还能做人吗?杨逍得罪五散人当然不对,但咱们助守光明顶,却非为了杨逍,而是为了明教。」说不得也道:「彭和尚的话不错。杨逍虽然无礼,但护教事大,私怨事小。」

周颠骂道:「放屁,放屁!两个秃驴一齐放屁,臭不可当。铁冠道人,杨逍当年打碎你的左肩,你还记得吗?」铁冠道人沉吟了半晌,才道:「护教御敌,乃是大事。杨逍的帐,待退了外敌再算。那时咱们五散人联手,不怕这小子不低头。」

周颠「哼」了一声,道:「冷谦,你怎麽说?」冷谦道:「同去!」周颠道:「你也向杨逍屈服?当时咱们立过重誓,说明教之事,咱们五散人决计从此袖手不理。难道从前说过的话都是放屁吗?」冷谦道:「都是放屁!」

周颠大怒,霍地站起,道:「你们都放屁,我可说的是人话。」铁冠道人道:「事不宜迟,快上光明顶罢!」彭和尚劝周颠道:「颠兄,当年大家为了争立教主之事,翻脸成仇,杨逍固然心胸狭窄,但细想起来,五散人也有不是之处──」周颠怒道:「胡说八道,咱们五散人谁也不想当教主,又有甚麽错了?」

说不得道:「本教过去的是是非非,便再争他一年半载,也无法分辩明白。周颠,我问你,你是明尊火圣座下的弟子不是?」周颠道:「那还有甚麽不是的?」说不得道:「今日本教大难当头,咱们倘若袖手不顾,死後见不得明尊和阳教主。你要是怕了六大派,那就休去。咱们在光明顶上战死殉教,你来收我们的骸骨罢!」

周颠跳起身来,一掌便向说不得脸上打去,骂道:「放屁!」只听得拍的一声响,说不得已重重挨了一掌。他慢慢张口,吐出几枚被打落的牙齿,一言不发,但见他半边面颊由白变红,再由红变淤,肿起老高。

彭和尚等人大吃一惊,周颠更是呆了。要知说不得的武功和周颠乃在伯仲之间,周颠随手一掌,他或是招架,或是闪避,无论如何打他不中,那知他听由挨打,竟在这一掌之下受伤不轻。周颠好生过意不去,叫道:「说不得,你打还我啊,不打还我,你就不是人。」说不得淡淡一笑,道:「我有气力,留着去打敌人,打自己人干吗?」

周颠大怒,提起手掌,重重在自己脸上打了一掌,波的一声,也吐出了几枚牙齿。

彭和尚惊道:「周颠,你捣甚麽鬼?」周颠怒道:「我不该打了说不得,叫他打还,他又不打,我只好自己动手。」说不得道:「周颠,你我情若兄弟,我们四人便要去战死在光明顶上,生死永别,你打我一掌,算得甚麽?」周颠心中激动,放声大哭,说道:「我也去光明顶。杨逍的旧帐,暂且不跟他算了。」彭和尚大喜,说道:「这才是好兄弟呢。」

张无忌身在袋中,五人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心想:「这五人武功极高,那是不必说了,难得的是大家义气深重。明教之中高人当真不少,难道个个都是邪魔外道吗?」正自思量,忽觉身子移动,想是说不得又负了自己,直上光明顶去。他得悉蛛儿无恙,心中已无挂虑,所关怀者,只是武林六大门派围攻明教,不知如何了局;又想上到光明顶後,当可遇到幼时小友杨不悔,她长大之後,不知是否还认得自己。

※※※

一行人又行了一日一夜,每过几个时辰,说不得便解开袋上一道缝,让张无忌透透气,又将袋口紧紧缚上。到了次日午後,张无忌忽觉布袋是在着地拖拉,初时不明其理,後来自己的脑袋稍稍一抬,额头便在一块岩石上重重碰了一下,好不疼痛,这才明白,原来各人是在山腹的隧道中行走。隧道中寒气奇重,透气也不大顺畅,直行了大半个时辰,这才钻出山腹,又向上升。但上升不久,又钻入了隧道。前後一共过了五个隧道,才听周颠叫道:「杨逍,吸血蝙蝠和五散人来找你啦!」

过了半晌,听得前面一个说道:「真想不到蝠王和五散人大驾光临,杨逍没能远迎,还望恕罪。」周颠道:「你假惺惺作甚?你肚中定在暗骂,五散人说话有如放屁,说过永远不上光明顶,永远不理明教之事,今日却又自己送上门来。」杨逍道:「六大派四面围攻,小弟孤掌难鸣,正自忧愁。今得蝠王和五散人瞧在明尊脸上,仗义相助,实是本教之福。」周颠道:「你知道就好啦。」当下杨逍请五散人入内,僮儿送上茶水酒饭。

突然之间,那僮儿「啊」的一声惨呼。张无忌身在袋内,也觉毛骨悚然,不知是何缘故。过了好一会,却听韦一笑说道:「杨左使,伤了你一个僮儿,韦一笑以後当图报答。」他说话时精神饱满,和先前的气息奄奄大不相同。张无忌心中一凛:「他吸了这僮儿的热血,自己的寒毒便抑制住了。」听杨逍淡淡的道:「咱们之间,还说甚麽报答不报答?蝠王上得光明顶来,便是瞧得起我。」

这七人个个是明教中顶儿尖儿的高手,虽然眼下大敌当前,但七人一旦相聚,均是精神一振。食用酒饭後,便即商议御敌之计。说不得将布袋放在脚边,张无忌又饥又渴,却记着说不得的吩咐,不敢稍有动弹作声。

七人商议了一会。彭和尚道:「光明右使和紫衫龙王不知去向,金毛狮王存亡难卜,这三位是不必说了。眼前最不幸之事,是五行旗和天鹰教的梁子越结越深,前几日大斗一场,双方死伤均重。倘若他们也能到光明顶上,携手抗敌,别说六大派围攻,便是十二派、十八派,明教也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说不得在布袋上轻轻踢了一脚,说道:「袋中这个小子,和天鹰教颇有渊源,最近又於五行旗有恩,将来或能着落在这小子身上,调处双方嫌隙。」

韦一笑冷冷的道:「教主的位子一日不定,本教的纷争一日不解,凭他有天大的本事,这嫌隙总是不能调处。杨左使,在下要问你一句,退敌之後,你拥何人为主?」杨逍淡淡的道:「圣火令归谁所有,我便拥谁为教主。这是本教的祖规,你又问我作甚?」韦一笑道:「圣火令失落已近百年,难道圣火令不出,明教便一日没有教主?六大门派所以胆敢围攻光明顶,没将本教瞧在眼里,还不是因为知道本教乏人统属、内部四分五裂之故。」

说不得道:「韦兄这话是不错的。我布袋和尚既非殷派,亦非韦派,是谁做教主都好,总之是要有个教主。就算没教主,有个副教主也好啊,号令不齐,如何抵御外侮?」铁冠道人道:「说不得之言,正获我心。」

杨逍变色道:「各位上光明顶来,是助我御敌呢,还是来跟我为难?」

周颠哈哈大笑,道:「杨逍,你不愿推选教主,这用心难道我周颠不知道吗?明教没有教主,便以你光明左使为尊。哼哼,可是啊,你职位虽然最高,旁人不听你的号令,又有何用?你调得动五行旗吗?四大护教法王肯服你指挥吗?我们五散人更是闲云野鹤,没当你光明左使者是甚麽东西!」

杨逍霍的站起,冷冷的道:「今日外敌相犯,杨逍无暇和各位作此口舌之争,各位若是对明教存亡甘愿袖手旁观,便请下光明顶去罢!杨逍只要不死,日後再图一一奉访。」

彭和尚劝道:「杨左使,你也不必动怒。六大派围攻明教,凡是本教弟子,人人护教有责,又不是你一个人之事。」

杨逍冷笑道:「只怕本教却有人盼望杨逍给六大派宰了,好拔去了这口眼中之钉。」

周颠道:「你说的是谁?」杨逍道:「各人心中明白,何用多言?」周颠怒道:「你是说我吗?」杨逍眼望他处,不予理睬。

彭和尚见周颠眼中放出异光,似乎便欲起身和杨逍动手,忙劝道:「古人道得好:兄弟阋於墙,外御其侮。咱们且商量御敌之计。」杨逍道:「莹玉大师识得大体,此言甚是。」

周颠大声道:「好啊,彭贼秃识得大体,周颠便只识小体?」他激发了牛性,甚麽也不顾了,喝道:「今日偏要议定这教主之位,周颠主张韦一笑出任明教的教主。吸血蝙蝠武功高强,机谋多端,本教之中谁也及不上他。」其实周颠平时和韦一笑也没甚麽交情,相互间恶感还多於好感,但他存心气恼杨逍,便推了韦一笑出来。

杨逍哈哈一笑,道:「我瞧还是请周颠当教主的好。明教眼下已是四分五裂的局面,再请周大教主来颠而倒之、倒而颠之一番,那才教好看呢!」

周颠大怒,喝道:「放你妈的狗臭屁!」呼的一掌,便向杨逍头顶拍落。

适才周颠一掌打落说不得多枚牙齿,乃因说不得不避不架之故,但杨逍岂是易与之辈?他於十余年前,便因立教主之事,与五散人起了重大争执,当时五散人立誓永世不上光明顶,今日却又破誓重来,他心下已暗自起疑,待见周颠突然出手,只道五散人约齐韦一笑前来图谋自己,惊怒之下,右掌挥出,往周颠手掌上迎去。

韦一笑素知杨逍之能,周颠伤後元气未复,万万抵敌不住,立即手掌拍出,抢在头里,接了杨逍这一掌。两人手掌相交,竟是无声无息。

原来杨逍虽和周颠有隙,但念在同教之谊,究不愿一掌便伤他性命,因此这一掌未使全力,但韦一笑武功深湛,一招「寒冰绵掌」拍到,杨逍右臂一震,登觉一股阴寒之气从肌肤中直透进来,忙运内力抵御。两人功力相若,登时相持不下。

周颠叫道:「姓杨的,再吃我一掌!」刚才一掌没打到,这时第二掌又击向他胸口。

说不得叫道:「周颠,不可胡闹。」彭莹玉也道:「杨左使,韦蝠王,两位快快罢手,不可伤了和气!」伸手欲去挡开周颠那一掌,杨逍身形一侧,左掌已和周颠右掌粘住。

说不得叫道:「周颠,你以二攻一,算甚麽好汉?」伸手往周颠肩头抓落,想要将他拉开,手掌未落,突见周颠身子微微发颤,似乎已受内伤。说不得吃了一惊,他素知光明左使功力通神,是本教绝顶高手,只怕一掌之下已将周颠伤了,眼见周颠右掌仍和杨逍左掌粘住,不肯撤掌,叫道:「周颠,自己兄弟,拼甚麽老命?」往他肩头一扳,同时说道:「杨左使,掌下留情。」生怕杨逍不撤掌力,顺势追击。

不料一拉之下,周颠身子一幌,没能拉开,同时一股透骨冰冷的寒气从手掌心中直传至胸口,说不得更是吃惊,暗想:「这是韦兄的独门奇功『寒冰绵掌』啊,怎地杨逍也练成了?」当下急运功力与寒气相抗。但寒气越来越厉害,片刻之间,说不得牙关相击,堪堪抵御不住。

铁冠道人和彭莹玉双双抢上,一护周颠,一护说不得。四人之力合聚,寒气已不足为患,然而只觉杨逍掌心传过来的力道一阵轻一阵重,时急时缓,瞬息万变,四人不敢撤掌,生怕便在撤掌收力的一刹那间,杨逍突然发力,那麽四人不死也得重伤。彭莹玉叫道:「杨左使,咱们大敌当前,岂可──岂可──岂可──」牙齿相击,再也说不下去,似乎全身血液都要冻结成冰,原来他一开口说话,真气暂歇,便即抵挡不住自掌中传来的寒气。

如此支持了一盏茶时分,冷面先生冷谦在旁冷眼旁观,但见韦一笑和四散人都是神色紧张,杨逍却悠然自若,心下好生怀疑:「杨逍武功虽高,但和韦一笑也不过在伯仲之间,未必便能胜得了他,再加上说不得等四人,杨逍万万抵敌不住,何以他以一敌五,反而似操胜算,其中必有古怪?」低头沉思,一时会不过意来。

只听周颠叫道:「冷面鬼──打──打他背心──打──」冷谦未曾想明白其中原因,不肯便此出手,眼下五散人只有自己一人闲着,解危脱困,全仗自己,倘若也和杨逍一起硬拚,多一人之力虽然好得多,却也未必定能制胜。然见周颠和彭莹玉脸色发青,如再支持下去,阴毒入了内脏,那便是无穷之祸,当下伸手入怀,取出五枚烂银小笔,托在手中,说道:「五笔,打你曲池、巨骨、阳豁、五里、中都。」这五处穴道都是在手足之上,并非致命的要穴,他又先行说了出来,意思是通知杨逍,并非和你为敌,乃是要你撤掌罢斗。

杨逍微微一笑,并不理会。冷谦叫道:「得罪了!」左手一扬,右手一挥,五点银光直向杨逍射去。杨逍待五枚银笔飞近,突然左臂横划,拉得周颠等四人挡在他的身前,但听周颠和彭莹玉齐声闷哼,五枚小笔分别打在他二人身上,周颠中了两枚,彭莹玉中了三枚。好在冷谦意不在伤人,出手甚轻,所中又不在穴道,虽然伤肉见血,却无大碍。

彭莹玉低声道:「是乾坤大挪移!」冷谦听到「乾坤大挪移」五字,登时省悟。「乾坤大挪移」是明教历代相传一门最厉害的武功,其根本道理也并不如何奥妙,只不过先求激发自身潜力,然後牵引挪移敌劲,但其中变化神奇,却是匪夷所思。自前任教主阳顶天逝世,明教中再也无人会这门功夫,是以六人一时都没想到。如此看来,杨逍其实毫不出力,只是将韦一笑的掌力引着攻向四散人,反过来又将四散人的掌力引去攻击韦一笑,他居中悠闲而立,不过将双方内力牵引传递,隔山观虎斗而已。

冷谦道:「恭喜!无恶意,请罢斗。」他说话简洁,「恭喜」两字,是庆贺杨逍练成了明教失传已久的「乾坤大挪移」神功;「无恶意」是说我们六人这次上山,对你绝无恶意,原是诚心共抗外敌而来;「请罢斗」是请双方罢斗,不可误会。

杨逍知他平素决不肯多说一个字废话,正因为不肯多说一个字,自是从来不说假话。他既说「无恶意」,那是真的没有恶意了,而且他适才出手掷射的五枚银笔,显为解围,不在伤人,於是哈哈一笑,说道:「韦兄,四散人,我说一、二、三,大家同时撤去掌力,免有误伤!」见韦一笑和周颠等都点了点头,便缓缓叫道:「一、二、三!」

※※※

那「三」字刚出口,杨逍便即收起「乾坤大挪移」神功,突然间背心一寒,一股锐利的指力已戳中了他背上的「神道穴」。杨逍大吃一惊:「蝠王好不阴毒,竟然乘势偷袭。」待要回掌反击,只见韦一笑身子一幌,已然跌倒,显是也中了暗算。

杨逍一生之中不知见过多少大阵仗,虽然这一下变起仓卒,一瞥之下,只见周颠、彭莹玉、铁冠道人、说不得四人各已倒地,冷谦正向一个身穿灰色布袍之人拍出一掌。那人回手一格,冷谦「哼」了一声,声音中微带痛楚。

杨逍吸一口气,纵身上前,待欲相助冷谦,突觉一股寒冰般的冷气从「神道穴」疾向上行,霎时之间自身柱、陶道、大椎、风府,游遍了全身督脉诸穴。杨逍心知不妙,敌人武功既高,心又狠毒,抓住了自己与韦一笑、四散人一齐收功撒力的瞬息时机,闪电般猛施突袭,当下只得疾运真气相抗。这股寒气和韦一笑所发的「寒冰绵掌」掌力全然不同,只觉是细丝般一缕冰线,但游到何处穴道,何处便感酸麻,若是正面对敌,杨逍有内力护体,决不致任这指力透体侵入,此刻既已受了暗算,只有先行强忍,助冷谦击倒敌人再说。

他拔步上前,右掌扬起,刚要挥出,突然全身剧烈冷颤,掌上劲力已然无影无踪。这时冷谦已和那人拆了二十余招,眼见不敌。杨逍心中大急,只见冷谦右足踢出,被那人抢上一步,一指戳在臂上,冷谦身形一幌,向後便倒。杨逍惊怒交集,拼起全身残余内力,右肘一个肘锤向那灰袍人胸口撞去。

灰袍人左指弹出,正中杨逍肘底「小海穴」,杨逍登时全身冰冷酸麻,再也不能移动半步。那灰袍人冷冷的道:「光明左使名不虚传,连中我两下『幻阴指』,居然仍能站立。」杨逍道:「你这弹指功夫是少林派手法,可是这甚麽『幻阴指』的内劲,哼哼,少林派中却没这门阴毒功夫。你是何人?」

灰袍人哈哈一笑,说道:「贫僧圆真,座师法名上『空』下『见』。这次六大派围剿魔教,你们死在少林弟子手下,也不枉了。」

杨逍道:「六大门派和我明教为敌,真刀真枪,决一死战,那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空见神僧仁侠之名播於天下,那知座下竟有你这等卑鄙无耻之徒──」说到这里,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圆真哈哈大笑,说道:「出奇制胜,兵不厌诈,那是自古已然。我圆真一人,打倒明教七大高手,难道你们输得还不服气吗?」

杨逍摇头叹道:「你怎麽能偷入光明顶来?这秘道你如何得知?若蒙相示,杨逍死亦瞑目。」他想圆真此次偷袭成功,固是由於身负绝顶武功,但最主要的原因,还在知道偷上光明顶的秘道,越过明教教众的十余道哨线,神不知鬼不觉的突然出手,才能将明教七大高手一举击倒。明教经营总坛光明顶已数百年,凭借危崖天险,实有金城汤池之固,岂知祸起於内,猝不及防,竟尔一败涂地,心中忽地想起了「论语」中孔子的几句话:「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於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圆真笑道:「你魔教光明顶七巅十三崖,自己当作天险,在我少林僧侣眼中,也不过是康庄大道而已,何足道哉?你们都中了我的幻阴指,三日之内,各赴西天,那也不在话下。贫僧这便上坐忘峰去,埋下几十斤火药,再灭了魔教的魔火,甚麽天鹰教啦、五行旗啦,急急忙忙上来相救,轰的一声大响,地下埋着的火药炸将起来,烟飞火灭,不可一世的魔教从此无影无踪。有分数:少林僧独指灭明教,光明顶七魔归西天。」

杨逍等听了这番话,均是大感惊惧,知他说得出做得到,自己送命不打紧,只怕这传了三十三世的明教,便要亡在这少林僧手下。

只听圆真越说越得意:「明教之中,高手如云,你们若非自相残杀,四分五裂,何致有覆灭之祸?以今日之事而论,你们七人若不是正在自拼掌力,贫僧便悄悄上得光明顶来,又焉能一击成功?这叫做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哈哈,想不到当年威风赫赫的明教,阳顶天一死,便落得如此下场。」

杨逍、彭莹玉、周颠等面临身死教灭的大祸,听了他这一番话,回想过去二十年来的往事,均是後悔无已,心想:「这和尚的话倒也不错。」

周颠大声道:「杨逍,我周颠实在该死!过去对你不起。你这人虽然不大好,但当了教主,也胜於没有教主而闹得全军覆没。」杨逍苦笑道:「我何德何能,能当教主?大家都错了,咱们弄得一团糟,九泉之下,也没面目去见历代明尊教主。」

圆真笑道:「各位此时後悔,已然迟了。当年阳顶天任魔教头子之时,气焰何等不可一世,只可惜他死得早了,没能亲眼见到明教的惨败。」

周颠怒骂:「放屁!阳教主倘若在世,大夥儿听他号令,你这贼秃会偷袭得手吗?」

圆真冷笑道:「阳顶天死也好,活也好,我总有法子令他身败名裂──」

突然间拍的一响,跟着「啊」的一声,圆真背上已中了韦一笑的一掌,便在同时,韦一笑也被圆真反戳一指,正中胸口的「膻中穴」。两人摇摇幌幌的各退几步。

原来韦一笑被圆真一指点中後,虽然受伤极重,但他内力毕竟高人一筹,并非登时全无反击之力,只是装作晕去,等到圆真得意洋洋、绝不防备之际,暴起袭击。这一掌他逼出了全身劲力,为了挽救明教浩劫,意图与敌同归於尽。圆真虽然厉害,但青翼蝠王是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岂同小可?「寒冰绵掌」的掌力入体,圆真但觉胸口烦恶欲呕,数番潜运内力欲图稳住身子,总是天旋地转,便欲摔倒,只得盘膝坐下,运气与那「寒冰绵掌」的寒气相抗。

韦一笑连中两下「幻阴指」,更是立足不定,摔倒後便即动弹不得。

刹那之间,厅堂上寂静无声,八大高手一齐身受重伤,谁都不能移动半步。八人各运内力,企盼早一步能恢复行动,只要一方早得片刻,便能制死对方。各人心中都是忧急万状,均知明教存亡、八人生死,实系於这一线之间。假若圆真能先一步行动,他虽伤重,却能提剑一一将七人刺死;要是明教七人中有任何一个能先动弹,杀了圆真,明教便此得救。

本来七人这边人多,大占便宜,但五散人功力较浅,中了一下「幻阴指」後劲力全失,而内功深湛的杨逍和韦一笑却均连中两指。「寒冰绵掌」和「幻阴指」的劲力原是不易分别高下,可是韦一笑拍出那一掌时已然受伤,在先圆真点他第一指时却未曾受伤,看来对耗下去,倒是圆真先能移动的局面居多。

杨逍等暗暗心焦,但这运气引功之事,实是半分勉强不得,越是心烦气躁,越易大出岔子,这些人个个是内家高手,这中间的道理如何不省得?冷谦等吐纳数下,料知无法赶在圆真的前头,但盼光明顶上杨逍的下属能有一人走进厅来。只须有明教的一名教众入内,便是他不会丝毫武艺,这时只要提根木棍,轻轻一棍便能将圆真打死。

可是等了良久,厅外那里有半点声息?其时已在午夜,光明顶上的教众或分守哨防,或各自安卧,不得杨逍召唤,谁敢擅入议事厅堂?至於服侍杨逍的僮儿,一人被韦一笑吸血而死,其余的个个吓得魂飞魄散,早已远远散开,别说杨逍没扯铃叫人,就算叫到,只怕一时之间也未必敢踏入厅堂,走到这吸血魔王的身前。

※※※

张无忌藏身布袋之中,虽然眼不见物,但於各人说话、一切经过,全都听得清清楚楚。此刻但听得一片寂静,也知道寂静之中隐藏着极大的杀机。过了半晌,忽听说不得道:「喂,布袋中的小朋友,你非救我们一救不可。」

张无忌问道:「怎麽救法?」

圆真丹田中一口真气正在渐渐通畅,猛地里听得布袋中发出人声,一惊非同小可,真气立时逆运,全身剧烈颤抖起来。他自潜入议事堂後,一心在对付韦一笑、杨逍等诸高手,那有余暇去察看地下一只绝无异状的布袋?突闻袋中有人说话,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暗叫:「我命休矣!」

只听说不得道:「这布袋的口子用『千缠百结』缚住,除我自己之外,旁人是万万解不开的,但你可站起身来。」张无忌道:「是!」从布袋中站了起来。

说不得道:「小兄弟,你舍身相救锐金旗数十位兄弟的性命,义烈高风,人人钦佩。眼下我们数人的性命,也全赖你相救,请你走将过去,一拳一掌,将那恶僧打死了罢。」张无忌心下沉吟,半晌不答。说不得道:「这恶僧乘人之危,忽施偷袭,这般卑鄙行径,你是亲耳听到的。你若不打死他,明教上下数万人众,都要被人尽数诛灭。你去打死他,乃是大仁大勇的侠义行为。」张无忌仍是踌躇不答。

圆真说道:「我此刻半点动弹不得,你过来打死我,岂不被天下好汉耻笑?」周颠怒道:「臭贼秃,你少林派自称正大门派,却偷偷摸摸的上来暗袭,天下好汉就不耻笑吗?」

张无忌向圆真走了一步,便即停步,说道:「说不得大师,贵教和六大门派之间的是非曲直,小可实不深知。小可极愿为各位援手,却不愿伤了这位少林派的大和尚。」

彭莹玉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你此时若不杀他,待这和尚功力一复,他非连你也害了不可。」圆真笑道:「我和这位小施主无怨无仇,怎能随便伤人?何况这位小施主又非魔教中人,看来还是被布袋和尚不怀好意的擒上山来。你们魔教中人无恶不作,对他还有甚麽好事做将出来。」双方气喘吁吁,说话都极艰难,但均力下说辞,要打动张无忌之心。

张无忌甚感为难,耳听得这圆真和尚出手偷袭,极不光明,但要上前出掌将他打死,却非本心所愿,何况这一掌打下了,那便是永远站在明教一面,和六大门派为敌。太师父、武当六侠、周芷若等等,全成了自己的敌人。又想:「明教素被武林中人公认为邪魔异端,如韦一笑吸食人血、义父滥杀无辜,确有许多不该之处,太师父当年谆谆告诫,千万不可和魔教中人结交,以免终身受祸,我父亲便因和身属魔教的母亲成亲,因而自刎武当山头,殷鉴不远,覆辙在前。何况这圆真是神僧空见的弟子,空见大师甘受一十三拳七伤拳,只盼能感化我义父,结果却丧身拳下,这等大仁大义的慈悲心怀,实是武林中千古罕有,我怎能再伤他弟子?」

只听说不得又在催促劝说,张无忌道:「说不得大师,请你教我一个法子,不用伤害这位大和尚,而他也伤你们不得,小可定然照办。」

说不得心想:「眼下局面,定须拼个你死我活。那里还能双方都可保全?不是圆真死,便是我们亡。」正自沉吟未答,彭莹玉道:「小兄弟仁人心怀,至堪钦佩。便请你伸出手指,在圆真胸口『玉堂穴』上轻轻一点。这一下对他决无损伤,不过令他几个时辰内不能运使内力。我们派人送他下光明顶去,决不损他一根毫毛。你知道『玉堂穴』的所在吗?」

张无忌深明医理,知道在「玉堂穴」上轻点一指,确能暂阻丹田中真气上行,却并不损伤身体,便道:「知道。」却听圆真道:「小施主千万别上了他们的当。你点我穴道,固然不打紧,但他们内力一复,立时便来杀我,你又如何阻止得了?」周颠骂道:「放你妈的狗臭屁!我们说过不伤你,自然不伤你,明教五散人说过的话,几时不算数了?」

张无忌心想杨逍和五散人都非出尔反尔之辈,只有韦一笑一人可虑,便问:「韦前辈,你说如何?」韦一笑颤声道:「我也暂不伤他便是,下次见面,大家再拼──再拼你死我──我──我活。」他说到「你死我活」这四字时,声音已微弱异常,上气不接下气。

张无忌道:「这便是了,光明使者、青翼蝠王、五散人七位,个个是当世的英雄豪杰,岂能自毁诺言,失信於人?圆真大师,晚辈可要得罪了。」说着走向圆真身前。

他身在袋中,每一步只能迈前尺许,但十余步後,终於到了圆真面前。这样一只大布袋慢慢向前移动,本来甚是滑稽古怪,但此刻各人生死系於一线,谁也笑不出来。

张无忌听着圆真的呼吸,待到离他二尺,便即停步,说道:「圆真大师,晚辈是为了周全双方,你别见怪。」说着缓缓提起手来。

圆真苦笑道:「此刻我全身动弹不得,只有任你小辈胡作非为。」

自从「蝶谷医仙」胡青牛一死,张无忌辨认穴道之技已是当世无匹,他与圆真之间虽然隔着一只布袋,但伸指出去便是点向「玉堂穴」,竟无厘毫之差。那「玉堂穴」是在人身胸口,位於「紫宫穴」下一寸六分,「膻中穴」上一寸六分,属於任脉。这穴道并非致命的大穴,但位於气脉必经的通道,若是一加阻塞,全身真气立受干挠。

猛听得杨逍、冷谦、说不得齐叫道:「啊哟!快缩手!」

张无忌只觉右手食指一震,一股冷气从手尖上直传过来,有如闪电一般,登时全身皆冷。只听周颠、铁冠道人等一齐破口大骂:「臭贼秃,胆敢如此使奸!」张无忌全身簌簌发抖,心里已然明白,那圆真虽然脚步不能移动,但勉力提起手指,放在他自己「玉堂穴」之前。

张无忌苦在隔着布袋,瞧不见他竟会使出这一着,一指点去,两根指尖相碰,圆真的「幻阴指」指力已隔着布袋传到他体内。

这一下圆真是将全身残存的内力尽数逼出在手指之上,双指一触之後,他全身瘫痪,脸色发青,便如殭屍。

厅堂上本来有八人受伤後不能移动,这麽一来,又多了一个张无忌。

周颠最是暴躁,虽然说话上气不接下气,还是硬要破口大骂少林贼秃奸诈无耻。杨逍等人却想,这倒也怪圆真不得,敌人要点他穴道,他伸手自卫,原无甚麽不当。

圆真一时之间疲累欲死,心中却自暗喜,心想这小子年纪不大,能有多少功力,中了幻阴指後,料他不到半日便即身死,自己散了的真气当可在一个时辰後慢慢凝聚,仍是任由自己为所欲为的局面。

厅堂之上,又回复了寂静无声,过了大半个时辰,四枝蜡烛逐一熄灭,厅中漆黑一片。

杨逍等听着圆真的呼吸由断断续续而渐趋均匀,由粗重而逐步漫长,知他体内真气正自凝聚,但自己略一运功,那幻阴指寒冰般的冷气便即侵入丹田,忍不住的发抖。各人越来越是失望,心中难受之极,反盼圆真早些回复功力,上来每人一拳,痛痛快快的将自己打死,胜於惨受这种无穷无尽的折磨。

冷谦、周颠等人索性瞑目待死,倒也爽快,说不得和彭莹玉两人却甚是放心不下。五散人中,说不得和彭莹玉都是出家的和尚,但偏偏这两人最具雄心,最关心世人疾苦,立志要大大做一番事业。这时局势已定,最後终於是非丧生在圆真的手下不可,各人生平壮志,尽付流水。

说不得凄然道:「彭和尚,咱们处心积虑只想赶走蒙古鞑子,那知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唉,想是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劫数未尽,还有得苦头吃呢。」

张无忌守住丹田一股热气,和幻阴指的寒气相抗,於说不得这几句话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奇怪:「他说要赶走蒙古鞑子?难道恶名远播的魔教,还真能为天下百姓着想吗?」

只听彭莹玉道:「说不得,我早就说过,单凭咱们明教之力,蒙古鞑子是赶不了的,总须联络普天下的英雄豪杰,一齐动手,才能成事。你师兄棒胡,我师弟周子旺,当年造反起事,这等轰轰烈烈的声势,到後来仍然一败涂地,还不是为了没有外援吗?」

周颠大声道:「死到临头,你们两个贼秃还在争不清楚,一个说要以明教为主,一个说要联络正大门派。依我周颠看来,都是废话,都是放屁。咱们明教自己四分五裂,六神无主,还主他妈个屁!彭和尚要联络正大门派,更是放屁之至,屁中之尤,六大门派正在围剿咱们,咱们还跟他联络个屁?」

铁冠道人插口道:「倘若阳教主在世,咱们将六大门派打得服服贴贴,何愁他们不听本教号令。」周颠哈哈大笑,说道:「牛鼻子杂毛放的牛屁更是臭不可当,阳教主倘若在世,自然一切都好办,这个谁不知道?要你多说──啊哟──啊哟──」他张口一笑,气息涣散,幻阴指寒气直透到心肺之间,忍不住叫了出来。

冷谦道:「住嘴!」他这两个字一出口,各人一齐静了下来。

张无忌心中思潮起伏:「看来明教这一教派,中间包藏着许多原委曲折,并非单是专做坏事而已。」便道:「说不得大师,贵教宗旨到底是甚麽?可能见示否?」

说不得道:「哈,你还没死吗?小兄弟,你莫名其妙的为明教送了性命,我们很是过意不去。反正你已没几个时辰好活,本教的秘密就是跟你说了,也没干系。冷面先生,你说是麽!」冷谦道:「说!」他本该说「你对他说好了」,六个字却以一个「说」字来包括了。

※※※

说不得道:「小兄弟,我明教源於波斯国,唐时传至中土。当时称为祆教。唐皇在各处敕建大云光明寺,为我明教的寺院。我教教义是行善去恶,众生平等,若有金银财物,须当救济贫众,不茹荤酒,崇拜明尊。明尊即是火神,也即是善神。只因历朝贪官污吏欺压我教,教中兄弟不忿,往往起事,自北宋方腊方教主以来,已算不清有多少次了。」

张无忌也听到过方腊的名头,知他是北宋宣和年间的「四大寇」之一,和宋江、王庆、田虎等人齐名,便道:「原来方腊是贵教的教主?」

说不得道:「是啊。到了南宋建炎年间,有王宗石教主在信州起事,绍兴年间有余五婆教主在衢州起事,理宗绍定年间有张三枪教主在江西、广东一带起事。只因本教素来和朝廷官府作对,朝廷便说我们是『魔教』,严加禁止。我们为了活命,行事不免隐秘诡怪,以避官府的耳目。正大门派和本教积怨成仇,更是势成水火。当然,本教教众之中,也不免偶有不自检点、为非作歹之徒,仗着武功了得,滥杀无辜者有之,奸淫掳掠者有之,於是本教声誉便如江河之日下了──」

杨逍突然冷冷插口道:「说不得,你是说我吗?」说不得道:「我的名字叫做『说不得』,凡是说不得之事,我是不说的。各人做事,各人自己明白,这叫做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杨逍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张无忌猛的一惊:「咦,怎地我身上不冷了?」他初中圆真的幻阴指时寒冷难当,但隔了这些时候,寒气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他在十岁那一年身中「玄冥神掌」阴毒,直至十七岁上方才去净,七年之间,日日夜夜均在与体内寒毒相抗,运气御寒已和呼吸、霎眼一般,不须意念,自然而成。何况他修练九阳神功虽未功行圆满,最後的大关未过,但体内阳气已然充旺之极,过不多时,早已将阴毒驱除乾净。

只听说不得道:「自从我大宋亡在蒙古鞑子手中,明教更成朝廷死敌,我教向以驱除胡虏为己任。只可惜近年来明教群龙无首,教中诸高手为了争夺教主之位,闹得自相残杀。终於有的洗手归隐,有的另立支派,自任教主。教规一堕之後,与名门正派结的怨仇更深,才有眼前之事。圆真和尚,我说的可没半句假话罢?」

圆真哼了一声,说道:「不假,不假!你们死到临头,何必再说假话?」他一面说,一面缓缓站了起来,向前跨了一步。

杨逍和五散人一齐「啊」的一声惊呼。各人虽明知他终於会比自己先复行动,却没想到此人功力居然如此深厚,中了青翼蝠王韦一笑的「寒冰绵掌」後,仍能如此迅速的提气运功。只见他身形凝重,左足又向前跨了一步,身子却没半点摇幌。

杨逍冷笑道:「空见神僧的高足,果然非同小可,可是你还没回答我先前的话啊。难道此中颇有暧昧,说不出口吗?」

圆真哈哈一笑,又迈了一步,说道:「你若不知晓其中底细,当真是死不瞑目。你问我怎能知道光明顶的秘道,何以能越过重重天险,神不知鬼不觉的上得山巅。好,我跟各位实说了,是贵教阳顶天教主夫妇两人,亲自带我上来的。」

杨逍一凛,暗道:「以他身份,决不致会说谎话,但此事又怎能够?」

只听周颠已骂了起来:「放你十八代祖宗的累世狗屁!这秘道是光明顶的大秘密,是本教的庄严圣境。杨左使虽是光明使者,韦大哥是护教法王,也从来没有走过,自来只有教主一人,才可行此秘道。阳教主怎会带你一个外人行此秘道?」

圆真叹了一口气,出神半晌,幽幽的道:「你既非查根问底不可,我便将二十五年前的一件隐事跟你说了。反正你们终不能活着下山,泄漏此事。唉!周颠,你说的不错,这秘道是明教的庄严圣境,历来只有教主一人,方能进入,否则便是犯了教中决不可赦的严规。可是阳顶天的夫人是进去过的,阳顶天犯了教规,曾私带夫人偷进秘道──(周颠插口骂道:「放屁!大放狗屁!」彭莹玉喝道:「周颠,别吵!」)──阳夫人又私自带我走进秘道──(周颠插口大骂:「他妈的,呸,呸!胡说八道。」)──我不是明教中人,走进秘道也算不得犯了教规。唉,就算是明教教徒,就算犯下重罪,我又怕甚麽了?」他说起这段往事之时,声音竟然甚是凄凉。

铁冠道人问道:「阳夫人何以带你走进秘道?」

圆真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衲今日已是七十余岁的老人──少年时的旧事──好,一起跟你们说了。各位可知老衲是谁?阳夫人是我师妹,老衲出家之前的俗家姓氏,姓成名昆,外号『混元霹雳手』的便是!」

这几句话一出口,杨逍等固然惊讶无比,布袋中的张无忌更是险些惊呼出声。

冰火岛上那日晚间义父所说的故事登时清清楚楚的出现在脑海之中:义父的师父成昆怎地杀了他父母妻子全家、他怎地滥杀武林人士图逼成昆出面、怎地拳伤空见神僧而成昆却不守诺言现身──张无忌猛地里想起:「原来那时这恶贼成昆已拜空见神僧为师,空见神僧为要化解这场冤孽,才甘心受我义父那一十三记七伤拳。岂知成昆竟连他自己师父也欺骗了,累得空见神僧饮恨而终。」

他又想:「义父所以时常狂性发作、滥杀无辜,各帮各派所以齐上武当,逼死我爹爹妈妈,推究这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首,都是由於这成昆在从中作怪。」霎时之间,心中愤怒无比,只觉全身燥热,有如火焚。说不得这乾坤一气袋密不通风,他在袋中耽了这许多时候,早已气闷之极,仗着内功深湛,以绵绵龟息之法呼吸,需气极少,这才支持了下来。此时猛地里心神一乱,蕴蓄在丹田中的九阳真气失却主宰,茫然乱闯起来,登时便似身处洪炉,忍不住大声呻吟。

周颠喝道:「小兄弟,大家命在顷刻,谁都苦楚难当,是好汉子便莫示弱出声。」

张无忌应道:「是!」当即以九阳真经中运功之法镇慑心神,调允内息。平时只须依法施为,立时便心如止水,神游物外,这时却越是运功,四肢百骸越是难受,似乎每处大穴之中,同时有几百枚烧红了的小针在不住刺入。

原来他修习九阳真经数年,虽然得窥天下最上乘武学的秘奥,但以未经明师指点,只是自行暗中摸索,体内积蓄的九阳真气越储越多,却不会导引运用以打破最後一个大关。本来不加引发,倒也罢了,那圆真的幻阴指却是武林中最为阴毒的功夫,一经加体,犹如在一桶火药上点燃了药引。偏生他又身处乾坤一气袋中,激发了的九阳真气无处宣泄,反过来又向他身上冲激。在这短短的一段时刻中,他正经历着修道练气之士一生最艰难、最凶险的关头,生死成败,悬於一线。周颠等那想到他竟会迟不迟,早不早,偏偏就在这时撞到水火求济、龙虎交会的大关头,只道他中了幻阴指後垂死的呻吟。

他竭力抵御至阳热气的煎熬,圆真的话却仍是一句句清清楚楚的传入耳中:「我师妹和我两家乃是世交,两人从小便有婚姻之约,岂知阳顶天暗中也在私恋我师妹,待他当上了明教教主,威震天下,我师妹的父母固是势利之辈,我师妹也心志不坚,竟尔嫁了他。可是她婚後并不见得快活,有时和我相会,不免要找一个极隐秘的所在。阳顶天对我这师妹事事依从,绝无半点违拗,她要去看看秘道,阳顶天虽然极不愿意,但经不起她软求硬逼,终於带了她进去。自此之後,这光明顶的秘道,明教数百年来最神圣庄严的圣地,便成为我和你们教主夫人私相幽会之地,哈哈、哈哈──我在这秘道中来来去去走过数十次,今日重上光明顶,还会费甚麽力气?」

周颠、杨逍等听了他这番言语,人人哑口无言。周颠只骂了一个「放」字,下面这「屁」字便接不下去。每人胸中怒气充塞,如要炸裂,对於明教的侮辱,再没比这件事更为重大的了;而今日明教覆灭,更由这秘道而起。众人虽然听得眼中如欲喷出火来,却都知圆真的话并非虚假。

圆真又道:「你们气恼甚麽?我好好的姻缘被阳顶天活生生拆散了,明明是我爱妻,只因阳顶天当上了魔教的大头子,便将我爱妻霸占了去。我和魔教此仇不共戴天。阳顶天和我师妹成婚之日,我曾去道贺,喝着喜酒之时,我心中立下重誓:『成昆只教有一口气在,定当杀了阳顶天,定当覆灭魔教。』我立下此誓已有四十余年,今日方见大功告成,哈哈,我成昆心愿已了,死亦瞑目。」

杨逍冷冷的道:「多谢你点破了我心中的一个大疑团。阳教主突然暴毙,死因不明,原来是你下的手。」

圆真森然道:「当年阳顶天武功高出我甚多,别说当年,只怕现下我仍然及不上他当年的功力──」周颠接口道:「因此你只有暗中加害阳教主了,不是下毒,便是如这一次般忽施偷袭。」圆真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是。我师妹怕我偷下毒手,不断的向我告诫,倘若阳顶天被我害死,她决计饶不过我。她说她和我暗中私会,已是万分对不起丈夫,我若再起毒心,那是天理不容。阳顶天,唉,阳顶天,他──他是自己死的。」

杨逍、彭莹玉等都「啊」了一声。

圆真续道:「假如阳顶天真是死在我掌底指下,我倒饶了你们明教啦──」他声音渐转低沉,回忆着数十年前的往事,缓缓的道:「那一天晚间,我又和我师妹在秘道中相会,突然之间,听到左首传过来一阵极重浊的呼吸声音。这是从来没有的事,这秘道隐秘之极,外人决计无法找到入口,而明教中人,却又谁也不敢进入。我二人听到这呼吸声音,登即大吃一惊,便即悄悄过去察看,只见阳顶天坐在一间小室之中,手里执着一张羊皮,满脸殷红如血。他见到了我们,说道:『你们两个,很好,很好,对得我住啊!』说了这几句话,忽然间满脸铁青,但脸上这铁青之色一显即隐,立即又变成血红之色,忽青忽红,在瞬息之间接连变换了三次。杨左使,你知道这门功夫罢?」

杨逍道:「这是本教的『乾坤大挪移』神功。」周颠道:「杨逍,你也练会了,是不是?」杨逍道:「『练会』两字,如何敢说?当年阳教主看得起我,曾传过我一些这神功的粗浅入门功夫。我练了十多年,也只练到第二层而已。再练下去,便即全身真气如欲破脑而出,不论如何,总是无法克制。阳教主能於瞬息间变脸三次,那是练到第四层了。他曾说,本教历代众位教主之中,以第八代锺教主武功最高,据说能将『乾坤大挪移』神功练到第五层,但便在练成的当天,走火入魔身亡,自此之後,从未有人练到过第四层。」周颠道:「这麽难练?」铁冠道人道:「倘若不这麽难,那能说得上是明教的护教神功?」

这些明教中的武学高手,对这「乾坤大挪移」神功都是闻之已久,向来神往,因此一经提及,虽然身处危境,仍是忍不住要谈上几句。

彭莹玉道:「杨左使,阳教主将这神功练到第四层,何以要变换脸色?」他这时询问这些题外文章,却是另有深意,他知圆真只要再走上几步,各人便即一一丧生在他手底,好容易引得他谈论往事,该当尽量拖延时间,只要本教七高手中有一人能回复行动,便可和他抵挡一阵,纵然不敌,事机或有变化,总胜於眼前这般束手待毙。

杨逍岂不明白他的心意?便道:「『乾坤大挪移』神功的主旨,乃在颠倒一刚一柔、一阴一阳的乾坤二气,脸上现出青红之色,便是体内血液沉降、真气变换之像。据说练至第六层时,全身都能忽红忽青,但到第七层时,阴阳二气转换於不知不觉之间,外形上便半点也瞧不出表徵了。」

彭莹玉生怕圆真不耐烦,便问他道:「圆真大师,我们阳教主到底是因何归天?」

圆真冷笑道:「你们中了我幻阴指後,我听着你们呼吸运气之声,便知两个时辰之内万难行动。想拖延时候,自行运气解救,老实跟各位说,那是来不及的。各位都是武学高手,便是受了再厉害的重伤,运了这麽久的内息,也该有些好转了。却怎麽全身越来越僵呢?」

杨逍、彭莹玉等早已想到了这一层,但只教有一口气在,总是不肯死心。

只听圆真又道:「那时我见阳顶天脸色变幻,心下也不免惊慌。我师妹知他武功极高,一出手便能致我们於死地,说道:『顶天,这一切都是我不好,你放我成师哥下山,任何责罚,我都甘心领受。』阳顶天听了她这句话,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娶到你的人,却娶不到你的心。』只见他双目瞪视,忽然眼中流下两行鲜血,全身僵直,一动也不动了。我师妹大惊,叫道:『顶天,顶天!你怎麽了?』」

圆真叫着这几句话时,声音虽然不响,但各人在静夜之中听来,又想到阳顶天双目流血的可怖情状,无不心头大震。

圆真续道:「她叫了好几声,阳顶天仍是毫不动弹。我师妹大着胆子上前去拉他的手,却已僵硬,再探他鼻息,原来已然气绝。我知她心下过意不去,安慰她道:『看来他是在练一门极难的武功,突然走火,真气逆冲,以致无法挽救。』我师妹道:『不错,他是在练明教的不世奇功乾坤大挪移,正在紧要关头,斗然间发现了我和你私下相会。虽不是我亲手杀他,可是他却因我而死。』」

「我正想说些甚麽话来开导劝解,她忽然指着我身後,喝道:『甚麽人?』我急忙回头,不见半个人影,再回过头来时,只见她胸口插了一柄匕首,已然自杀身死。

「嘿嘿,阳顶天说道:『我娶到你的人,却娶不到你的心。』我得到了师妹的心,却终於得不到她的人。她是我生平至敬至爱之人,若不是阳顶天从中捣乱,我们美满姻缘何至有如此悲惨下场?若不是阳顶天当上魔教的教主,我师妹也决计不会嫁给这个大上她二十多岁之人。阳顶天是死了,我奈何他不得,但魔教还是在世上横行。当时我指着阳顶天和我师妹两人的屍身,说道:『我成昆立誓要竭尽所能,覆灭明教。大功告成之日,当来两位之前自刎相谢。』哈哈,杨逍、韦一笑,你们马上便要死了,我成昆也已命不久长,只不过我是心愿完成,欣然自刎,可胜於你们万倍了。这些年来,我没一刻不在筹思摧毁魔教。唉,我成昆一生不幸,爱妻为人所夺,唯一的爱徒,却又恨我入骨──」

张无忌听到他提到谢逊,更是凝神注意,可是心志专一,体内的九阳真气越加充沛,竟似四肢百骸无一处不是胀得要爆裂开来,每一根头发都好像胀大了几倍。

只听圆真续道:「我下了光明顶後,回到中原,去探访我多年不见的爱徒谢逊。那知一谈之下,他竟已是魔教中的四大护教法王之一。我虽在光明顶上逗留,但一颗心全放在师妹身上,於你们魔教的勾当全不留心,我师妹也从不跟我说教中之事。我徒儿谢逊在魔教中身居高位,竟要他自己提到,我才得知。他还竭力劝我也入魔教,说甚麽戮力同心,驱除胡虏。我这一气自是非同小可。但转念又想:魔教源远流长,根深蒂固,教中高手如云,以我一人之力,是决计毁它不了的。别说是我一人,便是天下武林豪杰联手,也未必毁它得了。唯一的指望,只有从中挑拨,令它自相残杀,自己毁了自己。」

杨逍等人听到这里,都不禁惕然心惊,这些年来个个都如蒙在鼓里,浑不知有大敌窥伺在旁,处心积虑的要毁灭明教,各人为了争夺教主之位,闹得混乱不堪,圆真这番话真如当头棒喝,发人猛省。

只听他又道:「当下我不动声色,只说兹事体大,须得从长计议。过了几天,我忽然假装醉酒,意欲逼奸我徒儿谢逊的妻子,乘机便杀了他父母妻儿全家。我知这麽一来,他恨我入骨,必定找我报仇。倘若找不到,更会不顾一切的胡作非为。哈哈,知徒莫如师,谢逊这孩儿甚麽都好,文才武功都是了不起的,便是易於激愤,不会细细思考一切前因後果──」

张无忌听到此处,心中愤怒再也不可抑制,暗想:「原来义父这一切不幸遭遇,全是成昆这老贼在暗中安排。这老贼不是酒後乱性,乃是处心积虑的阴谋。」

只听圆真得意洋洋的又道:「谢逊滥杀江湖好汉,到处留下我的姓名,想要逼我出来,哈哈,我那会挺身而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谢逊结下无数冤家,这些血仇最後终於会尽数算到明教的帐上。他杀人之时偶尔遇到凶险,我便在暗中解救,他是我手中的杀人之刀,怎能让他给人毁了?你们魔教外敌是树得够多了,再加上众高手争做教主,内哄不休,正好一一堕在我的计中。谢逊没杀了宋远桥,虽是憾事,但他拳毙少林神僧空见,掌伤崆峒五老,王盘山上伤毙各家各派的好手不计其数,连他老朋友殷天正天鹰教的坛主也害了──好徒儿啊好徒儿。不枉我当年尽心竭力、传了他一身好武功!」

杨逍冷冷的道:「如此说来,连你那师父空见神僧,也是你毒计害死的。」

圆真笑道:「我拜空见为师,难道是真心的吗?他受我磕了几个头,送上一条老命,也不算吃亏,哈哈,哈哈!」

※※※

圆真大笑声中,张无忌怒发欲狂,只觉耳中嗡的一声猛响,突然晕了过去,但片刻之间,又即醒转。他一生受了无数欺凌屈辱,都能淡然置之,但想义父如此铁铮铮的一条好汉子,竟在成昆的阴谋毒计之下弄得家破人亡、身败名裂、盲了双目,孤零零在荒岛上等死,这等深仇大恨,岂能不报?

他胸中怒气一冲,布满周身的九阳真气更加鼓荡疾走,真气呼出不能外泄,那乾坤一气袋渐渐膨胀起来,但杨逍等均在凝神倾听圆真的说话,谁也没留神这布袋已起了变化。

只听圆真说道:「杨逍,韦一笑,彭和尚,周颠,你们再没甚麽话说了吗?」

杨逍叹了口气,说道:「事已如此,还有甚麽说的?圆真大师,你能饶我女儿一命吗?她母亲是峨嵋派的纪晓芙,出身名门正派,尚未入我明教。」

圆真道:「养虎贻患,斩草除根!」说着走前一步,伸出手掌,缓缓往杨逍头顶拍去。

张无忌在布袋中听得事态紧急,顾不得全身有如火焚,听声辨位,纵身一跃,挡在圆真的面前,左掌反撩,隔着布袋架开了他手掌。

圆真这时勉能恢复行动,毕竟元气未复,被张无忌这麽一架,身子一幌,退了一步,喝道:「好小子!你──你──」一定神,上前挥掌向布袋上拍去。这一掌拍不到张无忌身子,却被鼓起的布袋一弹,竟退了两步,他大吃一惊,不明所以。

这时张无忌口乾舌燥,头脑晕眩,体内的九阳真气已胀到即将爆裂,倘若乾坤一气袋先行炸破,他便能脱困,否则驾御不了体内猛烈无比的真气,势必肌肤寸裂,焚为焦炭。

圆真见布袋古怪,当下踏上两步,又发掌击去,这一次他又被布袋反弹,退了一步,但布袋却也被他掌力推倒,像个大皮球般在地下打了几个滚。张无忌人在袋中,跟着接连不断的乱翻筋斗,胸中气闷,竭力鼓腹,欲将体内真气呼出。可是那布袋中这时也已胀足了气,再要呼出一口气已是越来越难。圆真跟着发出三拳,踢出两脚,都被袋中真气反弹出来,张无忌在袋中却是浑然不觉。圆真这几下幸好只碰在袋上,要是真击中张无忌身子,此时他体内真气充溢,圆真手足非受重伤不可。

杨逍、韦一笑等七人见了这等奇景,也都惊得呆了。这乾坤一气袋是说不得之物,他自己却也想不出如何会鼓胀成球,更不知张无忌在这布袋中是死是活。

只见圆真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猛力向布袋上刺去,那布袋遇到刀尖时只凹陷入内,却不穿破。这布袋质料奇妙,非丝非革,乃天地间的一件异物,圆真这柄匕首又非宝刀,连刺数刀,却那里奈何得了它?圆真见掌击刀刺都是无效,心想:「跟这小子纠缠甚麽?」飞起一脚,猛力踢出,大布袋骨溜溜的从厅门中直滚出去。

这时那布袋已膨胀成为一个大圆球,在厅门上一撞,立即弹回,疾向圆真冲去。圆真见势道来得猛烈,双掌竖起击出,发力将那大球推开。

只听得砰的一声大响,犹似晴天打了个霹雳,布片四下纷飞,乾坤一气袋已被张无忌的九阳真气胀破,炸成了碎片。

圆真、杨逍、韦一笑、说不得等人都觉一股炙热之极的气流冲向身来,又见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站在当地,满脸露出迷惘之色。

原来便在这顷刻之间,张无忌所练的九阳神功已然大功告成,水火相济,龙虎交会。要知大布袋内真气充沛,等於数十位高手各出真力,同时按摩挤逼他周身数百处穴道,他内内外外的真气激荡,身上数十处玄关一一冲破,只觉全身脉络之中,有如一条条水银在到处流转,舒适无比。这等机缘自来无人能遇,而这宝袋一碎,此後也再无人有此巧遇。

圆真眼见这袋中少年神色不定,茫然失措,自己重伤之下,若不抓住这稍纵即逝的良机,一被对方占先,那就危乎殆哉,当即抢上一步,右手食指伸出,运起「幻阴指」内劲,直点他胸口的「膻中穴」。

张无忌挥掌挡格,这时他神功初成,武术招数却仍是平庸之极,前时谢逊和父亲所教的武功也尚未融会贯通,如何能和圆真这样的绝顶高手相抗?只一招之间,他手腕上「阳池穴」已被圆真点中,登时机伶伶的打个冷颤,退後了一步。可是他体内充沛欲溢的真气,便也在这瞬息间传到了圆真指上。这两股力道一阴一阳,恰好互克,但张无忌的内力来自九阳神功,远为浑厚。圆真手指一热,全身功劲如欲散去,再加上重伤之余,平时功力已剩不了一成,知道眼前情势不利,脱身保命要紧,当即转身便走。

张无忌怒骂:「成昆,你这大恶贼,留下命来!」拔足追出了厅门,只见圆真背影一幌,已进了一道侧门。张无忌气愤填膺,发足急追,这一发劲,砰的一响,额头在门框上重重的撞了一下。原来他自己尚不知神功练成之後,一举手、一提足,全比平时多了十余倍劲力,一大步跨将出去,失了主宰,竟尔撞上门框。

他一摸额头,隐隐有些疼痛,心想:「怎地这等邪门,这一步跨得这麽远?」忙从侧门中进去,见是一座小厅。他一心一意要为义父复仇,穿过厅堂,便追了下去。

※※※

厅後是个院子,院子中花卉暗香浮动,但见西厢房的窗子中透出灯火之光,他纵身而前,推开房门,眼见灰影一闪,圆真掀开一张绣帷,奔了进去。

张无忌跟着掀帷而入,那圆真却已不知去向。他凝神看时,不由得暗暗惊奇,原来置身所在竟似是一间大户人家小姐的闺房。靠窗边是一张梳妆台,台上红烛高烧,照耀得房中花团锦簇,堂皇富丽,颇不输於朱九真之家。另一边是张牙床,床上罗帐低垂,床前还放着一对女子的粉红绣鞋,显是有人睡在床中。这闺房只有一道进门,窗户紧闭,明明见到圆真进房,怎地一刹那间便无影无踪,竟难道有隐身法不成?又难道他不顾出家人的身份,居然躲入了妇女床中?

正自打不定主意要不要揭开罗帐搜敌,忽听得步声细碎,有人过来。张无忌闪身躲在西壁的一块挂毯之後,便有两人进了房中。张无忌在挂毯後向外张望,见两个都是少女,一个穿着淡黄绸衫,服饰华贵,另一个少女年纪更小,穿着青布衣衫,是个小鬟,嘶声道:「小姐,好夜深了,你请安息了罢。」

那小姐反手一记巴掌,出手甚重,打在那小鬟脸上。那小鬟一个踉跄,倒退了一步。那小姐身子微幌,转过脸来,张无忌在烛光下看得分明,只见她眼睛大大,眼珠深黑,一张圆脸,正是他万里迢迢从中原护送来到西域的杨不悔。

此时相隔数年,她身材长得高大了,但神态丝毫不改,尤其嘴角边使小性儿时时微微撇嘴的模样,更加分明。只听她骂道:「你叫我睡,哼,六大派围攻光明顶,我爹爹和人会商对策,说了一夜,还没说完,他老人家没睡,我睡得着吗?最好是我爹爹给人害死了,你再害死我,那便是你的天下了。」那小鬟不敢分辩,扶着她坐下。杨不悔道:「快取我剑来!」

那小鬟走到壁前,摘下挂着的一柄长剑。她双脚之间系着一根细铁链,双手腕间也锁着一根铁链,左足跛行,背脊驼成弓形,待她摘了长剑回过身来时,张无忌更是一惊,但见她右目小,左目大,鼻子和嘴角也都扭曲着,形状极是怕人,心想:「这小姑娘相貌之丑尤在蛛儿之上。蛛儿是因中毒而面目浮肿,总能治愈,这小姑娘却是天生残疾。」

杨不悔接过长剑,说道:「敌人随时可来,我要出去巡查。」那小鬟道:「我跟着小姐,若是遇上敌人,也好多有个照应。」她说话的声音也是嘶哑难听,像个粗鲁的中年汉子。杨不悔道:「谁要你假好心?」左手一翻,已扣住那小鬟右手脉门。那小鬟登时动弹不得,颤声道:「小姐,你──你──」

杨不悔冷笑道:「敌人大举来攻,我父女命在旦夕之间,你这丫头多半是敌人派到光明顶来卧底的吗?我父女岂能受你的折磨?今日先杀了你!」说着长剑翻过,便往那小鬟的颈中刺落。

张无忌自见这小鬟周身残疾,心下便生怜悯,突见杨不悔挺剑相刺,危急中不及细想,当即飞身而出,手指在剑刃上一弹。杨不悔拿剑不定,叮当一响,长剑落地。她右手离剑,食中双指直取张无忌的两眼,那本来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招「双龙抢珠」,但她经父亲数年调教,使将出来时已颇具威力,张无忌向後跃开,冲口便道:「不悔妹妹,是我!」

杨不悔听惯了他叫「不悔妹妹」四字,一怔之下,说道:「是无忌哥哥吗?」她只是认出了「不悔妹妹」这四个字的声音语调,却没认出张无忌的面容。

张无忌心下微感懊悔,但已不能再行抵赖,只得说道:「是我!不悔妹妹,这些年来你可好?」

杨不悔定神一看,见他衣衫破烂,面目污秽,心下怔忡不定,道:「你──你──当真是无忌哥哥吗?怎麽──怎麽会到了这里?」

张无忌道:「是说不得带我上光明顶来的。那圆真和尚到了这房中之後,突然不见,这里另有出路吗?」杨不悔奇道:「甚麽圆真和尚?谁来到这房中?」张无忌急欲追赶圆真,此事说来话长,便道:「你爹爹在厅上受了伤,你快瞧瞧去。」杨不悔吃了一惊,忙道:「我瞧爹爹去。」说着顺手一掌,往那小鬟的天灵盖击落,出手极重。张无忌惊叫:「使不得!」伸手在她臂上一推,杨不悔这掌便落了空。

杨不悔两次要杀那小鬟,都受到他干预,厉声道:「无忌哥哥,你和这丫头是一路的吗?」张无忌奇道:「她是你的丫鬟,我刚才初见,怎会和她一路?」杨不悔道:「你既不明内情,那就别多管闲事。这丫头是我家的大对头,我爹爹用铁链锁住她手足,便是防她害我。此刻敌人大举来袭,这丫头要乘机报复。」

张无忌见这小鬟楚楚可怜,虽然形相奇特,却绝不似凶恶之辈,说道:「姑娘,你可有乘机报复之意吗?」那小鬟摇了摇头,道:「决计不会。」张无忌道:「不悔妹妹,你听,她说是不会的,还是饶了她罢!」

杨不悔道:「好,既然是你讲情,啊哟──」身子一侧,摇摇幌幌的立足不定。张无忌忙伸手相扶,突然间後腰「悬枢」、「中枢」两穴上一下剧痛,扑地跌倒。原来杨不悔嫌他碍手碍脚,赚得他近身,以套在中指上的打穴铁环打了他两处大穴。她打倒张无忌後,回过右手,便往那小鬟的右太阳穴上击了下去。

这一下将落未落,杨不悔忽感丹田间一阵火热,全身麻木,不由自主的放脱了那小鬟的手腕,双膝一软,坐在椅中。原来她使劲击打张无忌的穴道,张无忌神功初成,九阳真气尚无护体之能,却已自行反激出来,冲荡杨不悔周身脉络。

那小鬟拾起地下的长剑,说道:「小姐,你总是疑心我要害你。这时我要杀你,不费吹灰之力,可是我并无此意。」说着将长剑插入剑鞘,还挂壁间。

张无忌站起身来,说道:「你瞧,我没说错罢!」他被点中穴道之後,片刻间便以真气冲解,立即回复行动。

杨不悔眼睁睁的瞧着他,心下大为骇异,这时她手足上麻木已消,心中记挂着父亲的安危,站起身来,说道:「我爹爹伤得怎样?无忌哥哥,你在这里等我,回头再见。这些年来你好吗?我时时记着你──」一面说,一面奔了出去。

张无忌问那小鬟道:「姑娘,那和尚逃到这房里,却忽然不见了,你可知此间另有通道吗?」那小鬟道:「你当真非追他不可吗?」张无忌道:「这和尚伤天害理,作下了无数罪孽,我──我──便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到他。」

那小鬟抬起头来,凝视着他脸。张无忌道:「姑娘,要是你知道,求你指点途径。」那小鬟咬着下唇,微一沉吟,低声道:「我的性命是你救的,好,我带你去。」张口吹灭了烛火,拉着张无忌的手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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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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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祸起萧墙破金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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