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回 太极初传柔克刚

第二四回 太极初传柔克刚

张无忌心想宋大师伯等不知是否已从西域回山,这一路始终没听到他们的音讯,倘若途中有甚麽耽搁变故,留守本山的只有太师父和若干第三代弟子,三师伯俞岱岩残废在床,强敌猝至,却如何抵挡?想到此处,不由得忧心如焚,朗声道:「各位前辈、兄长,武当派乃先父出身之所,太师父对我恩重如山。今当大难,救兵如救火,早到一刻好一刻。现请韦蝠王陪同本人,先行赴援,各位陆续分批赶来,一切请杨左使和外公指挥安排。」说着双手一拱,闪身出了山门。

韦一笑展开轻功,和他并肩而行。群豪答应之声未出,两人已到了少林寺外。这两人轻功之佳、奔驰之速,当世再无第三人及得上。

两人那里敢有片刻耽搁,足不停步,急奔了数十里。韦一笑初时毫不落後,但时刻一长,内力渐渐不继。张无忌心想:「到武当山路程尚远,终不能如这般奔跑不休,何况强敌在前,尚须留下精力大战。」对韦一笑道:「咱们到前面市镇上去买两匹坐骑,歇一歇力。」韦一笑早有此意,只是不便出口,便道:「教主,买卖坐骑,太耗辰光。」

过不多时,见迎面五、六乘马驰来,韦一笑纵身而起,将两个乘者提起,轻轻放在地下,叫道:「教主,上罢!」张无忌迟疑停步,心想如此拦路劫马,岂非和强盗无异?韦一笑叫道:「处大事者不拘小节,那顾得这许多?」呼喝声中又将两名乘者提下马来。

那几人也会一点武功,纷纷喝骂,抽出兵刃便欲动手。韦一笑双手勒住四匹马,将那些人的兵刃踢得乱飞,只听一人喝道:「逞凶行劫的是那一路好汉,快留下万儿来!」张无忌心想纠缠下去,只有更得罪人,纵身跃上马背,和韦一笑各牵一马,绝尘而去。那些人破口大骂,却不敢追赶。

张无忌道:「咱们虽然迫於无奈,但焉知人家不是身有急事,此举究属於心不安。」韦一笑笑道:「教主,这些小事,何足道哉?昔年明教行事,那才称得上『肆无忌惮、横行不法』呢!」说着哈哈大笑。

张无忌心想:「明教被人目为邪魔异端,其来有由。可是到底何者为正,何者为邪,却也难下确论。」想起身负教主重任,但见识肤浅,很多事都拿不定主意,单是眼前夺马这件小事,便犹豫不决,虽然武功高强,可是天下事岂能尽数诉诸武力?言念及此,心下茫然,只盼早日接得谢逊归来,便可卸却肩头这副自己既挑不起、又实在不想挑的重担。

便在此时,突见人影幌动,两个人拦在当路,手中均执钢杖。

韦一笑喝道:「让开!」马鞭拦腰卷去,纵马便冲。一人举杖挡开马鞭,另一名汉子呼哨一声,左手一扬。韦一笑的坐骑受惊,人立起来。便在此时,树丛中又窜出四个黑衣汉子,看各人身法竟都是硬手。韦一笑叫道:「教主只管赶路,待属下跟鼠辈纠缠。」

张无忌见这些人意在阻截武当派的救兵,用心恶毒,可想而知,武当派处境实是极险,心知韦一笑的轻功武技并臻佳妙,与这一干人周旋,纵然不胜,至少也足以自保,当下双腿一夹,催马前冲。两名黑衣人横过钢杖,拦在马前,张无忌俯身向外,挟手便将两根钢杖夺过,顺手掷出,只听得啊啊两声惨呼,两名黑衣汉子已被钢杖分别打断了大腿骨,倒在地下。他见缠住韦一笑的那四人武功着实不弱,只怕自己走後,韦一笑更增强敌,於是帮他料理了两个。

嵩山和武当山虽然分处豫鄂两省,但一在豫西,一在鄂北,相距并不甚远。一过马山口後,向南一路都是平野,马匹奔跑更是迅速,中午时分,过了内乡。张无忌腹中饥饿,便在一处市集上买些面饼充饥,忽听得背後牵着的坐骑一声悲嘶,回过头来,只见马肚上已插了一柄明晃晃的尖刀,一个人影在街口一幌,立即隐去。

张无忌飞身过去,一把抓起那人,只见又是一名黑衣汉子,前襟上兀自溅满马血。张无忌喝问:「你在何人的手下?那一个帮会门派?你们大队人马已去了武当山没有?」连问数声,那人只是闭目不答。张无忌不敢多有耽搁,心想一切到了武当山上自能明白,当即伸手闭了他的『大椎穴』,叫他周身酸痛难当,苦挨三日三夜方罢。

当下纵马便行。一口气奔到三官殿,渡汉水而南。船至中流,望着滔滔江水,想起那日太师父携同自己在少林寺求医不得而归,在汉水上遇到常遇春、又救了周芷若的事来。脑海中现出她的丽容俏影,光明顶上脉脉关注的眼波,不由得出神。

过汉水後,催马续向南行。此时天色早黑,望出来一片朦胧,再行得一个时辰,更是星月无光,那坐骑疲累已极,再也无法支持,跪倒在地。他拍拍马背,说道:「马儿,马儿,你在这儿歇歇,自行去罢!」展开轻功疾奔。

行到四更时分,忽听得前面隐隐有马蹄之声,显是有大帮人众,他加快脚步,从这群人身旁掠过。他身法既快且轻,又在黑夜之中,竟然无人知觉。瞧这群人的行向,正是往武当山而去,二十余人不发一言,无法探知是甚麽来头,但隐约可见均携有兵刃,此去是和武当派为敌,决无可疑。他心中反宽:「毕竟将他们追上了,武当派该当尚未受攻。」

再行不到半个时辰,前面又有一群人往武当山而去。如此前後一共遇见了五批,每批人多则三十几人,少则十余人。待看到第五批人後,他忽又忧急:「却不知已有几批人上了山去?是否已有人和本派中人动上了手?」他虽非武当派弟子,但因父亲的渊源,向来便将武当派当作自己的门派。这麽一想,奔得更加快了。

不久便即上山,幸好没再遇到敌人。将到半山,忽见前面有一人发足急奔,光头大袖,是个僧人,脚下轻功甚是了得,张无忌远远跟随,察看他的动静。

见那僧人一路上山,将到山顶时,只听得一人喝道:「是那一路的朋友,深夜光临武当?」喝声甫毕,山石後闪出四个人来,两道两俗,当是武当派的第三、四代弟子。

那僧人合十说道:「少林僧人空相,有急事求见武当张真人。」

张无忌微微一怔:「原来他是少林派『空』字辈的前辈大师,和空闻方丈、空智、空性三大神僧是师兄弟辈。他不辞艰辛的上武当山来,自是前来报讯。」

武当派的一名道人说道:「大师远来辛苦,请移步敝观奉茶。」说着在前引路。空相除下腰间戒刀,交给了另一道人,以示不敢携带兵刃进观。

张无忌见那道人将空相引入紫霄宫三清殿,便蹲在长窗之外。只听空相大声道:「请道长立即禀告张真人,事在紧急,片刻延缓不得!」那道人道:「大师来得不巧,敝师祖自去岁坐关,至今一年有余,本派弟子亦已久不见他老人家慈范。」空相道:「如此则便请通报宋大侠。」那道人道:「大师伯率同家师及诸位师叔,和贵派联盟,远征明教未返。」

张无忌听得「远征明教未返」六字,暗暗吃惊,果然宋远桥等在归途中也遇上了阻难。

只听空相长叹一声,道:「如此说来,武当派也和我少林派一般,今日难逃此劫了。」那道人不明其意,说道:「敝派事务,现由谷虚子师兄主持,小道即去通报,请他出来参见大师。」空相道:「谷虚道长是那一位的弟子?」那道人道:「是俞三师叔门下。」空相长眉一轩,道:「俞三侠手足有伤,心下却是明白,老僧这几句话跟俞三侠说了罢。」那道人道:「是,谨遵大师吩咐。」转身入内。

那空相在厅上踱来踱去,显得极是不耐,时时侧耳倾听,当是担心敌人攻上山来。过不多时,那道人快步出来,躬身说道:「俞三师叔有请。俞三师叔言道,请大师恕他不能出迎之罪。」这时那道人的神态举止比先前更加恭谨,想是俞岱岩听得『空』字辈的少林僧驾临,已嘱咐他必须礼貌十分周到。空相点了点头,随着他走向俞岱岩的卧房。

张无忌寻思:「三叔伯四肢残废,耳目只有加倍灵敏,我若到他窗外窃听,只怕被他发觉。」走到离俞岱岩卧房数丈之处,便停住了脚步。

过了约莫一盏茶时分,那道人匆匆从俞岱岩房中出来,低声叫道:「清风、明月!到这边来。」便有两个道僮走到他身前,叫了声:「师叔!」那道人道:「预备软椅,三师叔要出来。」两名道僮答应了。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住过数年,那知客道人是俞莲舟新收的弟子,他不相识,却识得清风、明月两个道僮,知道俞岱岩有时出来,便坐了软椅由道僮抬着行走。见二童走向放软椅的厢房,悄悄跟随在後,一等二僮进房,突然叫道:「清风、明月,认得我吗?」

二僮吓了一跳,凝目瞧张无忌时,依稀有些面熟,一时却认不出来。张无忌笑道:「我是无忌小师叔啊,你们忘了吗?」二僮登时忆起旧事,心中大喜,叫道:「啊,小师叔,你回来啦!你的病好了?」三个人年纪相若,当年常在一处玩耍。

张无忌道:「清风,让我来假扮你,去抬三师伯,瞧他知不知道。」清风踌躇道:「这个不大好罢!」张无忌道:「三师伯见我病癒归来,自是喜出望外,高兴还来不及,那里会责骂於你?」二僮素知自张三丰祖师以下,武当六侠个个对这位小师叔极其宠爱,他病癒归山,那是天大的喜事,他要开这个小小的玩笑,逗俞岱岩病中一乐,自是无伤大雅。明月笑道:「小师叔怎麽说,就怎麽办罢!」清风当下笑嘻嘻的脱下道袍、鞋袜,给他换上了。明月替他挽起个道髻。片刻之间宛然便是个小道僮。

明月道:「你要冒充清风,相貌不像,就说是观中新收的小道僮,清风跌跛了腿,由你去替他。」张无忌笑道:「好极了」那道人在房外喝骂:「两个小家伙,嘻嘻哈哈的捣甚麽鬼,半天不见人过来。」张无忌和明月伸了伸舌头,抬起软椅,迳往俞岱岩房中。

两人扶起俞岱岩坐入软椅。俞岱岩脸色极是郑重,也没留神抬他的道僮是谁,说道:「到後山小院,见祖师爷爷去!」明月应道:「是!」转过身去,抬着软椅前端,张无忌抬了後端。俞岱岩只瞧见明月的背影,更瞧不见张无忌。空相随在软椅之侧,同到後山。那知客道人不得俞岱岩召唤,便不敢同去。

张三丰闭关静修的小院在後山竹林深处,修篁森森,绿荫遍地,除了偶闻鸟语之外,竟是半点声息也无。明月和张无忌抬着俞岱岩来到小院之前,停下软椅。俞岱岩正要开声求见,忽听得隔门传出张三丰苍老的声音道:「少林派那一位高僧光临寒居,老道未克远迎,还请恕罪。」呀的一声,竹门推开,张三丰缓步而出。空相脸露讶色,他听张三丰竟知来访的是少林僧人,大感诧异,但随即料想必是那知客道人已遣人先行禀报。俞岱岩却知师父武功越来越是精深,从空相的脚步声中,已可测知他的武学门派、修为深浅。

张无忌的内功远在空相之上,由实反虚,自真归朴,不论举止、眼光、脚步、语声,处处深藏不露,张三丰反听不出来。他见太师父虽然红光满面,但须眉俱白,比之当年分手之时,着实已苍老了几分,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忍不住眼泪便要夺眶而出,急忙转过头去。

空相合十说道:「小僧少林空相,参见武当前辈张真人。」张三丰合十还礼,道:「不敢,大师不必多礼,请进说话。」五个人一起进了小院。但见板桌上一把茶壶,一只茶杯,地下一个蒲团,壁上挂着一柄木剑,此外一无所有。桌上地下,积满灰尘。

空相道:「张真人,少林派惨遭千年未遇之浩劫,魔教突施偷袭,本派自方丈空闻师兄以下,或殉寺战死,或力屈被擒,仅小僧一人拚死逃脱。魔教大队人众正向武当而来,今日中原武林存亡荣辱,全系於张真人一人之手。」说着放声大哭。

张无忌心头大震,他明知少林派已遇上灾劫,却也万万想不到竟会如此全派覆没。

饶他张三丰百年修为,猛地里听到这个噩耗,也是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定了定神,才道:「魔教竟然如此猖獗,少林寺高手如云,不知如何竟会遭了魔教的毒手?」

空相道:「空智、空性两位师兄率同门下弟子,和中原五大派结盟西征,围攻光明顶。留寺僧众,日日静候好音,这日山下报道,远征人众大胜而归。方丈空闻师兄得讯大喜,率同合寺弟子,迎出山门,果见空智、空性两位师兄带领西征弟子,回进寺来,另外还押着数百名俘虏。众人到得大院之中,方丈问起得胜情由。空智师兄唯唯否否。空性师兄忽地叫道:『师兄留神,我等落入人手,众俘虏尽是敌人』方丈惊愕之间,众俘虏抽出兵刃,突然动手。本派人众一来措手不及,二来多数好手西征陷敌,留守本寺的力道弱了,大院子的前後出路均已被敌人堵死,一场激斗,终於落了个一败涂地,空性师兄当场殉难」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张三丰心下黯然,说道:「这魔教如此歹毒,行此恶计,又有谁能提防?」

只见空相伸手解下背上的黄布包袱,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层油布,再打开油布,赫然露出一颗首级,环眼圆睁,脸露愤怒之色,正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大师。张三丰和张无忌都识得空性面目,一见之下,不禁「啊」的一声,一齐叫了出来。

空相泣道:「我舍命抢得空性师兄的法体。张真人,你说这大仇如何得报?」说着将空性的首级恭恭敬敬放在桌上,伏地拜倒。张三丰凄然躬身,合十行礼。

张无忌想起光明顶上比武较量之际,空性神僧慷慨磊落,豪气过人,实不愧为堂堂少林的一代宗师,不意惨遭奸人戕害,落得身首分离,心下甚是难过。

张三丰见空相伏地久久不起,哭泣甚哀,便伸手相扶,说道:「空相师兄,少林武当本是一家,此仇非报不可」他刚说到这个「可」字,冷不防砰的一声,空相双掌一齐击在他小腹之上。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张三丰武功之深,虽已到了从心所欲、无不如意的最高境界,但那能料到这位身负血仇、远来报讯的少林高僧,竟会对自己忽施袭击?在一瞬之间,他还道空相悲伤过度,以致心智迷糊,昏乱之中将自己当作了敌人,但随即知道不对,小腹上所中掌力,竟是少林派外门神功『金刚般若掌』,但觉空相竭尽全身之劲,将掌力不绝的催送过来,脸白如纸,嘴角却带狞笑。

张无忌、俞岱岩、明月三人蓦地见此变故,也都惊得呆了。俞岱岩苦在身子残废,不能上前相助师父一臂之力。张无忌年轻识浅,在这一刹那间,还没领会到空相竟是意欲立毙太师父於掌底。两人只惊呼了一声,便见张三丰左掌挥出,拍的一声轻响,击在空相的天灵盖上。这一掌其软如绵,其坚胜铁,空相登时脑骨粉碎,如一堆湿泥般瘫了下来,一声也没哼出,便即毙命。

俞岱岩忙道:「师父,你」只说了一个「你」字,便即住口。只见张三丰闭目坐下,片刻之时,头顶冒出丝丝白气,猛地里口一张,喷出几口鲜血。

张无忌心下大惊,知道太师父受伤着实不轻,倘若他吐出的是紫黑瘀血,凭他深厚无比的内功,三数日即可平复,但他所吐的却是鲜血,又是狂喷而出,那麽脏腑已受重伤。在这霎时之间,他心中迟疑难决:「是否立即表明身份,相救太师父?还是怎地?」

便在此时,只听得脚步声响,有人到了门外,听他步声急促,显是十分慌乱,却不敢贸然进来,也不敢出声。俞岱岩道:「是灵虚吗?甚麽事?」那知客道人灵虚道:「禀报三师叔,魔教大队到了宫外,要见祖师爷爷,口出污言秽语,说要踏平武当派」

俞岱岩喝道:「住口!」他生怕张三丰分心,激动伤势。

张三丰缓缓睁开眼来,说道:「少林派金刚般若掌的威力果是非同小可,看来非得静养三月,伤势难愈。」张无忌心道:「原来太师父所受之伤,比我所料的更重。」只听张三丰又道:「明教大举上山。唉,不知远桥、莲舟他们平安否?岱岩,你说该当如何?」

俞岱岩默然不答,心知山上除了师父和自己之外,其余三、四代弟子的武功都不足道,出面御敌,只有徒然送死,今日之事,惟有自己舍却一命,和敌人敷衍周旋,让师父避地养伤,日後再复大仇,於是朗声道:「灵虚,你去跟那些人说,我便出来相见,让他们在三清殿等着。」灵虚答应着去了。

张三丰和俞岱岩师徒相处日久,心意相通,听他这麽说,已知其意,说道:「岱岩,生死胜负,无足介怀,武当派的绝学却不可因此中断。我坐关十八月,得悟武学精要,一套太极拳和太极剑,此刻便传了你罢。」

俞岱岩一呆,心想自己残废已久,那还能学甚麽拳法剑术?何况此时强敌已经入观,怎有余暇传习武功,只叫了声:「师父!」便说不下去了。

张三丰淡淡一笑,说道:「我武当开派以来,行侠江湖,多行仁义之事,以大数而言,决不该自此而绝。我这套太极拳和太极剑,跟自来武学之道全然不同,讲究以静制动、後发制人。你师父年过百龄,纵使不遇强敌,又能有几年好活?所喜者能於垂暮之年,创制这套武功出来。远桥、莲舟、松溪、梨亭、声谷都不在身边,第三、四代弟子之中,除青书外并无杰出人材,何况他也不在山上。岱岩你身负传我生平绝艺的重任。武当派一日的荣辱,有何足道?只须这套太极拳能传至後代,我武当派大名必能垂之千古。」说到这里,神采飞扬,豪气弥增,竟似浑没将压境的强敌放在心上。

俞岱岩唯唯答应,已明白师父要自己忍辱负重,以接传本派绝技为第一要义。

张三丰缓缓站起身来,双手下垂,手背向外,手指微舒,两足分开平行,接着两臂慢慢提起至胸前,左臂半环,掌与面对成阴掌,右掌翻过成阳掌,说道:「这是太极拳的起手式。」跟着一招一式的演了下去,口中叫着招式的名称:揽雀尾、单鞭、提手上式、白鹤亮翅,搂膝拗步、进步搬拦锤、如封似闭、十字手、抱虎归山

张无忌目不转睛的凝神观看,初时还道太师父故意将姿势演得特别缓慢,使俞岱岩可以看得清楚,但看到第七招『手挥琵琶』之时,只见他左掌阳、右掌阴,目光凝视左手手臂,双掌,慢慢合拢,竟是凝重如山,却又轻灵似羽。张无忌斗然之间省悟:「这是以慢打快、以静制动的上乘武学,想不到世间竟会有如此高明的功夫。」他武功本就极高,一经领会,越看越入神,但见张三丰双手圆转,每一招都含着太极式的阴阳变化,精微奥妙,实是开辟了武学中从所未有的新天地。

约莫一顿饭时分,张三丰使到上步高探马,上步揽雀尾,单鞭而合太极,神定气闲的站在当地,虽在重伤之後,但一套拳法练完,精神反见健旺。他双手抱了个太极式的圆圈,说道:「这套拳术的诀窍是『虚灵顶劲、涵胸拔背、松腰垂臀、沉肩坠肘』十六个字,纯以意行,最忌用力。形神合一,是这路拳法的要旨。」当下细细的解释了一遍。

俞岱岩一言不发的倾听,知道时势紧迫,无暇发问,虽然中间不明白之处极多,他只有硬生生的记住,倘若师父有甚不测,这些口诀总是由自己传下去,日後再由聪明才智之士去推究其中精奥。张无忌所领略的可就多了,张三丰的每一句口诀、每一记招式,都令他有初闻大道、喜不自胜之感。

张三丰见俞岱岩脸有迷惘之色,问道:「你懂了几成?」俞岱岩道:「弟子愚鲁,只懂得三、四成,但招式和口诀都记住了。」张三丰道:「那也难为你了。倘若莲舟在此,当能懂得五成。唉,你五师弟悟性最高,可惜不幸早亡,我若有三年功夫,好好点拨於他,当可传我这门绝技。」张无忌听他提到自己父亲,心中不禁一酸。

张三丰道:「这拳劲首要在似松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不断」正要往下解说,只听得前面三清殿上远远传来一个苍老悠长的声音:「张三丰老道既然缩头不出,咱们把他徒子徒孙先行宰了。」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好啊!先一把火烧了这道观再说。」又有一个尖锐的声音道:「烧死老道,那是便宜了他。咱们擒住了他,绑到各处门派中游行示众,让大家瞧瞧这武学泰斗老而不死的模样。」

後山小院和前殿相距二里有余,但这几个人的语声都清楚传至,足见敌人有意炫示功力,而功力确亦不凡。

俞岱岩听到这等侮辱师尊的言语,心下大怒,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张三丰道:「岱岩,我叮嘱过你的言语,怎麽转眼便即忘了?不能忍辱,岂能负重?」俞岱岩道:「是,谨奉师父教诲。」张三丰道:「你全身残废,敌人不会对你提防,千万戒急戒躁。倘若我苦心创制的绝艺不能传之後世,那你便是我武当派的罪人了。」俞岱岩只听得全身出了一阵冷汗,知道师父此言的用意,不论敌人对他师徒如何凌辱欺侮,总之是要苟免求生,忍辱传艺。

张三丰从身边摸出一对铁铸的罗汉来,交给俞岱岩道:「这空相说道少林派已经灭绝,也不知是真是假,此人是少林派中高手,连他也投降了敌人,前来暗算於我,那麽少林派必遭大难无疑。这对铁罗汉是百年前郭襄女侠赠送於我。你日後送还少林传人。就盼从这对铁罗汉身上,流传少林派的一项绝艺!」说着大袖一挥,走出门去。

俞岱岩道:「抬我跟着师父。」明月和张无忌二人抬起软椅,跟在张三丰的後面。

※※※

四人来到殿上,只见殿中或坐或站,黑压压的都是人头,总有三、四百人之众。

张三丰居中一站,打个问讯为礼,却不说话。俞岱岩大声道:「这位是我师尊张真人。各位来到武当山,不知有何见教?」

张三丰大名威震武林,一时人人目光尽皆集於其身,但见他身穿一袭污秽的灰布道袍,须眉如银,身材十分高大,此外也无特异情状。

张无忌看这干人时,只见半数穿着明教教众的服色,为首的十余人却各穿本服,想是自高身份,不愿冒充旁人。高矮僧俗,数百人拥在殿中,一时也难以细看各人面目。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传呼:「教主到!」殿中众人一听,立时肃静无声,为首的十多人抢先出殿迎接,余人也跟着快步出殿。霎时之间,大殿中数百人走了个乾乾净净。

只听得十余人的脚步声自远而近,走到殿外停住。张无忌从殿门中望去,不禁一惊,只见八个人抬着一座黄缎大轿,另有七、八人前後拥卫,停在门口,那抬轿的八个轿夫,正是绿柳庄的『神箭八雄』。

张无忌心中一动,双手在地下抹满灰土,跟着便胡乱涂在脸上。明月只道他眼见大敌到来,害怕得狠了,扮成了这副模样,一时惊惶失措,便依样葫芦的以灰土抹脸。两个小道僮登时变成了灶君菩萨一般,再也瞧不出本来面目。

轿门掀起,轿中走出一个少年公子,一身白袍,袍上绣着个血红的火焰,轻摇摺扇,正是女扮男装的赵敏。张无忌心道:「原来一切都是她在捣鬼,难怪少林派一败涂地。」

只见她走进殿中,有十余人跟进殿来。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踏上一步,躬身说道:「启禀教主,这个就是武当派的张三丰老道,那个残废人想必是他的第三弟子俞岱岩。」

赵敏点点头,上前几步,收拢摺扇,向张三丰长揖到地,说道:「晚生执掌明教张无忌,今日得见武林中北斗之望,幸也何如!」

张无忌大怒,心中骂道:「你这贼丫头冒充明教教主,那也罢了,居然还冒用我姓名,来欺骗我太师父。」

张三丰听到「张无忌」三字,大感奇怪:「怎地魔教教主是如此年轻俊美的一个少女,名字偏又和我那无忌孩儿相同?」当下合十还礼,说道:「不知教主大驾光临,未克远迎,还请恕罪!」赵敏道:「好说,好说!」

知客道人灵虚率领火工道僮,献上茶来。赵敏一人坐在椅中,她手下众人远远的垂手站在其後,不敢走近她身旁五尺之内,似乎生怕不敬,冒渎於她。

张三丰百载的修为,谦冲恬退,早已万事不萦於怀,但师徒情深,对宋远桥等人的生死安危,却是十分牵挂,当即说道:「老道的几个徒儿不自量力,曾赴贵教讨教高招,迄今未归,不知彼等下落如何,还请张教主明示。」

赵敏嘻嘻一笑,说道:「宋大侠、俞二侠、张四侠、莫七侠四位,目下是在本教手中。每个人受了点儿伤,性命却是无碍。」张三丰道:「受了点儿伤?多半是中了点儿毒。」赵敏笑道:「张真人对武当绝学可也当真自负得紧。你既说他们中毒,就算是中毒罢。」张三丰深知几个徒儿尽是当世一流好手,就算众寡不敌,总能有几人脱身回报,倘真一鼓遭擒,定是中了敌人无影无踪、难以防避的毒药。赵敏见他猜中,也就坦然承认。

张三丰又问:「我那姓殷的小徒呢?」赵敏叹道:「殷六侠中了少林派的埋伏,便和这位俞三侠一模一样,四肢为大力金刚指折断。死是死不了,要动可也动不得了!」张三丰鉴貌辨色,情知她此言非虚,心头一痛,哇的一声,喷了一口鲜血出来。

赵敏背後众人相顾色喜,知道空相偷袭得手,这位武当高人已受重伤,他们所惧者本来只张三丰一人,此时更是无所忌惮了。

赵敏说道:「晚生有一句良言相劝,不知张真人肯俯听否?」张三丰道:「请说。」赵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蒙古皇帝威加四海。张真人若能效顺,皇上立颁殊封,武当派自当大蒙荣宠,宋大侠等人人无恙,更是不在话下。」

张三丰抬头望着屋梁,冷冷的道:「明教虽然多行不义,胡作非为,却向来和蒙古人作对。是几时投效了朝廷啦?老道倒孤陋寡闻得紧。」

赵敏道:「弃暗投明,自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少林派自空闻、空智神僧以下,个个投效,尽忠朝廷。本教也不过见大势所趋,追随天下贤豪之後而已,何足奇哉?」

张三丰双目如电,直视赵敏,说道:「元人残暴,多害百姓,方今天下群雄并起,正是为了驱逐胡虏,还我河山。凡我黄帝子孙,无不存着个驱除鞑子之心,这才是大势所趋。老道虽是方外出家人,却也知大义所在。空闻、空智乃当世神僧,岂能为势力所屈?你这位姑娘何以说话如此颠三倒四?」

赵敏身後突然闪出一条大汉,大声喝道:「兀那老道,言语不知轻重!武当派转眼全灭。你不怕死,难道这山上百余名道人弟子,个个都不怕死吗?」这人说话中气充沛,身高膀阔,形相极是威武。

张三丰长声吟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是文天祥的两句诗,文天祥慷慨就义之时,张三丰年纪尚轻,对这位英雄丞相极是钦仰,後来常叹其时武功未成,否则必当舍命去救他出难,此刻面临生死关头,自然而然的吟了出来。他顿了一顿,又道:「说来文丞相也不免有所拘执,但求我自丹心一片,管他日後史书如何书写!」望了俞岱岩一眼,心道:「我却盼这套太极拳得能留传後世,又何尝不是和文丞相一般,顾全身後之名?其实但教行事无愧天地,何必管他太极拳剑能不能传,武当派能不能存!」

赵敏白玉般的左手轻轻一挥,那大汉躬身退开。她微微一笑,说道:「张真人既如此固执,暂且不必说了。就请各位一起跟我走罢!」说着站起身来,她身後四个人身形幌动,团团将张三丰围住。这四人一个便是那魁梧大汉,一个鹑衣百结,一个是身形瘦削的和尚,另一个虯髯碧眼,乃西域胡人。

张无忌见这四人的身法或凝重、或飘逸,个个非同小可,心头一惊:「这赵姑娘手下,怎地竟有如许高手?」眼见张三丰若不随她而去,那四人便要出手,张无忌心想:「敌人甚众,这一班人又尽是奸诈无耻、不顾信义之辈,非围攻光明顶的六大派可比。我实不易保护太师父和三师伯的平安。就算击败了其中数人,他们也决计不肯服输,势必一拥而上。但事已至此,也只有竭力一拼,最好是能将赵姑娘擒了过来,胁迫对方。」

※※※

他正要挺身而出,喝阻四人,忽听得门外阴恻恻一声长笑,一个青色人影闪进殿来,这人身法如鬼如魅,如风如电,倏忽欺身到那魁梧汉子的身後,挥掌拍出。那大汉更不转身,反手便是一掌,意欲和他互拼硬功。那人不待此招打老,左手已拍到那西域胡人的肩头。那胡人闪身躲避,飞腿踢他小腹。那人早已攻向那瘦和尚,跟着斜身倒退,左掌拍向那身穿破烂衣衫之人。瞬息之间,那人连出四掌,攻击了四名高手,虽然每一掌都没打中,但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这四人知道遇到了劲敌,各自跃开数步,凝神接战。

那青衣人并不理会敌人,躬身向张三丰拜了下去,说道:「明教张教主座下晚辈韦一笑,参见张真人!」这人正是韦一笑。他摆脱了途中敌人的纠缠,兼程赶至。

张三丰听他说自称是『明教张教主座下』,还道他也是赵敏一党,伸手击退四人,多半另有阴谋,当下冷冷的道:「韦先生不必多礼,久仰青翼蝠王轻功绝顶,世所罕有,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

韦一笑大喜,他少到中原,素来声名不响,岂知张三丰居然也知道自己轻功了得的名头,躬身说道:「张真人武林北斗,晚辈得蒙真人称赞一句,当真是荣於华衮。」他转过身来,指着赵敏道:「赵姑娘,你鬼鬼祟祟的冒充明教,败坏本教声名,到底是何用意?是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如此阴险毒辣?」

赵敏格格一笑,说道:「我本来不是男子汉大丈夫,阴险毒辣了,你便怎样?」

韦一笑第一句便说错了,给她驳得无言可对,一怔之下,说道:「各位先攻少林,再扰武当,到底是何来历?各位倘若和少林、武当有怨有仇,明教原本不该多管闲事,但各位冒我明教之名,乔扮本教教众,我韦一笑可不能不理!」

张三丰原本不信百年来为朝廷死敌的明教竟会投降蒙古,听了韦一笑这几句话,这才明白,心想:「原来这女子是冒充的。魔教虽然声名不佳,遇上这等大事,毕竟毫不含糊。」

赵敏向那魁梧大汉说道:「听他吹这等大气!你去试试,瞧他有甚麽真才实学。」

那大汉躬身道:「是!」收了收腰间的鸾带,稳步走到大殿中间,说道:「韦蝠王,在下领教你的寒冰绵掌功夫!」韦一笑不禁一惊:「这人怎地知道我的寒冰绵掌?他明知我有此技,仍上来挑战,倒是不可轻敌。」双掌一拍,说道:「请教阁下的万儿?」那人道:「我们既是冒充明教而来,难道还能以真名示人?蝠王这一问,未免太笨。」赵敏身後的十余人一齐大笑起来。

韦一笑冷冷的道:「不错,是我问得笨了。阁下甘作朝廷鹰犬,做异族奴才,还是不说姓名的好,没的辱没了祖宗。」那大汉脸上一红,怒气上升,呼的一掌,便往韦一笑胸口拍去,竟是中宫直进,迳取要害。

韦一笑脚步错动,早已避过,身形闪处,伸指戳向他背心,他不先出寒冰绵掌,要先探一探这大汉的深浅虚实。那大汉左臂後挥,守中含攻。数招一过,大汉掌势渐快,掌力凌厉。韦一笑的内伤虽经张无忌治好,不必再像从前那样,运功一久,便须饮热血抑制体内阴毒,但伤癒未久,即逢强敌,又是在张三丰这等大宗师面前出手,实是丝毫不敢怠慢,当即使动寒冰绵掌功夫。两人掌势渐缓,逐步到了互较内力的境地。

突然间呼的一声,大门中掷进一团黑黝黝的巨物,猛向那大汉撞去。这团物事比一大袋米还大,天下居然有这等庞大的暗器,当真奇了。那大汉左掌运劲拍出,将这团物事击出丈许,着手之处,只觉软绵绵地,也不知是甚麽东西。但听得「啊」的一声惨呼,原来有人藏是袋中。此人中了那大汉劲力无俦的一掌,焉有不筋折骨断之理?

那大汉一愕之下,一时手足无措。韦一笑无声无息的欺到身後,在他背心『大椎穴』上拍了一记『寒冰绵掌』。那大汉惊怒交集,急转身躯,奋力发掌往韦一笑头顶击落。

韦一笑哈哈一笑,竟然不避不让。那大汉掌到中途,手臂已然酸软无力,这掌虽然击在对方天灵盖上,却那里有半点劲力,不过有如轻轻一抹。韦一笑知道寒冰绵掌一经着身,对方劲力立卸,但高手对战,竟敢任由强敌掌击脑门,胆气之豪,实是从所未闻,旁观众人无不骇然。倘若那大汉竟有抵御寒冰绵掌之术,劲力一时不去,这掌打在头顶,岂不脑浆迸裂?韦一笑一生行事稀奇古怪,越是旁人不敢为、不肯为、不屑为之事,他越是干得兴高采烈。他乘那大汉分心之际出掌偷袭,本有点不够光明正大,可是跟着便以脑门坦然受对方一掌,却又是光明正大过了火,实是胆大妄为、视生死如儿戏。

那身穿破烂衣衫之人扯破布袋,拉出一个人来,只见他满脸血红,早在那大汉一击之下毙命。此人身穿黑衣,正是他们一夥,不知如何,却被人装在布袋中掷了进来。那人大怒,喝道:「是谁鬼鬼祟祟」一语未毕,一只白茫茫的袋子已兜头罩到。他提气後跃,避开了这一罩,只见一个胖大和尚笑嘻嘻的站在身前,正是布袋和尚说不得到了。

说不得的乾坤一气袋被张无忌在光明顶上迸破後,没了趁手的兵器,只得胡乱做了几只布袋应用,毕竟不如原来那只刀剑不破的乾坤宝袋厉害。他轻功虽然不及韦一笑,但造诣也是极高,加之中途没受阻挠,前脚後脚的便赶到了。

说不得也躬身向张三丰行礼,说道:「明教张教主座下,游行散人布袋和尚说不得,参见武当掌教祖师张真人。」张三丰还礼道:「大师远来辛苦。」说不得道:「敝教教主座下光明使者、白眉鹰王、以及四散人、五旗使,各路人马,都已上了武当。张真人你且袖手旁观,瞧明教上下,和这批冒名作恶的无耻之徒一较高低。」

他这番话只是虚张声势,明教大批人众未能这麽快便都赶到。但赵敏听在耳里,不禁秀眉微蹙,心想:「他们居然来得这麽快,是谁泄漏了机密?」忍不住问道:「你们张教主呢?叫他来见我。」说着向韦一笑望了一眼,目光中有疑问之色,显是问他教主到了何处。

韦一笑哈哈一笑,说道:「这会儿你不再冒充了吗?」心下却也在想:「教主必已到来,却不知此刻在那里。」

张无忌一直隐身在明月之後,知道韦一笑和说不得迄未认出自己,眼见到了两个得力帮手,极是喜慰。

赵敏冷笑道:「一只毒蝙蝠,一个臭和尚,成得甚麽气候?」

一言甫毕,忽听得东边屋角上一人长笑问道:「说不得大师,杨左使到了没有?」这人声音响亮,苍劲豪迈,正是白眉鹰王殷天正到了。说不得尚未回答,杨逍的笑声已在西边屋角响起。只听他笑道:「鹰王,毕竟是你老当益壮,先到了一步。」殷天正笑道:「杨左使不必客气,咱们二人同时到达,仍是分不了高下。只怕你还是瞧在张教主份上,让了我三分。」杨逍道:「当仁不让!在下已竭尽全力,仍是不能快得鹰王一步。」

他二人途中较劲,比赛脚力,殷天正内力较深,杨逍步履轻快,竟是并肩出发,平头齐到。长笑声中,两人一齐从屋角纵落。

张三丰久闻殷天正的名头,何况他又是张翠山的岳父,杨逍在江湖上也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当下走上三步,拱手道:「张三丰恭迎殷兄、杨兄的大驾。」心中却颇为不解:「殷天正明明是天鹰教的教主,又说甚麽『瞧在张教主份上』?」

殷杨二人躬身行礼。殷天正道:「久仰张真人清名,无缘拜见,今日得睹芝颜,三生有幸。」张三丰道:「两位均是一代宗师,大驾同临,洵是盛会。」

赵敏心中越益恼怒,眼见明教的高手越来越多,张无忌虽然尚未现身,只怕说不得所言不虚,确是在暗中策划,布置下甚麽厉害的阵势,自己安排得妥妥贴贴的计谋,看来今日已难成功,但好容易将张三丰打得重伤,这是千载难逢、决无第二次的良机,今日若不乘此机会收拾了武当派,日後待他养好了伤,那便棘手之极了,一双漆黑溜圆的眼珠转了两转,冷笑道:「江湖上传言武当乃正大门派,岂知耳闻争如目见?原来武当派暗中和魔教勾勾搭搭,全仗魔教撑腰,本门武功可说不值一哂。」

说不得道:「赵姑娘,你这可是妇人之见、小儿之识了。张真人威震武林之时,只怕你祖父都尚未出世,小孩儿懂得甚麽?」

赵敏身後的十余人一齐踏上一步,向他怒目而视。说不得洋洋自若,笑道:「你们说我这句话说不得吗?我名字叫做『说不得』,说话却向来是说得又说得,谅你们也奈何我不得。」赵敏手下那瘦削僧人怒道:「主人,待属下将这多嘴多舌的和尚料理了!」说不得叫道:「妙极,妙极!你是野和尚,我也是野和尚,咱们来比拼比拼,请武当宗师张真人指点一下不到之处,胜过咱们苦练十年。」说着双手一挥,从怀中又抖了一只布袋出来。旁人见他布袋一只接一只,取之不尽,不知他僧袍底下到底还有多少只布袋。

赵敏微微摇头,道:「今日我们是来讨教武当绝学,武当派不论那一位下场,我们都乐於奉陪。武当派到底确有真才实学,还是浪得虚名,今日一战可天下尽知。至於明教和我们的过节,日後再慢慢算帐不迟。张无忌那小鬼奸诈狡猾,我不抽他的筋、剥他的皮,难消心头之恨,可也不忙在一时。」

张三丰听到『张无忌那小鬼』六个字时,心中大奇:「明教的教主难道真的也叫做张无忌?怎地又是『小鬼』了?」

说不得笑嘻嘻的道:「本教张教主少年英雄,你赵姑娘只怕比我们张教主还小着几岁,不如嫁了我们教主,我和尚看来倒也相配」他话未说完,赵敏身後众人已轰雷般喝起来:「胡说八道!」「住嘴!」「野和尚放狗屁!」

赵敏红晕满脸,容颜娇艳无伦,神色之中只有三分薄怒,倒有七分腼腆,一个呼叱群豪的大首领,霎时之间变成了忸怩作态的小姑娘。但这神气也只是瞬息间的事,她微一凝神,脸上便如罩了一层寒霜,向张三丰道:「张真人,你若不肯露一手,那便留一句话下来,只说武当派乃欺世盗名之辈,我们大夥儿拍手便走。便是将宋远桥、俞莲舟这批小子们放还给你,又有何妨?」

便在这时,铁冠道人张中和殷野王先後赶到,不久周颠和彭莹玉也到了山上,明教这边又增了四个好手。

赵敏估量形势,双方决战,未必能操胜算,最担心的还是张无忌在暗中作甚麽手脚。她眼光在明教诸人脸上扫了转,心想:「张三丰所以成为朝廷心腹之患,乃因他威名太盛,给武林中人奉为泰山北斗,他既与朝廷为敌,中原武人便也都不肯归附。若凭他这等风烛残年,还能活得多少时候?今日也不须取他性命,只要折辱他一番,令武当派声名堕地,此行便算大功告成。」於是冷冷的道:「我们造访武当,只是想领教张真人的武功到底是真是假,若要去剿灭明教,难道我们不认得光明顶的道路吗?又何必在武当山上比武,莫非天下只有你张真人一人,方能品评高下胜负?这样罢,我这里有三个家人,一个练过几天杀猪屠狗的剑法,一个会得一点粗浅的内功,还有一个学过几招三脚猫的拳脚。阿大、阿二、阿三,你们站出来,张真人只须将我这三个不中用的家人打发了,我们佩服武当派的武功确是名下无虚。要不然嘛,江湖上自有公论,也不用我多说。」说着双手一拍。

她身後缓步走出三个人来。

※※※

只见那阿大是个精乾枯瘦的老者,双手捧着一柄长剑,赫然便是那柄倚天宝剑。这人身材瘦长,满脸皱纹,愁眉苦脸,似乎刚才给人痛殴了一顿,要不然便是新死了妻子儿女,旁人只要瞧他脸上神情,几乎便要代他伤心落泪。那阿二同样的枯瘦,身材略矮,头顶心滑油油地,秃得不剩半根头发,两边太阳穴凹了进去,深陷半寸。那阿三却是精壮结实,虎虎有威,脸上、手上、项颈之中,凡是可见到肌肉处,尽皆盘根虯结,似乎周身都是精力,胀得要爆炸出来,他左颊上有颗黑痣,黑痣上生着一丛长毛。张三丰、殷天正、杨逍等人看了这三人情状,心下都是一惊。

周颠说道:「赵姑娘,这三位都是武林中顶尖儿的高手,我周颠便一个也斗不过,怎地不识羞的乔装了家人,来跟张真人开玩笑吗?」赵敏道:「他们是武林中顶尖儿的高手?我倒也不知道。他们叫甚麽啊?」周颠登时语塞,随即打个哈哈,说道:「这位是『一剑震天下』皱眉神君,这位是『丹气霸八方』秃头天王。至於这一位嘛,天下无人不知,那个不晓,嘿嘿,乃是那个『神拳盖世』大力尊者。」

赵敏听他瞎说八道,胡诌,不禁噗哧一笑,说道:「我家里三个煮饭烹茶、抹桌扫地的家人,甚麽神君、天王、尊者的?张真人,你先跟我家的阿三比比拳脚罢。」

那阿三踏上一步,抱拳道:「张真人请!」左足一蹬,喀喇一声响,蹬碎了地下三块方砖。着脚处的青砖被他蹬碎并不稀奇,难在邻近的两块方砖竟也被这一脚之力震得粉碎。

杨逍和韦一笑对望一眼,心中都道:「好家伙!」

那阿大、阿二两人缓缓退开,低下了头,向众人一眼也不瞧。这三人自进殿後,一直跟是赵敏身後,只是始终垂目低头,神情猥琐,谁也没加留神,不料就这麽向前一站,登时如渊渟岳峙,俨然大宗匠的气派,但退了回去时,却又是一副畏畏缩缩、佣仆厮养的模样。

武当派的知客道人灵虚一直在为太师父的伤势忧心,这时忍不住喝道:「我太师父刚才受伤呕血,你们没瞧见吗?你们怎麽怎麽」说到这里,语声中已带哭音。

殷天正心想:「原来张真人曾受伤呕血,却不知为何人所伤。他就算不伤,这麽大的年纪,怎能跟这等人比拼拳脚?瞧此人武功,纯是刚猛一路,让我来接他的。」当下朗声说道:「张真人何等身份,岂能和低三下四之辈动手过招?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别说是张真人,就算我姓殷的,哼哼,谅这些奴才也不配受我一拳一脚。」他明知阿大、阿二、阿三决非庸流,但偏要将他们说得十分不堪,好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赵敏道:「阿三,你最近做过甚麽事?说给他们听听,且看配不配和武当高人动手过招。」她言语之中始终紧紧扣住『武当』二字。

那阿三道:「小人最近也没做过甚麽事,只是在西北道上曾跟少林派一个名叫空性的和尚过招,指力对指力,破了他的龙爪手,随即割下他的首级。」

此言一出大厅上尽皆耸动。空性神僧在光明顶上以龙爪手与张无忌拆招,一度曾大占上风,明教众高手人人亲睹,想不到竟命丧此人之手。以他击毙少林神僧的身份,自已足可和张三丰一较高下。

殷天正大声道:「好!你连少林派的空性神僧也打死了,让姓殷的来斗上一斗,倒是一件快事。」说着抢上两步,拉开了架子,白眉上竖,神威凛凛。

阿三道:「白眉鹰王,你是邪魔外道,我阿三是外道邪魔。咱俩一鼻孔出气,自己人不打自己人。你要打,咱们另捡日子来比过。今日主人有命,只令小人试试武当派功夫的虚实。」转头向张三丰道:「张真人,你要是不想下场,只须说一句话便可交代,我们也不会动蛮硬逼。武当派只须服输,难道还真要了你的老命不成?」

张三丰微微一笑,心想自己虽然身受重伤,但若施出新创太极拳中『以虚御实』的上乘武学法门,未必便输於他,所难对付者,倒是击败阿三之後,那阿二便要上前比拼内力,这却丝毫取巧不得,这一关决计无法过去,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只有打发了这阿三再说。当下缓步走到殿心,向殷天正道:「殷兄美意,贫道心领。贫道近年来创了一套拳术,叫作『太极拳』,自觉和一般武学颇有不同处。这位施主定要印证武当派功夫,殷兄若是将他打败,谅他心有不甘。贫道就以太极拳中的招数和他拆几手,正好乘机将贫道的多年心血就正於各位方家。」

殷天正听了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听他言语中对这套『太极拳』颇具自信,张三丰是何等样人,既出此言,自有把握,否则岂能轻堕一世威名?但他适才曾重伤呕血,只怕拳技虽精,终究内力难支,当下不便多言,只得抱拳道:「晚辈恭睹张真人神技。」

阿三见张三丰居然飘然下场,心下倒生了三分怯意,但转念又想:「今日我便和这老道拼个两败俱伤,那也是耸动武林的盛举了。」当下屏息凝神,双目盯住在张三丰脸上,内息暗暗转动,周身骨骼劈劈拍拍,不绝发出轻微的爆响之声。众人又均相顾一愕,知道这是佛门正宗的最上武功,自外而内,不带半分邪气,乃是金刚伏魔神通。

※※※

张三丰见到他这等神情,也是悚然一惊:「此人来历不小啊!不知我这太极拳是否对付得了?」当下双手缓缓举起,要让那阿三进招。

忽然俞岱岩身後走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小道僮来,说道:「太师父,这位施主要见识我武当派的拳技,又何必劳动太师父大驾?待弟子演几招给他瞧瞧,也就够了。」

这个满脸尘垢的小道僮正是张无忌。殷天正、杨逍等人和他分手不久,虽然他此刻衣服形貌全部改变,但一听声音,立即认了出来。明教群豪见教主早已在此,尽皆大喜。

张三丰和俞岱岩却怎能想得到?张三丰一时瞧不清他的面目,见到他身上衣着,只道便是清风,说道:「这位施主身具少林派金刚伏魔的外家神通,想是西域少林一支的高手。你小孩儿一招之间便被他打得筋折骨裂,岂同儿戏?」

张无忌左手牵住张三丰的衣角,右手拉着他左手轻轻摇幌,说道:「太师父,你教我的太极拳法从未用过,也不知成是不成。难得这位施主是外家高手,让弟子来试试以柔克刚、运虚御实的法门,那不是很好吗?」说话之间,将一股极浑厚、极柔和的九阳神功,从手掌上向张三丰体内传了过去。

张三丰於刹那之间,只觉掌心中传来这股力道雄强无比,虽然远不及自己内力的精纯醇正,但泊泊然、绵绵然,直是无止无歇,无穷无尽,一惊之下,定睛往张无忌脸上瞧去,只见他目光中不露光华,却隐隐然有一层温润晶莹之意,显得内功已到绝顶之境,生平所遇人物,只有本师觉远大师、大侠郭靖等寥寥数人,才有这等修为,至於当世高人,除了自己之外,实想不起再有第二人能臻此境界。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无数疑端,然而这少年的内力沛然而至,显是在助自己疗伤,决无歹意,乃可断定,於是微笑道:「我衰迈昏庸,能有甚麽好功夫教你?你要领教这位施主的外家功夫,那也是好的,务须小心在意。」他总道这小道僮是那一派的高手少年赶来赴援,因此言语中极是谦冲客气。

张无忌道:「太师父,你待孩儿恩重如山,孩儿便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报太师父和众位师伯叔的大恩。我武当派功夫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但也不致输於西域少林的手下。太师父尽管放心。」他这几句话说得恳挚无比,几句『太师父』纯出自然,决计做作不来,连张三丰也是大为奇怪:「难道他竟是本门弟子,暗中潜心修为,就如昔年本师觉远大师一般?」缓缓放下张无忌的手退了回去,坐在椅中,斜目瞧俞岱岩时,只见他也是一脸迷惘之色。

那阿三见张三丰居然遣这小道僮出战,对自己之轻蔑藐视可说已到了极处,但想我一拳先将这小道僮打死,激得老道心浮气粗,再和他动手,当更有制胜的把握,当下也不多言,只说:「小孩儿,发招罢!」

张无忌道:「我新学的这套拳术,乃我太师父张真人多年心血所创,叫作『太极拳』。晚辈初学乍练,未必即能领悟拳法中的精要,三十招之内,恐怕不能将你击倒。但那是我学艺未精,并非这套拳术不行,这一节你须得明白。」

阿三不怒反笑,转头向阿大、阿二道:「大哥、二哥,天下竟有这等狂妄的小子。」阿二纵声大笑。阿大却已瞧出这小道僮不是易与之辈,说道:「三弟,不可轻敌。」

阿三踏上一步,呼的一拳,便往张无忌胸口打到,这一招神速如电,拳到中途,左手拳更加迅捷的抢上,後发先至,撞击张无忌面门,招数之诡异,实是罕见。

张无忌自听张三丰演说『太极拳』之後,一个多时辰中,始终在默想这套拳术的拳理,眼见阿三左拳击到,当即使出太极拳中一招『揽雀尾』,右脚实,左脚虚,运起『挤』字诀,黏连黏随,右掌已搭住他左腕,横劲发出。阿三身不由己的向前一冲,跨出两步,方始站定。旁观众人见此情景,齐声惊噫。

这一招『揽雀尾』,乃天地间自有太极拳以来首次和人过招动手。张无忌身具九阳神功,精擅乾坤大挪移之术,突然使出太极拳中的『黏』法,虽然所学还不到两个时辰,却已如毕生研习一般。阿三给他这麽一挤,自己这一拳中千百斤的力气犹似打入了汪洋大海,无影无踪,无声无息,身子却被自己的拳力带得斜跌两步。他一惊之下,怒气填膺,快拳连攻,臂影幌动,便似有数十条手臂、数十个拳头同时击出一般。

众人见了他这等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尽皆心惊:「无怪以空性大师这等高强的武功,也丧身於他手下。」除了赵敏携来的众人之外,无不为张无忌担心。

张无忌有意要显扬武当派的威名,自己本身武功一概不用,招招都使张三丰所创太极拳的拳招,单鞭、提手上式,白鹤亮翅、搂膝拗步,待使到一招『手挥琵琶』时,右捺左收,刹时间悟到了太极拳旨中的精微奥妙之处,这一招使得犹如行云流水,潇洒无比。

阿三只觉上盘各路已全处在他双掌的笼罩之下,无可闪避,无可抵御,只得运劲於背,硬接他这一掌,同时右拳猛挥,只盼两人各受一招,成个两败俱伤之局。不料张无忌双手一圈,如抱太极,一股雄浑无比的力道组成了一个旋涡,只带得他在原地急转七、八下,如转陀螺,如旋纺锤,好容易使出『千斤坠』之力定住身形,却已满脸通红,狼狈万状。

明教群豪大声喝采。杨逍叫道:「武当派太极拳功夫如此神妙,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周颠笑道:「阿三老兄,我劝你改个名儿,叫做『阿转』!」殷野王道:「多转几个圈儿也不算丢脸,古人不是说『三十六计,转为上计』吗?」说不得道:「当年梁山泊好汉中有个黑旋风,那旋风嘛,原是要转的!」

阿三只气得脸色自红转青,怒吼一声,纵身扑上,左手或拳或掌,变幻莫测,右手却纯是手指的功夫,拿抓点戳、勾挖拂挑,五根手指如判官笔,如点穴撅,如刀如剑,如枪如戟,攻势凌厉之极。张无忌太极拳拳招未熟,登时手忙脚乱,应付不来,突然间嗤的一声,衣袖被撕下了一截,只得展开轻功,急奔躲闪避,暂且避让这从所未见的五指功夫。阿三吆喝追赶,却那里及得上对手轻功的飘逸,接连十余抓,尽数落空。

张无忌一面躲闪心下转念:「我只逃不斗,岂不是输了?这太极拳我还不大会使,且以挪移乾坤的功夫,跟他斗上一斗。」一个回身,双手摆一招太极拳中『野马分鬃』的架式,左手却已使出乾坤大挪移的手法。阿三右手一指戳向对方肩头,却不知如何被他一带,噗的一响,竟戳到了自己左手上臂,只痛得眼前金星直冒,一条左臂几乎提不起来。

杨逍瞧出这不是太极拳功夫,却抢先叫道:「太极拳当真了得!」

阿三又痛又怒,喝道:「这是妖法邪术,甚麽太极拳了?」刷刷刷连攻三指。张无忌纵身避开,眼见阿三又是长臂疾伸,双指戳到,他再使挪移乾坤心法,一牵一引,托的一响,阿三的两根手指直插进了殿上一根木柱之中,深至指根。众人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众人轰笑声中,俞岱岩厉声喝道:「且住!你这是少林派金刚指力?」

张无忌纵身跃开一听到『少林派金刚指力』七个字,立时想起,俞岱岩为少林派金刚指力所伤,二十年来,武当派上下都为此深怨少林,看来真凶却是眼前此人。

只听阿三冷冷的道:「是金刚指力便怎样?谁教你硬充好汉,不肯说出屠龙刀的所在?这二十年残废的滋味可好受吗?」

俞岱岩厉声道:「多谢你今日言明真相,原来我一身残废,是你西域少林派下的毒手。只可惜只可惜了我的好五弟。」说到最後一句,不禁哽咽。要知当年张翠山自刎而死,乃是为了俞岱岩伤於殷素素的银针之下、无颜以对师兄之故。其实俞岱岩中了银针之後,殷素素托龙门镖局运回武当,医治月余,自会痊愈,他四肢被人折断,实出於大力金刚指的毒手,倘若当日找到了这罪魁祸首,张翠山夫妇也不致惨死了。俞岱岩既悲师弟无辜丧命,又恨自己成为废人,满腔怨毒,眼中如要喷出火来。

张无忌听了两人之言,立即明白了一切前因後果。他幼时曾听父亲说过,少林寺火工头陀偷学武艺,击死少林寺达摩堂首座苦智禅师,少林派中各高手大起争执,以致苦慧禅师远走西域,开创了西域少林一派,看来这人是当年苦慧的传人。

果然听得张三丰道:「施主心肠忒也歹毒,我们可没想到当年苦慧禅师的传人之中,竟有施主这等人物。」阿三狞笑道:「苦慧是甚麽东西?」

张三丰一听,恍然大悟。当年俞岱岩为大力金刚指所伤後,武当派遣人前往质问少林,少林派掌门方丈坚决不认,便疑心到西域少林一派,但多年打听,得知西域少林已然式微之极,所传弟子只精研佛学,不通武功,此刻听了阿三这句『苦慧算甚麽东西』,心知他若是西域少林传人,决无辱骂先师之理,便朗声说道:「怪不得,怪不得!施主是火工头陀的传人,不但学了他的武功,也尽数传了他狠戾阴毒的性儿!那个空相甚麽的,是施主的师兄弟罢?」

阿三道:「不错!他是我师弟,他可不叫空相,法名刚相。张真人,我『金刚门』的般若金刚掌,跟你武当派的掌法比起来怎样?」

俞岱岩厉声道:「远远不如!他头顶挨了我师一掌,早已脑浆迸裂。班门弄斧,死有余辜!」

阿三大吼一声,扑将上来。张无忌一招太极拳『如封似闭』,将他挡住,说道:「阿三,拿『黑玉断续膏』来!」说着伸出了右掌。

阿三大吃一惊:「本门的续骨妙药秘密之极,连本门寻常弟子也不知其名,这小道僮却从何处听来?」

他那知蝶谷医仙胡青牛的『医经』之中,有言说道,西域有一路外家武功,疑是少林旁支,手法极其怪异,断人肢骨,无药可医,仅其本门秘药『黑玉断续膏』可救,然此膏如何配制,却其方不传。张无忌想到此节,顺口说了出来,本来也只试他一试,待见他脸色陡变,即知所料无误,朗声说道:「拿来!」他想起了父母之死,以及俞殷两位师伯叔的惨遭荼毒,恨不得立时置之於死地,实不愿跟他多说一句。

阿三适才和他交手,虽然吃了一点小亏,但见自己的大力金刚指使将出来之时,他只有躲闪逃避,并无还手之力,只须留神他古怪的牵引手法,斗下去可操必胜,当下踏上一步,喝道:「小家伙,你跪下来磕三个响头,那就饶你,否则这姓俞的便是榜样。」

张无忌决意要取他的『黑玉断续膏』,然而如何对付他的金刚指,一时却无善策,乾坤大挪移之法虽可伤他,却不能逼得他取出药来,正自沉吟,张三丰道:「孩子,你过来!」张无忌道:「是!太师父。」走到他身前。

张三丰道:「用意不用力,太极圆转,无使断绝。当得机得势,令对手其根自断。一招一式,务须节节贯串,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他适才见张无忌临敌使招,已颇得太极三味,只是他原来武功太强,拳招中棱角分明,未能体会太极拳那『圆转不断』之意。

张无忌武功已高,关键处一点便透,听了张三丰这几句话,登时便有领悟,心中虚想着那太极图圆转不断、阴阳变化之意。

阿三冷笑道:「临阵学武,未免迟了罢?」张无忌双眉上扬,说道:「刚来得及,正好叫阁下试招。」说着转过身来,右手圆转向前,朝阿三面门挥去,正是太极拳中一招『高探马』。阿三右手五指并拢,成刀形斩落,张无忌『双风贯耳』,连消带打,双手成圆形击出,这一下变招,果然体会了太师父所教『圆转不断』四字的精义,随即左圈右圈,一个圆圈跟着一个圆圈,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正圈、斜圈,一个个太极圆圈发出,登时便套得阿三跌跌撞撞,身不由主的立足不稳,犹如中酒昏迷。

突然之间,阿三五指猛力戳出,张无忌使出一招『云手』,左手高,右手低,一个圆圈已将他手臂套住,九阳神功的刚劲使出,喀喇一声,阿三的右臂上下臂骨齐断。这九阳神功的刚劲好不厉害,阿三一条手臂的臂骨立时断成了六七截,骨骼碎裂,不成模样。以这份劲力而论,却远非以柔劲为主的太极拳所及。

张无忌恨他歹毒,『云手』使出时连绵不断,有如白云行空,一个圆圈未完,第二个圆圈已生,又是喀喇一响,阿三的左臂亦断,跟着喀喀喀几声,他左腿右腿也被一一绞断。张无忌生平和人动手,从未下过如此辣手,但此人是害死父母、害苦三师伯、六师叔的大凶手,若非要着落在他身上取到『黑玉断续膏』,早已取了他性命。

阿三一声闷哼,已然摔倒。赵敏手下早有一人抢出,将他抱起退开。

旁观众人见到张无忌如此神功,尽皆骇然,连明教众高手也忘了喝采。

※※※

那秃头阿二闪身而出,右掌疾向张无忌胸口劈来,掌尖未至,张无忌已觉气息微窒,当下一招『斜飞式』,将他掌力引偏。这秃头老者一声不出,下盘凝稳,如牢钉在地,专心致志,一掌一掌的劈出,内力雄浑无比。

张无忌见他掌路和阿三乃是一派,看年纪当是阿三的师兄,武功轻捷不及,却是远为沉稳,当下运起太极拳中粘、引、挤、按等招式,想将他身子带歪,不料这人内力太强,反而粘得自己跌出了一步。张无忌雄心陡起,心想:「我倒跟你比拼比拼,瞧是你的西域少林内功厉害,还是我的九阳神功厉害。」见他一掌劈到,便也一掌劈出,那是硬碰硬的蛮打,丝毫没取巧的余地,双掌相交,砰的一声巨响,两人身子都幌了一幌。

张三丰「噫」的一声,心中叫道:「不好!这等蛮打,力强者胜,正和太极拳的拳理全然相反。这秃头老者内力浑厚,武林中甚是罕见,只怕这一掌之下,小孩儿便受重伤。」便在此时,两人第二掌再度相交,砰的一声,那阿二身子一幌,退了一步,张无忌却是神定气闲的站在当地。

九阳神功和少林派内功练到最高境界,可说难分高下。但西域『金刚门』的创派祖师火工头陀是从少林寺中偷学的武艺。拳脚兵刃固可偷学,内功一道却讲究体内气息运行,便是眼睁睁的瞧着旁人打坐静修,瞧上十年八年,又怎知他内息如何调匀、周天如何搬运?因此外功可偷学,内功却是偷学不来的。『金刚门』外功极强,不输於少林正宗,内功却远不及了,这阿二是『金刚门』中的异人,天生神力,由外而内,居然另辟蹊径,练成了一身深厚内功,造诣早已远远超过了当年的祖师火工头陀,可说乃是天授。在他双掌之下,极少有人接得住三招,此时蛮打硬拚,却被张无忌的掌力震得退出了一步,不由得又惊又怒,深深吸一口气,双掌齐出,同时向张无忌劈去。

张无忌叫道:「殷六叔,你瞧我给你出这口恶气。」原来这时殷梨亭已在杨不悔、小昭等人陪同之下,由两名明教教众用软兜抬着,到了武当山上。

张无忌一声喝处,右拳挥出,砰的一声大响,那秃头阿二连退三步,双目鼓起,胸口气血翻涌。张无忌叫道:「殷六叔,围攻你的众人之中,可有这秃头在内吗?」殷梨亭道:「不错!此人正是首恶。」

只听那秃头阿二周身骨节劈劈拍拍的发出响声,正自运劲。俞岱岩知道这阿二内力强猛,这一运功劲,掌力非同小可,实是难挡,叫道:「渡河未济,击其中流!」意思是叫张无忌不等阿二运功完成,便上前攻他个措手不及。

张无忌应道:「是!」踏上一步,却不出击。阿二双臂一振,一股力道排山倒海般推了过来。张无忌吸了一口气,体内真气流转,双掌挥出,一拒一迎,将对方掌力尽行碰了回去。这两股巨力加在一起,那阿二大叫一声,身子犹似发石机射出的一块大石,喀喇喇一声响,撞破墙壁,冲了出去。

众人骇然失色之际忽见墙壁破洞中闪进一个人来,提着阿二的身子放在地下。此人矮矮胖胖,圆如石鼓,模样甚是可笑,身法却极灵活,正是明教厚土旗掌旗使颜垣。那秃头阿二双臂臂骨、胸前肋骨、肩头锁骨,已尽数被他自己刚猛雄浑的掌力震断。颜垣放下阿二,向张无忌一躬身,又从墙洞中钻了出去,倏来倏去,便如是一头肥肥胖胖的土鼠。

赵敏见这小道僮连败自己手下两个一流高手,早已起疑,见颜垣向他行礼,妙目流盼,立时认出,暗骂自己:「该死,该死!我先入为主,一心以为小鬼在外布置,没想到他竟假装道僮,在此捣鬼,坏我大事。」当下细声细气的道:「张教主,怎地如此没出息,假扮起小道僮来?满口太师父长、太师父短,也不害羞。」

张无忌见她认出了自己,便朗声道:「先父翠山公正是太师父座下第五弟子,我不叫『太师父』却叫甚麽?有甚麽害羞不害羞?」说着转身向张三丰跪倒磕头,说道:「孩儿张无忌,叩见太师父和三师伯。事出仓卒,未及禀明,还请恕孩儿欺瞒之罪。」

张三丰和俞岱岩惊喜交集,说甚麽也想不到这个力败西域少林二大高手的少年,竟是当年那个病得死去活来的孩童。张三丰呵呵大笑,伸手扶起,说道:「好孩子,你没有死,翠山可有後了。」张无忌武功卓绝,犹在其次,张三丰最欢喜的是,只道他早已身亡,却原来尚在人世,一时当真是喜从天降,心花怒放,转头向殷天正道:「殷兄,恭喜你生了这麽个好外孙。」殷天正笑道:「张真人,恭喜你教出来这麽一位好徒孙。」

赵敏骂道:「甚麽好外孙、好徒孙!两个老不死,养了一个奸诈狡狯的小鬼出来。阿大,你去试试他的剑法。」

那满脸愁苦之色的阿大应道:「是!」刷的一声,拔出倚天剑来,各人眼前青光闪闪,隐隐只觉寒气侵人,端的是口好剑。

张无忌道:「此剑是峨嵋派所有,何以到了你的手中?」赵敏啐道:「小鬼,你懂得甚麽?灭绝老尼从我家中盗得此剑,此刻物归原主,倚天剑跟峨嵋派有甚麽干系?」

张无忌原不知倚天剑的来历,给她反口一问,竟是答不上来,当下岔开话题,说道:「赵姑娘,请你取『黑玉断续膏』给我,治好了我三师伯、六师叔的断肢,大家便既往不咎。」赵敏道:「哼!既往不咎?说来倒容易。你可知少林派空闻、空智,武当派的宋远桥、俞莲舟他们,此刻都在何处?」张无忌摇头道:「我不知道。还请姑娘见示。」

赵敏冷笑道:「我干麽要跟你说?不将你碎屍万段,难抵当日绿柳庄铁牢中,对我轻薄羞辱之罪!」说到『轻薄羞辱』四字,想起当日情景,不由得满脸飞红,又恼又羞。

张无忌听到她说及『轻薄羞辱』四字,脸上也是一红,心想那日为了解救明教群豪身上所中之毒,事在紧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用手搔她脚底,其实并无丝毫轻薄之意,不过男女授受不亲,虽说从权,此事并未和旁人说过,倘若众人当真以为自己调戏少女,那可糟了,眼下无可辩白,只得说道:「赵姑娘,这『黑玉断续膏』你到底给是不给?」

赵敏俏目一转,笑吟吟的道:「你要黑玉断续膏,那也不难,只须你依我三件事,我便双手奉上。」张无忌道:「那三件事?」赵敏道:「眼下我可还没想起。日後待我想到了,我说一件,你便跟着做一件。」张无忌道:「那怎麽成?难道你要我自杀,要我做猪做狗,也须依你?」赵敏笑道:「我不会要你自杀,更不会叫你做猪做狗,嘻嘻,就是你肯做,也做不来呢。」张无忌道:「你先说出来,倘是不违侠义之道,而我又做得到的,那麽依你自也不妨。」

赵敏正待接口,转眼看到小昭鬓边插着一朵珠花,正是自己送给张无忌的那朵,不禁大恼,又见小昭明眸皓齿,桃笑李妍,年纪虽稚,却出落得犹如晓露芙蓉,甚是惹人怜爱,心下更恨,一咬牙,对阿大道:「去把这姓张的小子两条臂膀斩下来!」

阿大应道:「是!」一振倚天剑,走上一步,说道:「张教主,主人有命,叫我斩下你的两条臂膀。」

周颠心中已别了很久,这时再也忍不住了,破口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不如斩下自己的双臂。」阿大满脸愁容,苦口满面的道:「那也说得有理。」周颠这下子可就乐了,大声道:「那你快斩啊。」阿大道:「也不必忙。」

张无忌暗暗发愁,这口倚天剑锋锐无匹,任何兵刃碰上即断,唯一对策,只有乾坤大挪移法空手夺他兵刃,然而伸手到这等锋利的宝剑之旁,只要对方的剑招稍奇,变化略有不测,自己一条手臂自指尖以至肩头,不论那一处给剑锋一带,立时削断,如何对敌,倒是颇费踌躇。忽听张三丰道:「无忌,我创的太极拳,你已学会了,另有一套太极剑,不妨现下传了你,可以用来跟这位施主过过招。」张无忌喜道:「多谢太师父。」转头向阿大道:「这位前辈,我剑术不精,须得请太师父指点一番,再来跟你过招。」

那阿大对张无忌原本暗自忌惮,自己虽有宝剑在手,占了便宜,究属胜负难知,听说他要新学剑招,那是再好不过,心想新学的剑招尽管精妙,总是不免生疏。剑术之道,讲究轻翔灵动,至少也得练上一、二十年,临敌时方能得心应手,熟极而流。他点了点头,说道:「你去学招罢,我在这里等你。学两个时辰够了吗?」

张三丰道:「不用到旁的地方,我在这儿教,无忌在这儿学,即炒即卖,新鲜热辣。不用半个时辰,一套太极剑法便能教完。」

他此言一出,除了张无忌外,人人惊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均想:就算武当派的太极剑法再奥妙神奇,但在这里公然教招,敌人瞧得明明白白,还有甚麽秘奥可言?

阿大道:「那也好。我在殿外等候便是。」他竟是不欲占这个便宜,以佣仆身份,却行武林宗师之事。张三丰道:「那也不必。我这套剑法初创,也不知管用不管用。阁下是剑术名家,正要请你瞧瞧,指出其中的缺陷破绽。」

这时杨逍心念一动,突然想起,朗声道:「阁下原来是『八臂神剑』方长老,阁下以堂堂丐帮长老之尊,何以甘为旁人佣仆?」明教群豪一听,都吃了一惊。周颠道:「你不是死了吗?怎麽又活转了,这这怎麽可以?」

那阿大悠悠叹了口气,低头说道:「老朽百死余生,过去的事说他作甚?我早不是丐帮的长老了。」老一辈的人都知八臂神剑方东白是丐帮四大长老之首,剑术之精,名动江湖,只因他出剑奇快,有如生了七、八条手臂一般,因此上得了这个外号。十多年前听说他身染重病身亡,当时人人都感惋惜,不意他竟尚在人世。

张三丰道:「老道这路太极剑法能得八臂神剑指点几招,荣宠无量。无忌,你有佩剑吗?」小昭上前几步,呈上张无忌从赵敏处取来的那柄木制假倚天剑。张三丰接在手里,笑道:「是木剑?老道这不是用来画符捏诀、作法驱邪吗?」当下站起身来,左手持剑,右手捏个剑诀,双手成环,缓缓抬起,这起手式一展,跟着三环套月、大魁星、燕子抄水、左拦扫、右拦扫一招招的演将下来,使到五十三式『指南针』,双手同时画圆,复成第五十四式『持剑归原』。张无忌不记招式,只是细看剑招中『神在剑先、绵绵不绝』之意。

张三丰一路剑法使完,竟无一人喝采,各人尽皆诧异:「这等慢吞吞、软绵绵的剑法如何能用来对敌过招?」转念又想:「料来张真人有意放慢了招数,好让他瞧得明白。」

只听张三丰问道:「孩儿,你看清楚了没有?」张无忌道:「看清楚了。」张三丰道:「都记得了没有?」张无忌道:「已忘记了一小半。」张三丰道:「好,那也难为了你。你自己去想想罢。」张无忌低头默想。过了一会,张三丰问道:「现下怎样了?」张无忌道:「已忘记了一大半。」

周颠失声叫道:「糟糕!越来越忘记得多了。张真人,你这路剑法很是深奥,看一遍怎能记得?请你再使一遍给我们教主瞧瞧罢。」

张三丰微笑道:「好,我再使一遍。」提剑出招,演将起来。众人只看了数招,心下大奇,原来第二次所使,和第一次使的竟然没一招相同。周颠叫道:「糟糕,糟糕!这可更加叫人胡涂啦。」张三丰画剑成圈,问道:「孩儿,怎样啦?」张无忌道:「还有三招没忘记。」张三丰点点头,收剑归座。

张无忌在殿上缓缓踱了一个圈子,沉思半晌,又缓缓踱了半个圈子,抬起头来,满脸喜色,叫道:「这我可全忘了,忘得乾乾净净的了。」张三丰道:「不坏不坏!忘得真快,你这就请八臂神剑指教罢!」说着将手中木剑递了给他。张无忌躬身接过,转身向方东白道:「方前辈请。」周颠抓耳搔头,满心担忧。

方东白猱身进剑,说道:「有僭了!」一剑刺到,青光闪处,发出嗤嗤声响,内力之强,实不下於那个秃头阿二。众人凛然而惊,心想他手中所持莫说是砍金断玉的倚天宝剑,便是一根废铜烂铁,在这等内力运使之下也必威不可当,『神剑』两字,果然名不虚传。

张无忌左手剑诀斜引,木剑横过,画个半圆,平搭在倚天剑的剑脊之上,劲力传出,倚天剑登时一沉。方东白赞道:「好剑法!」抖腕翻剑,剑尖向他左胁刺到。张无忌回剑圈转,拍的一声,双剑相交,各自飞身而起。方东白手中的倚天宝剑这麽一震,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良久不绝。

这两把兵刃一是宝剑,一是木剑,但平面相交,宝剑和木剑实无分别,张无忌这一招乃是以己之钝,挡敌之无锋,实已得了太极剑法的精奥。要知张三丰传给他的乃是『剑意』,而非『剑招』,要他将所见到的剑招忘得半点不剩,才能得其神髓,临敌时以意驭剑,千变万化,无穷无尽。倘若尚有一两招忘得不乾净,心有拘囿,剑法便不能纯。这意思杨逍、殷天正等高手已隐约懂得,周颠却终於逊了一筹,这才空自忧急半天。

这时只听得殿中嗤嗤之声大盛,方东白剑招凌厉狠辣,以极浑厚内力,使极锋锐利剑,出极精妙招数,青光荡漾,剑气弥漫,殿上众人便觉有一个大雪团在身前转动,发出蚀骨寒气。张无忌的一柄木剑在这团寒光中画着一个个圆圈,每一招均是以弧形刺出,以弧形收回,他心中竟无半点渣滓,以意运剑,木剑每发一招,便似放出一条细丝,要去缠在倚天宝剑之中,这些细丝越积越多,似是积成了一团团丝绵,将倚天剑裹了起来。两人拆到二百余招之後,方东白的剑招渐见涩滞,手中宝剑倒似不断的在增加重量,五斤、六斤、七斤十斤、二十斤偶尔一剑刺出,真力运得不足,便被木剑带着连转几个圈子。

方东白越斗越是害怕,激斗三百余招而双方居然剑锋不交,那是他生平使剑以来从所未遇之事。对方便如撒出了一张大网,逐步向中央收紧。方东白连换六七套剑术,纵横变化,奇幻无方,旁观众人只瞧得眼都花了。张无忌却始终持剑画圆,旁人除了张三丰外,没一个瞧得出他每一招到底是攻是守。这路太极剑法只是大大小小、正反斜直各种各样的圆圈,要说招数,可说只有一招,然而这一招却永是应付不穷。猛听得方东白朗声长啸,须眉皆竖,倚天剑中宫疾进,那是竭尽全身之力的孤注一掷,乾坤一击!

张无忌见来势猛恶,回剑挡格,方东白手腕微转,倚天剑侧了过来,擦的一声轻响,木剑的剑头已削断六寸,倚天剑不受丝毫阻挠,直刺到张无忌胸口而来。

张无忌一惊,左手翻转,本来捏着剑诀的食中两指一张,已夹住倚天剑的剑身,右手半截剑向他右臂斫落。剑虽木制,但在他九阳神功运使之下无殊钢刃。方东白右手运力回夺,倚天剑被对方两根手指夹住了,犹如铁铸,竟是不动分毫,当此情景之下,他除了撒手松剑,向後跃开,再无他途可循。

只听张无忌喝道:「快撒手!」方东白一咬牙,竟不松手,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拍的一声响,他一条手臂已被木剑打落,便和以利剑削断一般无异。方东白不肯松手,原已存了舍臂护剑之心,左手伸出,不等断臂落地,已抢着抓住,断臂虽已离身,五根手指仍是牢牢的握着倚天剑。张无忌见他如此勇悍,既感惊惧,且复歉仄,竟没再去跟他争剑。

方东白走到赵敏身前,躬身说道:「主人,小人无能,甘领罪责。」

赵敏对他全不理睬,说道:「今日瞧在明教张教主的脸上,放过了武当派。」左手一挥,道:「走罢!」她手下部属抱起方东白、秃头阿二、阿三的身子,向殿外便走。

张无忌叫道:「且慢!不留下黑玉断续膏,休想走下武当山。」纵身而上,伸手往赵敏肩头抓去。

手掌离她肩头尚有尺许,突觉两股无声无息的掌风分自左右袭到,事先竟没半点朕兆,张无忌一惊之下,双掌翻出,右手接了右边击来的一掌,左手接了从左边击来的一掌,四掌同时相碰,只觉来劲奇强,掌力中竟夹着一股阴冷无比的寒气。这股寒气自己熟悉之至,正是幼时缠得他死去活来的『玄冥神掌』掌力。

张无忌一惊之下,九阳神功随念而生,陡然间左胁右胁之上同时被两敌拍上一掌。张无忌一声闷哼,向後摔出,但见袭击自己的乃是两个身形高瘦的老者。这两个老者各出一掌和张无忌双掌比拼,余下一掌却无影无踪的拍到了他身上。

杨逍和韦一笑齐声怒喝,扑上前去。那两个老者又是挥出一掌,砰砰两声,杨逍和韦一笑腾腾退出数步,只感胸口气血翻涌,寒冷彻骨。两个老者身子都幌了一幌,右边那人冷笑道:「明教好大的名头,却也不过如此!」转过身子,护着赵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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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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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回 太极初传柔克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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