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回 恩断义绝紫衫王(下)

第二八回 恩断义绝紫衫王(下)

谢逊左手一挥,说道:「多谢了!唉,金毛狮王虎落平阳,今日反要巨鲸帮相助。一别江湖二十载,武林中能人辈出,我何必还要回来?」说到最後这几句话时,语调中充满了意气消沉、感慨伤怀之情。适才张无忌手发七石,劲力之强,世所罕有,谢逊听得清清楚楚,既震惊武林中有这等高手,又自伤今日全仗屠龙刀之助,方得脱困於宵小的围攻,回思二十余年前王盘山气慑群豪的雄风,当真是如同隔世。

金花婆婆道:「谢三哥,我知你不喜旁人相助,是以没有出手,你没见怪罢?」张无忌听她竟然称他义父为「三哥」,心中微觉诧异,他不知义父排行第三,而瞧金花婆婆的年纪,显然又较他义父为老。只听谢逊道:「有甚麽见怪不怪的?你这次回去中原,可探听到了我那无忌孩儿甚麽讯息?」

张无忌心头一震,只觉一只柔软的手掌伸了过来紧紧的握住他手,知道赵敏不欲自己於此刻上前相认,适才没听她话,贸然发石相援,已然冒昧,只是关切太过,不能让谢逊受人欺凌,此刻忍得一时,却无关碍。

金花婆婆道:「没有!」谢逊长叹一声,隔了半晌,才道:「韩夫人,咱们兄妹一场,你可不能骗我瞎子。我那无忌孩儿,当真还活在世上吗?」

金花婆婆迟疑未答。蛛儿突然说道:「谢大侠」金花婆婆左手伸出,紧紧扣住她手腕,瞪眼相视,蛛儿便不敢再说下去了。谢逊道:「殷姑娘,你说,你说!你婆婆在骗我,是不是?」蛛儿两行眼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金花婆婆右掌举起,放在她头顶,只须蛛儿一言说得不合她心意,内力一吐,立时便取了她性命。蛛儿道:「谢大伙,我婆婆没骗你。这一次我们去中原,没打听到张无忌的讯息。」金花婆婆听她这麽说,右掌便即提起,离开了她脑门,但左手仍是扣着她手腕。

谢逊道:「那麽你们打听到了甚麽消息?明教怎样了?咱们那些故人怎麽样?」

金花婆婆道:「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我没去打听。我只是要去找害死我丈夫的头陀算帐,还要找峨嵋派的灭绝老尼,报那一剑之仇,其余的事,老婆子也没放在心上。」

谢逊怒道:「好啊,韩夫人,那日你在冰火岛上,对我怎样说来?你说我张五弟夫妇为了不肯吐露我藏身的所在,在武当山上被人逼得双双自刎;我那无忌孩儿成为没人照料的孤儿,流落江湖,到处被人欺凌,惨不堪言,是也不是?」金花婆婆道:「不错!」谢逊道:「你说他被人打了一掌玄冥神掌,日夜苦受煎熬。你在蝴蝶谷中曾亲眼见他,要他到灵蛇岛来,他却执意不肯,是也不是?」金花婆婆道:「不错!我若骗了你,天诛地灭,金花婆婆比江湖上的下三滥还要不如,我死了的丈夫在地下也不得安稳。」

谢逊点点头,道:「殷姑娘,你又怎麽说来?」蛛儿道:「我说,当时我苦劝他来灵蛇岛,他非但不听,反而咬了我一口。我手背上齿痕犹在,决非假话。我好生记挂他。」

赵敏抓着张无忌的手掌忽地一紧,双目凝视着他,眼光中露出又是取笑、又是怨怼的神色,意思似是说:「你骗得我好!原来这姑娘识得你在先,你们中间还有过这许多纠葛过节。」张无忌脸上一红,想起蛛儿对自己的一番古怪情意,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

突然之间,赵敏抓起张无忌的手来,提到口边,在他手背上狠狠的咬了一口。张无忌手背登时鲜血迸流,体内九阳神功自然而然生出抵御之力,一弹之下,将赵敏的嘴角都震破了,也流出血来。但两人都忍住了不叫出声。张无忌眼望赵敏,不知她为何突然咬自己一口,却见她眼中满是笑意,脸上晕红流霞,丽色生春,虽然口唇上粘着两撇假须,仍是不掩娇美,不禁疑团满腹。

谢逊道:「好啊!韩夫人,我只因挂念我无忌孩儿孤苦,这才万里迢迢的离了冰火岛重回中原。你答应我去探访无忌,却何以不守诺言?」张无忌眼中的泪水滚来滚去,此时才知义父明知遍地仇家、仍是不避凶险的回到中原,全是为了自己。

金花婆婆道:「当日咱们说好了,我为你寻访张无忌,你便借屠龙刀给我。谢三哥,你借刀於我,老婆子言出如山,自当为你探访这少年的确实音讯。」谢逊摇头道:「你先将无忌领来,我自然借刀与你。」金花婆婆冷冷的道:「你信不过我吗?」谢逊道:「世上之事,难说得很。亲如父子兄弟,也有信不过的时候。」

张无忌知他想起了成昆的往事,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金花婆婆道:「那麽你定是不肯先行借刀的了?」

谢逊道:「我放了丐帮的陈友谅下山,从此灵蛇岛上再无宁日,不知武林中将有多少仇家前来跟我为难。金毛狮王早已非复当年,除了这柄屠龙刀外,再也无可倚杖,嘿嘿」他突然冷笑数声,说道:「韩夫人,适才那五人向我围攻,连那位巨鲸帮的好汉,也知手中扣上七枚石子,难道你心中不是存着害我之意吗?你是盼望我命丧丐帮手底,然於你再来捡这现成便宜。谢逊眼睛虽瞎,心可没瞎。韩夫人,我再问你一句,谢逊到你灵蛇岛来,此事十分隐秘,何以丐帮却知道了?」

金花婆婆道:「我正要好好的查个明白。」

谢逊伸手在屠龙刀上一弹,放入长袍之内,说道:「你不肯为我探访无忌,那也由你。谢逊唯有重入江湖,再闹个天翻地覆。」说罢仰天一声清啸,纵身而起,从西边山坡上走了下去。但见他脚步迅捷,直向岛北一座山峰走去。

那山顶上孤零零的盖着一所茅屋,想是他便住在那里。

※※※

金花婆婆等谢逊走远,回头向张无忌和赵敏瞪了一眼,喝道:「滚下去!」

赵敏拉着张无忌的手,当即下山,回到船中。张无忌道:「我要瞧义父去。」赵敏道:「当你义父离去之时,金花婆婆目露凶光,你没瞧见吗?」张无忌道:「我也不怕她。」赵敏道:「我瞧这岛中藏着许多诡秘之事。丐帮人众何以会到灵蛇岛来?金花婆婆如何得知你义父的所在?如何能找到冰火岛去?这中间实有许多不解之处。你去将金花婆婆一掌打死,原也不难,可是那就甚麽也不明白了。」张无忌道:「我也不想将金花婆婆打死,只是义父想得我苦,我立刻要去见他。」

赵敏摇头道:「别了十多年啦,也不争再等一两天。张公子,我跟你说,咱们固然要防金花婆婆,可是也得防那陈友谅。」张无忌道:「那陈友谅吗?此人很重义气,倒是条汉子。」赵敏道:「你心中真是这麽想?没骗我吗?」张无忌奇道:「骗你甚麽?这陈友谅甘心代郑长老一死,十分难得。」

赵敏一双妙目凝视着他,叹了口气,道:「张公子啊张公子,你是明教教主,要统率多少桀骜不驯的英雄豪杰,谋干多少大事,如此容易受人之欺,那如何得了?」张无忌奇道:「受人之欺?」赵敏道:「这陈友谅明明欺骗了谢大侠,你双眼瞧得清清楚楚,怎会看不出来?」张无忌跳了起来,奇道:「他骗我义父?」

赵敏道:「当时谢大侠屠龙刀一挥之下,丐帮高手四死一伤,那陈友谅武功再高,也未必能逃得过屠龙刀的一割。当处此境,不是上前拚命送死,便是跪地求饶。可是你想,谢大侠不愿自己行踪被人知晓,陈友谅再磕三百个响头,未必能哀求得谢大侠心软,除了假装仁侠重义,难道还有更好的法子?」她一面说,一面在张无忌手背伤口上敷了一层药膏,用自己的手帕替他包紮。

张无忌听她解释陈友谅的处境,果是一点不错,可是回想当时陈友谅慷慨陈辞,语气中实无半点虚假,仍是将信将疑。赵敏又道:「好,我再问你:那陈友谅对谢大侠说这几句话之时,他两只手怎样,两只脚怎样?」

张无忌那时听着陈友谅说话,时而瞧瞧他脸,时而瞧瞧义父的脸色,没留神陈友谅手脚如何,但他全身姿势其实均已瞧在眼中,旁人不提,他也不会念及,此刻听赵敏一问,当时的情景便重新映入脑海之中,说道:「嗯,那陈友谅右手略举,左手横摆,那是一招『狮子搏兔』,他两只脚吗?嗯,是了,这是『降魔踢斗式』,那都是少林派的拳法,但也算不得是甚麽了不起的招数。难道他假装向我义父求情,其实是意欲偷袭吗?那可不对啊,这两下招式不管用。」

赵敏冷笑道:「张公子,你於世上的人心险恶,可真明白得太少。谅那陈友谅宥多大武功,他向谢大侠偷袭,焉能得手?此人聪明机警,乃是第一等的人才,定当有自知之明。倘若他假装义气深重的鬼蜮技俩给谢大侠识破了,不肯饶他性命,依他当时所站的位置,这一招『降魔踢斗式』踢的是谁?一招『狮子捕兔』搏的是那一个?」

张无忌只因对人处处往好的一端去想,以致没去深思陈友谅的诡计,经赵敏这麽一提,脑海中一闪,背脊上竟微微出了一阵冷汗,颤声道:「他他这一脚踢的是躺在地下的郑长老,出手去抓的是殷姑娘。」

赵敏嫣然一笑,说道:「对啦!他一脚踢起郑长老往谢大侠身前飞去,再抓着那位跟你青梅竹马、结下啮手之盟的殷姑娘,往谢大侠身前推去,这麽缓得一缓,他便有机可乘,或能逃得性命。虽然谢大侠神功盖世,手有宝刀,此计未必能售,但除此之外,更无别法。倘若是我,所作所为自当跟他一模一样。我直到现下,仍然想不出旁的更好法子。此人在顷刻之间机变如此,当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说着不禁连连赞叹。

张无忌越想越是心寒,世上人心险诈,他自小便经历得多了,但像陈友谅那样厉害,倒也少见,过了半晌,说道:「赵姑娘,你一眼便识破他的机关,只怕比他更是了得。」

赵敏脸一沉,道:「你是讥刺我吗?我跟你说,你如怕我用心险恶,不如远远的避开我为妙。」张无忌笑道:「那也不必。你对我所使诡计已多,我事事会防着些儿。」赵敏微微一笑,说道:「你防得了吗?怎麽你手背上给我下了毒药,也不知道呢?」

张无忌一惊,果觉伤口中微感麻痒,颇有异状,急忙撕下手帕,伸手背到鼻端一嗅,不禁叫道:「啊哟!」知道是给搽上了「去腐消肌膏」,那是外科中用以烂去腐肉的消蚀药膏,虽非毒药,但涂在手上,给她咬出的齿痕不免要烂得更加深了。这药膏本有些微的辛辣之气,赵敏在其中调了些胭脂,再用自己的手帕给他包紮,香气将药气掩过了,教他不致发觉。张无忌忙奔到船尾,倒些清水来擦洗乾净。赵敏跟在身後,笑吟吟的助他擦洗。张无忌在她肩头上一推,恼道:「别走近我,这般恶作剧干吗?难道人家不痛吗?」

赵敏格格笑了起来,说道:「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怕你痛得厉害,才用这个法子。」张无忌不去理她,气愤愤的自行回到船舱,闭上了眼睛。赵敏跟了进来,叫道:「张公子!」张无忌假装睡着,赵敏又叫了两声,他索性打起呼来。赵敏叹道:「早知如此,我索性涂上毒药,取了你的狗命,胜於给你不理不睬。」

张无忌睁开眼来,道:「我怎地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你且说说。」

赵敏笑道:「我若是说得你服,你便如何?」张无忌道:「你惯会强辞夺理,我自然辩你不过。」赵敏笑道:「你还没听我说,心下早已虚了,早知道我是对你一番好意。」

张无忌「呸」了一声道:「天下有这等好意!咬伤了我手背,不来陪个不是,那也罢了,再跟我涂上些毒药,我宁可少受你些这等好意。」赵敏道:「嗯,我问你:是我咬你这口深呢,还是你咬殷姑娘那口深?」张无忌脸上一红,道:「那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提它干吗?」赵敏道:「我偏要提。我在问你,你别顾左右而言他。」张无忌道:「就算是我咬殷姑娘那口深。可是那时候她抓住了我,我当时武功不及她,怎麽也摆脱不了,小孩子心中急起来,只好咬人。你又不是小孩子,我也没抓住你,要你到灵蛇岛来?」

赵敏笑道:「这就奇了。当时她抓住了你,要你到灵蛇岛来,你死也不肯来。怎地现下人家没请你,你却又巴巴的跟了来?毕竟是人大心大,甚麽也变了。」张无忌脸上又是一红,笑道:「这是你叫我来的!」赵敏听了这话,脸上也红了,心中感到一阵甜意。张无忌那句话似乎是说:「她叫我来,我死也不肯来。你叫我来,我便来了。」

两人半晌不语,眼光一相对,急忙都避了开去。

赵敏低下了头,轻声道:「好罢!我跟你说,当时你咬了殷姑娘一口,她隔了这麽久,还是念念不忘於你,我听她说话的口气啊,只怕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也咬你一口,也要叫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张无忌听到这里,才明白她的深意,心中感动,却说不出话来。

赵敏又道:「我瞧她手背上的伤痕,你这一口咬得很深,我想你咬得深,她也记得深。要是我也重重的咬你一口,却狠不了这个心;咬得轻了,只怕你将来忘了我。左思右想,只好先咬你一下,再涂『去腐消肌散』,把那些牙齿印儿烂得深些。」

张无忌先觉好笑,随即想到她此举虽然异想天开,终究是对自己一番深情,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不怪你。算是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待我如此,用不着这麽,我也绝不会忘。」

赵敏本来柔情脉脉,一听此言,眼光中又露出狡狯顽皮之意,笑道:「你说:『你待我如此』,是说我待你如此不好呢,还是如此好?张公子,我待你不好的事情很多,待你好的,却没一件。」张无忌道:「以後你多待我好一些,那就成了。」握住她左手放在口边,笑道:「我也来狠狠的咬上一口,教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

赵敏突然一阵娇羞,甩脱了他手,奔出舱去,一开舱门,险些与小昭撞了个满怀。赵敏吃了一惊,暗想:「糟糕!我跟他这些言语,莫要都被这小丫头听去啦,那可羞死人了!」不由得满脸通红,奔到了甲板之上。

※※※

小昭走到张无忌身前,说道:「公子,我见金花婆婆和那丑姑娘从那边走过,两人都负着一只大袋子,不知要捣甚麽鬼。」

张无忌嗯了一声,他适才和赵敏说笑,渐涉於私,突然见到小昭,不免有些羞惭,愣了一愣,才道:「是不是走向岛北那山上的小屋?」小昭道:「不是,她二人一路向北,但没上山,似乎在争辩甚麽。那金花婆婆好似很生气的样子。」

张无忌走到船尾,遥遥瞧见赵敏俏立船头,眼望大海,只是不转过身来,但听得海中波涛忽喇忽喇的打在船边,他心中也是如波浪起伏,难以平静。良久良久,眼见太阳从西边海波中没了下去,岛上树木山峰渐渐的阴暗朦胧,这才回进船舱。

张无忌用过晚饭,向赵敏和小昭道:「我去探探义父,你们守在船里罢,免得人多了给金花婆婆惊觉。」赵敏道:「那你索性再等一个更次,待天色全黑再去。」

张无忌道:「是。」他惦记义父,心热如沸,这一个更次可着实难熬。好容易等得四下里一片漆黑,他站起身来,向赵敏和小昭微微一笑,走向舱门。

赵敏解下腰间倚天剑,道:「张公子,你带了此剑防身。」张无忌一怔,道:「你带着的好。」赵敏道:「不!你此去我有点儿担心。」张无忌笑道:「担心甚麽?」赵敏道:「我也说不上来。金花婆婆诡秘难测,陈友谅鬼计多端,又不知你义父是否相信你就是他那『无忌孩儿』唉,此岛号称『灵蛇』,说不定岛上有甚麽厉害的毒物,更何况」她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张无忌道:「更何况甚麽?」赵敏举起自己手来,在口唇边作个一咬的姿势,嘻嘻一笑,脸蛋儿红了。张无忌知她说的是他表妹殷离,摆了摆手,走出舱门。

赵敏叫道:「接着!」将倚天剑掷了过去。张无忌接住剑身,心头又是一热:「她对我这等放心,竟连倚天剑也借了给我。」

他将剑插在背後,提气便往岛北那山峰奔去。他记着赵敏的言语,生怕草中藏有蛇虫毒物,只往光秃秃的山石上落脚。只一盏茶功夫,已奔到山峰脚下,抬头望去,见峰顶那茅屋黑沉沉的并无灯火,心想:「义父已安睡了吗?」但随即想起:「他老人家双目已盲,要灯火何用?」便在此时,隐隐听得左首山腰传出来说话的声音。他伏低身子,寻声而往,声音却又听不见了。

这时一阵朔风自北吹来,刮得草木猎猎作响,他乘着风声,快步疾进,只听得前面四、五丈外,金花婆婆压低着嗓子道:「还不动手?延延挨挨的干甚麽?」殷离道:「婆婆,你这麽干,似乎似乎对不起老朋友。谢大侠跟你数十年的交情,他信得过你,才从冰火岛回归中原。」金花婆婆冷笑道:「他信得过我?真是笑话奇谈了。他信得过我,干麽不肯借刀於我?他回归中原,只是要找寻义子,跟我有甚麽相干?」

黑暗之中,依稀见到金花婆婆佝偻着身子,忽然叮的一声轻响,她身前发出一下金铁和山石撞击之声,过了一会,又是这麽一响。张无忌大奇,但生怕被二人发觉,不敢再行上前瞧个明白。

只听殷离道:「婆婆,你要夺他宝刀,明刀明枪的交战,还不失为英雄行径。眼下之事若是传扬出去,岂不为天下好汉耻笑?那灭绝师太已经死了,你又要屠龙刀何用?」

金花婆婆大怒,伸直了身子,厉声道:「小丫头,当年是谁在你父亲掌底救了你的小命?现下人大了,就不听婆婆的吩咐!这谢逊跟你非亲非故,何以要你一鼓劲儿的护着他?你倒说个道理给婆婆听听。」她语声虽然严峻,嗓音却低,似乎生怕被峰顶的谢逊听到了,其实峰顶和此处相距极远,只要不是以内力传送,便是高声呼喊,也未必能够听到。

殷离将手中拿着的一袋物事往地下一摔,呛啷一阵响亮,跟着退开了三步。

金花婆婆厉声道:「怎样?你羽毛丰了,便想飞了,是不是?」张无忌虽在黑暗之中,仍可见到她晶亮的目光如冷电般威势迫人。殷离道:「婆婆,我决不敢忘你救我性命、教我武艺的大恩。可是谢大侠是他是他的义父啊。」金花婆婆哈哈一声乾笑,说道:「天下竟有你这等痴丫头!那姓张的小子摔在西域万丈深谷之中,那是你亲耳听到武烈、武青婴他们说的。你还不死心,硬将他们掳了来,详加拷问,他们一切说得明明白白了,难道这中间还有假?这会儿那姓张的小子屍骨都化了灰啦,你还念念不忘於他。」殷离道:「婆婆,我心中可就撇不下他。也许,这就是你说的甚麽甚麽前世的冤孽。」

金花婆婆叹了口气,说道:「别说当年这孩子不肯跟咱到灵蛇岛来,就算跟你成了夫妻,他死也死了,又待怎地?幸亏他死得早,要是这当口还不死啊,见到你这生模样,怎能爱你?你眼睁睁的瞧着他爱上别个女子,心中怎样?」这几句话语气已大转温和。

殷离默默不语,显是无言可答。金花婆婆又道:「别说旁人,单是咱们擒来的那个峨嵋派周姑娘,这般美貌,那姓张的小子见了非动心不可。那你是杀了周姑娘呢,还是杀了那小子?哼哼,你倘若不练这千蛛万毒手,原是个绝色佳人,现在啊,可甚麽都完啦。」殷离道:「他人已死了,我相貌也毁了,还有甚麽可说的?可是谢大侠既是他义父,婆婆,咱们便不能动他一根毫毛。婆婆,我只求你这件事,另外我甚麽也听你的话。」说着当即跪倒。

张无忌暗自诧异:「我新任明教教主,早已轰动武林,怎地她二人却一无所知?嗯,是了,想是她二人远赴冰火岛接回我义父,来回耽搁甚久,这次前往大都,一到即回,又是跟谁也没来往,因之对我的名字全无所闻。」

金花婆婆沉吟片刻,道:「好,你起来!」殷离喜道:「多谢婆婆!」金花婆婆道:「我答应你不伤他性命,但那柄屠龙刀我却非取不可」殷离道:「可是」金花婆婆截断她话头,喝道:「别再罗哩罗唆,惹得婆婆生气。」手一扬,叮的又是一响。但见她双手连扬,渐渐走远,叮叮之声不绝於耳。殷离抱头坐在一块石上,轻轻啜泣。

张无忌见她竟对自己一往情深如此,心下大是感激。

过了一会,金花婆婆在十余丈外喝道:「拿来!」殷离无可奈何,只得提了两只布袋,走向金花婆婆之处。

张无忌走上几步,低头一看,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只见地下每隔两三尺,便是一根七、八寸长的钢针插在山石之中,向上的一端尖利异常,闪闪生光。他越想越是心惊,金花婆婆显然便要去邀斗金毛狮王,却生怕不敌,若是发射暗器,谢逊听风辨器,自可躲得了,但在地下预布钢针,无声无息,只须引得他进入针地,双目失明之人如何能够抵挡?他忍不住怒气勃发,伸手便想拔出钢针,挑破她的阴谋,转念一想:「这恶婆叫我义父为谢三哥,昔日两人的交情必是非同寻常。且待她先和我义父破脸,我再来揭破她的鬼计。今日老天既教我张无忌在此,决不致让义父受到损伤。」

当下抱膝坐在石後,静观其变。忽听得山风声中,有如落叶掠地,有个轻功高强之人在悄悄欺近,转头瞧去,只见一人躲躲闪闪的走来,正是那丐帮长老陈友谅,手执弯刀,却用布套遮住了刀光。他暗想赵敏所料不错,此人果非善类。

只听得金花婆婆长声叫道:「谢三哥,有不怕死的狗贼找你来啦!」

张无忌吃了一惊,心想金花婆婆好生厉害,难道我的踪迹让她发见了?按理说决不至於。只见陈友谅伏身在长草之中,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张无忌几个起落,又向前抢数丈,他要离义父越近越好,以防金花婆婆突施诡计,救援不及。

过不多时,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山顶小屋中走了出来,正是谢逊,缓步下山,走到离金花婆婆数丈处站定,一言不发。

金花婆婆道:「嘿嘿,谢三哥,你对故人步步提防,对外人却十分轻信。你白天放了的陈友谅,这会儿又来找你啦。」谢逊冷冷的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谢逊一生只是吃自己人的亏。那陈友谅又来找我,干甚麽来啦?」

金花婆婆道:「这等奸猾小人,理他作甚?白天你饶他性命之时,你可知他手上脚下摆的是甚麽招式?他双手摆的是『狮子搏兔』,脚下蓄势蕴力,乃是一招『降魔踢斗式』,哈哈,哈哈!」她说话清脆动听,但笑声却似枭啼,深宵之中,更显凄厉。

谢逊一怔,已知金花婆婆所言不虚,只因自己眼盲,竟上了陈友谅的当。他淡淡的道:「谢某受人之欺,已非首次。此辈宵小,江湖上要多少有多少,多杀一个,少杀一个,有何分别?韩夫人,你也算是我的好朋友,当时见到了不理,这时候再来说给我听,是存心气我来着?」说到这里,突然间纵身而起,迅捷无伦的扑到陈友谅身前。

陈友谅大骇,挥刀劈去。谢逊左手一拗,将他手中弯刀夺过,拍拍拍,连打他三个耳光,右手抓住他後颈提起,说道:「我此刻杀你,如同杀鸡,只是谢逊有言在先,许你十年之於再来找我。你再教我在此岛上撞见,当场便取你狗命。」一挥手,将他掷了出去。

眼见那陈友谅落身之处,正是插满了尖针的所在,他这一落下,身受针刺,金花婆婆布置了一夜的奸计立时破败。她飞身而前,伸拐杖在他腰间一挑,将他又送出数丈,喝道:「你再敢踏上我灵蛇岛一步,我杀你丐帮一百名化子。金花婆婆说过的话向来作数,今日先赏你一朵金花。」左手一扬,黄光微闪,噗的一声,一朵金花已打在陈友谅左颊的「颊车穴」上,令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以免泄漏机密。陈友谅按住左颊,急奔下山而去。

此时谢逊相距尖针阵已不过数丈,张无忌反而在他身後。张无忌内功高出陈友谅远甚,屏住呼吸,谢逊和金花婆婆均不知他伏身在旁。

金花婆婆回身赞道:「谢三哥,你以耳代目,不减其明,此於重振雄风,再可在江湖上纵横二十年。」谢逊道:「我可听不出『狮子搏兔』和『降魔踢斗式』。只要得知无忌孩儿的确讯,我已死也瞑目。谢逊身上血债如山,死得再惨也是应该,还说甚麽纵横江湖?」

金花婆婆笑道:「明教护教法王,杀几个人又算甚麽?谢三哥,你的屠龙刀借我一用罢。」谢逊摇头不答。金花婆婆又道:「此处形迹已露,你也不能再住。我另行觅个隐僻所在,送你去小住数月。待我持屠龙刀去胜了峨嵋派的大敌,决尽全力为你探访张公子的下落。凭我的本事,要将张公子带到你面前,该不是甚麽难事。」谢逊又摇了摇头。

金花婆婆道:「谢三哥,你还记得『四大法王,紫白金青』这八个字吗?想当年咱们在阳教主手下,鹰王殷二哥,蝠王韦四哥,再加你我二人,横行天下,有谁能挡?今日虎老雄心在,你能让紫衫老妹子任由人欺,不加援手吗?」

张无忌大吃一惊:「听她这话,莫非她竟是本教四大法王之首的紫衫龙王?天下焉有这等奇事?她怎麽连韦蝠王也叫『四哥』?」

只听谢逊喟然道:「这些旧事,还提他作甚?老了,大家都老了!」

金花婆婆道:「谢三哥,我老眼未花,难道看不出二十年来你武功大进?你何必谦虚?咱们在这世上也没多少时候好活了,依我说啊,明教四大法王乘着没死,该当联手江湖,再轰轰烈烈的干一番事业。」谢逊叹道:「殷二哥和韦四弟,这时候未必还活着。尤其是韦四弟,他身上寒毒难除,只怕已然不在人世了。」金花婆婆笑道:「这个你可错了。我老实跟你说,白眉鹰王和青翼蝠王,眼下都在光明顶上。」谢逊奇道:「他们又回光明顶?那干甚麽?」金花婆婆道:「这是阿离亲眼所见。阿离便是殷二哥的亲孙女,她得罪了父亲,她父亲要杀她。第一次是我救了她,第二次是韦四哥所救。韦四哥带上光明顶去,中途又给我悄悄偷了出来。阿离,你将六大门派如何围攻光明顶,跟谢公公说说。」

殷离於是将在西域所见之事简略的说了一遍,只是她未上光明顶就给金花婆婆携回,以於光明顶的一干事故就全然不知。

谢逊越听越是焦急,连问:「後来怎样?後来怎样?」终於怒道:「韩夫人,你虽因婚姻之事和众兄弟不和,但本教有难,你怎能袖手旁观?阳教主是你义父,他当年如何待你,你全不放在心上了?你瞧殷二哥和韦四弟、五散人和五行旗,不是同赴光明顶出力吗?」

金花婆婆冷冷的道:「我取不到屠龙刀,终究是峨嵋派那灭绝老尼手下的败将,便到光明顶上,也无面目再跟她动手,去了还不是白饶?」

两人相对默然。过了一会,谢逊问途:「你当日如何得知我的所在,何以始终不肯明言?是武当派的人说的吗?」金花婆婆道:「武当派的人怎麽知道?张翠山夫妇受诸派勒逼,宁可自刎,也不肯吐露你藏身之所,武当门下自然不知。好,今日我甚麽也不必瞒你,我在西域撞到一个名叫武烈的人,他是当年大理段家传人武三通的子孙,阴错阳差,我听他和女儿说话,给我捉摸到了破绽,用酷刑逼他说了出来。」谢逊沉默半晌,才道:「这个姓武的见过我那无忌孩儿,是不是?想是他骗着小孩儿家,探听到了秘密。」

张无忌听到此处,心下惭愧无已,想起当年自己在朱家庄受欺,朱长龄、朱九真父女以诡计套得自己吐露真情,倘若义父竟尔因此落入奸人手中,自己可真是万死莫赎了。义父虽然眼盲,推测这件事却便似亲见一般。

只听谢逊又道:「六大派围攻明教,岂同小可,我教到底怎样?」金花婆婆道:「明教兴衰存亡,早跟老婆子没半点相干。当年光明顶上,大夥儿一齐跟我为难的事,你是全忘了,老婆子却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只有阳教主和你谢三哥对我是好的,我可也没忘记。」谢逊道:「唉,私怨事小,护教事大。韩夫人,你胸襟未免太狭。」金花婆婆怒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我却是气量窄小的妇道人家。当年我破门出教,立誓和明教再不相干。若非如此,那胡青牛怎能将我当作外人?他为何定要我重归明教,才肯为银叶先生疗毒?胡青牛是我所杀,紫衫龙王早已犯了明教的大戒。我跟明教还能有甚麽干系?」谢逊摇了摇头,道:「韩夫人,我明白你的心事。你想借我屠龙刀去,口说是对付峨嵋派,实则是去对付杨逍、范遥。你念念不忘的,只是想进光明顶的秘道。那我更加不能相借。」

金花婆婆咳嗽数声,道:「谢三哥,当年你我的武功,高下如何?」谢逊道:「四大法王,各有所长。」金花婆婆道:「今日你坏了一对招子,再跟老婆子相比呢?」

谢逊昂然道:「你要恃强夺刀,是不是?谢逊有屠龙刀在手,抵得过坏了一对招子。」他嘘了一口长气,向前踏了一步,一对失了明的眸子对准了金花婆婆,神威凛凛。

殷离瞧得害怕,向於退了几步。金花婆婆却佝偻着身子,撑着拐杖,偶尔发出一两声咳嗽,看来谢逊只须一伸手,便能将她一刀斩为两段,但她站着一动不动,似乎全没将谢逊放在眼里。张无忌曾见过她数度出手,真是快速绝伦,比之韦一笑,另有一分难以言说的诡秘怪异,如鬼如魅,似精似怪。此刻她和谢逊相对而立,一个是剑拔弩张,蓄势待发,一个却似成竹在胸,好整以暇。张无忌心想她排名尚在我外公、义父和韦蝠王之上,武功自然十分厉害,不禁为谢逊暗暗担心。

但听得四下里疾风呼啸,隐隐传来海中波涛之声,於凶险的情势之中,更增一番凄怆悲凉之意。两人相向而立,相距不过丈许,谁也不先动手。

过了良久,谢逊忽道:「韩夫人,今日你定要迫我动手,违了我们四法王昔日结义的誓言,谢逊好生难受。」金花婆婆道:「谢三哥,你向来心肠软,我当时真没料到,武林中那许多成名的英雄豪杰,都是你一手所杀。」谢逊叹道:「我心伤父母妻儿之仇,甚麽也不顾了。我生平最不应该之事,乃是连发一十三招七伤拳,击毙了少林派的空见神僧。」

金花婆婆凛然一惊,道:「空见神僧当真是你打死的吗?你甚麽时候练成了这等厉害武功?」她本来自信足可对付得了谢逊,此刻始有惧意。

谢逊道:「你不用害怕。空见神僧只挨打不还手,他要以广大无边的佛法,渡化我这邪魔外道。」金花婆婆哼了一声,道:「这才是了,老婆子及不上空见神僧,你一十三拳打死空见,不用九拳十拳,便能料理了老婆子啦。」

谢逊退了一步,声调忽变柔和,说道:「韩夫人,从前在光明顶上你待我委实不错。那日我做哥哥的生病,内子偏又产於虚弱,不能起床。你照料我一月有余,尽心竭力,我始终铭感於心。」拍了拍身上的灰布棉袍。又道:「我在海外以兽皮为衣,你给我缝这身衣衫,里里外外,无不合身,足见光明顶结义之情尚在。你去罢!从此而後,咱们也不必再会面了。我只求你传个讯息出去,要我那无忌孩儿到此岛来和我一会,做哥哥的足感大德。」

金花婆婆凄然一笑,说道:「你倒还记得从前这些情谊。不瞒你说,自从银叶大哥一死,我早将世情瞧得淡了,只是尚有几桩怨仇未了,我不能就此撒手而死,相从银叶大哥於地下。谢三哥,光明顶上那些人物,任他武功了得,机谋过人,你妹子都没瞧在眼里,便只对你谢三哥另眼相看。你可知道其中的缘由吗?」

谢逊抬头向天,沉思半晌,摇头道:「谢逊庸庸碌碌,不值得贤妹看重。」

金花婆婆走上几步,抚着一块大石,缓缓坐下,说道:「昔年光明顶上,只有阳教主和你谢三哥,我才瞧着顺眼。做妹子的嫁了银叶先生,唯有你们二人,没怪我所托非人。」谢逊也坐了下来,说道:「韩大哥虽非本教中人,却也英雄了得。众兄弟力持异议,未免胸襟窄了。唉,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不知众兄弟都无恙否?」金花婆婆道:「谢三哥,你身在海外,心悬中土,念念不忘旧日兄弟。人生数十年转眼即过,何必老是想着旁人?」

两人此时相距已不过数尺,呼吸可闻,谢逊听得金花婆婆每说几句话便咳嗽一声,说道:「那年你在碧水寒潭中冻伤了肺,缠绵至今,总是不能痊癒吗?」

金花婆婆道:「每到天寒,便咳得厉害些。嗯,咳了几十年,早也惯啦。谢三哥,我听你气息不匀,是否练那七伤拳时伤了内脏?须得多多保重才是。」

谢逊道:「多谢贤妹关怀。」忽然抬起头来,向殷离道:「阿离,你过来。」殷离走到他身前,叫了声:「谢公公!」谢逊道:「你使出全力,戳我一指。」殷离愕然道:「我不敢。」谢逊笑道:「你的千蛛万毒手伤不了我,尽管使劲便了。我只是试试你的功力。」殷离仍道:「孩儿不敢。」又道:「谢公公,你既和婆婆是当年结义的好友,能有甚麽事说不开?大家不用争这把刀子了罢。」谢逊凄然一笑,说道:「你戳我一指试试。」

殷离无奈,取出手帕,包住右手食指,一指戳在谢逊肩头,蓦地里「啊哟」一声大叫,向後摔了出去,飞出一丈有余,腾的一响,坐在地下,便似全身骨骼根根都已寸断。

金花婆婆不动声色,缓缓的道:「谢三哥,你好毒的心思,生怕我多了个帮手,先行出手翦除。」谢逊不答,沉思半晌,道:「这孩儿心肠很好,她戳我这指只使了二、三成力,手指上又包了手帕,不运千蛛毒气伤我。很好,很好。若非如此,千蛛毒气返攻心脏,她此刻已然没命了。」

张无忌听了这几句话,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心想义父明明说是试试殷离的功力,倘若她果真全力一试,这时岂非已然毙命?明教中人向来心狠手辣,以我义父之贤,也在所不免。他却不知谢逊和金花婆婆相交有年,明白对方心意,几句家常话一说完,便是绝不容情的恶斗,金花婆婆多了殷离一个帮手,於他大大不利,是以要用计先行除去。

谢逊道:「阿离,你为甚麽一片善心待我?」殷离道:「你你是他义父,又是又是为他而来。在这世界上,只有你跟我两人,心中还记着他。」谢逊「啊」了一声,道:「没想到你对我无忌孩儿这麽好,我倒险些儿伤了你的性命。你附耳过来。」殷离挣扎着爬起,慢慢走到他的身边。谢逊将口唇凑在她耳边,说道:「我传你一套内功心法,这是我在冰火岛上参悟而得,可说是集我毕生武功之大成。」不等殷离答话,便将那心法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殷离一时自难明白,只用心暗记。谢逊怕她记不住,又说了两遍,问道:「记住了吗?」殷离道:「都记得了。」谢逊道:「你修习五年之後,当有小成。你可知我传你功夫的用意吗?」殷离突然哭了出来,说道:「我我知道。可是可是我不能。」

谢逊厉声道:「你知道甚麽?为甚麽不能?」说着左掌蓄势待发,只要殷离一句话答得不对,立时便毙她於掌下。殷离双手掩面,说道:「我知道你要我去寻找无忌,将这功夫转授於他。我知道你要我练成上乘武功之後,保护无忌,令他不受世上坏人的侵害,可是可是」她说了两个「可是」,放声大哭。

谢逊站起身来,喝道:「可是甚麽?是我那无忌孩儿已然遭遇不测吗?」殷离扑在他的怀里,抽抽噎噎的哭道:「他他早在六年之前,在西域在西域堕入山谷而死。」谢逊身子一幌,颤声道:「这话这话当真?」殷离哭道:「是真的。那武烈父女亲眼见到他丧命的。我在他二人身上先後点了七次千蛛万毒手,又七次救他们活命,这等煎熬之下,他们他们不能再说假话。」

当殷离述说张无忌死讯之初,金花婆婆本待阻止,但转念一想,谢逊一听到义子身亡,定然心神大乱,拚斗时虽然多了三分狠劲,却也少了三分谨慎,更易陷入自己所布的钢针阵中,当下只是在旁微微冷笑,并不答话。

谢逊仰天大啸,两颊旁泪珠滚滚而下。张无忌见义父和表妹为自己这等哀伤,再也忍耐不住,便欲挺身而出相认,忽听得金花婆婆道:「谢三哥,你那位义儿张公子既已殒命,你守着这口屠龙宝刀又有何用?不如便借了於我罢。」

谢逊嘶哑着嗓子道:「你瞒得我好苦。要取宝刀,先取了我这条性命。」轻轻将殷离推在一旁,嘶的一声,将长袍前襟撕下,向金花婆婆掷了过去,这叫作「割袍断义」。

张无忌心想:「我该当此时上前,说明真相,免他二人无谓的伤了义气。」便在此时,忽听得左侧远处长草中传来几下轻微的呼吸之声。相距既远,呼吸声又极轻,若非张无忌耳音极灵,再也听不出来,他心念一动:「原来金花婆婆暗中尚伏下帮手?我倒不可贸然现身。」但听得刀风呼呼,谢逊已和金花婆婆交上了手。

只见谢逊使开宝刀,有如一条黑龙在他身周盘旋游走,忽快忽慢,变化若神。金花婆婆忌惮宝刀锋利,远远在他身旁兜着圈子。谢逊有时卖个破绽,金花婆婆毫不畏惧的欺身直进,待他回刀相砍,随即极巧妙的避了开去。二人於对方武功素所熟知,料得不能在一、二百招内便分高下。谢逊倚仗宝刀之利,金花婆婆则欺他盲不见物,二人均在自己所长的这一点上寻求取胜之道,反而将招数内力置之一旁。

忽听得飕飕两声,黄光闪动,金花婆婆发出两朵金花。谢逊屠龙刀一转,两朵金花都粘在刀上。原来金花以纯钢打成,外镀黄金,铸造屠龙刀的玄铁却具极强磁性,遇铁即吸。这金花乃金花婆婆仗以成名的暗器,施放时变幻多端,谢逊即令双目健好,也须全力闪避挡格,不料这屠龙刀正是所有暗器的克星。金花婆婆倏左倏右连发八朵金花,每一朵均粘在屠龙刀上。此时月暗星稀,夜色惨淡,黑沉沉的刀上粘了八朵金花,使将开来,犹如数百只飞萤在空中乱窜乱舞。

突然金花婆婆咳嗽一声,一把金花掷出,共有十六七朵,教谢逊一柄屠龙刀粘得了东边的粘不了西边。谢逊袍袖挥动,卷去七、八朵,另有八朵又都粘在屠龙刀上,喝道:「韩夫人,你号称紫衫龙王,名字犯了此刀的忌讳,若再恋战,於君不利。」

金花婆婆打个寒噤,大凡学武之人,性命都在刀口上打滚,最讲究口彩忌讳,自己号称「龙王」,此刀却名「屠龙」,实是大大的不妙,当下阴恻恻的笑道:「说不定倒是我这杀狮杖先杀了盲眼狮子。」呼的一杖击出。谢逊沉肩一闪,突然脚下一个踉跄,「啊」的一声,这一杖击中了他左肩,虽然力道已卸去了大半,但仍然着实不轻。

张无忌大喜,暗中喝了声采。他见谢逊故意装作闪避不及,受了一杖,心下便想:「义父只须将左手袍袖中的金花撒出,再以屠龙刀使一招『千山万水』乱披风势斩去,金花婆婆不敢抵挡宝刀锋锐,务必更向左退,接连两退,蓄势待发,那时义父以内力逼出屠龙刀上金花,激射而前,金花婆婆无力远避,非受重伤不可。」

他心念甫动,果见黄光闪动,谢逊已将左手袖中卷着的金花撒出,金花婆婆疾向左退。张无忌斗然间想起一事,心叫:「啊哟,不好,金花婆婆乃是将计就计。」其时他胸中於武学包罗万有,这两大高手的攻守趋避,无一不在他算中,但见谢逊的一招「千山万水」乱披风势斩出,金花婆婆更向左退。谢逊大喝一声,宝刀上粘着的十余朵金花疾射而前。金花婆婆「啊哟」一声叫,足下一个踉跄,向後纵了几步。

谢逊是个心意决绝的汉子,既已割袍断义,下手便毫不容情,纵身而起,挥刀向金花婆婆砍去,忽听得殷离高声叫道:「小心!脚下有尖针!」

谢逊听到叫声,一惊之下,收势已然不及,只听得飕飕声响,十余朵金花激射而至。金花婆婆要令他身在半空,无法挪移,这一落将下来,双足非踏上尖针不可。谢逊无可奈何,只得挥刀格打金花,忽听得脚底铮铮几声响处,他双足已然着地,竟是安然无恙。

他俯身一摸,触到四周都是七、八寸长的钢针,插在山石之中,尖利无比,只是自己落脚处的四枚钢针却被人用石子打飞了,听那掷石去针的劲势,正是日间手掷七石的那个巨鲸帮少年。此人在旁窥视,自己竟丝毫不觉,若非得他相救,脚底已受重伤,剩下来只有受金花婆婆宰割的分儿了,脑海中念头这麽一转,背上不禁出了一阵冷汗。

他二人互施苦肉计,谢逊肩头受了一杖,金花婆婆身上也吃了两朵金花,虽然所伤均非要害,但对方何等劲力,受上了实是不易抵挡。金花婆婆大咳几下,向张无忌伏身之处发话道:「巨鲸帮的小子,你一再干扰老婆子的大事,快留下名来。」

张无忌还未回答,突然间黄光一闪,殷离一声闷哼,已被三朵金花打中胸口要害。原来金花婆婆眼见张无忌武功了得,自己出手惩治殷离,他定要阻挠,是以面对着他说话,乘他丝毫没有防备之际,反手发出金花。

张无忌大骇,飞身而起,半空中接住金花婆婆发来的两朵金花,一落地便将殷离抱在怀中。殷离神智尚未迷糊,见一个胡子男子抱住自己,急忙伸手撑拒,只一用力,嘴里便连喷了几口鲜血。张无忌登时醒悟,伸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擦了几下,抹去脸上黏着的胡子和化装,露出本来面目。殷离一呆,叫道:「阿牛哥哥,是你?」张无忌微笑道:「是我!」

殷离心中一宽,登时便晕了过去。张无忌见她伤重,不敢便替她取出身上所中金花,当即点了她神封、灵墟、步廊、通谷诸处穴道,护住她心脉。

只听得谢逊朗声道:「阁下两次出手相援,谢逊多承大德。」

张无忌哽咽道:「义义你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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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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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回 恩断义绝紫衫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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