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他自袖间取出一物,搁到她前桌面上。「这是他要我转交退还的。他说,既要断得干净,任何与你相关之物,都不该留。」

那是一只咧开灿笑的圆润男娃娃。

她怔怔然,与桌上男偶人的笑脸相对。

原来,那一夜是他。

「家主还有何吩咐?」

「没有了。」

她点点头。「那雁回先行一步。」起身,行礼告退前,想到什么,回眸一问:「他几时回庄?」

她没别的意思,只是既欲不相见,那么最好在他回来前,赶紧打点好一切事务,才好离去。

听出她话下之意,也不知是恼她无情还是怎地,虽说略有错在先,可至少一腔情真意切,连命都赔上了,换来这般冷颜相对,也难怪要往绝处去。

思及此,他不无讽刺地道:「不必费神,你永远见不着他了。」

「什么意思?」

「他死了,七日前。」

莫雁回一个没留神,拐着了桌沿,摇摇欲晃的瓷偶一倒,往地面上滚去,摔出一阵碎裂嗡鸣声。

「什、么?」她没听清楚,耳边还回绕着那瓷裂声,由一地的碎片,移向男人平静的面容。

应该……听错了,如果、如果是她以为的那样,家主不该是这种神情。

「我说,他死了,我们谁也见不着他了。」

「是、是吗……」耳畔嗡鸣声未退,脑子晕晕的,空空荡荡的心房,什么也感受不到,几近麻木。

「他、怎么会……」上回见他,还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会转眼便没了?

「你了解他多少?在你眼里,他就真是那种冷血弑兄而毫无感觉的人吗?他也悔,可他那性子,能说得出口吗?他是一天天喂着自己的毒,活活让深沉的愧悔给逼上绝路的。

「我一再告诉你,我不怪他,也不要你以此苛责,可你又听进去几分?你可知我为何不怪?他是对我下了药,却自己一刀往心口上捅来偿我,要我如何怪他?他受困自苦,无人能说,你懂吗?不,你不懂,你若懂,今日便不会是如此。」

「他……呢?」胸口像堵着什么,沉闷得难受,她吸了吸气,又道:「葬了吗?在哪儿?」

「他不要我麻,说挖个坑埋了便是,无须灵堂法事,他也不想欠得更多,我若有空,去烧个香,陪他说说话就好。至于你,他要我转达数语——」

「什么?」她屏息,凝神细听。

「一世情绝,黄泉路上绝不相逢,来生为奴为畜,但求不识你莫雁回。」

「是吗……」家主说得很明白了,都抵上命来与她了断,便不会再让她祭奠慕容略,教他九泉地下都不得安息。

既是如此,她也该识相。

她弯身一片片捡起瓷偶碎片。那偶人碎得相当彻底,细小碎片颇扎人,她耐着性子,一片片地拾,以后巾包起。

想起什么,她仰眸又问。「三年前,四月初七,宜兴茶园,是你或他?」

「是他。」

「隔年正月十五,凉州灯会——」

「是他。」

「九月初三,邵家酒庄?」

「是他。」

「腊月——」

「是他,全都是他。」他叹道:「别再问了,若能让你心心念念,眷恋珍惜的记忆,那必然是他。雁回,我与你之间,界线清清楚楚,从来不曾模糊过,会以男人之心怜你爱你的,永远只会是他。」

会以男人之心怜你爱你的,永远只会是他……

她低低地笑,也不晓得笑什么,愈笑,愈空洞,怎么也止不住。

「雁回?」

「或许你觉得,我待他太过无情,可他拥有完整的记忆,对我来说,他却只是一片空白,有的全是欺我辱我的片段,其余全是你,你要我对他有什么感觉?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我与他共有的记忆竟有这么多,多得超乎我想像。

「你以为那一切,我无一丝眷恋吗?你以为,一个男人用尽心思的宠爱,我会无动于衷?可……理智知晓是他,眼里心里看到的却是你,我连他不是你都认不出来,他仿得如此像,像得几乎要是另一个你了……连我都分不清,那样的心动是因为他,还是因为你……」

穆邑尘讶然。

雁回并非无情,只是……略,这是作茧自缚了。

能怪谁?谁都没有错,也或许说,谁都有错,任谁也无法免责。

「事已至此,再去深究已无意义,他放了你,你也放过自己,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要留在慕容庄还是离开,全都由你,横竖——那是非之地是与我兄弟俩无关了。」他将印信及金钥交付,转身返回内苑。

宗族里多得是经商长才,少了慕容韬,依然有慕容略撑持;走了慕容略,也还有人让它矗立不摇,谁当家、谁作主,又何妨?纵是江山易主,生活在都依然在过,况乎小小慕容庄?

这天下从来不会为谁而改变,这道理,他早早便懂了,如今的他,只想守住身边仅有的、在意的每一个人,守住他小小的幸福。

至少,在这平凡之家,双生子不会再是诅咒,更不会有分享与伤害。

以男人之心怜你爱你的,永远只会是他……

手巾内包裹的白瓷残碎不全,几回试图拼凑回男娃娃的面貌,终是徒劳无功。

她已经快要想不起这瓷偶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它有一张极灿烂的笑脸。

她拼着、拼着,想起当的河畔的话。

「要疼你、宠你、凡事依你,还得有好有世、好相貌才匹配得上咱们家雁回,最重要的是——必得真心待你,一生一世倾情不移。」

「这世上,有这种人吗?」

「会有的,你等不到,我负责找来给你。」

那时只觉他条件开得太苛,这世上岂有这种男人?真有,她又哪来的福分?

如今想来,那条件桩桩件件与他相合,怕是那时便在暗示她,要她好好瞧瞧她了吧?

「你也别死心眼,若有合适姻缘,自己要懂得把握,莫教一个真心爱你的男人,白白自手中失去了。」

她确实是让一个一生一世倾情不移的男人,白白自手中失去了,可她不晓得,那究竟是不是自己要的。

以往,将家主惦在心间,藏得太久、深了,那身影拂拭不去,一直以来,只看见他,也只容得下他,宛如雨后划过晴空,那抹最绚丽的虹,是她人生最美的风影,不舍移目。

而慕容略,藉着那抹虹的美丽光彩,强势入侵她心间,他是一弯冷泉,却利用倒映水面的虹影假象,瞒骗了她的眼,于是她仰望天空的目光,不自觉被湖面灿影吸引,贪看着那抹眷恋的虹。

她看的,不是他,是那抹虹,天际虹光触不着,但湖面虹影,她触得着,为此而满心欢喜。

可是,当天际彩虹退去,冷泉依然只是冷泉,什么也没有。

于是,她失望地移开目光,恨他如此欺骗,恨他让她尝到了幸福滋味,以为自己能有幸独拥那抹灿烂虹光,却发现,一切只是倒影假象。

他什么也没有,她,也什么都没有。

是因为这样吧?空荡荡的心间,才会如此迷茫?看着尽碎的瓷偶,麻木的心怎么也挤不出多余的情绪。

也许,她真是无情人,连他的死,都没能让她掉一滴泪。

慕容略,你爱错了人,谁教你,不是那抹虹,不是我要的那一个。

她早早熄了灯就寢,压下心头那喘不过气的窒闷。

回庄第七日。

入了夜,她行经房外,见一室阒暗,顺手推门入内,添上足够的灯油,燃亮一室后,怔然立于桌前。

她在做什么?这个人已经不会再回来,点灯何用?

如今他所待之处,比这还要阴暗千万倍,他都能无惧而往,应该也不会再怕黑、怕一人独处的夜了吧?

可这长年以来的习惯改不了,她还是夜夜替他的寢房点着灯火,也交代婢仆,无论人回不回来,都点着。七七未过,尚未踏上黄泉路,也许一个兴起,回来看看也说不准,总不好教他摸不着路。

隔日,她备上成堆灯烛、童男童女,心底默念他的名,一一给他烧了过去,盼他在黄泉地下,有童男童女伺候着,在前头持灯引路,不慌不愁。

她烧了很多、很多,家主不知他怕黑,必然不会为他备上这些。

回庄半月。

她打点好家主代的事宜,交出自身职权,已无挂碍。

长老们在厅前议事,应是今日便能决策出下任家主由谁应承,她随时都可以离去。

一切都已收拾妥当,预计这两日便能动身。

该往何处,目前还没个准,也许回平城——她的故乡,也或许先走走看看,去那些曾经走过、一直惦在心头、有空要再回去瞧瞧的一景一物。

没去关切下一任家主是谁,隔日清晨,她更只身一人静静离开慕容庄。

她去了宜兴。

也没多想,只是之前为了筹备建厂事宜去过一回,挂心着,总要瞧瞧如今那些个茶园、制壶厂经营得如何,往后自己是看顾不到了。

茶农换过一批人,已与最初不同,可这儿的管事眼尖,一眼便认出她来,问着:「慕容主子这回没来?」

她神色僵了僵,驱走心头那莫名而生的堵塞,平缓回应。「他离开了。」

「咦?那你——」想到姑娘与慕容主子形影不离,本能便道:「你也要走吗?」

「嗯。往后我是看顾不着了,您得多费心,新任的慕容家主对这儿不见得有感情。」至少不像她、不像……他,来得意义深远。

她四处巡了巡,靠坐在树荫下,想起那一年,由于这儿的圭质适合茶作,他便前来勘看,在这儿耗上一月有余,所有筹备事宜亲力亲为。

问他为何?他笑而不语。

那些日子,她连采茶都学会了,那念头颇傻气,只是想让他尝尝她亲手所采的茶叶。

一连几日,晒伤了细嫩肌肤,树荫下的他为她抹上凉肤膏,取笑道:「瞧你这扮相,村姑似的。」

那最新研发出的树叶品种,他试了试,久久不语,一启口便道:「雁回。」

「家主何事?」

他笑道:「不是唤你。方才管事要我为新茶命名,这茶清冽宜人,入喉余韵无尽,如你。我看就以你为名吧!」

回到慕容庄后月余,由宜兴这儿送来了一罐初制的茶,那是她亲手所采。他收到时,神情颇为欢悦,说——

「雁回为我采的茶,可要好好珍藏。」

之后,她再也没见过那罐茶叶。数日前的夜里,前去那无人的寢房掌灯,她顺手要关妥被风吹开的窗,发现窗前花台间,撒了一地的茶叶,茶罐已空空如也——一如昔日情分。

如今,她站在以往他伫立的树荫之下,遥望那以她为名的茶园,想着那人说,只要他还在的一天,就会好好护住它,无论它能否为慕容庄赚进大把银票,因为这茶存在的意义,不在于钱财。

如今他不在了,她也将离去,往后无论是茶园或茶我,怕是都留不住了。

第四十九日,她来到邵家村。

邵家村水质清流,适合醉酒、造酒。

前年九月,她初学制酒,便是在这儿,当时与他约好,下回前来,要一同开封对饮。

那酒窖内,每一坛酒都有来历与故事,短则数年,多则数十年历史的也有。有的是孩子出生,父亲为娇儿制下的状元红,也有手足、母女、知己、主从、师徒、敬神祭祖……各种不同关系、不同名目而酿制,珍藏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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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妻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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