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怎么了?」身畔的莫雁回旋即醒转,关切垂询。

「我——作了恶梦。」

「什么样的梦?」让他吓得一身冷汗,面色苍白。

「我梦见——你一刀捅进我心口。」他捂着右心房,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那椎心刺骨的痛,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怎么也无法置信,她竟下得了手。

「怎么可能?」她愕然失笑。护他尚且不及,怎会伤他?

不会吧?若有朝一日,她得知、得知——他做的那一切,当真不会吗?

张手牢牢拥紧了她,闭上双眼,千思万绪狠狠压回心底深处,不愿再想。

近来,府里上下已紧锣密鼓地置办婚事,红烛囍字、大红灯笼,处处洋溢着喜庆味。喜被鸳鸯枕,她坚持要自己绣,可这些年来随他东奔西跑,做生意手腕是一把罩,却疏于针黹女红,盯着红绸布一脸苦恼问:「当个女人我似乎很失败,娶了我你会不会后悔?」

那待嫁新娘的烦恼,在他眼中看来可爱极了,笑回她。「你就是绣成了野鸭,我也会笑纳。」

女红针黹不在行,筹备起婚庆琐事倒是有条不紊,这些日子,看着她里里外外打点忙碌,那盈满胸口、饱涨的幸福,教他觉得,若能如此便再无所求。

下月初七,便是婚期。

他这一生,从来、从来不曾如此快乐过,极致的幸福反教他不安。这美好得太不真实的梦,几时会醒?

他不怕死在她手中,只怕她冰冷无绪、再也燃不起热情的眸。

这幸福是窃来的,走了这条路,早知会有那一日,然而——

偷得一晌贪欢,他无怨。

他无怨。

却难以无愧。

天凉,怎不加件衣裳?

耳畔,仿佛又响起那道温润嗓音,叮嘱着他生活琐事,殷切关怀。

猛然回身,一室空荡汇,暗沉的夜,什么也没有。

他怔怔然跌坐桌前,望见那摆放其中的瓷盅。

雁回熬汤的手艺是一流的,给你补补身,你若得还顺口,往后都给你送来。

初回慕容庄,长年未受照拂的身子,总是大病小病不断,全赖那人费尽心思调养,将一入冬便虚寒的手脚也补得暖热起来。

如今,不再需要那人转送割爱了,他已独占,这日夜渴盼的一切,已全属于自己。

可——他是用什么代价换来的?别人不知,他却是压在心口,一生都要背负沉重罪愆。

将脸埋在掌中,那时时刻刻如潮回涌的罪疚,疼痛揪扯着,难以呼吸,一点、一滴,反噬心灵。

夜半醒来,身畔空无一人。

莫雁回披衣下床。长年习武的步履轻巧无声,深寂夜里,连落叶沙沙声响都显得格外清晰。

寢房没有,最常待的园子里没有,空了许久的慕容略寢房也没有,她一路寻至书斋——

「我说过什么?没我允许,不许动他!你拿我话当耳边风吗?!」

「怎么?突然于心不忍!」慕容庸顿起防备。

再怎么说这两人毕竟是亲兄弟,依慕容韬对其疼爱的程度,或许哭一哭,声泪俱下忏悔几句,兄弟俩关起门来和解,反倒让他们这些外人成了替死鬼,里外不是人。

「别忘了,那第一道毒是你亲手下的,否则我们再有通天本领也算计不了他,事已至此,你以为你还能全身而退吗?」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用你担醒!」他脸一偏,将话说得冷酷无情。「你不会以为,我真有那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取代一个人的身分?将来有些个什么状况,你能应付吗?他还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要死,也得由我来。」

「你还真不是人,亏慕容韬待你那么好。」嘲讽归嘲讽,倒也疑虑尽消。

「那还不快把人找回来!」

「说得轻松,你在这里软玉温香、呼风唤雨,我们在外头劳碌奔,这公平吗?」

「那就等他回来,大家一起死如何?」

「都说了他身中十来种毒,早不知死在哪儿了,何必白费功夫……」

「死了我也要见尸!」他极力隐忍,颤抖的手藏入袖中,打发走了慕容甫,便再也无法自抑。

严令不得动他,就一天灌他一种慢性毒,不至于死得太快,也不教他活得安好……怎会没想到,这些人巴不得他死,岂可能乖乖听命行事。

他完全不敢去想,那身负十数种毒性、至今下落未明的人会如何,是生?还是……死?

里头的每一字,她都听得懂,组合起来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却失了拼凑能力,脑子短暂停摆,怎么也无法理解——

不,或许是,不敢理解。

所以……那日日与她同床共枕、亲密无端的人,不是慕容韬。

所以……她真正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如今正生死未卜?

所以、所以……她心头一阵恶寒,无法再想。

许久以前,有个人总是噙着恶意的笑,欺她辱她,扬言与她一赌,是否能有一回,教她认也认不出。

那时,无论如何欺辱她犹能自持,可这一回,是她心甘情愿,任他夺取自己的一切——

察觉空气间诡异的气流,那埋在掌间的脸容,瞧见暗影晃动下,那张面色如纸的清颜,顿时呼吸一窒。

「你——夜深了,怎还不睡?」他稳住心神,强自扯唇,撑持住与往常无二的平和浅笑。

事已至此,他还要欺她。

他究竟还要玩弄她到何种地步才甘休?

她转身,不言不语,悠悠晃晃回房,慕容略当下便知——她什么都听到了!

他一跃而起,快步追了上去,心头又慌又急。「雁回,听我说——」

她脚下一退,那伸出的掌落了空。

果然。

他苦笑。早知这一日会来,却没想到来得如此快,教人措手不及。

「听我说,好吗?给我一个机会——」

机会?那慕容韬?谁来给他机会?

若今日她未曾撞破真相,他还要瞒她到几时?到成亲拜堂那日,才来当着众人的面,狠狠笑弄她的自作多情?还是真让她为他持家生子,以此报复昔日遭她不屑一顾的屈辱?

他好狠!

是她活该,那么多迹象摆在她眼前,她选择视而不见,不自觉地贪恋这从未有过的眷宠与幸福假像,活该要被他耍弄在掌心之间。

看着那时的她,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怕是笑不可抑,讥嘲她的愚蠢?

个人荣辱,她可以摆放一边,只是家主呢?那一心善待、只盼化他满心冰冷与仇怨的家主何辜?不该承受如此对待。

「他……是死是活?」事到如今,她只在乎这一点。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一仰眸,瞪向他。「慕容略,你怎做得出来!你想要的,他都愿给,你何必这么做?!」她不懂,怎么也想不通。

那全心的善待,真没在他心上留下一丝痕迹吗?昔日,他还为自己声声辩驳,只是任性耍耍孩子脾气,就把兄长一条命几乎玩,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你说你不是禽兽——」她轻轻地笑,神容空洞而冰冷。「是啊,你根本连禽兽都不如!」

在她眼里,他就如此不堪吗?

原本慌急疼痛的心,逐渐冷却冰冻。

还有什么好说?他是犯下万死难赎的罪愆,用尽世间言语也无法为自己开脱,可他以为,她至少会问问背后的原因——

是他想太多了,坏胚子行事,哪需要原因?

他想起那个梦,梦醒后仍历历在目,还感受得到冰凉利刃划破肌肤的寒意,阵阵刺骨——

他闭了下眼。「我若说,慕容韬死了,死在我手中,你又当如何?」

「你!」

「你有胆为他复仇,手刃杀害他的元凶吗?」一抹银光划过夜空,抵上他颈际,那凉意,冻得他心也寒了。

她当真,与他刀刃相向。

「你以为我不敢?!」欺近他,那薄刃只消一使劲,便会划破体肤。

「你敢,你当然敢。满心爱恋的男人被人所害,还无知地任仇敌狎玩失贞,有谁会比你更怨、更恨——」他止了声。

一滴、两滴,深寂夜里,仿佛能听见划破颈肤的热稠,一滴又一滴,敲击地面,蜿蜒成扭曲红花。

「你以为,现在还有谁会为你心疼不舍?唯一的那个,被你亲手给毁了!我还有何不敢?!」

她有何不敢?

以往姟了,是为慕容韬;如今人不在了,她便再无顾忌。

他懂了,懂得痛彻心腑。

原来没了慕容韬,他便什么也不是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缱绻恩爱、浓情深意,不是慕容韬,于她便一点意义也无。

「我狠吗?」指腹滑过颈际血痕,他面无表情,冷凉道:「莫雁回,你比我更狠!」

究竟是何时注意到她?甚至,连自己无所察觉时,已然藏在心间,许久、许久——

初来慕容庄,她在他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举凡慕容韬的人、慕容韬的一切,他不屑一顾。

一个月后,他的寝房备置妥当,一切与慕容韬所有分毫无差,那时他情绪极坏,慕容韬只当他又在耍孩子脾气,安抚安抚他,最后仍让他移往过去。

是,他是打点得万分妥当,可他、他——

没有人知道,他不是在闹别扭,而是害怕,偏偏倔性子说不出口,不愿向人示弱。

可她发现了,日日夜里,前来为他掌灯。

只有她,知晓他在黑夜中的恐惧与不安,从无一日,让他寢房失了光亮。

自那之后,他终于能够安睡,不再蜷缩床角,彻夜无眠。

姥姥过世那年,他才七岁,失去世上唯一疼他的人,他很痛,很难过,然而最痛最伤的,竟是连送她一程都办不到。

慕容一家前来吊唁,怕慕容韬见着这张与他无异的脸容,便什么也瞒不住,怕引来不必要的是非,那些自私自利的人竟将他关入柴房藏着,任凭他如何哭喊,也不曾心软。

他没亲人吗?那些个主谋共犯,全都是他的亲人,爹、娘、叔伯、婶姨、舅父舅母……那又如何?还是任他在黑暗中度过一日又一日,直至今日,每一夜他都还能听见柴房里耗子爬行、吱吱窜动的声音、以及咬上身体的疼痛……

他害怕、恐惧的哭喊,淹没在长长、长长——深得没有心头的黑暗中,直到他们终于想起遗忘在柴房里的孩子,他已虚弱得只剩一口气。

他是从那时开始,恨起慕容韬。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如此待他?慕容韬已经拥有一切,他只剩姥姥,只有姥姥待他好,为何连他仅有的都要夺去?

如果不是慕容韬,他不会无人闻问,宛如弃儿般寄人篱下,受尽屈辱;如果不是慕容韬,他不会爹不疼、娘不爱,一个人孤孤单单;如果不是慕容韬,他不会连送他挚爱的姥姥最后一程的机会,都被剥夺……

这世上,若是没有慕容韬,该有多好?

从那之后,他便再也无法一个人待在黑暗中,总觉得黑暗里,那张牙舞爪的恶鬼就要将他吞噬,仿佛回到那一夜,随时会有耗子跳上他的身躯,咬出一个个血洞,哭哑了嗓都无人理睬——

然而,她来了。

那一夜的无助没能延续,她添足了能够燃上一夜的灯油,再进退合宜地欠了欠身离开,一句闲话也没多说。

他相信,聪慧如她必然洞悉了些什么,却不曾碎嘴,不曾出言嘲弄,即使他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地挑惹她,也不见她利用这一点反击、伤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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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妻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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