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窥的人3

偷窥的人3

走过摇晃的吊桥时,幽深的洞底般的河面上倒映着明亮的月光。坐在三轮货车司机两边的座位上,其实是坐在以车厢为靠背的用螺丝固定的金属板上。默默开车的年轻人好像营养不良似的,脖颈黑黢黢的,每当汽车拐弯时,他就会靠近过来。瞧着月光下吾良那奇妙的侧脸,古义人简直不敢和他说话。现在回想起这些,才发觉这种感觉是由于自己独占了吾良,带他回自己家才产生的,自己是担心皮特发现吾良走了一定会不高兴,大黄可能会开着小卡车追来。古义人回想起十七岁时的自己,对于这一天中体验到的种种焦躁、愤怒和不安,以及与吾良、皮特和大黄之间的关系想得很多,却没有想到会发生其他更严重的事情。车身擦着比白天更有生气地伸展的树枝行驶着,古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摇曳的前灯照出的路面。汽车开上了隧道旁的三岔路中通往县公路的马路,只见远处群山起伏,峡谷深邃。在这黑幽幽的夜色中,只有窄窄的河面反射着月光。吾良望着四周的黑暗,茫然地轻声说道:"到底是深山老林哪。我倒知道有这么个词儿,可没亲身感受过。""还得往里去呢。"古义人回答,"这里地势高,对面的山看起来很远,所以没有封闭的感觉,我们村子那边可就大不一样了。"吾良不说话了,古义人感觉自己从没有使吾良这样沉默过。虽说并不与任何感情相连,多少也有点儿自豪。这时古义人想起一件必须跟吾良说的事,忍不住开了口。"我母亲因为一只耳朵长得像鱼或爬虫类的鳍,头上老是包着在外国叫做头巾的东西。可这会儿是夜里,我怕她没戴头巾出来,吓着你,先告诉你一声。""吓不着我的。"吾良淡淡地说,可对古义人的话明显地感兴趣。"与其一点儿不吃惊……不如自然地反应更好。母亲年轻时,她自己还拿自己的耳朵当笑话说呢。不讲得详细一点,你可能不理解……""那就仔细讲讲吧。"吾良说。古义人后来讲述的事情给吾良留下了怎样的印象,有一幅人物素描作了解答。画面上,一位中年妇女的左半边脸长着一只大蜗牛。古义人首先讲述了母亲的外祖父给母亲起了"鳍"这种单刀直入的名字的故事。从隧道出口的三岔路到古义人家,开车也要四十分钟,所以有足够的时间来讲这个故事。外祖父只有母亲一个嫡传的孙女,他死于母亲七岁时的冬天。万延元年农民起义时,当村长的曾祖父不得不杀死了领导起义的胞弟。曾祖父一直活到维新以后,曾孙女出生时,一只耳朵畸形的消息由接生婆的嘴传遍了全村。大家说这是曾祖父杀死弟弟的报应。但是外祖父却不以为然,还给孙女起了"鳍"的名字。当时这种名字已经不合时宜了。老人把少女抱在膝头,对她讲的一番话使她终身难忘。"现在西医已经能做耳朵的整形手术了,不过鳍子就一直保持这天生来的耳朵吧!你听说过这一带的很多传说吧。鳍也是其中之一。说它象征有才能或者长相好。《玉尘抄》里说'真正之良人不长鳍,半为草芥者,长鳍'。也就是说,庸俗的人假装有才能,假装相貌好。你是有鳍的孩子。如果镇上和'在'的男人忌讳你的耳朵不娶你的话,你就到远远的地方去,和能认清你的鳍的男人结婚吧。""也许你母亲是因为你的耳朵大才故意讲这个故事的吧。不过你外祖父挺有学问的。""《玉尘抄》云云是母亲听来的,记得并不准确。后来我查了字典。""你真爱查字典哪……以前听你讲,你们家里挂了好些卡夫卡的名言。"三轮货车停在了古义人家外面的水渠边,开车的年轻人像是下了好大决心似的第一次开了口。"关于仓房太太的耳朵,古义人君太夸张了!"古义人和吾良走过水渠上的石桥。连接石墙的木板朽了,临时贴上铁皮的大门上挂着电灯泡,灯光很微弱。古义人对站在车旁的年轻人说:"你可以回去了。""太太还没睡,你们进去之后,要是太太没什么吩咐的话,我就走了。"古义人沿着通向上房的弧形石子路,借着月光的照明领着吾良往上房走去。路过已经老朽得不能使用的车马栈时,三轮货车熟练地鸣了三声喇叭。这时,连通仓房的小巧玲珑的平房门灯亮了。走到跟前时,打开小门,探出头来的人--能感觉到不是母亲而是妹妹--将小门敞开,探出穿着黄色毛衣的半个肩头,嘟囔道:"古义人吗?怎么搞的,这么晚才回来。"古义人进了小门,叫吾良也进来。走进了和小门相连的大门,大门直通最里面的厨房,在过道里,身穿毛衣、裙子和木屐的妹妹站着不动,好奇地瞧着吾良。吾良眨巴着眼睛看了看她那土黄色的毛衣,点了点头,妹妹也慌忙点了点头。"你们马上睡觉吗?我去给你们铺床。你是不是去跟妈妈道声晚安哪?阿忠已经睡了。"古义人不理睬还想要说话的妹妹,让吾良随着他到走廊去。他们沿着凹凸不平的走廊往最里面走去时,经过的一间房里还亮着灯,说明母亲还没有睡。古义人把厕所指给吾良后,便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妹妹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去古义人房间隔壁的,靠水渠一边的房间给他们铺床。吾良在古义人的书桌前坐了下来,望着正面墙上挂的古义人从小林秀雄翻译的《兰波诗集》里抄录下来的句子。古义人有些尴尬。一是尽管这段时间为准备高考而和吾良疏远,却一直跟着吾良学法语。教材是吾良送给他弗朗士版的"Poesies",吾良还收集了兰波的书信和一些相关文件,在个人授课之初,吾良就对古义人说以后就不要看翻译过来的东西了。可是古义人从转学到松山去之前,就爱看小林秀雄翻译的《告别》。从吾良那儿得到了那本"Poesies"后,他马上确认里面没有这首《告别》。古义人想,如果吾良问起的话,自己也能够说明情况。可是又一想,如果吾良对于自己抄写的这首诗前一半的最后一句有想法的话,又该怎么办呢?那句诗是:然而,没有一只友爱之手伸向我!我该向何处去寻求拯救?母亲还没有睡,现在没工夫为这事烦恼。古义人借口妹妹铺被褥响声太大,对吾良欠了欠身,又返回了母亲的房间。母亲整整齐齐地穿着夹袄,戴着同样颜色的头巾,低头坐在佛龛前铺好的被褥和拉门之间的狭小空间里。古义人想起自己小时候,虽然知道母亲的耳朵什么样,对这个头巾却总是怀有奇妙的感觉。古义人侧身坐在铺席和走廊之间的地方,向母亲问了安。他不关上拉门是为了表示马上要回到朋友那儿去。"本来想明天到家里来的……结果这么晚回来。""你的朋友是你最近常提到的吾良吗?听阿萨说,他是高中生,还喝酒!听说是坐三轮货车从大黄的农场回来的,怎么又去大黄那种人那儿了呢?""大黄说看见报上报道我到美军的图书馆去学习,才来找我的。那个图书馆里的美**官对大黄的农场有兴趣,想去访问,所以就……"古义人简单地解释道。他听母亲不说修炼道场,而说成农场,也跟着这么说。"别推到别人身上……就说你自己对大黄的农场有兴趣,我也不会反对呀。大黄对美**官更得拿酒招待了吧。他准是显摆自己有中国厨师吧?说起来大川挺可怜的……"古义人没说话。他看得出母亲表面上在问他,其实是想说说自己的想法。母亲并不想多说什么,抬头看了看古义人,又低下了头,说:"那么,今天晚上就和朋友去睡吧,好好休息。让大川等上三十分钟再走,正好家里有柏糕①,拿些柏糕和茶水给他。"这后半句是对古义人身后站着的妹妹说的。古义人孩子气地想,要是有柏糕的话,自己和吾良也想吃,又怕被妹妹看穿心思,故意绷着脸,擦过妹妹身边回自己房间去了。"那个译本虽说掺进了自己的情感,还是不错的!""是啊。"古义人压抑不住喜悦地回答。两年前,古义人抄写这首诗时,感到自己没有第一句我们难道不是为了发现明媚之光而存在吗里的可称为我们的朋友。古义人想,现在这里有了我们的一半,为同一首诗而感动。尽管那首诗的前半段那样结尾,但是古义人的喜悦丝毫没有减退。吾良像是支持他的这一喜悦似的说:"我感觉这首诗里写着我们的未来,兰波实在是了不起啊。"古义人也没多想吾良所说的我们的未来具体是什么样的情景,只是对吾良的话本身备感喜悦。用古义人在CIE靠查字典学习时学到的单词来形容的话,就是Flattered的心情。"我抄的只是前一半,如果你想看后一半的话,给你看那本诗集。"换上了浴衣的古义人从书架上取下创元选书交给吾良。吾良很快钻进被窝,借着古义人妹妹准备的台灯,看起了《兰波诗集》来。吾良在被子里舒适地伸展着身体,他那露在被子外面的圆柱形脖颈和漂亮的下巴,使古义人感到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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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新作:被偷换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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