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碟子陈驰
声音之中难免有些悲凉。
倒不是为了齐王建而悲哀，而是为了城头上那十四万的齐卒。
余小渔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那城门大开。
仿佛齐国的最后一抹吊着的气数也在这一刻悄然消散而去。
最先走出来的，并非是齐王建，而是那操着袖口，眯着眼，老神在在的大司行陈驰。
陈驰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不温不火，也不显得多么慌张和生气，他静静的从其中那扇厚重的内城大门下走出来。
在陈驰的一旁，那如山一般的甲胄和兵器不断摔落下来，他依旧是缓慢的行走，充耳不闻。
自从后胜上次和齐王建闹掰了之后，逐渐疏远了齐国的权利中枢，随着后胜离开所形成的权力真空的出现，逐渐深得信赖的陈驰替补了上去。
虽说已经是风雨飘摇的时候，陈驰爬到这一步，也废了不少的力气。
齐王建之所以能安然接受降秦，多半是因为陈驰的缘故，对于大秦来说，他功不可没。
从城门外徐徐走了出来，随着每一步的踏出，陈驰的心境开始浮现出一丝丝的涟漪。
内心中忍不住浮现出十多年前的他在咸阳宫中的那副场景。
那个时候的他受到了差遣，不远千里从咸阳来到齐国临淄，同行的足足有数百人，而陈驰只是其中最为不起眼的那个。
一直到现在，陈驰心中还清晰的记得，当年在咸阳宫中，他就是这等心境，越来越觉得自己卑微且渺小。
这种感觉，就算是面对齐王建也不曾有过。
随着每一步踏出，他的后背也愈发的佝偻起来。
到最后，几乎是弓着身躯前行。
不明所以的齐卒见到这一幕，都觉得陈驰甚至悲哀到了尘埃。
就算是亡国，也要亡出一个气魄肝胆，亡出一个骨气！
这样卑微算什么？
此时，一股悲愤不觉在齐卒的心头之中弥漫起来。
可对此，所有人都无可奈何。
因为，已经丢盔卸甲，从根骨上断了那种气魄！
说来也可笑，都到了亡国这个份上了，竟还要考虑这些所谓的骨气。
对此，陈驰只是嗤之以鼻。
因为，他从来都不是为了这群齐卒而疲于奔命的。
他，只是一个大秦的耿耿碟子！
终于，陈驰的身形徐徐走到秦军主将王贲的面前。
他双手从袖口之中掏出一枚玉玺。
扑通一声！
他陈驰在众目睽睽之下，单膝跪地于王贲的面前。
沉声且中气十足道：“大秦碟子营陈驰，特将齐国玉玺奉上！幸不辱使命！”
陈驰的声音显然和他苍老的容貌有很大的差别。
声音如黄钟大吕，城头上的卸甲齐卒，街道上披坚执锐的秦卒，几乎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在提及到自己身份的时候，说的竟然不是齐国大司行陈驰，而是大秦碟子营陈驰。
什么！
一时之间，人群近乎都躁动起来，充满了疑惑。
更是有齐国的悲愤怒骂。
那些齐国人，仿佛要将他陈驰的脊梁骨都恨不得戳断吃下去。
一个看似齐国的铮铮铁骨肱股之臣，竟然是大秦安插在齐国的碟子！
十多年如一日，竟然能做到滴水不漏！
王贲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陈驰，双手将那玉玺接过去，而后抓起来，高举到头顶之上。
一时之间，整个秦军都爆发出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喊。
有了这枚传国玉玺，便代表着，大秦一扫六合的执念终究是完成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个真正意义上的王，被秦王政做到了！
王贲徐徐放下手，木讷且严肃的一张脸上终究是浮现出了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他虽说为人刻板，但却不迂腐，多少知道一些圆润。
这陈驰别看眼下只是个碟子，可等这次回到咸阳，注定是要飞黄腾达的。
一人劝降了齐王建，打开了城门，也不知道多少秦卒的性命就因他保下来了。
等这次回到咸阳，再不济也是个从二品的官职。
至于王贲为何如此笃定陈驰的身份，那还得从昨日和公子扶苏的那场深夜促膝长谈说去。
想到这里，王贲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端坐在街道后面的公子扶苏，后者与之对视，也只是微笑点头。
王贲这才抬手，示意陈驰，轻声道：“辛苦你了，快去后方营地休息一番，明日便安排人手带着你回到咸阳述职。”
蓦然之间，陈驰的眼角已经浮现出一抹眼泪。
他轻声道，“多谢王将军，也不知道家中妻儿老母是否还健在。”
王贲难得面容浮现出一抹动容，探出手拍了拍陈驰的肩膀，这才低声道：“有大秦律令在，除非生老病死，没人会欺侮他们。”
陈驰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是落地。
这才轻声道：“多谢。”
等陈驰的身形逐渐消失之后，那内城城头上的诛心怒骂声也未曾停息下来。
一直等到大秦的劲弩对着这群人，这才逐渐平息下来。
城门内。
齐王建见到这一幕，则是显得有些恍惚和错愕。
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认为铁骨铮铮的忠臣，竟然会陡然转变身份。
蓦然之间，齐王建想起来，数旬之前，在陈驰的建议之下，他在临淄城掀起了一场斩杀碟子的血腥手腕。
他怎么都想不到，本以为那次将所有的碟子都挖掘了出来，没成想，竟然漏了最后一个！
想到这里，齐王建大笑起来，声音之中带着几分悲怆，仰天道：“想不到啊，陈驰，当年你杀了那么多的秦国碟子，竟然到最后是为何保全你自己！寡人千不该万不该相信你！”
齐王建的无奈哭诉自然落到了远处正在走远的陈驰耳朵里。
听到这里，陈驰的身形顿了顿，直愣愣的在原地僵硬了一会儿，这才神色肃穆，轻声自语道：“我们都是碟子，从来到齐国的那一刻，生命就不属于我们自己掌控了，至于谁死，为谁而死，那都不重要，就算当初是我死了，也死而无憾！”
陈驰的话，齐王建自然听不到，但周围听到他话的秦卒，无不对他露出钦佩的神情。
王贲徐徐下马。
挎着那柄造型夸张的长剑，一步步朝着内城城门之内而去。
他徐徐做到齐王建的面前，忍不住俯视着身材矮小的齐王建，眼神之中不免浮现出一抹蔑视。
当年的齐国之强横，就算是秦国都要暂避锋芒，只可惜，现在却江河日下，不复当年。
他低着头，凝视着面色苍白却身材臃肿的齐王建，冷笑起来，道：“我本以为君王都应该如我大秦君王一般的气魄，没成想，你当属我见到的君王之中最没肝胆的那个。”
齐王建绷着脸，没有回应，只是冷汗如雨。
说他没骨气什么都可以，但却不能要了他的性命。
见到齐王建没有言语，王贲也懒得羞辱他。
这才轻声道：“既然降秦了，那么当初答应你的百里封地和万户侯，自然要做到。”
至于万户侯这种说法，其中倒是大有讲究和说辞，反正大饼先画在那里，至于到最后到底是什么，还得是秦国人说了算。
由不得他齐王建！
齐王建闻言，猛地抬头，眯着眼，盯着王贲，出声质疑道：“只有百里封地？当初不是说千里封地？十万户人家？”
对此，王贲只是嗤笑一声，不屑道：“由不得你。”
齐王建深知自己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资格，眼下不过是刀俎鱼肉，只好忍气吞声。
齐王建怒火攻心，只是瞪着王贲，敢怒不敢言。
王贲也只是轻描淡写的看了一眼后者，低声道：“老老实实在封地呆着，兴许还有你的半条命，若是不然，五国的君王下场，想必你看的清清楚楚。”
齐王建只觉得自己脖颈后一凉，遍体生寒，悻悻然的低着头，也不敢与王贲对视。
王贲耀威扬威的在城头之上巡视了一圈。
这才抬起手中的长剑，指了指那历经了数百年，被齐国无数代人不断扩建，最终才有如此规模的巍峨内城。
随着王贲剑指内城。
无数的秦卒开始朝着内城涌去。
齐国的最后一抹气数，就此荡然无存。
齐国临淄王宫之中，几乎在破城的瞬间，无数城内人撞开了侧门，开始朝着外城涌去。
其中，有宫女妃嫔，有阉人竖貂，还有数不清的先秦炼气士，无数人在这一刻，都开始逃命。
……
街道上，余小渔四人安然坐在案桌前，显然与周遭的气氛格格不入。
扶苏和章邯则显得安之若素，全然看不出什么心态的变化，这一点倒是让余小渔的心头又开始浮现出疑惑。
齐国大司行，眼下应该算是大秦碟子陈驰，一路从内城中走了出来，特意站在扶苏和章邯的面前停下片刻。
对二者微微点头，报以感激的神情。
扶苏微微点头示意，后者这才徐徐离开。
等陈驰离开之后，扶苏这才轻声呢喃道：“十四万人齐卸甲，更无一人是男儿。余兄，你这话说的一点也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