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一)

真相(一)

白银与大明......?

唐卫轩皱了皱眉头,如坠云雾。

沈惟敬却小心地捧起了刚刚放于二人之间的那块银锭,举在掌心,对唐卫轩言道:

“切莫小瞧了此物,足可关乎天下之安危。国之兴亡,同样系于此物。”

不过,看唐卫轩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沈惟敬耐下心来,开始了娓娓道来:

“你可知,十多年前的‘万历新政’?”

闻听此言,唐卫轩顿时感觉,似乎有些明白了沈惟敬所说的,白银事关天下兴亡的意思。

所谓万历新政,乃是当今圣上尚未亲政之时,由当时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张居正,所推行的一系列新政改革。包括对官员政绩进行考核的“考成法”,与改革赋役的“一条鞭法”等。其中,又以“一条鞭法”最为有名,将原本大明百姓所要负担的里甲、均徭、杂泛等诸项徭役,统一合并,改为一律征收银两。同时,百姓所要上缴的田赋,也由土地上所获的稻谷、小麦、甚至瓜果等方物,改为一律征收银两。不过,张居正亡故后,人走茶凉,部分新政又遭废除,但这统一征银的“一条鞭法”,却被保留了下来。

如今,十多年过去,百姓的徭役、田赋等大多也都是依照这条新法,以白银缴纳。白银之价值自然也就关乎到大明的兴衰国运。想到此,唐卫轩深感沈惟敬方才对白银的重要评价倒是不假,于是立刻应道:

“沈大人难道是想说,新政中仍在沿用、统一征银的‘一条鞭法’?”

“不错。”

沈惟敬点点头,却又进一步言道:

“不过,你又可曾听过,这原本旨在利民的‘一条鞭法’,如今却已变为了‘残民之法’?”

听到此,唐卫轩不禁一阵默然,只因沈惟敬所言不虚。

也不知为何,当年新政伊始、张居正尚在时,这“一条鞭法”本是风评甚高。可在短短十余年后,民间的评价便每况愈下。甚至于,出现了‘残民一条鞭’的说法,并在百姓之间传得沸沸扬扬、甚嚣尘上。

其中利害,唐卫轩倒也略知一二。归根结底,无外乎四个字——银贵谷贱。

近些年来,白银不仅是流通的重要货币,更因朝廷推行的“一条鞭法”而被赋予了缴纳赋税的特殊意义。因此,王公贵族往往大量囤积白银,且往往有进无出,商人富豪则借机抬高银价,联手造成了“银贵谷贱”的局面。

这种情况下,百姓原本如需缴纳一石稻谷的田赋,银价稳定时,假设一石稻谷可兑换一两银子,则缴纳一两白银作为田赋即可。虽然需百姓用稻谷自行兑换白银,却可避免直接缴纳谷物时被官员淋尖踢斛、借以贪墨的自古弊端,倒也利大于弊。但随着银价被不断抬高,逐渐出现了“银贵谷贱”的局面,市场上的兑换比价早已远远超过原本的合理价格。而大多百姓手中只有农物、并无白银,要想缴纳田赋,仍必须兑换成银子。于是,便只能从王公贵族、商人富豪处兑换,用三石、五石、乃至十石稻谷,去兑换原本一石稻谷就可兑换的一两白银。唯有这样,方能用换来的白银缴纳田赋。可如此一来,虽然缴纳朝廷的田赋都是一两白银,但最初实际上仅有一石稻谷的田赋,在“银贵谷贱”的情况下,便间接变为了原本的三倍、五倍、乃至十倍之多。不仅如此,这其中的差额暴利,却没有进入朝廷的国库,而是被相互勾结的官商豪强间接盘剥了去。所赚之多,甚至远超以往直接用稻谷缴纳田赋时、淋尖踢斛的旧法子。

看到唐卫轩默然不语,并未否认自己所指出的当今大明民间之弊,沈惟敬轻叹一声,又继续说道:

“其实,当年刚开始推行新政之初,也并非没有这些弊端,但情况却并不严重。银价即便微抬,也不过十之一二的程度,影响微乎其微。甚至银价偶有下跌之时,百姓于兑换中还能捞到些便宜。可是为何,今日却有了数倍之差?以至到了“银贵谷贱”愈演愈烈、百姓之苦日益繁重,乃至每闻银价又涨、畏恨之情便与日俱增的地步?可叹,百姓唯知抱怨,豪强只顾牟利,收到好处的官员则置若罔闻、对百姓疾苦视若无睹,而即便是那些看到此害的正直官员,或针砭时弊,或痛陈害处,却也未必能有更好的应对之道。大多人,其实都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也。即便是看到了握有大量白银的王公富商们囤积居奇、哄抬银价,但其实,这也只不过是内因而已,却未必知晓、沈某所看到的另一条重要的外因,以及切实可行的解决之道......”

听沈惟敬如此所言,唐卫轩不禁好奇心大起,很想听一听,沈惟敬所谓的另一条外因,究竟是什么?又有何高见,得以解决此弊?看唐卫轩听得越发认真,沈惟敬微微一笑,捋了捋胡子,却依旧讲得不紧不慢:

“若想知道为何今日白银价高,就要先弄清楚,当年新政最初推行之时,银价为何得以稳定?实际上,白银也罢,稻谷、布匹、茶叶、瓷器也罢,说到底,都不过是货品而已。而货品的价格贵贱,纵观古今中外,都逃不出五个字——物以稀为贵!若是一样货品数量变多了,又或是得以源源不断地补充进来,其价格自然难以被哄抬。”

沈惟敬的一番话,听起来的确头头是道,但是唐卫轩却依旧没有弄明白,这所谓的外因到底是什么。而沈惟敬接下来的话,似乎绕得就更远了,唐卫轩只能耐下心来,听其语重心长地慢慢讲道:

“万历之前,是先帝隆庆;再之前,则是当今皇上的祖父嘉靖皇帝。想当初,嘉靖年间,大明海禁还甚严,无论官商民商,片帆不得下海。而先帝登基后,遂下诏开放福建月港,一改海禁旧制,甚至允许民间私人出海经商,远贩大洋,称为‘隆庆开关’。而我大明物产本就精美绝伦,丝织、瓷器、茶叶、铁器等货品,行销海外。甚至无需运至远洋,只需行船一月,载至东南海中、诸国商人云集的吕宋,船一靠岸,货品瞬间便可轻松出售一空,获利颇丰。而诸国所贩之物,却大多难入我大明商人之眼,即便运回,也难以兜售。因此,海外诸国商人大多以西洋所产白银,购我大明之货。如此一来,随着一船船的大明货品远销海外,换回来的,便是满载而归、白花花的西洋白银。经年累月,数不尽的西洋白银,就这样经由无数只海船去而复返,源源不断地被运入大明......”

听到这里,唐卫轩终于略有所悟。按照沈惟敬所说,银价当年得以稳定,乃是自隆庆年间开放海禁之后,大量白银经由贸易持续涌入大明的缘故。正所谓物以稀为贵,而白银因为有着源源不断的海外补充,价格自然难以疯涨,甚至偶尔还会出现由于白银过多、而银价微跌的状况。按照这个思路,倒也多少讲得通。

不过,随着转念一想,唐卫轩却又重生新的疑问:

“且慢!这样解释,虽也说得通,但如今开关解禁之策依然未改,照这个说法,海外之银理应继续不断输入我大明才是。可近些年,却又为何出现了‘银贵谷贱’的情况?”

“这,就要从万里之外西洋之国——‘以西把你亚’与‘谙厄利亚’,这两国近年来的不断争斗说起了......”

“‘以......西把你亚’......和‘谙厄......利亚’?”

听唐卫轩念得极为绕口、磕磕巴巴,沈惟敬苦笑了一下,转而言道:

“这是西洋传教士对这二国的叫法,即便译过来也的确绕口。沈某还是称其为更加顺口的‘西班牙’与‘英吉利’吧。”

不过,唐卫轩对这两个名字仍是也是一脸陌生,但总算不是那样的绕口了。原以为所谓西洋之国,都统称“佛郎机”即可。甚至明军所用火器之中,也有用西洋舶来之火炮,称为“佛郎机炮”。当年朝鲜战场攻破平壤城时,就曾使用过此炮,唐卫轩也曾目睹其威力。但是,却几乎从未细想,那些黄发碧眼的西洋人,究竟来自万里之外的具体何处,更不知道其居然还分属不同的国家。

好在,沈惟敬也不打算在国名之上多做解释,只是拣其要害言道:

“简而言之,原本运至吕宋的白银,大多便来自这名曰‘西班牙’的西洋之国。如同那吕宋早已被其占领一样,据说,在极遥远的西方,其还同样掌控着一处盛产白银之地。因而得以不断从海上运来白银,用以购入我大明之物。而后,再将购入的大明货品运回西洋诸国,赚取巨利,借以称雄西洋。不过,有此海上巨利,自然也引得其他西洋诸国眼馋觊觎。”

此时,车内烛光微晃,而在沈惟敬的口中,却仿佛演绎着万里之外的腥风血雨、风云变幻:

“尤其近些年来,西班牙可谓国运不济,以英吉利为主的西洋其余诸国不断派出舰船、趁机劫掠西班牙海上运载的白银,屡番劫掠、越发猖獗。由此一来,不仅引得两国之间烽火不休、海战频仍,而对于西班牙在茫茫大海之上的白银商船,更是难以分兵护航防范。如此一来,本就万里迢迢的海运之路,除了狂风暴雨,又有这沿途海盗的不断袭扰,乃至敌国船队明目张胆的公然劫掠。而自其产银之地、运至吕宋的漫漫长路中,又何止万里之遥,最终,得以躲过无数明抢暗夺、平安抵达吕宋之地的船只,自然每况愈下、数量不断减少。由此,随船运抵的西洋白银,也就逐年递减。换言之,随着运至吕宋之银日渐稀少,原本大量输入我大明的西洋舶来之银,自然也就慢慢难以为继。”

说到此处,沈惟敬的目光中甚至有些黯淡:

“虽说万里之外的消息,往往并不准确,但依坊间商人们的口耳相传,再继续照此下去,不仅西班牙的西洋霸主之位岌岌可危,其波涛万里的海运之路,怕是也朝不保夕。而我大明自西班牙到吕宋、再经由海路输入白银的这条海上财路,自然也难以再现昔日之繁盛,终将成为无源之水、彻底枯竭。而当那天到来之际,恐怕‘银贵谷贱’的势头更将有增无减,百姓深陷苦海,迁延日久,也终将化作滔天巨浪......”

话到了这个份儿上,无需沈惟敬再多言,唐卫轩也明白此间利害,不禁暗觉胆战心惊,只因此言未必是危言耸听。历朝历代,百姓苦不堪言、揭竿而起的先例数不胜数,假使真如沈惟敬所言,照此下去,恐怕用不了多少年,随着“银贵谷贱”,百姓负担逐年递增,大明也终将难逃千古以来、被百姓群起倾覆的命运。

这时,唐卫轩既已大致知晓了沈惟敬所说的外因,随即又问起,沈惟敬刚刚曾提及的解决之道:

“那,依沈大人之见。如今之势,该当如何?”

“这个嘛,远水难救近火,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只见沈惟敬气定神闲地微微一笑,像是早有成竹在胸,只等唐卫轩问及此处,故弄玄虚般稍作沉吟后,便悠然言道:

“大明之幸,天下百姓之幸。除了万里之遥的西洋之地,另有一国,同样盛产白银,不仅距大明不过区区数千里之距,且已臣服于我大明......”

“朝鲜?琉求?安南?暹罗?......”

唐卫轩忖思着沈惟敬的话,根据相距数千里与大明藩属这两个条件,逐一猜测着大明周边的各番邦属国。而沈惟敬却捋着胡须,哈哈笑着,不断摇头。

唐卫轩忽而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道:

“莫非,沈大人所指的......”

“哈哈,不错。沈某所指的,正是我们此刻所在的倭国!”

闻听此言,唐卫轩像是还有些不信,沈惟敬却侃侃而言地介绍道:

“寻常之人大概还有所不知,这倭国虽然远非我大明繁华富庶,可也有一样宝贝。那,便是白银。当年,无论海禁多么严苛,也依然有商人愿意冒死来此贩运。所贩之物,可并非是什么折扇、漆器等当地方物,而正是倭国的白银!只需运来倭国所缺之物、换做白银,再将其运回大明,一趟便可赚得盆满钵满。正因如此,才会有人前赴后继,不惜将脑袋别在腰上,顶着朝廷的海禁,作此亡命买卖。”

“难道说,沈大人不惜瞒着朝廷、欺君罔上,就是计划凭此议和之机,暗中谋求开通大明与倭国之间的贡市贸易,借以引入这东洋之银,替代原本的西洋之银?”

经过沈惟敬从头至尾的这一番说明,唐卫轩像是终于将线索完全拼合了起来,迅速理清了思路。

“正是。”

沈惟敬郑重地点了点头,顺便趁热打铁道:

“如此一来,便可引入倭国之银,重新平抑我大明银价,既可缓百姓兑银缴赋之苦,也可解大明征银弊政之危。岂非有百利、而无一害?”

随着沈惟敬的话音落下,余音在这狭窄的车厢内幽幽回荡,而两人之间所燃的那支蜡烛,这时也在微微闪动。忽明忽暗间,一如唐卫轩此刻的脸色,阴晴难辨、飘忽不定。

不过,看唐卫轩的样子,较之最初的戒备与提防,显然是已受到了沈惟敬方才所言的影响,但却仍然有些拿捏不定,沈惟敬这番话的真假。

而如果为真,自己又该如何决断......?

若直言揭穿其欺君之罪与暗中图谋,虽然尽了锦衣卫的职责本分,但依照自己对朝廷的了解,怕是这借倭国之银、引入大明的计划,也将再无回旋之可能。而饱受“银贵谷贱”之苦的大明百姓,岂不......

此时,比起心中起伏不定、左右为难的唐卫轩,沈惟敬却显得极为平静,随着其讲述告一段落,便只端坐在原处,看着面前像是心乱如麻的唐卫轩,也不知在暗自盘算些什么。似乎,既像是在重温着自己方才的这番话,又像是在这很可能功亏一篑的最后紧要关头,回忆着其一路走来、所历经的风雨。同时,沈惟敬似乎也在思量着,一席话后,眼前的唐卫轩究竟听进去了多少,又到底是否会相信自己所言......

直到片刻之后,唐卫轩才从沉思中慢慢抬起头来。而其迎向沈惟敬的眼神中,却仍然泛着警惕与怀疑的目光。只这一眼,沈惟敬便顿觉心中凉了一半,不禁暗暗叹了口气,正打算说些什么时,唐卫轩却话锋忽转,目光中像是隐隐含着一柄利刃,直刺沈惟敬的心底,只听其一字一顿地冷冷问道:

“沈大人,你究竟是什么人?”

————————————————————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大明诏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军事历史 大明诏
上一章下一章

真相(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