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至今有人说英雄

第一回 至今有人说英雄

一、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琅琅背诵书文之声,自义塾西窗传出,传到了松桧遍植、藤蔓满墙的院落当中。时当六月,三伏酷暑天候,当真是骄阳似火,流金铄石,但这处院落里苍松如盖,翠柏成荫,将火辣辣的日光尽数挡住,却是连一丝半星暑气也无。

西窗墙下,这时正蹲着一位少年。这少年衣衫敝旧,膝头和袖口都补了补丁,脚下一双用稻杆打成的草鞋,也早已被磨光,变了颜色。单看他这一身装来,便知是个上不起学堂的穷家子弟。这少年已在窗下蹲了许久,始终一动未动,只是随着窗中传出的背书声,他的嘴唇也在不住地轻轻启合,显然是在暗记默诵。

窗内课堂上,一名须发俱白的老塾师凝神闭目,坐在书桌后的一张靠背椅中,右手握了把大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搧着,在听一名学童背书,边听边颔首,似乎是在赞那学童书背得不错。他身前的书桌上,摆放着一沓字贴、两叠课本以及文房四宝;书桌前面不到一丈处,前前后后坐了十余名十三、四岁大的学童,人手一册薄薄的《大学》,正翻到第一页。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恨,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有所……”那名背诵《大学》的学童头圆脸胖,头顶扎着一条冲天辩,颌下肥肉赘赘,是个大胖小子。他背至此处,似有失记,一阵抓耳摸腮后,忽又记起,高声接了下去:“……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虑,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自此至终,一路背将下去,再无忘却。

老塾师听那学童背诵完毕,神色间甚是喜悦,捋须道:“嗯,背得不错。方肥啊,你往后读书若是都能象今日这般,为师那可就大放其心啰!”那方肥听得先生称赞,脸有得色,沾沾自喜道:“是,学生往后一定加倍用功。”老塾师吩咐他坐下,指着他身前另一名学童道:“方朋,你来将这篇‘大学’背一遍。”

那名唤作“方朋”的学童身材矮小,目光呆滞,见先生指名道姓要自已背书,磨蹭着迟迟不肯从座位上站起。老塾师喝道:“方朋,为师说话,你没听见么?”方朋无计可施,只得从座位上站起,但双唇紧闭如封,久久不发一声,便似一根木桩伫立在那儿。老塾师设馆多年,见此情形,哪还有不明白的?知他定是无法将这篇‘大学’背诵出来,不禁气恼,问道:“你怎么不说话,成哑巴了?”

胖小子方肥放开大嗓门,嘻嘻笑道:“先生,阿朋他舌头上生了个大疔疮,说不出话。”一句话,逗得众童哄堂大笑。

老塾师瞪了方肥一眼,厉声斥道:“胡说!”又对众童喝道:“肃静。”方朋一张白皙的瘦脸涨得通红,忽憋出一句话来:“先生,我背不出,我……我不是读书的料。”老塾师闻言直摇头,叹道:“唉,愚不可虑,笨也不可虑,愚笨而气馁,诚可虑也。方朋啊方朋,如此而往,你可怎生得了啊!好罢,你且坐下。方胜,你将这篇‘大学’再背一遍。”最后一句话,是对方肥身后一位学童说的。

那方胜闻声而起,张口便来,背诵如流。他也只十三、四岁年纪,生得眉清目秀,体格健实。但见他摇头晃脑,好整以暇地一路背将下去,犹似银河倒泻,竟毫无滞漏停顿之处,一篇近两千字的‘大学’背将下来,只错了三处。

老塾师待方胜背诵完毕,老脸绽笑,捋须颔首地示意嘉许,挥手命他坐下。方胜屁股尚未坐稳,前排方肥已回过头来,向他伸伸舌头,扮个鬼脸,意思是不服气。方胜懒得理他,静静坐好了。

那老塾师一清嗓门,侃侃而道:“今日书且背到这里,眼下便由为师为尔等讲解这篇‘大学’。‘大学’出自《礼记》,《礼记》乃夫子再传弟子记述先秦诸般礼议之论着,又称《小戴礼》或《小戴礼记》。何也?只因此书为汉时大儒戴圣编篡,为别于其同世人戴德之《大戴记》,故而得此名。汉代经学集大成者郑康成为《礼记》作注,那便是天下读书人必读的《礼记注》了。此书全篇四十有九,乃儒家吾道要典,四十九篇中,又尤以此篇‘大学’为重中之重,其微言大义,尔等不可不知……”

如此这般,老塾师读一句“大学”原文,引经据典,旁征博采地阐释一句,苦口婆心,教化众位童儒。他这里口似悬河,唾沫飞溅,直说得眉飞色舞,滔滔不绝;那边厢方肥耳生老茧,挖鼻弄泗,却听得脸苦目愁,昏昏欲睡。

正所谓“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听了一会儿,方肥早已是老大不耐烦,眼珠子骨溜溜一转,伸手入书囊,掏出一只尖嘴黑睛的小白鼠来,然后向老塾师偷觑一眼,见先生摇头晃耳,正讲到兴浓处,于是左手将前排方朋的后衣领一把扯开,右手迅捷无比地将小白鼠塞了进去。方朋正听先生讲解书文,似懂非懂之际,忽觉衣领内多了一团热烘烘、软绵绵的物事,不由得尖叫出声。于此肃移课堂之上,这一声尖叫不啻晴天打个霹雳、立刻引得众学童扭头观看。

老塾师见方朋双脚乱跳,缩颈抬臂地在自己衣内乱摸乱抓,神色惊慌狼狈,不禁责问道:“方朋,你先前背不出书来,眼下又不好好听为师讲解,只管在身上乱摸什么?”

方朋没顾上回答先生的问话,右手已从衣内抓出一团毛绒绒的物事,一看之下,更是尖声大叫,只见一只全身长满白毛的老鼠,一对骨溜溜、黑漆漆的小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不由得头皮发麻,忙不迭用力一摔,登时将小白鼠摔得头破嘴裂,一命呜呼。

老塾师见状呵斥道:“上苍有好生之德,蝼蚁尚且偷生!方朋,你小小年纪,怎能如此残忍!哼,这小白鼠又是从哪儿来的?”

方朋明知是身后的方肥在捣鬼,心中虽恨,但一向畏其强蛮,也不敢明禀,只想:“若说是阿肥放的白鼠,待会下学路上定没好果子吃!”吞吞吐吐道:“我也不知道这小老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我……我……学生正听先生讲书,身上忽然就痒了起来,伸手去抓,就……就抓着……”老塾师哪里肯轻信?喝道:“一派胡言!这屋子里大白天哪来的老鼠?还不快说实话。”方朋垂下头来,嗫嚅道:“学生……学生真不晓得。”

老塾师放下手中蒲扇,从书桌上抓起一把戒尺,往空中虚击一记,恐吓道:“岂有此理,再不说实话,便让你吃‘笋炒肉’。”所谓“笋炒肉”,便是由不听话的学生自动脱掉裤子,让先生用竹尺抽打屁股,以为惩戒。方朋读书天分不高,一篇书文别人读五、六遍即能背诵,他却非要二、三十遍不可,课堂上但凡遇上先生提问答辩,他总是目瞪口呆时多,从容作答时的少,平日里老塾师的“笋炒肉”委实已吃了不少。他“笋炒肉”吃多了,自然习以为常,也不觉有什么可怕,倒是方肥异常顽劣,稀奇古怪的损招多得紧,却是他万万不敢得罪的,因此只得硬着头皮再道:“学生实在……实在不知这小东西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老塾师见他说得可怜巴巴,委屈已极,倒不忍心打他了,转而向众童问道:“你们当中可有谁知道?”

方朋坐在前排,方肥紧随其后,刚才方肥施放白鼠,后边一干学童全都瞧在眼里。但大伙儿都惧怕方肥,见先生目光扫来,人人低下头去,谁也不敢乱吭一声。方肥见老塾师望向自己,将头扭过一边,装出一付若无其事的模样。老塾师见无人应答,又问了一遍。

他语声刚落,方胜忽然站了起来,说道:“先生,学生知道。”老塾师道:“嗯,你说。”方胜瞧了方朋一眼,道:“先生,学生说出这小老鼠是从哪儿来的,你能不再责罚阿朋么?”老塾师瞧瞧手中的戒尺,笑道:“若是这小白鼠别有来历,过错不在方朋,为师自然不会罚他。”方胜喜道:“好,那学生就说。小白鼠是阿肥带进课堂,是他塞进阿朋衣裳里的。”

老塾师向他一点头,然后对方朋喝道:“好你个方肥,不知用功上进,只知一味嘻戏玩闹,今日你误了晨课,为师尚未罚你,眼下又扰乱课堂,成何体统?哼!‘养不教,父之过;学不严,师之隋。’为师今日可真得好好罚你一顿了。”说罢挽起衣袖,走过去一把将方朋按倒在矮橙上,扒掉裤子,手中的竹尺高高举起,重重落下。他恼恨方肥顽劣,下手竟毫不留情,这几下子“笋炒肉”倒是油光火辣,货真价实。

方肥倒也倔强,既不喊娘、也不哭痛,睁大了双眼,向方胜怒目而视。方胜在他怒视之下,心中微微慌乱,却不惧怕,回瞪了他一眼,重新坐好。

原来这方胜是本乡乡约之孙。他祖父方有常,是两浙路睦州府青溪县的一个大户,而那老塾师却是衢州府开化县的一名饱学老儒。青溪、开化两县相距不足百里,方有常闻知老塾师在家乡设馆多年,德劭学博,遂遣人卑词厚礼地将他聘至万年乡,又捐资将废弃已久的方氏宗族老祠堂修葺一新,在里面设了一处义塾,由老塾师主讲授课。

方有常家财万贯,自然势大,兼且身任族长乡约,平素不免鱼肉乡里。但他一向都很敬重读书人,对这老塾师倒是持礼以待,视为上宾,平日里少不了嘘寒问暖。老塾师见东翁以礼待已,心感其诚,对入学的一干方氏子弟也是倾才相授,对方有常的孙儿方胜更是悉心教诲,孜孜不倦。他还嫌方胜原字“显之”不符取名冠字“闻名即知其字,闻字即知其名”的名字互训之法,感怀辽兵南侵,北地烽烟,遂取义于“胜”字,以“破阵”二字相赠。

方破阵长于富豪之家,却无骄矜习气,最见不得恃强凌弱,眼见方肥在课堂上捉弄方朋,却又不敢直认其事,实在是看不下去,便站出来替方朋打抱不平。

老塾师手中的戒尺狠抽十余记,见方肥两边屁股上现出条条红印,这才住手坐回到椅中。方肥闷声不吭,系好裤子,也在座位上坐好。

老塾师将戒尺放回原处,顺手端起紫砂茶壶喝了口浓茶,润润喉咙,再歇息片主刻,方道:“这篇‘大学’,今日暂且讲到这里,眼下为师有句要紧话,须得问问你们。子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何为’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礼礼》’大学‘篇中的这句话是说一个人若不读书识字,就断断不会明白’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圣贤之道。然则,何为善学?知其之所以为学而学者,为善学者也。是说一个人只有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学,而要读书识字,才算得上是个善学之人。为师今日便是要问问尔等,可有谁明白自己坐在此处读书识字,究竟所为何来?”

骤闻此言,众童面面相觑,一时间课堂上鸦雀无声,过得半响,才乱哄哄嚷道:“是为了明理。”“为了帮爹爹记帐。”“为了做官。”“为了发财。”童言纷纷,肆无忌惮,不一而足。

老塾师忽道:“方肥,你倒说说看,你又是为何而学?”

方肥挨了顿“笋炒肉”,正自恼羞成怒,寻思好歹要想个法子捉弄方破阵一番,出口恶气,耳听先生指名要自己回答,哪里答得出?他斜眼望去,见先生面色不善,忽而灵机一动,想起今早出门时父亲说过的一句话来,当即大声答道,“为了天下百姓有饭吃、有衣穿。”

老塾师一呆,大为惊讶:“瞧不出这孩子平日顽劣不堪,居然也能说出如此一句掷地有声的豪言壮语!”赞道:“说得好,说得好,诚圣贤之语也!”可他哪里又知道,这句话不过是方肥从父亲口中听来,眼下照说不误而已。

原来方肥昨日黄昏玩耍时,在自家屋后墙洞中捉了只小白鼠,他见那白鼠晴黑身白,煞是可爱,夜里逗弄良久,今早不免贪睡晚起。他生怕误了早课,遭老塾师责罚,出门之际心急火燎,正和恰好从屋外进门的父亲撞了个满怀,摔倒在地。他暗叫不妙,骨溜爬起身来,待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不曾想父亲这日早上心情大佳,非但没责骂,反倒过来伸手相扶。他大感稀罕,心想若是换了平日,脸上早挨一巴掌了,便问父亲道:“爹爹,昨儿夜里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只听爹爹喜气洋洋道:“爹爹去了个好地方,那地方有许多叔叔、伯伯。”他更是不解,问道:“去干什么?”他爹爹道:“爹爹去和叔叔、伯伯们商量来着,要去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又问:什么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是要去帮源峒打豹子么?他爹爹哈哈笑道:”真是孩子话,上山打豹子哪能算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件大事和打豹子比起来,可不知要正经多少倍,那是教天下所有百姓都有饭吃、有衣穿的大事!“

方肥听得一头雾水,虽是惘然不解,但父亲的这最后一句话,却是被他记住了。那时他只惦记着要拿书囊中的小白鼠去捉弄方朋,当下也无心细问,挟了书囊,一溜烟地跑去义塾。

课堂之上,老塾师问过方肥为何而学,又逐个问及别的学童,大伙儿众口不一。轮到方朋时,只见他歪头皱眉,默想片刻,许久才道:“是为了爹爹。”老塾师奇道:“怎么是为了爹爹?”方朋道:“是爹爹要我来读书识字的。”此言一出,众学童登时笑得东倒西歪,老塾师也不禁莞尔。待众童笑声歇止,老塾师又问:“还有谁明白?”连问数声,无人应答。

老塾师目光射向方破阵,有意听他的回答。正当此时,忽听西窗外响起一个声音,有人说道:“为了杀贪官、诛恶吏、铲尽天下平事!”

老塾师吃了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浓眉宽额,衣裳褴褛,约摸十六、七岁的少年正趴在窗台上。老塾师知道方才耳中所闻,乃这少年口中所说,但却不认得这少年是谁。

那少年原本是在窗下偷听老塾师授课讲学,为时已非止一日,一向小心谨慎。今日听得老塾师询句众童“为何而学”,这在他听来,便似在问自己的生平之志一般,眼见众童再也无人应答,他胸中一热,情不自禁起身,将一句在自己心中说了千遍万遍的话脱口说了出来。他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待见老塾师又惊又疑地向自己望来,当即离开窗台,转身跑出了祠堂。

老塾师不识那少年是谁,方破阵却认得,那少年正是自己家中的牛倌方十三。方破阵望着方十三远去的背影,想着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心中暗道:“读书识字怎会是为了要杀人?我读书又是为了什么?”

晌午下学途中,烈日当空,大地恰似熔炉。方破阵低头而行,额头上满是汗水,心中却兀自在想:“我读书究竟是为了什么?十三叔说是为了要杀人,只怕不对,书中不是早把做人的道理说得再也明白不过么?要我们处世待人须得心存仁爱,我想世人多半是为了要明白道理、知晓是非,才来读书的。但明了理,懂了是非之后又怎样呢?唉,这些事我年纪还小,也想不明白,还是回家去问爷爷吧。”想到此处,稍感宽慰,迈开脚步走得更快了。

方家老祠堂位于村西僻静处,离方家村足有五、六里地,方破阵疾走一阵,翻过一座小山岗,前边是一大片竹林,再绕几个弯道,便是方家村了。

沿着卵石小径走进竹林,暑气略消,行到深处,但见日光点点,浓荫匝地,方破阵登觉身上凉爽舒畅了许多。正行间,一株酒盏口粗细的竹子猛弹过来,他吓了一跳,待要闪避,脸颊已被竹枝扫中,火辣辣疼痛,一明间,不知高低。小径旁却早已窜出两个男童来,只见一人双手叉腰,贼笑兮兮,幸灾乐祸地望着捂脸抚痛的方破阵,正是方肥;另一人双手提着裤子,神色忸怩不安,却是方朋。

原来方肥吃了先生的一顿‘笋炒肉’,这口恶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去,一等下了学,在途中便胁迫方朋抢先来到竹林,又逼方朋解下裤腰带,将其一头拴在径旁的一株雷公竹梢头,另一头拉弯了竹身,用力抓在自已手里,然后伏身于竹丛中,专等方破阵到来,便好弹出竹子。

这时他见自已布下的“机关”果然击中了方破阵,不禁大乐,挤眉弄眼,嘻嘻笑道:“破方胜,让你也尝尝我的‘笋炒肉’,味道鲜不鲜啊?”

方破阵心中恼怒自不待言,方肥虽可恶,但方朋恩将仇报,更令他尤为忿恨。然而方朋素来便饱受方肥欺侮,逆来顺受,不敢稍作反抗,在他眼中乃是个弱小者,恃强凌弱之事他自是不屑一为,心道:“课堂上阿肥捉弄你,我帮你解了围,你反倒帮阿肥来暗算我,真没骨气!”推源祸始,自然要找方肥算帐。他也不答话,低头猛向方肥胸前撞去,及近身旁,右脚微抬,往对方左足钩。,

方肥吃他这一撞一钩,登时摔了个仰八叉。好在他皮粗肉厚,竹林地上落叶堆积,蓬松柔软,除屁股外,其余各处也不觉得疼痛,一个“鲤鱼打挺”而起,骂道:“狗崽子,王八蛋,敢使诈!”手中早多了块馒头般大小的石头,照方破阵直掷过去。

方破阵闪开石头,却不想和他缠斗,站定了身子,只拿双眼睨视他。

方肥体格健硕,比同龄孩童高了半个头,在众学童中强行霸道惯了,是方家村出了名的顽童,眼下吃了亏,怎肯罢手?石头掷出,人也冲了过来,右臂横扫,一记“挥军南下”,直击方破阵前胸,使得竟是“太祖长拳”中的招数。方破阵斜身闪让,左手借力使力,往方肥腰间托去,意欲借彼来势将其推dao。不料方肥身重,竟自推他不动。只听砰得一声,自已左肩已吃了方肥一拳,隐隐作痛,当下跳开一步,拉开架式,使出师傅所授的“鹤鸣八打”,一招一式,向方肥击去。

当其之际,大宋徽宗皇帝宠信蔡京、高俅、童贯、杨戥等人,弄得朝廷上下一片乌烟瘴气,天下哀鸿遍野,盗寇四起,但凡豪门巨族皆恐遭贼盗窃掠,莫不延请武师护院防范。方有常请的是邻乡一位颇有名气的武师,名唤叶家亮。这叶家亮曾在龙虎山正一教天师门下习艺,当日方有常亲自登门聘请,他自重身份,本已拒绝,心想:“我龙虎山正一教仍玄门正宗,武林大派,我堂堂一个名门弟子,岂能去为你护院看门!”但后来听说年俸不菲,也就当仁不让了。

方破阵少儿心性,叶家亮进府之日,他就缠着爷爷,说要学武练拳。方有常自忖当今朝政糜烂,贼盗横行,天下乱端已现,自已平日聚敛无厌,伤天害理之事不曾少犯,乡邻村人虽敢怒而不敢言,但“为富不仁”这四字,今生今世恐怕是再也脱不掉的了!深恐积巨资于乱世会当招至横祸,秧及子孙后辈。心想孙儿若是能学得一身武艺,不求扬名,但求自保,当是良谋善策,也就应允了。于是找了个黄道吉日,设案焚香,命方破阵向叶家亮嗑了三个响头,行过拜师礼,算是他的正式弟子。

睦州一带民风强悍,古有习武之风,尔今世道不靖,此风更为盛行,寻常乡陌男子会三拳两腿者,俯首能觅,比比皆是。方肥性子喜动不喜静,八岁那年便在父亲指点下习练“太祖长拳”,四、五年下来,已有些模样。这“太祖长拳”乃太祖皇帝赵匡胤所创,太祖少年时原是任侠之辈,本就精通武技,及至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身登九五之后,这路拳法也就身价倍增,在武林中广为流传了。因此上,时下习武之人始学武艺,十有七八便是以这套九九八十一路的“太祖长拳”作为入门首选。

而方破阵所使这路的“鹤鸣八打”,却是正一教诸般武学中最浅易的一路拳法,也是初入教子弟必修的第一门功课。正一教创教祖师汉末人张道陵当年在川中鹤鸣山潜心修道,打坐诵经之余,时常起身舒筋活脉,久而久之,竟然通晓吐纳练气之法,又见山中灵鹤啄蛇,苍猿摘果,从中悟得一些腾挪闪跃之法,于是创出了一套类似于“五禽戏”、“八段锦”的强身健体之术,取名为“鹤鸣八法”。

“鹤鸣八法”虽为张道陵所创,却也只能作练习自修,强体壮魄之用,并无博击制敌之效。想那张天师自创道派,自然信奉老庄,深明虚静无为之理,又怎会去作那沽勇斗狠之举?待到南北朝时,梁高祖萧衍笃信佛法,释教炽盛,道家势消,囿于门户之见,佛门中常有僧徒恃武欺凌道教门众。正一教受此荼毒,因而大兴练武之风。此后而至隋末,正一教出了一位千年罕逢的武学奇才张夸父当掌教天师,他不但将本教原有的武学发扬光大,而且蹊径独僻,研创了数门神功绝学,使正一教武学百尺竿头又进一步,隐隐然已可与释门武学宗源少林寺相抗衡,武林中自此始有“北少林,南正一”之说。张夸父做了天师之后,于“鹤鸣八法”虽系创教祖师之遗泽,却也只能自练体魄,不可临敌制胜此节,心中常抱惋惜之意,因此将其易名为“鹤鸣八打”,多加锤炼,终于使之成了正一教武学中一套强根固基的入门拳术。

方肥所使的“太祖长拳”以其流传广远而成天下习武之士首选,“鹤鸣八打”以其易学易通而成修习正一教高深武术之钥,就拳理而言,二者所包含的都是武学中一些最为浅显的道理,就如同少林派的“少林长拳”,青城的“浑成掌”,峨眉的“佛光四式”等各家各派的入门武艺,彼此实无高下优劣之分,所不同者唯方破阵、方肥二人习武资质,学艺途径各异而已。

叶家亮受聘为方府护院武师,原是瞧在银子的份上,为得是谋一生计,收方破阵为徒,传授技艺时未必尽心尽力。一套“鹤鸣八打”他自已不过得了六、七分真传,传授方破阵时又藏了一、二分,倒是方破阵天资聪颖,善学能悟,居然领悟了五、六分,只差人幼力小火候未到而已。方肥虽然顽劣,读书习文断断乎不行,但习拳练武居然是一点即通,一通则会,会而能精,天生的一块练武坯子,可他父亲未遇明师,自身所学在武术名家眼里实是不足一哂,传承相沿之下,他自然也高明不到哪里去。此番相斗,他是占了习武时日远较方破阵为久,占了体健力大的便宜,否则,他又岂能和正一教上清宫门下弟子放对?

那时二人拳来脚往,越斗越起劲,越斗越勇。方朋呆立一旁,只看得目不转睛。只见地上枯枝败叶不断被二人的拳脚之风带起,飞舞不止;二人发出的呼喝之声更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斗到分际,方破阵左腿斜插,摆个弓步,右拳横击方肥左胸,左拳收在腰间,伏留后着,正是“鹤鸣八打”第六式“梳翎式”中的一招“鹤嘴镐”。方肥看清他右拳来路,左手反钩对方手腕,用力一挥,将他摔了出去。方破阵变招极快,身子将倒未倒时,双腿倏地分开成一字形,已从“梳翎式”转化为“落雁式”,双拳齐出,击中方肥左右膝盖。

方肥双膝被击,立足不稳,顿时摔倒在地。他此番与方破阵斗殴,两次被打倒在地,这小霸王心中的恼怒,那是可想而知。他爬起身来,双眼直要冒火,见近处地上有一段碗口粗细的树枝,于是跑过去拾起,劈头劈脸朝方破阵打去。

方破阵见他状如疯狗,气势凶猛,不敢正面与他相斗,绕着数株毛竹躲闪。不料脚底下稍不留神,被草丛中的枯滕绊了一跤,跌倒在地。方肥见有机可乘,纵身扑上,将他压在身下,举起树枝照他后脑勺便要击将下去。

正在这时,忽觉树枝被一股力道羁住,挥击不动。方肥回头一看,却是方破阵家的牛倌方十三,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树枝末梢正是被他抓在了手中。方肥原就认得方十三,不甘心就此罢手,一边用力回夺树枝,一边骂道:“牧牛佬,抓我树技作甚?快撒手,不然连你一块打!”

方十三微微一笑,也不搭话,抢过树枝,往膝上一拗两段,随手扔在地上,俯身将方破阵扶起。方破阵道:“十三叔,你别管,他打不赢我的。”方肥一张胖脸涨得通红,“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吐在地上,骂道:“狗娘养的,打不赢也要打,有本事你就别跑。”

方十三素来与方破阵交好,也知方肥一向顽劣,此时本有意相助方破阵好好将方肥教训一顿,但方肥“打不赢也要打”这句话却很合他的脾胃,于是改了主意,对方肥道:“臭小子,算你有种,今日暂且饶你一回,下次再敢惹少东家,定要你好看!”

方肥心知今日讨不了好去,便断了续斗之念,眼珠子一阵乱转,寻思:“前些日子过六月六,爹爹买的炮仗还未使完,待我回家偷他几枚出来,回头再找破方胜算帐!”向一旁的方朋使个眼色,扭头就走。方朋双手依旧提着裤子,步履蹒跚,走过去将裤腰带从竹梢解下系上,向方破阵讪讪一笑,跟在方肥身后去了。

方十三对方破阵道:“小东家,方肥这小子霸道蛮横,他再来惹你,你便来告诉我,我帮你揍他。”方十三自义塾跑出后,眼见红日当空,时近正午,便去后山赶了牛群,途经竹林,恰在将方破阵从危境中解救出来。若非事有凑巧,方破阵此次非头破血流不可,然而他此时脸上却毫无感激之色,扳着脸道:“十三叔,我不是说过要你别再叫我什么‘小东家’么?多别扭!你再叫,我只是不理睬。”

方十三笑道:“那也得你别叫我‘十三叔’才行啊。”方破阵道:“不叫你‘十三叔’也成……”想了想,接道:“嗯,你比我大三岁,我就叫你十三哥吧,成不成?”方十三道:“行,咱哥儿俩就这么说定了。”方破阵这才松脸露出笑容来。方十三又道:“好兄弟,你等我一等,待我把牛赶过来,我同你一道骑牛回家。”方破阵道:“我和你一块去。”

二人手挽手来至竹林外,将正在草地上埋头啃草的水牛赶在一处,方十三指着领头的大牯牛道:“好兄弟,咱们就骑这头。”

方破阵见这头大牯牛一双弯角大如磨盘,身高体壮,牛背离地面足在四尺多高,摇头道:“不行,太高,我可上不去。”方十三哈哈一笑,将他抱上牛背,跟着自已左手在牛背上一撑,也跃了上去。方破阵不惯骑牛,在牛背上摇摇晃晃,颠来倒去的总是坐不稳。方十三从身后环臂搂住他,指点道:“你两脚夹紧牛肚子,身子坐直,就稳当了。”方破阵依言而行,果然不再晃荡,平稳如常。

两人一骑,缓缓而行。转过一处山角,方破阵想起方十三在义垫窗外所说的话,说道:“十三哥,你说读书识字是为了长大要杀人,这话可不对了。”

方十三一呆,没想到他突然会冒出如此一句话来,想了想方道:“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杀坏人。”顿了一顿,又补上一句,“杀坏人没有错!”方破阵道:“你说长大了要杀坏人,但世上这么多人,好人坏人混在一起,你又怎么分得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方十三道:“是啊,好人坏人本就不容易分清,所以眼下就要读书识字,明辨是非。能辨清是非,自然就能分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方破阵道:“十三哥,你说世上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方十三道:“这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天下做官的没一个是好人!”

方破阵虽说已开蒙进学,但终究年幼识寡,方十三说读书是为要杀人,他固然极不赞同,但要同方十三辩驳,一时却也不知从何辩起,只得顺着他的话头说道:“当官的怎会没一个好人?象……”一时想不起有哪个当官的是好人,随口道:“象常来找爷爷议事的县太爷陈大人……”方十三脸一沉,打断他话道:“陈大人就不是好官。”

方破阵讨个没趣,不再与他争辩,回过头来道:“十三哥,你说我是为什么读书”方十三默默想了会,道:“做官。”方破阵笑道:“你想的和我爷爷一样,我爷爷也常说我现下好好念书,长大了便能做官。十三哥,我长大做了官,定要做个好官,你说好不好?”

方十三道:“好啊,那你眼下可得好好念书,可别象阿肥。那小子在课堂上尽想着捣蛋,不会念书。”方破阵道:“我才不象阿肥,他成天挨先生板子。今日背‘大学’,我通篇只错了三个字,先生还夸我记性好哩。十三哥,你说怎样才算是个好官?”方十三道:“心里装着穷人百姓,不欺侮穷人百姓就算得上是好官了。”方破阵道:“我懂了,日后我一定不欺侮穷人百姓。”方十三道:“这便好。”叹了口气,又道:“天下不知有多少穷人百姓的孩子想念书,却没那份福气,可有书念的却偏不珍惜,若是将我换作阿肥……唉!”长叹一声,语气中充满了无可奈何之意。

方破阵素来便知方十三十分好学,听他口气,明白他是在感慨自已的身世,安慰道:“十三哥,你别泄气,我再去求求爷爷,定要让你和我一般,也能去义塾读书。”方十三神色黯然,苦笑道:“不成的,总归是不成的。我是什么身分?你爷爷怎肯……嘿,不说了。”

这方十三的身世甚是可怜。他三岁丧父,八岁丧母,全赖舅父抚养长大。他舅父是方有常的佃户,家境也不宽裕,时日一长,舅父至亲倒也没什么,只是舅母却渐渐没了好脸色,常常指桑骂槐,对他心生嫌厌,借口为难。方十三人虽稚幼,性子却极其倔强,心想不呆在舅父家中,自已未必就会饿死,一怒之下,居然独自一人跑去见方有常,将自已卖与方府,做了牛倌。

万年乡一万二千余户人家,方姓宗族占了六七成,论班排辈,方十三只比方有常低一辈。他有姓无名,“十三”只是同辈中的排行,进了方府后,方有常问明他是腊月廿三出世的,便给他取了一个名,叫“腊”。按族谱,方十三是方有常子侄辈,取名应如同方破阵父亲方庚一般,取一个“广”字头的字,但方有常欺他人穷势孤,硬是将他的辈分降了一辈。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宗姓辈份,于为人子者乃是错乱不得半分的头等大事,方腊自然极不情愿,然而凭他一个孤苦伶仃的弱小,况且又是寄人篱下,除了万般无奈之外,又有什么别的法子?只是方有常如此作为,却使他明白了什么是“仗势欺人”,尝到了屈辱的滋味,在他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方府乃青溪豪门巨族,家教极严,方有常向来禁止儿孙辈与奴仆佣工交往,只不过一来家大业大,人丁兴旺,对方破阵平日的行迹难免疏于细察;二来方有常对这位天资聪颖,长相俊秀的长孙极为钟爱,平日对其意多不忍拂逆。因此,方破阵常找方腊玩耍,一来一去,二人倒成了两小无猜的总角之交,聚沙之友。

二、

牛群行出竹林,路边田间消没人影。江南仲夏农忙时节,乡农割稻插秧,田间劳作均是披星戴月,早出晚归,避开了正午日头最毒时。烈日灸背,方破阵与方腊二人挥汗如雨,,方腊伸足在牛肚上轻轻一夹,催牛快行。绕过第一处山角时,方破阵眼尖,远远望见前边道上一人双袖飘飘,大踏步行来。

方破阵道:“十三哥,你瞧那人,走得好快。”方腊应了一声,见那人在炎炎烈日下,兀自匆匆赶路,心中也觉诧异。顷刻间,那人已行至二人跟前,待一细看,二人更是吃了一惊。只见那人身上穿了一件白袍,污迹斑斑,虬髯卷发,鼻高目深,相貌甚是古怪,身材更是比常人足足高出了一头,瞧模样,显非中土人士。哥儿俩从未见过如此相貌的异域之人,不免好奇,忍不住多看了那怪人几眼。

山径狭隘,牛群塞道,已容不得半人行走。方腊心想大热天的,此人如此急急忙忙赶路,定是有要事在身,于是口中吆喝,要将牛群引领一旁,让出道来。不料那怪人骤然间拔身而起,如大鹏展翼,如雄鹰飞旋,从二人头顶飞掠而过。二人回头看时,那怪人已从空中越过牛群,转过山角,霎时不见人影。群牛肥壮,首尾相接之下,足有五丈之距,这怪人竟然能轻轻松松一跃而过,只看得二人咋舌不下,直要不信自已的双眼。一路上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猜测那怪人的来历,直至村口,也没半分头绪。

入得村来,路上行人渐多,方腊勒紧牛绳,放慢行速。正行间,路旁弄堂内人影闪动,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从墙角扬起,甩出一只闪着火花的炮仗,“砰”得一声巨响,在牛群中炸开。牛群受惊,登时四下里乱哄哄横冲直撞。行人呼声迭起,纷纷躲避。方腊和方破阵身下的大牯牛扬起四蹄,向前狂奔直冲。方腊大声吆喝,怎奈牯牛受了惊吓,已不受驾驭。

就在这时,前面道旁拐角处,四名轿夫抬着一顶绿呢大轿打横行过。眼看牯牛便要撞着挢子,方腊临危不乱,一把将身前的方破阵推落于地,跟着右手猛地斜拉牛绳。大牯牛鼻中吃疼,前蹄扬起,将方腊掀下背来,重重摔在青石板路面上。这畜牲吃惊受痛,奔跑虽止,狂性未消,瞪着一双铜铃般大的巨眼,在原地跳来跃去,眼瞅着方腊便要身受牯牛践踏,命丧当场。

周围行人见状,惊呼声此起彼伏,自顾不暇,更无一人过来相救。那四名轿车夫停下脚步,呆呆地站在原地,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吓得呆了。方破阵坐在地上,见方腊势若危卵,不由得高声大叫:“救命!来人啦,快救命……”

在此一发千钧之际,只见一条人影迅捷无比地飞将过来,手臂探处,已将方腊从牛蹄下拉出,接着反手一掌,击在牯牛背上。大牯牛吃这人一掌,说来也怪,竟趴了下来,张开一张大嘴,只有呼气的份儿。

方腊一颗心怦怦乱跳,似乎随时都会冲出胸膛,他惊魂未定,但觉口中干枯苦涩,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这位救命之人。但见那人身着道袍,脚上一双六耳麻鞋,头顶梳着个牛鼻状的发髻,约莫四十来岁年纪,乃是个道士。那道士身旁尚有一同伴,手中牵着两匹骏马,身材魁伟,气宇轩昂,只是身上的一件白色长袍却已甚为肮脏,显是长途跋涉,多日不曾换过。

那道人微微一笑,对方腊道:“小兄弟,没伤着吧。”也不等方腊答话,人已向后面街道冲去,意在阻止群牛伤残行人。他那同伴站在方腊身后,脸露笑容,既无上前相助之意,也无紧张担忧之色。

那道士身法迅如奔雷,电光石火间,已冲入牛群。方腊也瞧不清他是如何施为的,只见得他一冲入牛群,立时便有一头牯牛打个趔趄,向前猛跌几步,倒在地上。那道士身影飘处,又有一头牯水牛倒下。方腊隐约见得那道士身影接二连三晃动数次,每晃动一次,便有一头牯牛倒下。片刻间,青石板上卧满了被制服的牯牛。

方腊见此情形,心中的惊佩,绝不亚于见到那怪人飞过牛群。他放牧时日不短,知道牯牛狂性发作时力大无穷,起先尚且担心那道士非但制服不了这些畜牲,反而身受其害,手中暗暗替他捏了把冷汗,这时见了这等情形,却又叫苦不迭,只道自已放牧的水牛,已然都被这道人打伤,自已回去后,却又如何交待?心中正自忧虑,那道人已回到身旁。

那道人见方腊神色悒郁,鉴貌辨色,猜知他的心意,笑道:“小兄弟,不必担忧,你的牛可没伤着,过会儿都能起身,贫道保你和平日没什么两样。”

方腊喜出望外,跪下身去,将头磕得砰然有声,称谢道:“多谢道长救命之恩,小子没齿难忘!”道人尚未作答,他那白衣同伴早已哈哈笑道:“可别将头磕破了,你也别谢他,这种事在他可算是家常便饭,哪一年不碰上一七、八回。”方腊正色道:“救人性命于道爷来说是平常小事,可小子大难不死,乃天大之幸,怎可不谢?”那白衣汉子一呆,抚掌道:“说得好……”回头对道人道:“仇长老,看样子没救错人!”那道人微微一笑,扶起方腊。

方腊又深深鞠了一躬,道:“请问道爷尊号,小子知道后铭记在心,日后也好为道爷您祈福!”那道人淡淡道:“方外之人,早将姓名忘得一干二净。扶危救难理属当然,本为吾辈份内之事,贫道今日偶经此地,碰巧救了你,小哥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这时方破阵已跑过来,见方腊完好无损,又惊又喜,一把将他抱住,嚷道:“我看见啦,是阿肥,炮仗是阿肥扔的。”

那道人甚是惊奇,问道:“谁是阿肥?这般顽皮,他干么要向牛群里扔炮仗?险些酿出大祸来!”方腊将事因说了,接道又道:“这阿肥确是顽皮,若不是道爷相救,小子眼下哪还能站在这里说话?”

那白衣汉闻言,脸色一变,忽道:“如此说来,你二人是打从村西而来,途中可曾见过一个相貌古怪的胡人?”

方破阵抢着答道:“见过,见过。那怪人可有本事了,象只老鹰在我俩头顶飞来飞去。”白衣汉和道人对视一眼,神色巨变。他二人刚巧救了一条人命,虽说纯为侠义之举,不图回报,但心中却也大为快慰,神色间原本甚是愉悦,可眼下一听方破阵这话,却变得凝重异常。

那道人抢上一步,一把抓住方破阵肩膀,急急问道:“那人可是卷曲头发,颔下蓄了一部大胡子,身子要比常人高出许多?”方破阵道:“是啊,半点没错,就是这个模样。”那白衣汉也俯下身来,问道:“他是独身一人么,朝哪条道去了?”

方腊见状,心知恩公对那胡人的行踪极为关切,当下便将遇见那怪人的诸般情形详详细细说了,又道:“那胡人好本事,可是同道爷一路的?道爷若是要找寻他,可得赶紧,去晚了只怕追不上。”

那白衣汉“嘿”的一声,双眼遥望村西,眼中精光骤盛,喃喃自语道:“一路的,一路的……”忽又连声冷笑,转身对那道人道:“仇长老,咱们可真得赶紧,这次若是再让那厮逃脱,教主义薄去天,纵是不加责备,兄弟我可是再也没脸见人了。”

那道人说道:“丁长老说的是,今番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那厮走脱,好歹得连人带赃一并拿住,送往黑木崖,交与教主处置。”说罢,拉起方腊一双手,正色道:“小兄弟,贫道适才见你于危难之中不奋不顾身,先救弱小,心想此举纵是成人也难以做到,而你小小年纪,居然就能有这等侠义心肠,实在难得!是以这才出手救了你一命。常言道:”锥处囊中,终有出头之日‘,你眼下虽一区区牛倌,但贫道见你头角峥嵘,相貌不凡,前途实是未可限量。望你日后好自为之,也不枉今日贫道救你一场!“语声刚歇,身形晃动,人早已在数丈之外。

那白衣汉脚下不抬,手不动,随即纵身上马,两腿轻轻一夹,胯下健驹箭般射出;另一匹骏马昂首长嘶,撒开四蹄,随后跟去。那道人身法迅捷无比,轻功之佳,似乎并不在那相貌怪异的胡人之下:方破阵与方腊二人纵目望去,只见那白衣汉纵马狂奔,有如风驰电挚,直至人影畜形都变得模糊不清,却仍然追不上那道人。

那道人所言果然不假,过得片刻,倒在地上的牯牛次第而起,哞哞而叫,丝毫未曾损伤。方腊一手牵过牛绳,一手挽着方破阵,当头而行。只听得牛蹄声“嗒嗒”响起,六、七头水牛排成一列,口中咀嚼不停,慢慢地跟在他二人身后。

方府处在村街东端,二人来到正门前,当即分手。方破阵自进大门,方腊赶着牛群绕过墙角,去了牛棚。

方府人丁众多,若非时节祭祀之日,平时各房分灶饮食。方破阵用罢午饭,照例前去上房向祖父请安,走到半路,转念一想:“今日和阿肥打了一架,回来迟了,爷爷要是问起缘故,怎么回答?还是晚饭后去跟爷爷请安吧。”心念及此,转踅向右,往下人住的偏院行去。

来到偏院一间瓦房外,穿过院落,推门进去,见师父叶家亮坐在太师椅中,双臂交叠,正趴在八仙桌上打盹,一柄蒲扇掉在了足旁青砖地上。他叫了声:“师傅醒来。”

叶家亮午饭时喝了半斤谷烧,迷迷糊糊,正自做美梦,这时被人突然唤醒,好梦难续,不禁大为恼火,按他的脾气,当下就要发作,待睁眼一看,见是“东家徒弟”,却又按下怒气。他伸手端起一只青瓷茶杯,“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尽兴,然后解开青布短褂,露出一个健壮结实的胸脯,骂咧咧的道:“这鬼天气,热死了。”

方破阵机灵,见师傅面色不善,便过去拾起蒲扇,塞在叶家亮手里,讨好道:“师傅,你搧扇子。”叶家亮接过蒲扇,用力搧了几扇,神色有所缓和,道:“阿胜,到师傅这儿有什么事啊?怎么不去学堂,现下可不是你练武的时候。”方破阵道:“还早呢。师傅,今日怪事可真多……”叶家亮道:“什么怪事?小孩儿就受大惊小怪,乱嚼舌头。”方破阵急道:“不是乱说,是真的。徒儿下学路上,遇见三个武功很高的怪人,师傅不信,去问十三好了。其中有一人,模样真是奇怪,鼻子又高又尖,头发卷卷的,象只倒毛鸡……”

叶家亮精神一振,道:“噢?武功很高,怎么个高法?你倒是说来听听。”心中暗道:“凭你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也分得出武功高低?真是笑话!”

于是方破阵便将竹林外巧遇胡人,群牛受惊、方腊逢险、道人相救诸般经历说了。他年纪幼小,今日里居然接二连三迭遇奇人异事,而那胡人与道士武功之高之奇,更是他平日做梦也难以想象的,心情自是大异平时,格外兴奋,好在他记性绝佳,言语便利,于此心情激荡之下,竟也将所遇之事说得活灵活现,令叶家亮大有身临其境之感。

他这里指手画脚,自顾自地滔滔不绝。那边厢叶家亮却听得心惊肉跳,寻思:“道士那同伴倒还罢了,手脚不动地跳上马背,这份轻功没什么稀罕,恩师也能办到。可那道长双掌制服大牯牛,却又不丝毫损伤那些畜牲半分,掌力收发自如到这份上,只怕几位师伯也没这能耐。更骇人的是那胡人,一跃之下竟能飞过牛群,远及五丈,轻功上的造诣真可说得上是惊世骇俗,我龙虎山正一教中,怕只有祖师爷方能与之相比,可……可祖师爷自从闭关修习‘无极先天功’,已有好长一段日子没露面了,也不知这门绝世神功练成了没有?”

方破阵说到最后,瞪大双眼向叶家亮问道:“师傅,那胡人和那位道长的武功是怎么练出来的?天下真有这般高明的武功么?”叶家亮道:“怎么没有?你今日不是亲眼看见了。他们又不是大罗神仙,武功自然是下苦功夫一步步练出来的,难道还是打娘胎带来的不成?”

叶家亮武功虽欠精湛,在武林中不过是个三流角色,但世情见闻却极其广博,是个江湖万事通。当年,他在龙虎山上学艺时,碍于资质,难以修习正一教高深武学,但闲时却爱向同门师兄弟打听武林中的轶闻旧事,时日一久,居然也积小成多,涓涓细流汇成江河,对武林中诸教宗、门派、帮会的情形所知甚详,哪派有什么武功绝学?哪门武学的精要处何在?哪帮帮主内功修为如何,与谁有恩和谁有仇等等,都能说出个来龙去脉。

他习武难有大成,却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已就是再练上个十年八年,终归徒劳,绝成不了高手,正一教武学虽是博大精深,犹如藏宝之山,他自已却总是那空手而回之人。又想与其在龙虎山上夏练酷暑,冬练严寒,成天吃苦挨骂,还要守诸多清规戒律,倒不如趁早回家,早谋生计,也好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于是便辞别师门,重返故里,在家赋闲不足半年,方有常便登门聘他作护院武师,眼下又收了方破阵为徒,看来这后半生的衣着生计是有着落了。他平日思量,甚觉当日这决择非缪,只是心头尚有一桩苦恼,使他倍感困惑:正一教自来便是玄门正宗、武林大派,近年来又因徽宗皇帝崇信道教,恩泽所及,更是声名愈隆,如日中天,然而自已身为上清宫门下弟子,所学技艺却不足一哂,于此盗贼横行之乱世,深恐一着不慎,出了差池,损及师门盛誉。是以他平常对别人轻易不提自已乃是正一派弟子。

方破阵听了他的话,登时起了好奇之心,来了兴致,接着又问道:“师傅,他们三人是什么门派的?咱们正一教中也有这般厉害的武功么?”叶家亮道:“傻孩子,师傅又不曾亲眼见过他们施展武功,光凭你嘴上说说,哪猜得到他们的来历?纵是师傅亲眼所见,天下武学门派繁多,也不能光凭一招半式,就妄下断论,说他们是哪能门哪派的啊!”回答了方破阵前一句问话,对后一句却只字不提。

方破阵从叶家亮习武未满两年,除了一些入门初学的关窍,如马步、站桩之类外,叶家亮只教过他一套“鹤鸣八打”,除此别无其它。方破阵于正一教武学,学得者可说是皮毛之皮毛,眼下自然就不明白为何单凭一招半式,便无从知晓施招者的来历是何道理。正因其不懂,也就无从深究,捧着脑袋想了片刻,问道:“先前那人模样怪里怪气的,不是我们汉人,胡人也会武功么?”

叶家亮道:“怎么不会?少林派领袖中原武林五百余年,创派祖师达摩佛祖兼通一十八项绝技,一身武功惊天地、泣鬼神,你道达摩祖师是何外人氏?”方破阵摇头不知。

叶家亮道:“便是天竺胡人。”方破阵啊的一声,大感意外,道:“那徒弟今日遇到的胡人,定是少林寺的了。”叶家亮道:“这可不对了。咱们可不能因为少林寺开派祖师是位异族胡人,便说天下所有胡人都是少林寺的。”顿了一顿,笑道:“大和尚须剃光头,你可不能因此就说凡秃子便是和尚。”方破阵“嘻嘻”一声,自已也笑了起来。叶家亮续道:“那位胡人蓄留卷发,决非少林派传人。”

方破阵暗道:“我可真是傻到姥姥家了,把天下所有秃子都算归少林寺还嫌不够,连留发的都一古脑儿算上。”道:“那怪人不是少林寺的,那是别的什么门派?师傅,武林中还有哪个门派也是由胡人开创的?”

叶家亮听得此话,心中忽地一动,顺口道:“由胡人开创的门派,除少林一派外,倒无别家。不过,当今武林中另有一个声名显赫,内中武学高手如云的教派,却与异族大有干系。”

方破阵催道:“是什么教派?好师傅,你快说。”叶家亮道:“师傅也只是听旁人说起过,只知道这个教派自称明教,而江湖上的名门正派却只管称它为魔教,……”见方破阵脸有疑色,似乎不怎么相信自已所说的话,于是贫开话题道:“阿胜,你跟师傅练武将近两年,当今武林中的事儿,师傅向来没和你说起过,去……”向门外一指,续道:“你去找条凳子来,坐在师傅身边,师傅拣些好听的,说与你听听。”方破阵大喜,忙跑出门去找凳子。

其实,叶家亮适才这番话中破绽甚多,想他既知明教声名显赫,又知教中极多武学高手,按理当是听旁人详谈细说过,怎会不明白明教与异族有何干系?显然是他自已心中别有隐情,不愿方破阵知晓,是以这才岔开话题,有意支走方破阵,免得徒儿问个不休。

望着方破阵兴高采烈跑出门去,叶家亮心寻思,“那日方七哥曾说魔教源于波斯异域,教中常有来自波斯总教的胡人出没。阿胜今日遇到到的胡人,莫非与魔教有关?那道人掌力收发自如,轻功绝佳,可不正是‘铜掌飞九天’仇道人么?他们来此偏僻乡村,所为何事?难道说是为了我入教这事?”思量至此,摇摇头,自已也是不信。接着又想:“听说那‘铜掌飞九天’仇道人仍魔教十大护法长老之一,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我叶家亮在江湖上只是个无名小卒,入教不入,岂能惊动此人?再者说了,我若是铁了心,绝意不入魔教,纵然是魔教教主邵十力亲来,又有何用?难道还吃了我不成?方七哥也真是的,千不挑万不选,偏偏看中了我,想拉我入伙,这可不是热心过了头嘛。唉,真是令人头痛之极!”

正想得出神,忽听方破阵在身旁说道:“师傅,你倒是快说呀。”回头一看,只见方破阵双手支颐,早已端坐在一旁,一双明亮灵动的眼睛正望着自已,屁股底下则是一张油光闪亮的竹椅,也不知从何处觅来。

他眼下被方破阵口中所说的胡人勾起一桩心事,此事令他长久难以委决,一旦想起,必定寝食难安。他此刻心中怔忡,烦燥之极,再无讲述当今武林门户诸事的兴致,对方破阵道:“阿胜,师傅忽然想起还有一件要紧之事未办,眼下可没工夫跟你说嘴。你快去学堂,去晚了,可要挨先生罚啦。”方破阵一呆,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心中老大不乐。叶家亮见他怏怏不快,也自有愧,加上一句:“你若真有兴致,待夜里师傅再说与你听。”

方破阵无计可施,只得垂头丧气离去,临出门时,忽又回头道:“师傅,夜里你可不能再说话不作数!”叶家亮眉头一皱,将手挥了两挥,道:“快去,快去,师傅几时说话不作数过了?”

方破阵出了家门,往义塾行去,一路上胡思乱想。行至竹林深处,暗道:“侍会见了阿肥,他不来惹我便罢,要是再来罗唣,我也不去告诉十三哥,和他狠狠打上一架便是,定要打得他求饶才罢。”没到义塾,远远便望见屋外场地上,一伙同窗学友正在玩耍,在玩那“官兵捉强盗”的游戏。

只见一名孩童骑在另一名孩童身上,右手中握了一柄木刀来回舞动,口里大呼小叫不已。方破阵走近一看,正是方肥骑在了方朋身上。方朋那条竹林中用来系竹子发力的裤腰带,此时正套在自已项上,被方肥抓在左手之中,想是被“大将军”权当马缰使了。方破阵也听不清方肥在嚷些什么,见他如此欺凌方朋,心中虽有不平,但恨方朋软弱,毫无骨气,便自顾昂头从他二人身旁走过。

方肥晌午离开竹林回到家中,父亲方七佛恰好外出未归,于时从厨舍灶头偷了一只炮仗,跑去候在弄堂口,待方腊和方破阵二人骑牛经过时,便点着引线,扔在了牛群之中。后来他见群牛受惊,狂性大作,始觉惧怕,等到那头大牯牛将方腊掀翻在地,扬蹄欲踏时,他一张胖脸吓得死白,更没半分血色,拔腿想跑双脚却偏偏不听使唤,挪不开半步。直到那道人现身救下方腊,制住群牛,他这才还过魂来,又见自身行藏已被方破阵发觉,怕他二人不肯饶过自已,于是赶紧溜走。此时他见了方破阵,犹有余悸,怕方破阵上前责骂,于是干脆装瞎作盲,给他来个视而不见,只顾将吆喝声喊得更响,捉强盗捉得越发起劲。

午课时,老塾师所讲的,是一篇夫子答鲁哀公问何为儒者之行的《儒行》。方破阵惦记着与师傅的约会,未曾用心听讲,老塾师讲解的什么“其自立”、“其刚毅”、“其举贤援能”等俱是右耳进、左耳出,哪里听得进半个字?他一心只盼日头快快落山,然而心中越是着急,时辰却过得越慢,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打前最先冲出了义塾。

这日晚饭餐桌上,菜肴丰盛,有一味辣酱爆肉丁,方破阵平时最是爱吃,但他今日却是食而不知其味。父亲方庚问起日间课堂所学,他也是含糊其词,答非所问,三口两口便将碗中米饭扒完,扔了碗筷,道一声:“饱了。”抬腿便去偏院。方庚对他素来宠爱,与他母亲周氏相对一笑,道:“这顽皮孩子……”也不以为意。

仲夏日长,天色尚明,方破阵刚出厅门,一眼便望见方腊在院中一株老枇杷树后躲躲藏藏,向自已招手。他迎上前去,笑道:“十三哥,你躲在这儿干么?想偷枇杷吃么?”方腊拉起他右手,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没工夫说笑。出去再和你说,不要被你爹瞧见,免得回头又不许你同我玩耍。”出了院门,拣一僻静处,方腊正要开口,方破阵抢先道:“十三哥,你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眼下我可得去师傅那儿。”方腊心想“阿胜去他师傅处练功是正经事儿,我可不便打扰他。”道:“也好,等你练完功再来找我,我还在老地方等你,莫忘啦!”说毕,转身便跑,跑出数步,回头又道:“你可得快些来啊。”

方破阵待要说明今日去叶家亮处并非例行练武,已然不及,暗道:“什么事这般急急忙忙的?十三哥做事,大人们向来赞他稳当,今日是怎么了?”也不去费心猜测,来到偏院。

方府深宅大院,占地开阔,偏院虽是奴仆佣工居所,却也有二十来间屋舍。方有常因孙儿拜叶家亮为师习武,特意拔了间独门独院的青砖瓦房与叶家亮独居,一来可防孙儿与奴仆丫头厮混,野了性子;二来这间瓦房院落开朗,便于孙儿习武练拳之用。

方破阵来到师傅住处,见瓦房门窗紧合,便料定师傅不在屋内:“如此三伏天气,师傅哪会呆在门窗关闭、密不透风的屋内,那岂不给热坏了?”心中难受异常,鼻中一酸,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师傅好不讲信用,我去和爷爷说,不跟他练武了。”他出身豪门大户,自幼锦衣玉食,颐指气使,仆从丫头待他有如众星捧月,唯恐服侍不周,从来无人敢拂逆行事,更遑论对他欺诈瞒骗了。养尊处优之下,他虽无骄矜之心,但也容不得旁人半点愚弄,叶家亮言而无信,他自然难以忍受。回身待要去禀明祖父,可转念一想:“我还是候在这儿,等师傅回来,要问他一句为何说话不作数?”拗性发作,伸袖擦去泪水,走过去一屁股坐在门前石阶上,专心等候叶家亮回转。

没过多时,忽听屋内一个声音说道:“七佛老兄,多谢你的美意。承你老兄看得起,不把小弟当外人,自愿作保,要引荐小弟加入贵教,可此事小弟已拿定主意,不敢劳烦你老哥再费心思。”

方破阵一喜,听出是师傅叶家亮的声音,暗道:“原来师傅屋里有客人,不曾出去,那我可是错怪他了。”起身向前数步,轻手轻脚去推屋门,双手刚要触及木门,心念忽动:“七佛兄弟?可不是阿肥他爹七叔嘛。他来师傅处干么?难道是为了日间我同阿肥打架,他来向师傅告状?待听他又是怎么个说法。”屏声静气,走到窗台下,留神偷听。

只听另一个声音说道:“前些日子贤弟可不是已答应了愚兄,说道要加入敝教了么?咱们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怎地今日又反悔?家亮兄弟,不是愚兄说你,这可是你的不是了。”

叶家亮道:“兄长见怪的是,小弟生来就是个粗人,行事说话原不识分寸好歹,只一味莽撞。那日听老哥说起贵教诸般事迹,真是好生兴旺,教人羡慕不已,又听老哥说了贵教教主、长老和诸位舵主,知道他们个个都是武功高强的能人异士、敢作敢当的大好男儿,小弟心中也是敬佩得很。怪只怪小弟那日多喝了几杯,不曾想得周全,便贸然答应了下来。这些日子,小弟思前想后,终究觉得此事大大不妥,决意还是不入贵教了。还望兄长海涵,万勿见怪。”

话声甫歇,只听先前说话那人气急败坏的道:“这……这是从哪里说起!”

方破阵躲在窗下,听得房内叶、方二人对话,心中已有几分明白,知道日前师傅曾亲口答允方七佛一件事,是要加入一个什么教派,今日却食言反悔,心想七叔见原先谈妥商定之事,忽起变故,气急败坏之下,此时定无好脸色,不由得暗暗好笑:“师傅说话向来不作数,谁要是信了他,多半便要大失所望。”又想:“七叔何时入得教,怎么从来不曾听阿肥这小子说起过?原来七叔不是来告状的,哼!若真是来告状,就算是告到爷爷跟前,我也不怕,谁叫阿肥这小子在课堂上瞎捣乱?理亏在他,不在我。”既知方七佛此行并非为告状而来,心头登时一宽,凑近窗格,欲待细听,屋内却又寂然无声。

过得片刻,才听叶家亮说道:“七佛老兄,咱们乡里乡亲的,你我按说不是外人,小弟今日也不瞒你,实话对你说了吧,小弟我原是龙虎山正一教门下……”

只听方七佛噢的一声,似乎很有些意外,说道:“原来贤弟身出名门,当真可喜可贺。”叶家亮续道:“正因小弟身为上清宫门下,师门恩重,未曾有报,怎能投入别门别派?”

方七佛道:“贤弟此言差矣。师恩重如泰山,有似再生父母,乌鸦尚且反哺,羔羊也有跪乳,为人子弟者,于师门恩德固当铭记在心,常思回报,但贤弟要思恩报德,入了敝教之后,尽管去报好了,这等忠义之举,又有谁会来阻挡?”

叶家亮道:“老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正一教于小弟而言,固然恩重如山,可教中的礼规也最是森严不过,本教数百年来,从无子弟改投他教别派,小弟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冒此大不韪啊!”方七佛道:“话虽这么说,可贤弟加入敝教,毕竟不是拜师学艺,也谈不上是欺师叛教,贤弟又何必拘泥于此?”叶家亮道:“贵教拜的是明尊、是光明火神,我正一教拜的是三清、是老君,尊奉各不相同。小弟若真个入了贵教,只怕离欺师叛门也已不远。再者,说来惭愧,小弟虽为名门子弟,可生性愚钝,学艺未精,武功稀松平常得紧。兄长试想,贵教眼下兴旺发达,人才济济,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兄长大可不必为小弟是否入教而多费心思。”

方七佛道:“贤弟过谦了。若说武功,愚兄又懂什么了?这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在贤弟你这方家眼里,不足一哂,贤弟此话却又置愚兄于何地?然而不然,承蒙教中弟兄抬举,愚兄不也是一入教便得以委以重任?贤弟若是计较此节,愚兄倒可保你一保,定叫贤弟一入教便可大展拳脚……”

只听叶家亮急忙说道:“七佛老兄,你快别这么说,小弟回绝你的一番美意,委实是不便加入贵教,决非自抬身价。小弟若有此心,教我不得好死!”

方七佛忽冷声道:“贤弟莫非是听了愚兄所言,知道敝教日后当有莫大举动,因此心中害怕了不成?”

叶家亮哼了一声,语声也变得冷冷的,说道:“贵教眼下教徒何止数万,名声早已传扬出去,若是有朝一日,传到朝庭耳中,官府怎能听凭贵教结党成群而不加干涉禁毁?小弟又何苦来赶这趟浑水!依小弟之见,老哥你自己也得趁早打算,免得日后身首异处!”

方破阵听到此处,猛听房内砰的一声大响,知道是师傅此言激怒了方七佛,以致方七佛怒火难抑,在桌面上重重拍了一掌。跟着又听到哐啷一声,一只茶杯掉落在地,跌个粉碎。只听方七佛大声道:“家亮兄弟休要胡说,没的污了我双耳。”叶家亮也是敞开嗓门,大声道:“我是好意劝你,免得日后人头分家!你既听不入耳,就请自便。”

方七佛忽又哈哈一笑,道:“是做哥哥的不是,贤弟不必介意,哥哥这厢与你赔礼了。”语气平和,不再似先前那般严厉,跟着缓缓接道:“家亮贤弟,咱们习武之人习练武技,除去强身健体之外,总得心存”侠义“二字,方不致辜负了这一身本领,才说得上是恪遵了习武的初衷本旨。想当年,贵教张夸父张天师身处隋末乱世,起一支义师而助李世民成万世不拔之基业,到了今日,虽说已是时隔久远,可江湖上任谁人提起,谁不赞声‘大丈夫,真英雄’。家亮兄弟,须知当今武林人士赞誉张天师,并非是赞他匡助李世民开国有功,受封兴教,而是赞他身当乱世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侠义心肠,是赞他敢于除安良的那份豪情壮志。”

叶家亮不屑道:“夸父师祖当年的英雄事迹,小弟身为正一教派弟子,岂有不知之理?只是小弟才疏学浅,既不象夸父师祖那般身怀绝世神功,胆量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没得比。小弟眼下一心只想娶妻安家,好生过日子。小弟是块什么材料?济世救人的大事是从来都做不来的。”

方七佛道:“当今朝廷奸臣当权,所谓‘苛政猛于虎’,百姓本就不堪课税重负,现如今朝庭又在苏杭两地设了个‘造作局’,专事搜乱民间花石竹木等珍奇异物,一船一船尽往汴京运,取名唤作‘花石纲’。‘造作局’中的公差更是借机讹诈,见什么抢什么,哪还有咱们老百姓的好日子可过?家亮兄弟,你想好生过日子,这不错啊,谁又不想好生过日子了?怕只怕老天爷不长眼,想过太平日子,终究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叶家亮淡淡道:“官府欺压百姓,原本就天经地义,哪朝哪代少得了?小弟也不存奢望,又不做梦想什么大富大贵,只盼娶妻生子,有口安稳饭吃,便也心满意足。朝庭的大事,咱们管不了,什么奸臣不奸臣的,只怕也‘奸’不到我叶家亮头上来。可是一但入了贵教,说句不中听的话,那可是要杀头掉脑袋的,我姓叶的还想留着脖子上这六斤四两,多吃几年白米饭,还不想这么快便去见阎王爷!七佛老哥,你就当是行善积德,饶过兄弟这遭,不要再劝啦。”

跟着屋子里又是一阵寂静,过了许久,才听方七佛轻声叹气道:“唉,贤弟话既已说到这份上,做哥哥的也就不好再勉强,要是再说下去,倒是显得是我方七佛有意要同贤弟过不去了。只是尚有一事,贤弟定要牢记,万万不能有半分大意!

叶家亮忙道:“你说,你说,只要不是劝小弟入教,其他的事,小弟无有不遵。”语气已自轻松了许多。方七佛道:“人各有志,原本勉强不来。老弟,劝你入教之事,从今往后愚兄再也不提片言只句,但你往后也须得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才是,不可对他人泄露分毫。”叶家亮岂能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当下将胸脯拍得逢逢作响,说道:“你老哥放一百二十个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今日连同以往之话,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终须烂在小弟肚中,旁人决计不能听去半个字。”方七佛道:“但愿如此。愚兄打扰已久,这就告辞。”叶家亮道:“我送七哥。”

方破阵听到此处,心知方七佛即刻便要出门,他怕行踪被察,便索性蹑手蹑脚地退回到院子里,大声道:“师傅,你在屋里么?我来啦。”心下却好生不解:“七叔他入得是什么教派?怎地师傅会说要掉脑袋?怪吓人的!”

他哪里知道,方七佛仍是明教教徒;他更不知道,明教聚众数万,上下一心,念念不忘的便是要举事起义。

原来这明教乃当今江湖上一个一等一的大教派。明教源出波斯异域,本名摩尼教,为波斯圣哲摩尼所创。摩尼其人大智大勇,大仁大义,薄英雄不为而择圣贤之业,筚路蓝缕,创下摩尼教,志在济世救人。唐则天女皇延载元年,明教经由回纥传入中土;仪宗年间,朝延许回纥在长安及荆、扬、洪、越诸州兴建寺院,赐额“大云光明寺”,由此而始,明教在中土开花结果,广为流布。然而,明教教义虽如释道二教一般,同称普渡众生、扬善去恶,可教徒却不似释子道土那般出家以持清修,与世无争,而是夜聚晓散,共心互济,动辄对抗官府,便揭竿之事也是屡见不鲜。如此一来,明教终不为官府所容,唐武宗会昌三年,朝廷便曾颁旨焚烧明教寺院,诛杀教徒。从此而后,明教便成了犯禁邪教,教众为避官府迫害,聚会行事时难免行踪诡秘,久而久之,以讹传讹,便被世人称为“魔教”。朝廷对明教愈是严历禁,明教愈是兴旺昌盛,绵延不绝,这正如以土石围堵滔滔巨洪,堵而蓄势,终是围不胜围。至此北宋未年,明教声势复炽,教徒遍布于淮南西洛、江南东路、江南西路、两浙路、福建路各地。

青溪为两浙路睦州府属县,明教于此地经营多年,人心所向,根基深植民间。那方七佛原是个落第秀才,是方有常的族侄,有祖传薄田十余亩,家境小康。他应举屡试不中,于仕途心灰意冷之余,愤而弃文习武,却又未得名师点拔,难以登堂入室。他常常想,自己年届不惑,一事无成,当真是愧为七尺男儿,平日里与亲朋好友交谈,言语间不免时时流露出愤世之意。也是机缘巧合,他有一生平至交,乃是明教睦州分舵的副舵主,见他对朝廷官府忿慨之心日甚,便亮出身份,竭力劝他加入明教。方七佛与这位副舵主数夕深谈,得悉明教近年来一直便在暗中屯积粮草,训练人马,欲图非常之举,他惊骇之余转而勃发雄心壮志,自思当有一番作为,方不枉来此世上走一遭。于是,二人一拍即合,方七佛从此便入了明教。

明教欲图大事,首当其冲的便是要延揽人才。方七佛偶而探听到叶家亮出身龙虎山正一教,登时起了收揽之心。在他是想,正一教千年一系,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名门正派,自己若能说动身为名门子弟的叶家亮加入明教,当是大功一件。他主意既定,便佯作不知叶家亮的师门出身,只拿言语来试探,头几回,叶家亮似乎颇为动心,哪知今晚却又反悔。目下他见叶家亮出言推拒,语气绝决,心知事当难成,只得歹话好说,软中带硬地嘱咐叶家亮严守机密,万不可向外人提及“明教”二字。

三、

方七佛迈出房门,见是方破阵在院中叫唤,也没在意。方破阵避过一边,叫了声:“七叔。”方七佛此际心情大坏,只淡淡应了一声,便自顾自走了。方破阵三步并作两步,抢进房来,缠着师傅说江湖中的奇闻逸事。

叶家亮刚刚回绝了方七佛相邀入教,连日来令他大感棘手的一件为难之事,就此迎刃而解,心中舒畅快意,见方破阵如约而至,知道这位徒儿性子执拗,自己倘若许诺不践,徒儿必定苦缠不休,于是吩咐方破阵搬张太师椅在院中梨树下摆定。方破阵见师傅口不食言,喜气洋洋,依言而行,又将晌午觅来的竹椅搬出,排放在太师椅之旁。叶家亮一手捧了茶壶,一手执蒲扇,往太师椅中一坐,说开当今武林门派之事来。

叶家亮说道:“我中华泱泱大国,武学之道源远流长,武林中历来便是门派繁多。小门小户,咱们也不去说他,今晚师傅单拣些名门大派来说。现如今,但凡是在江湖上行走之人,谁都知道这样一句话:”少林丐帮同明教,此外更有正一教‘,这句话,说的是当今武林中四个声势最旺的帮派教会……“

方破阵插嘴道:“正一教?师傅,咱们这一派,可不就是正一派么?”

叶家亮手中蒲扇在他头顶轻轻一敲,道:“怎么不是?小孩儿家的,只管竖起耳朵来听,别乱插嘴。”方破阵吐吐头,不敢再打岔。叶家亮续道:“咱们且先说那明教。这明教江湖上又称魔教,称呼虽不好听,可也没枉冤了他们:魔教中自教主邵十力而下,人人吃菜事魔,戒食荤腥。他们又不是出家人,杀人放火连眼也不眨一下,这戒个什么鸟荤?旁人只看两件事,就知道这些人果真是中了魔的:魔教徒男女不分,起居杂处,嘿……嘿……这个随便得很;教徒死后,更是须脱guang衣裤,一丝不挂地入土下葬,这都算是他妈的哪门子的规矩啊?”

“魔教行事往往装神弄鬼,可要说到教中一些大魔头的武功,那就乖乖不得了了,武林各派谁敢不敬他三分、怕他三分?就拿那教主邵十力来说,相传魔教历任教主必定会三门护教神功,一门是‘粉碎虚空大法’,一门是‘光芒万丈太阳神功’,一门是‘乾坤大挪移’,这可统统都是鬼神难当、厉害无比的旷世绝学,想来那邵大教主定然是全都会的了。更何况,除了邵教主之外,魔教还有十位护法长老,以及数十位分舵舵主,都是武林中罕见的一流高手。这几年来,江湖上纷纷传言,都说魔教‘光明十长老’之中,有位掌法轻功俱佳的长老,外号唤作什么‘铜掌九天飞’的,锋头极键,连昆仑派掌门人袁激子的师弟,也曾在此人手下吃过大亏。魔教的这些大魔头,嘿、嘿,个个实在都是煞星转世,都是吃了豹子胆、老熊心的,都是些胆大包天……”说到此处,蓦地里想起方七佛临走时的嘱咐,不由得吃了一惊,深怕言多必失,不敢再往下说了。

方破阵见师傅突然住口,本想趁机询问方七佛之事。先前他见师傅同方七佛不顾闷热,躲在房中叽叽咕咕说了老大一会儿话,很是诧异,他只知道师傅日前曾答应七叔要入教,事后却又食言反悔,至于要入什么教,那可就不得而知了。后来又听说一但入了教,师傅说不定就会有杀生之祸,更是稀里糊涂,心想哪有那么吓人的,七叔早已入教,还不是好端端的?眼下听师傅说魔教邪门,便想问七叔可是魔教中人?但叶家亮有言在先,不许他胡乱插嘴,只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留心再听时,师傅已将话题转开:“那魔教虽说是人多势众,可毕竟比不得咱们正一教乃是天下玄门正宗,源远流长,底气可要来得深厚多了!本教自道陵祖师创教以来,历仪人才辈出,以教中‘祭酒’治理一方,设‘义舍’,置‘义米’、‘义肉’供路人量腹取食的张鲁祖师,便是本教继道陵祖师之后的又一位杰出人物,张鲁祖师不但深通武学,而且治民有方,难怪曹操要封他做阆中侯了;晋时本教四祖张盛从川中移居贵溪龙虎山后,本教便名声大显,可见那张盛祖师,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本教历来便受朝庭崇信,隋唐以下,历仪皇帝都对本教颁有敕封,说得上是恩宠有加。这一节,决非武林中别的什么门派可比,更别说那魔教历来犯禁,一向被朝庭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方破阵于师傅所说的这些史实,殊无兴趣,他天性喜武,加上又是少年人,只对当今武林各派的武功有兴致,听到这处,实在忍不住,插话道:“师傅,你刚才说魔教有三门厉害无比的武功,叫‘粉碎虚空大法’、‘光芒万丈太阳神功’和‘乾坤大挪移’,那咱们正一教,可也有象这么厉害的武功?师傅,你快说说,徒儿替你搧扇、赶紧蚊子。”说着伸手去拿叶家亮手中的蒲扇。

叶家亮将蒲扇递给他,笑道:“哈哈,阿胜也懂使心眼了,知道怎么来讨好师傅。”方破阵心思被拆穿,脸上一红,很有些不自在,嗫嚅道:“徒儿帮……帮师傅搧扇子,有什么了?”叶家亮哈哈大笑,从他手中重新取回蒲扇,又命他朝自己这边挪近些,用力搧了几扇,以便他也能吹着凉风,说道:“怎么没有?本教创立至今已历千载,他魔教才多少年?魔教有三大护教神功,咱们正一教也不差啊,‘无极先天功’、‘掌心雷神功’、‘心印妙经’、‘流波劲’,哪一样不是罕见的奇妙武学?”

方破阵听得眉飞色舞,又问:“师傅,那咱们的这几门神功绝学,跟魔教的护教神功比,谁的更厉害?”

叶家亮瞪了他一眼,不屑道:“小鬼头,你这问得可不是外行话么?”方破阵心想:“我正是不明白,这才问你啊!”只听师傅接着说道:“武林各门各派中,凡是先人流传下来的武功,莫不是经千锤百炼而得,如要比较,只可说是各有各的长处,各有各的精微奥妙,很难说清究竟是哪套高明,哪套又拙劣了。再说一套武功是强是弱,是好是坏,那也要瞧使这套武功之人的悟性而定……”

方破阵心想原来如此,点了点头,似有所悟。

叶家亮续道:“师傅当年在龙虎山学艺时,曾听你的几位师伯叔说起过,说魔教的‘粉碎虚空大法’和‘乾坤大挪移’,究竟是怎样的神妙武功,外人不得而知,只是听过名称而已;但那门‘太阳神功’,武林中却是人皆尽知,都知道那是一门修习纯阳内力的大法门,与本教修练先天罡气的‘无极先天功’,同为当今武林中的两大神功妙法。但凡高深武学,便非常人所能习练,本教的‘无极先天功’,只有抱珍师祖方可参习,连我师傅都没这份资格,魔教的‘太阳神功’也是一样,非教主莫传。这两项内功法门,若是都练到返真归璞的极致,怕也是威力相埒,难分高下。”

方破阵听说“无极先天功”乃当世绝学,不由得心向往之,只想:“什么日子我才能学到这么高明的武功?师傅整天尽教些打坐、站桩之类的玩意儿,烦也烦死啦!”问道:“师傅,这‘无极先天功’你何时才能教我?你不是常说修练内功就得从小练起嘛。”

叶家亮又用蒲扇在他头顶敲了一记,笑道:“你也想练‘无极先天功’,练来作什么?想当武学大宗师,开山立派?”

方破阵见师傅说这番时嘴角略斜,掩不住的一脸讥笑之色,明白师傅是在说反话,登时胀红了脸,悻悻而道:“难道定要大宗师才能练这‘无极先天功’?我怎么就不能练!”

叶家亮收起笑容,正色道:“那倒未必。师傅方才不是说了嘛,本教只有抱珍师祖才够格去习练‘无极先天功’,连你太师傅都未蒙传授,师傅自己更是不会,怎么教你?”顿了顿,接着又道:“本教武功,初练者自然是学师傅已教过你的‘鹤鸣八打’,先打好根基,然后是‘三才拳’、‘五丁神拳’、‘五行爪’,要练成这几路拳法,资质稍佳者,有个十来年工夫当可练完。然而这几路功夫,在本教却还不算什么高明的武功,要练高明武功,练完这十数年,大可再去练‘九阳手’,练‘穿石指’、‘破玉拳’、‘心印妙掌’,练‘流波劲’、‘龙虎功’啊。一个人练完这些功夫,早已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了,如果还嫌不足,那就再去练‘掌心雷神功’,去练‘无极先天功’。只是这两门神功奥妙精深,习练时凶险无比,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所以常人不练也罢。”

方破阵听得心中发痒,双眼发亮,道:“师傅说的这几路武功,咱们教中可有人全都练成过?”

叶家亮道:“有啊!往远处说,本教第十六代教主夸父祖师学究天人,他就精通本教七十三项绝技中的十四项,那‘掌心雷神功’便是他首创传下的。说近的,本教当代掌教天师抱珍子在师傅满师时,就已起始闭关参修‘无极先天功’,算算日子,已过了三年零两个月,想来必定已大功告成。好啦,好啦,本教之事,今日就说到这里,师傅再同你说说那‘丐帮’。”

方破阵一听之下,不由得哑然失笑,道:“丐帮,这可奇了,乞儿们也有帮派?他们成日里东讨西讨,连个安稳住处也没有,难道还能象咱们这新安江上的‘排帮’一般,由一个头脑儿管着不成?

这回轮到叶家亮失笑了,说道:“胡说八道,区区‘排帮’算什么玩意!他们是一群乌合之众,只能在咱们这条小沟儿似的新安江上放驶木排,怎么能和‘丐帮’相比?阿胜,你千万不可小觑了这丐帮,丐帮虽说创建于本朝真宗天禧年间,到如今搭头搭尾也不过百来年工夫,可说到名头声威、武功势力,又有哪一样比不上咱们正一教啊?当今江湖上、武林中,若论势大人众,名声响亮,教会中自然要数本教和魔教,而帮派中可就得首推丐帮了。”

方破阵疑惑不解,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叶家亮不答反问:“你说这天底下是穷人多还是富人多?”方破阵挠了挠头,道:“徒儿常听先生说‘世道艰辛’,想来只怕是穷人多些。”叶家亮道:“这不就结了!不论哪朝哪代这世上总是穷人多而富人少,似你这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家子弟,当今世上千中难挑一二,多的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一日只为三餐奔波的穷苦百姓。这些个小户小家,遇上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也还罢了,要是老天不开眼,碰上个三荒两灾,顿时便倾家荡产,生计没了着落,性子强蛮的便落草为寇,干起那打家劫舍的勾当来,一般百姓,除了拖儿带女逃荒乞讨外,又有甚么别的法子了?”

方破阵点头称是,他虽长于富家,且又年纪幼小,但于百姓疾苦、世道艰难倒也不是一无所知。万年方家拥有水陆田地千余顷,佃户多之又多,每逢大灾之年,常有佃户携妻拖儿上门乞求宽限减免粮租,方破阵所见屡屡,对佃户们种种啼哭哀求之惨状也是多有感触,至今仍是记忆犹新。

叶家亮续道:“丐帮专收乞丐作弟子,是天下穷人自己的帮会。你想啊,乞丐行乞讨食,平日里不免受人耻笑欺辱,终归是一件大大丢脸的事,见有这么一个帮众都与自己一般是乞儿的帮会,一来不伤面子,二来有了靠山,行乞时也大大可免受他人欺凌,如何不争先恐后地加入?但凡帮会若要势大,定需人多,世上穷人多了,乞儿多了,丐帮好比游鱼入海,势力哪有不强盛的道理?”

方破阵道:“这道理徒儿明白,只要天下依旧是穷人多,丐帮便一定强盛不哀。要是有朝一日,穷人百姓都有饭吃、有衣穿,没了乞儿,这世上便也没了丐帮!”

叶家亮道:“你能明白这道理,总算不枉读了这几年书。说到丐帮的声名与武功,倒不是说丐帮势力大了,武功便如何了不起,名声便如何好了。须知名声有善恶誉毁之分,你势力再大,行事却只是恃强凌弱,为非作歹,那留的也只是恶名、臭名。江湖中人对丐帮之所以赞赏有加,有口皆碑,那是因为丐帮自真宗年间创设始起,便订立帮规,约束帮众严守侠义道,再加上历代帮主又都是贤能之辈,治帮有方,率众所作所为都是善行义举,极少有人违规犯例;第二个缘由,却是因为丐帮曾助杨家将镇守三关,抵御辽兵犯我大宋,功勋卓着之故。”

方破阵叫道:“杨家将,这个徒儿知道,是杨老令公,佘太君,六郎延昭他们。”是时为徽宗即位初年,距杨家将镇守边关,抗击辽寇之际殊未久远,世人对杨家一门忠烈,崇敬感佩,于彼等生平事迹,莫不熟悉。方破阵在义塾识字读书,老塾师授课之余,常常对众童说起当年杨家将抗辽的诸般英勇事迹,说到大破天门阵,太君百岁挂帅等精彩处,众童都拍手叫好,方破阵更是听得如痴如醉,恨不得立刻化身飞去,痛击辽寇。

叶家亮接道:“没错。抗辽的英雄,凡我大宋子民谁人不晓,哪个能忘!丐帮数次相助杨家将抗击辽兵,江湖上传开后,自是好评如潮,丐帮的名声可不就越来越响亮了。除了这两个缘故,丐帮在江湖上有好名声,武功又在武林中大大扬名,尚有一人,更是非提不可!任他哪个教派帮会,总得凭一套或数套精妙高明的武功,方能在江湖上武林中扬名,可单有武功,若无杰出人物去使去用,旁人也无从知晓,所以说,能在武林中脱颖而出的教派帮会,其中定有数套高明武功和多位杰出之士,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象本教的武学显声于隋末唐初,自是得力于夸父师祖武功神通;魔教如今在江湖上有这等威势,与教主邵十力一身通天彻地的武功当然不无干系。这丐帮自创立以来,便有两路历代帮主必定要精修勤研的武功留传下来,一路是‘降龙十八掌’,一路是‘打狗棒法’,然而这两路武功名声骤起,凡我练武之辈人人皆知,却是二十年前之事。你道这是甚么缘故?”

方破阵自然不知,正要问,叶家亮已自问自答道:“那是因为二十年前丐帮出了一位精通这两路武功的大英雄、大豪杰!”

方破阵一向最敬佩仗义行侠的大英雄、大豪杰,听了这话,本就极高的兴致顿时有如烈火浇油,又高涨了几分,催道:“师傅,你快说,这位大英雄、大豪杰是谁?”

叶家亮这一晚上了却了一件极其棘手之事,且又闲坐于清风中、明月下,香茗蒲扇,座谈武林,心情之畅快,那是可想而知。可这时他听得徒儿询问,却不由自主地抬眼望向夜空,眼中露出又是钦佩,又是惋惜,又是迷惘的神色来。方破阵见他默默无语,呆呆地望着夜空出神,便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只见夜空深处闪电隐隐,似有雨意,催道:“师傅,你倒是快说这位大英雄是谁啊?”

叶家亮“啊”的一声,从沉思中惊醒过来,长叹一声,道:“是乔峰,自然是乔峰!除了他,这世间又有谁配称大英雄、大豪杰?”

方破阵自言自语,低叫两声:“乔峰,乔峰。”似是要将这个名字牢记于心,又问:“这乔峰眼下在哪里?”叶家亮喟然叹道:“死了!”方破阵吃了一惊,道:“死了?怎么死的?与人比武,被别人打死的么?”

叶家亮道:“笑话!乔大侠武功卓绝,一生中与人动手过招,从未输过一招半式,怎能被别人打死?他是自杀而死的!”方破阵道:“乔峰是大英雄,大英雄怎会自杀?”

叶家亮嘿的一声笑,淡淡道:“大英雄哪有容易做的?”见方破阵以手支颐,正听的入神,又道:“今晚左右无事,闲着也是闲着,师傅就跟你说说丐帮的这位大英雄,也好让你知道大丈夫、真英雄是怎样的。”方破阵抢道:“师傅,你也识得这位乔英雄么?”叶家亮道:“乔大侠于十九年前就已辞世,师傅哪来机缘得瞻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

方破阵心想:“你连乔峰面都没见过,又怎知道他的生平事迹?就算知道,顶多也是道听途说。”叶家亮猜中他的心意,道:“俗话说‘人的名,树的影’,乔大侠的英雄事迹流传江湖,武林中谁人不知?乔大侠之事,师傅当年在龙虎山时,原本就已听师兄们谈起过,后来师傅满师下山那年,曾到过一趟苏州,去探望一位要好的师兄。你这位师伯在江湖一有个绰号,唤作”鬼爪金雕“,三十六路‘五行爪’,在武林中是极有名的。他在苏州城里开了一间镖局,三番五次托人捎信邀我去作客,盛情难却,我便上路了,途中经过秀州府一处叫袁花的大镇甸,打尖歇脚时,在一间茶馆里听过一段银字儿,说的正是乔峰的生平。

“师傅心想这位说书先生脑子也真是灵光,乔大侠过世不过十来年工夫,居然就已把他的事迹编成话儿来说。师傅当时见那位先生书说得好,绘声绘色地将一个侠烈无双、义薄云天的大英雄活脱脱地从口中说了出来,心下欢喜,便过去问起这位先生的姓氏,那说书先生回我说是姓”查“。师傅又问他从何处得知乔大侠的生平事迹,他却笑而不答,向我讨了赏钱,转身走了。因此上,师傅对乔峰的事儿,只怕比一般人倒要清楚些。”

叶家亮说到此处,口中干渴,喝了口茶,见方破阵双唇微微一动,知他又要催促,便道:“又要打岔!听师傅慢慢道来。乔大侠是丐帮第五任帮主,他原本不姓乔,姓萧,不是咱们大宋子民,是辽国人,武功是少林派的底子,‘降龙十八掌’与‘打狗棒法’,却是传自丐帮汪剑通汪帮主。乔大侠为人忠肝义胆,颇有才具,丐帮在他统率之下,行侠仗义、锄奸扶弱,端的是红红火火、好生兴旺。他一生的仗义之举,多的数不清,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那等惩奸济贫、奖善罚恶的小事也必说了,乔大侠最让咱们大宋百姓感恩戴德,铭感五内的,乃是他甘愿以一已之死,阻抗辽帝兴兵南犯,换取我大宋千万子民免遭茶毒这事。只因这事,咱们中原武林人士,也不计较他在‘聚贤庄’杀伤十数名中州豪雄;他曾做过辽国执掌兵权的南院大王,这咱们也不放在心上;既便是他父亲萧远山多造杀孽,也是只字不提,不愿往他老人家脸上抹黑,仍当他是咱们大宋人,乃旧叫他乔峰,不叫萧峰。

“乔大侠一生大起大落,经历了失父丧母,习艺少林,统率丐帮,遭诬蒙冤,友僚反目,误杀爱侣,身居显位,忠义难全等诸多世事,最后杀身成仁、自尽于雁门关外群山之中,实在是命途多舛,造化弄人。

“乔大侠遭奸人陷害,多方蒙难,心中却始终没忘了‘侠义’二字,犹其是当他身为辽国南院大王,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赫赫高位时,竟能抛开荣华富贵,甘愿为我大宋百姓一死,这就决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了。可见这大英雄就得做常人不做、不能做、不敢做之事!”

“‘大英雄’虽只简简单单三个字,只要是识字的谁都会写,可这三个字的份量,却是重逾千斤,实非常人所能担当。乔大侠勇武侠义,的确无愧于这三字!单说他武学上的造诣,时至今日,武林中能赶上他的恐怕还真没几位。那‘降龙十八掌’仍是天下至刚至阳的掌力,遇柔挫柔,遇刚愈刚,最是适合这位大英雄不过。乔大侠性子刚毅,那路‘打狗棒法’虽也得了汪帮主的真传,他却不喜使用,嫌它太过繁复巧变。武林中见过乔大侠施展‘降龙十八掌’的前辈,都夸他生来便是使这路掌法的人,人掌相配,掌猛人强,真可谓是妙到毫巅,相得益彰;武林中折在他这一十八招掌法下的成名人物,随口一数,也有数十位,事后这些前辈高人,无一不对乔大侠心服口服,甚至有那么几位言道:只要乔峰在世一日,自已便一日不敢用掌!

“乔大侠一生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场比斗,最为出名的一场,那位姓查的说书先生交待得明白,乃是少林寺一役。

“那一役,乔大侠一人双掌独斗三位当世绝顶高手。哪三人?一人是逍遥派传人丁春秋,这丁春秋江湖人称‘星宿老怪’,恶名远扬,擅使‘化功大法’;一人是姑苏慕容世家子弟慕复,慕容复一向与乔大侠齐名,二十年前江湖上有句话,叫作‘北乔峰,南慕容’,这‘南慕容’,指得便是慕容复,一身家传绝技‘斗转星移’,端的是天工巧化、鬼神难测,决不输于魔教护教神功‘乾坤大挪移’;另一人是精通少林‘易筋经神功’,服食过武林至宝‘天山冰蚕’的武林怪人游坦之。这三人个个都是大高手,三人联手,世上绝无敌手,单凭一人之力要想胜出,那是人力之所不能。这一役,乔大侠虽说是得了两位结义兄弟之助,才轻轻松松赢了,可武林人士对乔大侠一上场,便在一招三掌间逼退了春秋;得义弟援手后,在百招之内独力击败游坦之;擒拿慕容复如缚刍鸡等大展神威的情形,在十九年后的今日仍是念念不忘,回味无穷。”

这番话他一路娓娓道来,只把个方破阵听得血脉贲张,如痴如醉,心中所想、眼中所虚见,尽是乔峰豪迈神勇的模样。

蓦地里,空中轰隆隆一声巨响,一记焦雷在二人头顶炸开。师徒二人吃了一惊,双双抬眼望去,只见天空中乌云翻滚聚合,渐渐将一轮明月遮住,不露半点亮光。院子里漆黑一片,只听得四下里风声飕飕,梨树上的残枝枯叶纷纷被疾风吹落,掉在了二人头顶、身上,眼看便是一场大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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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阵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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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至今有人说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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