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三章法约帮源峒

第二回 三章法约帮源峒

一、

师徒二人眼看大雨将至,收拾凳椅,搬入屋内。徒坐定了,叶家亮重拾话题,说道:“阿胜,这魔教、丐帮,还有咱们正一教的事儿,师傅方才已同你说了,师傅再跟你讲讲那‘常盛不败门’少林派……”话犹未了,只见屋外骤然大亮,一道闪电撕破夜幕,划向院落,如银蛇乱舞,直要窜入屋内一般;紧接着轰隆隆一声巨响,一记焦雷在半空中炸开;再隔片时,屋顶瓦背上噼啪声大作,黄豆般大的雨点洒了下来。

方破阵“啊呀”一声,如梦初醒,叫道:“糟了,十三哥还在花园等我……”从竹椅上一跃而起,道:“师傅,徒儿要去见十三哥,下次再听师傅说少林派。”竟不等叶家亮作答,一个箭步冲出门去,待叶家亮找出油纸伞,他人早出院门。

方腊先前口中所说的“老地方”,是指二人日常戏耍之所,那是在方府后花园的一片空地上。方破阵出得院来,眼见暴雨越下越大,心中惶急,边跑边自责:“真是没脑子,十三哥不是说要你快些去见他么?约好了的,怎能不守信用?十三哥可从来都没失约过!师傅的功夫没学会多少,说话不算数的本事倒是一学就会。”虽是自咎不已,可脚下步子也没落下,顾不得雨水浇身,没命价往花园跑去。

雨霈月闭,一路昏暗无光,只听得闳闳雷声,不住在耳旁响起。好在他是在自家大宅院中奔行,路径熟稔,黑暗中也辨得清方向,绕过几道走廊,转眼来到后花园。一进月形墙门,透过重重雨帘,隐隐约约望见前方凉亭中立有一人,正伸长了脖子向墙门这边张望。他心中一喜,张口叫道:“十三哥……啊呀……”不料泥粘路滑,冷不防摔了一跤,跌倒在积水烂泥中。亭中那人抢出数步,叫道:“阿胜,你可来啦!”奔过来扶起方破阵,又道:“外面雨大,快进亭子里去。”听声音正是方腊。

二人冒雨冲进凉亭。暴雨骤急,地上尘土被雨水一浇,黏黏糊糊的,沾得方破阵一身俱是烂泥。他全身上下早已湿透,此刻也不在乎,只是心中歉仄,好生过意不去,道:“十三哥,真对不住,累你等急啦!”此话不假,他今晚和方腊分手后,窗外聆秘,又听叶家亮讲了一大通武林门户之事,历时早多过平日练武数倍,方腊久侯不至,确已等得心焦。

方腊道:“来了就好。快把湿衣衫脱了,把我的换上,可别着凉伤风。”说着便去解自已身上褂子的扣儿。方破阵忙阻拦道:“你别麻烦了,我不碍事,大热天的,只当洗了回澡。十三哥,你约我来这儿,有什么要紧事?”

方腊今晚实有一件要事,有求于方破阵,且是急不可缓。他原已等得心急如焚,三番两次忍不住要去西院寻找方破阵,但最后都是强自忍耐下来。他是想自已今晚所求这事,颇有难处,怕方破阵不能爽快应承;又想方破阵心肠软,若是迟来耽搁了约会,累自已苦侯,必定过意不去,那时自已再开口相求,他可就不好意思推辞了。当下说道:“阿胜,今晚我约你来此,的确是有件事要请你帮忙,只不过这事令你有些为难,我可不大好开口。”

方破阵道:“十三哥,咱俩是最要好的朋友,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什么事,你只管说,是不是要我再去求爷爷,让你也能去学堂读书?”

方腊摇摇头,微一沉吟,说道:“不是。我想让你明日替我一天,把牛赶去后山放牧,你能答应么?十三哥知你一向便是个守规矩的好学生,这事会使落下一日的功课,可十三哥实在是没旁人好相请,只好请你来帮这个忙。”

方破阵心下踌躇。他自入义塾读书,除身患病疴体力不支外,从未旷过课,是以颇感为难,但转念又想:“今晚我已累十三哥等了许久,若再不答应他这事,那可太不讲义气啦!反正不过一天工夫,只要瞒着爷爷,先生若要责怪,由得他责怪便是。”于是应承下来,说道:“十三哥,我答应你,明天一大早,便将牛赶去后山放牧。”

方腊大喜,顾不得方破阵满身污泥,一把将他抱住,连声称谢。方破阵见他如此喜悦,也自欢喜,笑道:“十三哥,快放开我,我身上脏得很,莫要沾得你一身都是烂污泥。”方腊松开他,胸前褂子上已自沾了不少烂泥,却毫不在意,道:“我这褂子,今晚弄脏是迟早的事,也不在乎早这一时半会。”方破阵不解其意,问道:“明儿我替你去放牛,你自已干么?”方腊道:“我说了,我这身衣裳今晚迟早会弄脏,我今晚得连夜赶去威坪城,怕是要到明日落日时方能回来。”

方破阵吓了一跳,道:“连夜赶去威坪!我没听错吧?威坪城离咱们这儿可有五十来里路,你怎么去?什么事这么着急,非要连夜赶去,你不害怕?”他此刻与方腊面对而立,相距不足一尺,天色虽暗,可满脸的疑惑惊惧之色,方腊却也看得清清楚楚,知他是被自已这话给吓着了。

方破阵向方腊脸上凝视片刻,似要极力从他的神色间,分辨出此事的真假来,忽笑道:“十三哥,你一定是在说着玩的,对不对?这么黑漆漆的夜里,又是下雨天,慢说是你,便是大人也不敢去威坪,那可是要过黑松林,要过老虎嘴的!”对方腊的话,显然是不信。

哪知方腊却一本正经道:“不是说笑,我这就要走,可不能再耽搁啦。”

方破阵见他说得认真,情非作假,这才真急了起来,说道:“你当真要去威坪!究竟为啥事?明儿一早再去不行么?”方腊道:“来不及了,什么事回头再告诉你。阿胜,我这便要上路,你也快回去,免得着凉!”话一说完,人已冲出凉亭,霎时隐没在茫茫雨夜中。

方破阵又急又怕,口中兀自在喊:“十三哥,你当真要去威坪?一路上可得小心!”方腊早已奔出花园,哪有回应?他机伶伶打了个冷颤,心想:“十三哥现下去威坪,胆子可真大,换了我,砍头也不敢!”呆呆地出了会神,蓦然惊觉偌大一处花园,只自已孤身一人,耳听得雨点滴落在花间树枝上,发出蟋蟋嗦嗦的响声,登时寒毛尽竖,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中只觉说不出得害怕,连忙奔出凉亭,急匆匆跑回住处。

翌日清晨一觉醒来,方破阵掀开丝棉薄被下床,自有小鬟过来服伺穿戴洗漱。

那小鬟比方破阵稍长一、两岁,一张瓜子脸蛋雪白粉嫩,模样儿十分俊俏。她进得卧房,眼波流转,见方破阵昨晚脱下的腌脏衣裤,扔了床前一地,走过去收拾好,打作一个大包,笑道:“少爷,昨儿个夜里你定是摔了个大跟斗,要不怎么这些衣裳上全是烂泥巴?臭也臭死啦。”说着抿嘴吃吃而笑。

方破阵瞪了她一眼,道:“真没规矩!一大清早,说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那小鬟白他一眼,见他光着上身,只穿了条短裤站在床前,睡眼惺忪,却偏偏双手叉腰,极力装出一付老气横秋的模样,不禁好笑,道:“是啊,一大清早起床便数落人家,还真有大少爷的架子!”这小鬟平素侍侯方破阵周到细致,二个年岁相若,名为主仆,实是玩伴,平时嬉戏惯了,这主仆之分守得也不甚严,因此常常敢向小主人撒娇。

方破阵应方腊之请,今日须得逃学放牧一日,此事决不能让祖父得知,他心虚之下,但想昨晚与方腊的约会,万万不可透露出去半点风声。先前见那小鬟一进卧房,话题即便扯上污衣,怕她深究下去,自已不好应对,因此装出一付大人神情来责备她。这在他而言,意思是要“先声夺人”,好令那小鬟有所顾忌,不敢乱问。待见这小鬟非但不怕,反而恃庞而娇,他便也没了主意,只得道:“衣裳脏了有什么稀奇,你可不能去告诉姆妈。”

那小鬟黑如点漆般的一对眸子转了两转,笑道:“对啊,衣裳脏了是没什么稀奇……”走到门外,将手上的脏衣裤放下,拍拍手,重新入房接着再道:“……告诉大奶奶也不打紧!”方家三世同堂,下人称方有常“老爷”,方庚这一支是长房,称为“大爷”,方破阵之母周氏便是“大奶奶”了。

方破阵大急,走上前去拉起她的一双小手,说道:“好小禾,好姐姐,我不许你去告诉姆妈,要不然,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和你说半句话!”语气又是讨好,又是恐吓。

小禾脸上一红,抽回双手,说道:“和你闹着玩的,你也当真,我哪儿敢啊!好啦,好啦,快过来,我伺侯你穿衣洗脸,上学可别去晚了。”方破阵喜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说的,你可不象莲儿,我这边一有风吹草动,就跑去姆妈跟前说三道四,惹人讨厌!小禾,你真好,回头我可得好好赏你些什么。”小禾噗哧一笑,道:“啊哟,那可不敢当。”

盥洗完毕,用过早饭,方破阵出得大门,往东行出十余步,眼见长街寂寂,四下里更没半个人影,便又迅速折回,去了牛棚。

二、

到了牛棚,只见十数头耕牛或立或卧,都在反刍嚼草。他只觉鼻端臭气阵阵,中人欲呕,便用手捏住了鼻子,另一只手去将棚门一一打开。他何曾做过这等腌脏粗活,手忙脚乱自不待言,好在群牛驯服,他牵了那头昨日曾骑过的大牯牛当先而行,其余的全都乘乘跟出。天色尚早,幸喜路上未遇行人,出村落,循小径来至后山一处山谷,但见青草遍野,朝露点缀其间,宛如一颗颗珍珠般晰晰生辉。他松开手中牛绳,群牛四下散开,三三两两,埋头吃草。

方破阵左右张望,见东端不远处有一块大青石,平整光洁,于是走过去坐下,折了一株稗草,信手撕折起来,一边撕折,一边想心事。

思绪散开,最先浮现于脑海的,自然是方腊昨晚的威坪之行。昨晚方腊不顾山路险阻,冒雨摸黑赶往五十里外的威坪城,当是事逢急遽,不可稍有延误。此节显而易见,方破阵虽是年少,心智未开,却也看了出来,至于究竟是何等急事?那便不是他所能想象的了。昨晚他躺在床上猜想了半宿,头绪全无,他知道方腊父母双亡,唯一的一位姐姐又早已远嫁他乡,威坪城内并无任何亲朋熟人,探亲决计是不会的,即是如此,那么凭方腊这么一位半大不小的少年,孤苦无依的一个小牛倌,又能有什么重大紧要之事,何需如此行色匆忙?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犯困上来,终于迷迷糊糊睡去。

眼下复又想起此事,他明知自已决计猜不透其中的关窍,便也不再劳神猜测:“有什么好瞎猜的,等到傍晚十三哥一回来,自然会向我说个明白。”跟着又想:“从咱们万年乡去威坪县城,得经黑松林。听大人们说,林中常有吃人心人肝的强盗出没,村子里有人要去县城,都得成群结队,数人相伴上路才行。这事想必十三哥也知道,可昨晚他还敢独自上路,这胆子也忒大了!怪不得爷爷说他是煞星转世,魔王投得胎。”对方腊胆量之大,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将一把扯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稗草,扔在脚边山地上,随手又折过一株来撕扯,思潮兀自起伏不断:“爷爷好象很讨厌十三哥,难道说十三哥真得便是‘煞星转世,魔王投胎’?我瞧不象,多半是爷爷不喜欢十三哥,才故意这么说。其实我早就明白,十三哥心里也挺恼恨爷爷的。往后在爷爷跟前,我可得帮十三哥多说些好话;对十三哥也须分说清楚,爷爷对下人一向严历,也不见他对谁好些了,唉……”

叹气声中,大有苦恼之意。跟着又想起昨日与方腊共骑一牛时,自已曾说要去恳求祖父,要令方腊也能和自已一般去义塾读书,可当时方腊想必是觉得此事终归太也渺茫,祖父决不会答应,并未拿自已的话当回事,且言语间对祖父也大有怨恨之意。他出生一十四年来,衣食不愁,又得祖父、父母宠爱,原本不知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愁苦烦恼,但眼下见彼此无话不谈的好友,与至亲至爱的祖父互存怨嫌,这于他实是一件苦恼烦心之事;更隐隐觉得,随着自已一天天长大,这苦恼也会一天天变大,变得抛之不开、挥之不去。

苦恼一阵,终是孩子天性,既然想不出什么排解二人怨嫌的善策妙计,也就暂且不去管他。心念转处,忽又想祖父素来对自已寄于厚望,于自已的学业常加督导,今日逃学放牧之事若被拆穿西洋镜,必定衷矜惩创,闹不好还会挨顿板子,又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

眼见群牛觅草食稗,渐渐散开,越吃越远,他的思绪也如群牛,一经松缰,便也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他一会疑惑,一会苦恼,一会惶恐,渐感心中烦闷焦躁,于是便从大青石立起,对着空谷纵声大呼,胸膛中一股浊气得以渲泄,稍觉舒畅,心想:“左右无事,何不练上一趟‘鹤鸣八打’。”

拣了块平旷草地,拉开架式,练起师傅传授的“鹤鸣八打”来。但见他拳击脚踢,一招一式,俱是有板有眼。练到酣畅性发处,忍不住大喝一声,沉腰收腹,双臂一上一下,横封当胸,正是一招“丽樵鹤列”。

“鹤鸣八打”虽只“延颈式”、“飞翔式”、“亮翅式”、“落雁式”、“啄食式”、“梳翎式”、“冲天式”、“立步式”,区区八式,但每式均含正反攻守四个变招,总共是四八三十二记招数。这路“鹤鸣八打”,乃正一教所有武学根基之所在,正一教中但凡修习高深武功者,任他何人,都须从这路朴实无华、而又孕含武学至理的拳术入手,而后循序渐进,由浅入深,“三才拳”、“五行抓”、“龙虎剪梅手”……一步步练将上去,最终得以参修“无极先天功”这门道家无上神功,决计无人能超越此径而练成高深武功。这并非是说正一教中人,人人皆是因循守旧,蹈常袭故之辈,不知自出机杼,变通创新,实是这路由张道陵首创,再经张夸父千锤百炼过的“鹤鸣八打”,深含武学至理,是天下第一等扎根基的武功。这门功夫虽说易学好懂,但初习者往往不觉其妙,体会不到它的好处,纵然习之小成,也是威力不显,只有等到练成了“破玉拳”、“流波劲”这等高深的正一武功,于正一教武学升堂入室之时,方能悟出其奥妙之所在,。回过头来看时,才明白今日有此可观成就,往昔的勤学苦练“鹤鸣八打”,实在是功不可没。

这就好比一位技艺精湛的木匠,若非学徒之日练就一手锻木劈料的基本功,自然也就制作不出精致美观的器具。练“鹤鸣八打”就如同这锯木劈料取材,练得是眼目的准头、刀斧劈削的力道,根基一旦扎稳,自然便可熟能生巧,假以时日,何愁不成不斫大匠?

方破阵习练这套“鹤鸣八打”,原是一时兴致所致,纯为少儿好奇游戏之举。他拜叶家亮为师后,去西院练这套“鹤鸣八打”,起初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何偿又曾用心过?叶家亮原本便想“穷文富武”,方破阵乃富家子弟,长大成人后不是入仕,便是承继万贯家财,断无习武谋生之理,因此授艺时便马马虎虎、得过且过,待见方破阵自已也如此三心两意,更是乐得逍遥自在,从不多加督责。然而,方破阵初学乍练之下,有一日与村中玩伴吵闹角斗,无意中使出“鹤鸣八打”中的一记招数,居然将那比他年长两岁的玩伴轻易击倒,他惊喜之余,诱发了喜武之心,转而用心勤学苦练,忽忽两载,竟是经霜历雪,风雨无阻,从不或缺一日。倒是那叶家亮见他习武心性大变,半点摸不着头脑,不免暗自嘀咕。

叶家亮自身习武天份不高,未能领悟到“鹤鸣八打”的个中三昧,但他为人处世有一大长处,那便是从来都不认为自已办不到或做不好之事,旁人未偿也办不到、做不好,颇有自知之明,绝少自以为是。是以当年师傅向他传授“鹤鸣八打”时,他虽不明其所以然,但也深信不疑,传授方破阵之际,也就自然而然将师傅当日所说的话,悉数讲给了方破阵听。方破阵初学武功,一时间哪能体会如此高深的武学道理?只是他习武兴致被激发后,大感其乐趣穷,竟将这番话生搬硬背,尽数记在了心中。

其时方破阵一路“鹤鸣八打”练完,早已是汗流浃背,口干舌燥,但精神反而为之大振。正一教这套培根固基的武功,最是耗人体力不过,唯其耗人体力,方能长人体力、强人筋骨!

他收起架式,纵目四顾,想找一处泉水解渴。只见东向远处一条小涧,曲折如练,顺着山谷斜坡缓缓向谷外流去,跑过去临近一瞧,涧水清澈见底,游鱼可数,石子可数。他俯身下去,便要喝个痛快,瞥眼间,忽见上游四、五丈开外,一头耕牛踏足涧中,正自伸长脖子喝水。他心想哪头耕牛的四蹄不曾在牛粪堆里踩过?此处的涧水如何喝得?于是起身沿着山涧往上游走去,等越过了那头耕牛,这才趴在涧旁,痛饮起来。

这涧水乃山中清泉涌汇所至,清冽甘美,他喝得数口,大有淋漓畅快之感。这一趟“鹤鸣八打”练将下来,大耗体力,委实是渴得厉害了,他抬头喘了口气,再待俯首喝个饱时,陡然间,隐隐觉得上游山涧中,似有一团白影一闪而过。

他吓了一跳,定眼望去,只见涧水汨汨,喷花溅玉,哪有什么白影黑影?又匆匆喝了口水,起身环视,但见山谷寂寂,十数头耕牛东一群、西一头,摇尾食草,除外更无异物。他疑心是天上白云倒影映在水面上,抬头仰望,只见东边天空尽头一轮火红朝阳,照耀得朝霞灿若织锦,颜色先已不符,再一细想,心知决不会是云彩倒影:云彩悠悠,飘移缓慢之极,适才这团白影却是快逾流星,稍纵即逝。

他顿生疑窦,自已视力一向敏锐,咫尺之物绝不会看花了眼,方才明明有团白影从涧上飞速闪过,怎地转眼便消失得踪迹杳无?什么物事奔跑得如此迅捷?小小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是鬼魂!”此念一但冒出,那便疑心生暗鬼,竟是越想越象,越想越怕。慌忙从小涧旁跑开,跑到那头领头大牯牛身旁,四野不见人迹,有了这头畜牲作伴,似乎也能壮壮胆。

方破阵惊魂稍定,自慰道:“鬼魂听不得公鸡叫,一听便化成血水,我来学学公鸡叫!”伸手捏住喉咙,对着远处山涧“喔喔”怪叫。叫了数声,又想:“不对,不是鬼魂,日头都升这么高了,鬼魂哪敢现身出来?”登时心中大定,跟着大感羞惭:“十三哥昨晚摸黑赶去威坪都不怕,偏你这么没用,一大清早便自已吓唬自已。方胜啊方胜,十三哥可把你给比下去了,他可不象你这样,既不守信,胆子又小!”

惧怕之心即去,要强好胜之意渐茁,寻思:“十三哥比我大不了几岁,他敢做的事,我为什么就不敢?不能事事都让十三哥比下去!”胸中一热,一个念头冒出,登时不可抑制:“他昨晚敢去威坪,我眼下也要去一个别人不敢去的地方,可是……可是上哪儿好呢?”仓卒间,想不起附近有何常人望而却步、轻易不敢涉足之地。他脑中极力思索,同时四下里张望,目光渐渐由近及远,忽远远望见山谷深处两峰夹峙,拨地而起,心中不觉一动,暗呼:“有了!我怎么把帮源峒给忘了?听爹爹说,那帮源峒山深林密,很是险恶,里面长着许多油桐树、栗子树,可村子里的人却都不敢进峒采摘,生怕迷了路走不出来。我就去那儿吧!”

主意一定,说去便去,竟是没半分犹豫,连自家的耕牛也不理会了,迈开步子,沿小涧往双峰脚下行去。

他想起的那处帮源峒,离此山谷不远,那两座笔立的山峰,便是入口之处。这帮源峒广深四十里,千岩万壑,重峦叠嶂,乃青溪县境内一个极其凶险的去处。峒中松杉成林,多有良木,山货丰足,应有尽有,只可惜藏于深山,不得其用。这自是方家村村民碍于林密路险,峒内地形复杂,加之又有毒虫猛兽出没,难以取用之故了。

某一年,洪水泛滥过后,有一村人稼穑绝收,无奈之下,便冒险入峒采集油桐,预备拿去威坪城内换些钱米。哪知这农夫一去数日,可怜妻儿每日里倚门翘盼,望眼欲穿,始终不见人归。方有常身为乡约,便召集村中壮汉,备齐干粮、斧束入峒搜寻,一连三日,何曾见得人影半个?众汉纷纷议论,都道这农夫不是给老虎豹子吃了,便是失足跌下深谷摔死,无功而返。那农夫的妻子不见丈夫回归,曾去方有常跟前哭诉,说是“生要见人,死当见尸”。那日方破阵适逢便在方有常身旁,在听祖父大谈治家生财之道,又听祖父说方家眼下虽有家财万贯,纵然坐吃三代也使用不尽,只是从未出过一位官宦,想来总觉美中不足,叮咛他务必用心学业,以期日后中科出仕,光大门楣。当时他见那农妇哭得肝肠寸断,心中也自不忍,暗暗便将“帮源峒”三字牢牢记住,知道那是个万分险恶的去处。

此刻想起,他心中兀自大有惧意。然而,他眼下正是要寻一处常人不敢涉足之地,好与方腊昨夜的威坪之行作个比试,以示自已的胆量,并不见得就比不上十三哥。因此虽是心中栗六,脚步却丝毫不见迟疑慢顿。

他的这番心思举动,也不是要做给别人看,而是他内心深处,实不愿见到自已事事不如方腊,乃是他自已内心所需,才致生此争竞之念。他此举诚然幼稚可笑,却也是少年人天性使然。大凡孩童相伴为友,彼此便极易模仿对方的言行举止,务使自已的一言一行同对方相一致;再有,友朋间也往往喜将对方视为争竞者,此乃人之常情,鲜有规避脱羁者。方破阵也复如此,他视方腊为友朋、为兄长,自然也视作争竞者。但他并不因方腊有长处胜过自已,而心生忿恨嫉妒,而是在替方腊欢喜之余,暗自用功,力图有所超越胜出。

一阵急行,方破阵已将白影之事忘诸脑后,没过多久,来到双峰脚下。但见两峰间一条小径,顺着山势蜿蜒向上伸展开去,宛如一线,直至目光尽头。他拾起一截树枝,握在手中,既作拐杖,也为防身之用。当下沿着山径高一脚,低一脚,一步步向上踉跄而行。山径愈行愈陡,愈行愈窄,到得后来已根本无路可走,尽是在荆棘丛中、乱石堆里穿行,稍一分神,不是衣袖被藤刺钩住,便是裤管被山石扯破,连小腿也已被划破数处,血迹斑斑。

渐行渐暗,林叶茂密如盖,日光只能从点点空隙间照射进来,益发显得四周阴森恐怖。密林深处间或发出阵阵鸟兽的鸣叫声,时歇时作,此起彼伏,一时间万簌俱寂,一时间却又交响大作。方破阵自打出娘胎,有生以来听到过的鸟兽鸣叫声全都加到一块,也无此刻如此之多,直听得他胆颤心惊,一连打了好几个哆嗦。

他往前多走得一步,心头惧怕之意便增加一分,不禁悔意萌生,可毕竟不甘心就此掉头回去,硬起头皮只管往前走。山势陡峭如削,到后来索性扔了树枝,已不是在行走,而是手足并用在爬了,幸亏他习武已久,体格健实,手脚灵便,倒也未觉得如何疲惫劳累。

好不容易上得峰巅,顿时吓了一跳!放眼望处,但见山雾掩敝之下,乱石巨木若隐若现,便似幽冥地府中十万个恶鬼,凶身毕现,个个张牙舞爪,直要攫人而食一般。原来这帮源峒乃一处天生的大峡谷,四壁如削,中间低凹,好似一口巨大无比的铁锅,横亘在这苍茫天地之间。方破阵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攀上峰顶,原以为总该处身平坦之地了,但此刻站是站在了平地上,只是这块平地太过窄小,方圆不足一丈,再出去几步便是悬崖深谷,实是站在了大铁锅边缘,稍不留神,便会坠落谷底。

他小心翼翼探出头去,向谷中望了数眼,目力终是有限,不见尽头。又四下里打量,想找一条下谷的路径,但地势陡峭,乱石丛生,,哪有坦途了?无奈之下,只得从崖边退回,在一株栗子树下坐倒,寻思:“谷底我没本事下去,在这儿歇上一会,这就下山,好在也算是来过这帮源峒了!”其实,他此刻还不能说是真正到了帮源峒,充其量只能说是一只脚刚刚跨进门槛,另一只脚还在门外,由此峰攀援深入谷底,方是帮源峒。

他不敢在峰巅久留,正要起身返程,忽听身后一人大声说道:“小娃儿,你想下这山谷,怎么不下去?我瞧你定是胆小,怕摔着!”这声音突如其来,就在他身后近处。

三、

方破阵万没料到这人迹罕至的峰顶,除了自已尚有旁人,着实大吃一惊,忙起身回头察看。一看之下,登时“啊”的一声惊叫出来,不由自主地向后一连退了两步。说话那人见他满脸惊愕之色,举止失措,鼻孔中重重一哼,甚是鄙夷不屑,道:“胆小鬼,没见过生人么?咱们可是朝过面的。”

方破阵正是因为识得此人,这才惊愕失色,手足失措。只见这说话之人凭崖而立,碧眼曲发,囚首垢面,身上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绸长袍,正是昨日晌午下学途中遇到过的那位异域胡人。方破阵见此人脸上神色似笑非笑,一双碧油油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已,山风阵阵,吹得他白袍袍角一翻一翻的,一个念头从脑中闪过:“是了,是了!先前我喝水时,见到的水中白影,原来是他!”

那胡人见他不答话,向自已打量几眼后,便怔怔地站在那里发呆,便又问道:“今日怎么只你一人放牧,昨日那同伴呢?看你一身上下穿得尽是绸缎绫罗,可不大象是放牛的穷小子啊?真是奇哉怪也。怎地放牛又放到这半天高的山顶上来了?”一连串问话问出口,竟然句句都是纯正的中原官话,音调准确,吐字清晰。

方破阵于他这几句问话,那是一句也不好作答。逃学放牧之事,岂能对旁人提得半字?眼见这胡人说话时嘴角挂笑,似乎并不无恶意,眼珠一转,不答反问道:“我瞧你鼻子又高又尖,头发卷得象只倒毛鸡,全身上下没一处象咱们大宋百性,怎能说一口这么好听的官话?这才真叫‘奇哉怪也’哩。”

那胡人一听之下,登时开怀大笑,似对方破阵这番机智的对答,颇为赞许。他笑声嘹亮,哈哈之声从峰顶一声声传将出去,响彻云霄,回声不往传回来,霎时间四面八方,漫山遍野尽是他的大笑之声。待回声歇止,那胡人向前迈出一步,伸出蒲扇般大的手掌,想去拍拍方破阵的肩膀,以示亲近之意,口中同时说道:“小娃儿有点意思,告诉公公,你姓甚名谁?”

方破阵耳中被这胡人的笑声震得嗡嗡作响,见他忽伸手拍向自已,还道言语中已得罪于他,只当他这一掌是要击打自已,习武日久,感应自生,倏地跳向一旁,欲避开他这一拍。哪知脚跟尚未着地,只听啪得一声轻响,肩头早被拍中,只是这一拍触肩轻柔,并未打痛自已。只听那胡人又道:“咦?小娃娃原来练过武功!你这一跳很有些道理,是什么功夫?”问这句话时,双目炯炯,目光直逼过来,神色殷殷,关注之情溢于言表,似乎对方破阵是否练过武功大为看重。

方破阵心想昨日之前,我还不认识你,你问这么多干么?因此闭口不答。那胡人见他不说话,又道:“喂,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快快说来。”

方破阵对这胡人的武功其实大为钦佩,他昨日见了这胡人的轻身功夫,小小心中,早已是又羡慕、又佩服,恨不得自已立刻也象这胡人一般,能有如此高明厉害的武功。可他见这胡人不修边幅,相貌古怪,且两度相逢,其人俱是倏忽而至,形迹颇有可疑之处,是以实怀防范戒惧之心,不愿与之稍有瓜葛牵扯,这时听对方一再催问自已姓名,暗道:“我又不认得你,干么要告诉你姓名?”说道:“天色不早,我可得回去啦。”说罢,转身便往山下走去,再不向那胡人望上一眼。

刚走得两步,眼前一花,那胡人已站在面前,伸开双手,作势挡住了去路。那胡人两道粗黑的浓眉斜斜竖起,怒道:“我好意问你姓名,你怎么不说?难道你小子没名没姓、没祖宗?”

方破阵听他出言辱及先人,更没好气,道:“我姓名自然是有的,但不愿说给你听!”

那胡人一听,浓眉竖得更高了,厉声喝道:“不愿说给我听?这可由不得你,公公要想知道你姓名,你就非说不可!”

方破阵见他横眉怒目,声色俱厉,加之又是身处险地,不由得惧怕起来,暗忖:“看来不告诉这胡番我叫什么,今日是下不了这山去了!”粗声粗气道:“我告诉你便是,何必动怒生气?我姓方,单名一个‘胜’字,表字‘破阵’。这总行了吧,你让开,我要下山了。”

那胡人听他报上名来,怒容稍敛,说道:“‘方胜,方破阵’,这名字我瞧也平常稀松得很,没半点雅意。喂,方胜,你还不能下山。按你们中土的礼节,你告诉我姓名后,我也得把自已的姓名告诉你才行,这就叫作‘来而不往非礼也’。”

方破阵哪有心思听他自报姓名,一心只想快快下山,免得夜长梦多,道:“我的姓名你已知道,你的嘛,我可不想听。喂,你别挡住我的去路,咱们中土还有一句话,叫‘好狗不挡道’,你快让开,再不让开,那便是挡路恶……”这最后一个没敢说出口的字,自然是恶犬的“犬”字了。

那胡人一呆,道:“我一定要告诉你,你非听不可!我老人家有两个名字,一个是波斯名字,叫霍牟尼沙大漠萨桑侯赛英,还有一个中土名字……”方破阵只听得他一阵叽哩咕噜,也没听清这胡人的波斯姓名究竟叫什么,边走边道:“我说不想听便……”下面“不听”两字还未出口,忽觉脖中一紧,整个身子已被那胡人抓住后领拎起。那胡人身材魁伟,方破阵被他老鹰捉小鸡般轻提在手,双脚离开地面,足足有两尺高。

那胡人见方破阵被自已提在手中,双手竟去捂住耳朵,不禁勃然大怒,破口骂道:“把手拿开,否则老子扭断你这双狗爪子!”盛怒之下,竟不再自称“公公”,而改为“老子”,居然将身份也降低了一辈。

方破阵被他提起,双手使力不畅,捂耳不严,这胡人纵是轻声细语,也听得分明,但此刻他又恨又怕,便假装没听见,将头摇得似个拨郎鼓。那胡人见状更怒,拨开方破阵双臂,左手五指轮点,一连点了他腿上“曲泉”、“阳陵泉”、“风市”、“委中”,双臂“曲池”、“尺泽”、“神门”七处穴道。这七处穴道均是手脚关节处的要穴,一旦被点中,方破阵双手双腿顿时软软垂挂下来,再也动弹不得半分。

方破阵原听叶家亮说起过点穴之事,知道只有内功深厚之人方能点人穴道,制人行动,但从来都未见师傅施展过,他也曾纠缠过师傅,恳求师傅将这门神奇的功夫传授给自已,可师傅却总是推脱了。他可不知道,叶家亮自已压根儿也不懂点穴之技,怎么教他?眼下他见这波斯胡人五指齐施,如弹琵琶,在自已四肢上一阵乱点,自已双手双腿立时失去知觉,不由得惊骇莫名,颤颤栗栗道:“你……你干什么?可是……可是点了我的穴道?”

那胡人将他往地上一扔,骂道:“干什么?臭小子,这是你自找的,须怪不得公公我。公公将名字说与你听,那是瞧得起你,你居然敢不听,凭什么啊?公公要你说,你就得说,;要你听,你也须乖乖地竖起耳朵来听,推四阻三可没你好果子吃!”这胡人中土官话说得极好,字正腔圆,可一旦遇上些个成语俚句,便往往被他说得“颠去倒来”、“不四不三”,与方破阵相处不足一个时辰,话还没说上二十句,说错用错的成语俚句,已有六、七处之多。

方破阵被扔在地上,心中惧怕更甚,但听他一再用错成语,实是难以忍受,若再不出言纠正,那可比什么都难受,吞吞吐吐的道:“你……你又说错话,不是‘推四阻三’,是……是‘推三阻四’,你说颠倒了。”

那胡人喝道:“呸!什么狗屁‘推三阻四’,‘推四阻三’,全都一样。你们汉人婆婆妈妈,一点不爽快,汉话更是罗哩罗嗦,尽绕弯子,成心不让人好记。小子,你听好了,你爷爷的中土名字叫‘霍梅意’,霍去病之‘霍’,梅花之‘梅’,心意之‘意’,你给我乖乖的记着吧!”

方破阵受他最后这句话一激,大声道:“我没听见,就算听见了,也一定记不住!”他被抛在地上,后臀撞上了块尖石,火辣辣作痛,加之手足受制,便是想去抚mo一下也不可得,早已大感委屈,待见到这胡人如此蛮不讲理,更是被激起了不忿之心,当下与之针锋相对,不让半步。

那霍梅意不想他一个毛孩子,竟如此倔强,一时间倒也拿他没辙,当下便不再言语,只翻起一双碧眼,冷冷朝他打量。过得片刻,只见他倏地伸手,抓住方破阵后心,重又将他提起,朝山崖边走去。霍梅意临谷站定,猿臂轻舒,伸得笔直。此人长手长腿,这时手臂伸直开来,足有三尺长,方破阵被他提在手中,整个身子都已露在悬崖外,身下便是乱石嶙峋的深谷。只听霍梅意冷冷说道:“老夫叫什么,眼下你定该记下了!”心想方破阵再怎样倔强,这一下也要吓得他魂飞魄散,非开口讨饶不可。

方破阵如何不知他此举之意?自已若是还说“听不见”、“记不住”,那么只要这胡人一松手,自已跌下谷去,不免粉身碎骨,摔成肉酱。幽谷风冷,袭体生寒,他向谷底瞥上一眼,登觉头昏眼花,胸中一阵血气翻腾,忍不住便要作呕。他闭上眼,不敢再往下看,心中却越发狠了,叫道:“你是个大坏蛋、大恶人,谁稀罕知道你的姓名。你将我抛下谷去,我照样还是听不见,记不住!”心想这胡人霸道已极,说什么“要你说,你就得说;要你听,你也须乖乖地竖起耳朵来听。”只觉天下强蛮无理之语莫过于此,实在是气他不过,于是又加上一句:“我说听不见、记不住,便是听不见、记不住,啊呀……”

“啊呀”声中,后心忽然一松,那胡人已松开手爪。方破阵不想这胡番如此凶残,说松手便当真松手,吓得放声大叫,只觉身子笔直向谷底坠去,耳旁风声嗖嗖,刮面生痛,心中大叫:“我要死啦,我要死啦!爷爷、爹爹、姆妈、十三哥、小禾……我再也见不到你们啦!”一时之间,亲人好友面孔,一张张在脑中闪过,清晰历历,就象是在眼前一般。

突然间,只听身旁有人哈哈大笑。他张眼望去,却见那胡人霍梅意居然也跟着跳下了山崖,此刻就紧挨在自已身旁,但见他双足连踩连点,或落峭臂、或踩岩石、或点虬枝,紧跟着自已一同向谷底坠去。

坠势骤急,二人倾刻间穿过重重山雾,眼看便要摔在谷底乱石堆上,可那霍梅意却不慌不忙,右手伸处,已抓着了方破阵后心绸衫,跟着左手五指拼拢成掌,潜运神功,口中嘿的一声低吼,出掌朝身下那堆乱石猛击下去。他自已则抓着方破阵,凭借这一掌的反冲之力,在空中连翻带滚,一个筋斗,稳稳落在谷底草地上、花丛旁。

他放下方破阵。方破阵手足诸穴受制,一屁股坐倒在草地上,又想纵声呼叫,但只张大了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原来是坠落之际惊恐过度,已吓得失了声。霍梅意见状,心知其因,伸手解开他被点诸穴,又在他背心、胸口一阵按摩推拿。方破阵只觉他手掌到处,一股股暖流透体而入,说不出得舒畅惬意,喉中一松,顿时叫出声来。

霍梅意待他叫声歇止,向他挤挤眼,左手拇指一翘,赞道:“好娃儿,年纪不大,胆子不小,骨头不软!嘿嘿,意料之外,意料之外,倒教公公好生敬佩!”

方破阵呼叫得数声,魂魄似已归窍,心中七上八下,正自惊喜交集之际,忽听霍梅意出语称赞,不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此人忽怒忽喜,性情不可测度,对方破阵一会戟指喝斥,一会又温言赞赏,怒发时如山崩、如地裂,点穴抛掷,险些将他吓个半死;高兴时慈眉善目,好言软语,又对他夸奖有加,一派仁爱亲和之象。方破阵猜不透他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对他恼恨殊甚,怒气兀自未消,便掉转头去,不来理睬他。

霍梅意却不着恼,俯身凑近方破阵,笑道:“老夫的中土名字叫作‘霍梅意’,但并不和你们汉人一样便姓‘霍’,老夫其实姓‘侯赛英’。这一节须得跟你交符清楚,万万不可弄错!”

方破阵回头瞪他一眼,假意道:“‘霍梅意’这名字取得不好,俗不可耐,没半点意思!”

霍梅意心头火起,站直身子,当场便要发作。他久历中土,诗经子集不曾少翻,为称呼便当起见,也不知翻烂了多少本词章诗集,好不容易才按原名谐音取了这么一个汉名,相识之人俱赞意韵深长,可眼下却被方破阵这小子讥为‘俗不可耐’,如何教他不恼火?但转念又想:“这小了有骨气得很,吃软不吃硬,和他生气不得,生气也是白搭。眼下我有求于他,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如此一想,强抑怒火,只当是没听见方破阵的冷嘲热讽。

方破阵见他哑了,得寸进尺,又讥讽道:“咱们中原姓氏,凡常用者两千有余,可从来没听说过有姓‘侯赛英’的。‘侯赛英’,那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自已是只猴子,却又胜过了英雄好汉?嘻嘻,真是好笑。你叫‘霍梅意’,却又不姓‘霍’,叫作什么‘侯赛英霍梅意’,真是乱七八槽,一塌糊涂,教人听后笑歪了嘴。”

霍梅意道:“小娃儿没学问,什么也不懂!你公公真名又不叫‘霍梅意’,在咱们波斯,‘侯赛英’是第一等大姓,便好比你们大宋的赵姓,乃是国姓。”

二人相处渐久,言语往来,方破阵对霍梅意戒心渐消。其实,方破阵性子甚是平易,霍梅意先前若一早便对他好语相向,不加喝斥动粗,那么霍梅意自报姓名,他早就洗耳恭听了。他自幼轿惯,父母视为拱壁,自然生就一付吃软不吃硬的脾性,别人以真心待他,他便赤成相报,与方腊友情诚笃,便是个例证;别人对他若是稍有刁难,又或意欲不利,他虽平易,却也绝不会逆来顺受,多半是针尖对麦芒,顶着干到底。此乃处境使难,颇难改易。霍梅意先前强横霸道,傲慢无礼,说什么“不说也得说,不听也得听”,语气狂妄已极,他何尝受过这等无礼之遇,自然而然生出抵触之心,拗劲被激起后,自是“偏偏不说”、“偏偏不听”,绝无丝毫妥协。这也是他未经涉世,识事不深,不懂通达权变所致。此刻霍梅意收敛狂性,脸上堆笑,换作和颜软语待他,他便也与之有说有笑起来。

听了霍梅意这话,他甚是不服,心想:“我怎会什么也不懂?那《百家姓》我四岁便能倒背如流;上个月,先生在课堂上讲过咱们中原许多姓氏的来历出处,先生讲得再也详尽不过,我可是全都记下了的,你这番邦胡人怎可小看我?”仰起头望着霍梅意,说道:“‘侯赛英’是不是你们波斯国的大姓、国姓,我小孩儿家不知,或许是你自抬身价,胡乱吹嘘,那也难说得很。你说我什么也不懂,这可不对,别的我固然不懂,但要说到咱们中原姓氏,我懂的可就多啦!”

“侯赛英”确为波斯大姓,霍梅意言之凿凿,不想被方破阵贬责为吹牛妄语,白白遭了一顿抢白,不禁怒道:“你说中原姓氏你懂得许多,你倒是说来听听,都知道些什么?只怕是你小娃儿胡乱吹嘘,却不是我老人家吹牛!”

方破阵微微一笑,坐正身子,侃侃而道:“你听好了。咱们中原姓氏滥觞源出,其因有八,一是上古先民以天干、地支、数目、长幼、次第为姓,如甲姓、丁姓、白姓、季姓等等。二是古时王公诸侯、卿士大夫以封国、生地、君处为姓,如蔡、任、项等姓,即是以封国之名为姓;屈、单、卞、谢等姓,是以封邑为姓;刘、亭以封地为姓;东门、南宫、北郭、毋丘、诸葛俱是以居住处所为姓;以出生地为姓者,如东方、姚姓者是也,咱们汉人的老祖宗伏羲便复姓东方,五帝中的虞舜生于姚墟,故姓姚。三是土族官吏以受封官爵为姓,如司徒、司马、司空、司土、司寇,分别是掌教化、,兵事、土木营建、爵禄、刑狱的大臣,便以官职为姓。四是古人以谋生本事为姓,制裘匠人姓裘,铁匠姓冶,行医大夫姓巫等等,至于渔姓、樵姓,那自然是渔夫樵子之姓……”

说到此处,只见霍梅意双眉一轩,目光中忽露深思之色,他这时正说到兴头上,不疑有他,读道:“五是以祖宗先人的名、字、号为姓,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死后谥号称严,他的后人之中便有以严为姓的;战国信陵君魏无忌的后人以信为姓,这信陵君便是普天下信姓之人的共祖;至于以先人之名为姓,春秋战国时更是多不胜数,如鲁国大夫庆父后人复姓庆父,吴王子庆忌后人姓庆忌,楚公子婴齐后人姓婴齐。”

“六是皇帝封赐功臣或贬斥罪臣而得其姓,前者为皇帝以已姓赏赐有功之臣,为得是表彰其功,以示恩宠。唐初右武侯大将军李本姓徐,原本在瓦岗寨落草,后来归唐灭突厥有大功,太宗赐御姓李;属后者的,如杨玄感反叛兵败,隋炀帝砍了他的头还不解恨,并改其姓为枭,枭是食母的恶鸟,炀帝改此姓,是说杨玄感身为隋臣而叛逆,是个忘恩负义的大恶人。”

“七是上古时百姓顺天法地,以自然器物为姓,如熊、虎、蓝姓等等。八是因避讳、避仇,改而得其姓,如邱姓,乃是为避夫子之名加右耳旁而得;又比如帅姓,是为避晋景帝司马师名去划而得。属避仇的,有汉留侯张良,张良原是韩国宗室,本姓姬,秦灭韩后,张良为避祸去灾而改张姓。”

方破阵口若悬河,说到此处,向霍梅意斜目眄睬,见后者神情专注,正自听得入神,接着又道:“以上所说,句句是实,条条有据可考,例例有证可查,你可别说我欺你是个异域外族,不知我中华泱泱大国,源远流长,便信口雌黄,乱说一通来哄你。“

霍梅意一路听方破阵娓娓道来,说得头头是道,知他所说不假,听完后驳无可驳,心下老大不是滋味,便想胡搅蛮缠一番,正要说他是“信口雌黄”,无奈这句成语太难,只记得是这四个字,至于这四字哪个在前,哪个在后,一时绝难想起,心中“倒去颠来”编排了数次,均无把握。这时见自已心思被方破阵识穿,饶是他一张老脸,也火辣辣烫得厉害,讪笑一声,道:“你这娃儿,记性倒真好!”对方破阵这非同寻常的记性,不禁大为折服。但也仅仅是佩服而已,却丝毫不以为怪,他来中土已久,素知中原孩童启蒙起始,先生首授之课便是一册《百家姓》,眼见方破阵玉琢粉彻,锦衣绣服,当是富家子弟无疑,山野放牧必另定有他因,这中土姓氏起源之说,当是承师所教,有啥稀奇?

心念动处,忽又道:“方胜,你适才所说的这番长篇大论,定是先生教你的,我眼下再问你一个姓氏,你要是也能说出个来脉去龙,老夫便真个服了你。”

方破阵大是兴奋,仍不忘纠正他说错了的成语,道:“是‘来龙去脉’。你说,是哪个姓?可是《百家姓》上的?”

霍梅意笑而不答,伸出右手食指,凭空虚书,一笔一划,均是极其缓慢。

方破阵凝目细看,见霍梅意第一笔横折勾,第二笔是一撇,乃是个“刀”字,暗叫不妙,心想这“刀”姓可没听先生说起过出处。不料霍梅意并未就此住手,写完“刀”字,又在下面加了个“口”字,未了再加上个右耳旁。

方破阵看得分明,脱口叫道:“是邵姓。”心中叫苦不迭,寻思:“这邵姓源出何处,倒真没听先生讲过,这一下可要大大出丑啦。”心念急转,默默思索片刻,忽然啊的一声,佯作恍然大悟,说道:“我记起来啦!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和穆萧尹、姚邵湛汪,嗯,这邵姓在《百家姓》中排在第五十四位上;《说文解字》有云:“邵者,郫邵,邑名也,又名郫、邵亭。’《左传》‘襄公二十三年’说道,齐庄王伐晋,攻取朝歌,旗开得胜,登上太行山,在荧庭兴建城寨,‘戌郫邵’。可见这郫邵之地属晋国,想是邵姓先人长期居住此地,因而以生地为姓。”

霍梅意听他引经据典,说得郑重其事,哪有怀疑?抬头仰望浮云,喃喃道:“郫邵、郫邵,这‘郫邵’却又是在何处?”

方破阵肚里好笑,脸上却一本正经,道:“郫邵古时属晋地,《左传》上又提到太行山、荧庭,那么这‘郫邵’便该是今世京西北路与河东路接壤之处……”不料他话未说完,霍梅意便断然而道:“这就不对了,邵十力即非京西北路、也非河东路人氏,他是秦凤路风翔府人。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岂能有假?”

方破阵脸上一红,他本是在有意哄骗霍梅意,但想自己胡说八道一番,料得这番邦胡人识穿不破,哪知霍梅意竟说出如此一番话来,倒是始料不及,只得硬着头皮道:“邵姓先人聚居郫邵,其后生育繁衍,后人流转迁徒到凤翔府定居也是有的。”

邵之为姓,实始于周际,召公姬爽采邑召地,即宋时秦凤路凤翔府一带。春秋时召邵一氏,后世分为二姓。《通志》氏族篇‘以邑为氏’有云:“召氏,或作邵。姬姓,召公食邑也’。只是这《通志》凡二百卷,乃宋室南渡后,兴化军莆田人郑樵所撰。《通志》体列仿《通史》,更有所创新,与唐杜佑之《通典》,元马端临之《文献通考》合称‘三通’,为后世史家所推崇。郑樵生于徽宗崇宁二年,此时尚处襁褓,正当吮乳之龄,《通志》成书问世更在五、六十年之后,方破阵又往何处觅此书来读?

霍梅意听得方破阵分辩之辞,不识个中缘由,对他的话竟是信以为真,不再向他搭话,慢慢走向左首,在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双手抱膝,陷入沉思。

方破阵好生奇怪,心道:“难道我杜撰一通,便真将这胡人给唬住了,怎地他一声不吭?嗯,定然是对我口服心服,哑口无言了!”此刻他对霍梅意已不存戒心,当下走过去站在霍梅意身旁。

先前霍梅意骤然现身,方破阵惊慌失措,未及细看他的容貌,后来二人势成敌对,方破阵更是不敢仔细去瞧他;昨日下学途中,霍梅意脚程快捷、轻功绝佳,方破阵和方腊也未能看清斯人庐山真容。现下时近正午,帮源峒内虽是古木参天,遮天蔽日,但光线透过树木枝叶,仍是一点一滴地照进谷内。霍梅意脸上暗一块、亮一块,数点日光照在他脸庞上,方破阵一眼瞧去,于霍梅意的长相看得甚为清楚,心道:“这胡人已有好几个月没刮胡子,他到底有多大岁数,我可猜不出。”

再待细看,忽见霍梅意两道浓眉紧紧皱扰了来,鼻孔一张一翕的,眼眶内一对碧色眸子更是精光烁烁,游移不定,看情形,似在思虑一件极其重大的紧要之事,殚思极虑之下,仍然拿不定主意。方破阵不敢相扰,正要转身走开,霍梅意忽开口问道:“此处是个什么处所?”方破阵住步道:“此地唤帮源峒,是处深山老林,很少有人敢来,你……你若没别的什么事,我可要回去啦……”

当霍梅意听他说“很少有人敢来”这话时,目光如电,在他脸上一扫而过。方破阵心中一凛:“这胡人的眼光好厉害,就像是把刀子!”为其凌厉目光所慑,后面的话便说得不自在起来。

霍梅意哪去理会他要不要回去,道:“哦!很少有人敢来,怎见得?”

方破阵手指去四下里指了指,道:“你瞧这地方,路不像路、道不像道,东一条沟、西一条沟,地势要多凶险有多凶险;你再瞧那边,那棵油桐树底下落了许多油桐果子,烂了一地,也从没人来拣……”

霍梅意顺指望去,果见丈外一株油桐树下,有许多业已腐烂的油桐。他知这油桐果核含油极丰,炒炸后出油,可用来漆刷家什器物,具防潮防腐功效,乃农人山民生财之物,然而此地却无人采摘,任其腐积成堆,可见这深谷幽壑确是罕有人至。他默思片刻,忽从石上站起,双手握拳又放松,一握一放之间,似已横下心来,拿定了主意。

只听他断然道:“凭真主安拉之名起誓!老夫在此外住下,不走啦!邵十力啊邵十力,你纵然神通广大,手下虾兵鳖将一大群,此番也定教你找遍天涯海角,也找老夫不到!哈哈……哈哈……待老夫神功练成,又怕你何来?到时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要上黑木崖斗你一斗!”说罢仰天大笑,笑声酣畅淋漓,拿定主意后的轻松心情,尽显无遗。

方破阵越听越心惊,暗忖:“他口中说的邵十力,莫非就是师傅说过的那位魔教教主?”霍梅意眼下已是二度提及邵十力,他先前提到时,说道邵十力乃秦凤路凤翔府人氏,彼时方破阵一心要哄骗他,未曾留意,这时听他再度提起,悚然惊觉,昨晚叶家亮陈述魔教时的一些言语,从脑海中流过:“……魔教如今在江湖中有这等声势,与教主邵十力一身通天彻地的武功,当然不无干系……”脱口说道:“你说的这位邵十力,可是魔教教主?

霍梅意内功深厚,笑声悠长未歇,骤闻此言,大笑声嘎然而止,目光向方破阵斜斜扫视过来,冷冷道:“你也知道魔教?也知道邵十力?”

方破阵在他刀锋般锐利的目光注视下,心中突突乱跳,道:“我……我说错话了么?”

霍梅意向他凝视片刻,忽又长叹一声,恨恨道:“你没说错!倘若不是邵十力那老魔头阴魂不散,命他手下那些喽罗们苦苦追逼,老夫又怎会东躲西藏,大半年来都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弄得今日要做缩头乌龟,躲进这渺无人烟的深山老林中来?”说这番话时咬牙切齿,满脸愤恨,想是这半年来他为躲避魔教追缉,吃尽了苦头,以致对那魔教教主邵十力恨之入骨。

方破阵又惊又奇,问道:“你怎么得罪了那……那邵教主?”

霍梅意大袖一挥,不胜其烦,道:“这事一时半会和你小孩子怎讲得清楚?喂,方胜,老夫与你做桩交易如何?”方破阵一怔,愕然道:“你和我做交易?什么交易?

霍梅意却不作答,转开头去东瞧西望,将谷内目力所及的山形地貌细细打量个遍,这才回头缓缓说道:“这处帮源峒在你眼里是穷山恶水,可在老夫看来,却是处风水宝地,最为难得是人迹罕至,老夫在此躲……躲……在此隐居练功,原本最是合适不过。可是有一事却让人大伤脑筋:老夫出谷不便,免得行踪再让邵十力手下那批魔崽魔孙发觉了,又来罗叱,扰我清修,可如此一来,老夫的日常饮食便没了着落。老夫生性懒散,做饭煮菜这些娘儿们干的事,那是半点也不会。老夫刚才所说的交易,是要你每隔三日,来此帮源峒替老夫做一顿饭,每隔十日,替老夫购置些日用什物。你伺候得老夫满意,老夫便点拔你几手功夫,让你一生受用不尽。你瞧如何?”

霍梅意武功之高,方破阵眼所亲见,霍梅意有此提议,他焉能拒绝?他自随叶家亮习武以来,兴趣勃发,练武之心即坚且浓,眼下有这么一位武功高得出乎想象的大高手,自愿指点传授武功于他,在他而言,那便如同在酒徒面前摆了一坛阵年佳酿,又如老饕之闻肉香,如何不教他怦然心动,跃跃欲试?他恨只恨自己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有旁人来服侍自己的份儿,自己却不会服侍他人,至于做饭煮菜,那就更甭提了,苦无交易的本钱!

霍梅意爱武成癖,是个武痴,推已及人,但想凡是练武之辈,只要一听自己开出的价码,没有不接受的,眼见方破阵一声不吭,怪眼一翻,怒道:“怎么?你不愿意,嫌老夫修为不够,不配来点拔你的武功么?”

方破阵双手乱摆,忙道:“不是,不是。您老武功高明,小子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怎会不配指点小子武功?可是……可是……我从来只是只会吃饭,不会做饭,唉!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去厨房跟老王学上一两手。”言语中对霍梅意不敢稍有怠慢,深恐惹恼了他,张口“您老”闭口“小子”,语气谦恭之极,且最后这句话中更是大有惋惜遗憾之意。

霍梅意闻言一怔,伸手在头上一阵乱抓,苦着脸道:“原来你和老夫一般,也不会做饭!这……这老夫事先倒没想到,真教人头痛!”

方破阵福至心灵,忽尔灵机一动,满脸喜色道:有啦,有啦!我有一个使唤丫头,聪明伶俐,最是乖巧不过,我叫她来替你洗衣做饭,服侍你的起居饮食,您老看成是不成?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霍梅意,唯恐他口中说出“不成”两字来。

霍梅意微一沉吟,道:“极好,便是如此,咱们这就说定啦。叫一位女娃子来伺候老夫,原就强似你娇……娇生惯养的一位公子哥儿。只是老夫隐居于此,这事你二人决不可再向第三人提起,如若不然,老夫可不是心慈手软之辈,绝不相饶!”言语至此,已是声色俱厉,跟着将右掌提至胸口,斜斜向丈外一株柏树拍出。那株柏树直有碗口粗细,枝繁叶茂,青翠欲滴,被他运内力击中,只听“咔嚓”一声,竟自应声折断,飞出老远。

方破阵只看得瞠目结舌,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霍梅意收回手掌,竖起一根食指,森然道:“你二人只要将老夫的行踪向外人透露一个字……”遥指远处那株断柏,续道:“那颗柏树便是榜样,你小于骨头虽硬,总硬不过它吧!”方破阵此时对他的恐吓毫不在意,霍梅意显露的武功越高明,他越是欣羡,越是兴奋,连声说道:“不说,绝不说!谁说谁是王八蛋,出门教雷公劈死!”

霍梅意虽说久处中土,但对汉人许诺赌咒之类的誓言,向来都不屑一顾,中原儒家的三纲五常、仁义道德等大义礼法,在他看来统统都是狗屎狗屁,浑不知“信义”二字为何物。方破阵信誓旦旦,他在一旁听了只是冷笑不已,待方破阵说完,他也不再多说什么,一把抱起方破阵,腾身而起,双足连点,在峭壁间、乱石上几个起落,便登上了峰顶。

方破阵只觉腾云驾雾一般,霎时间便已站在了山顶,对霍梅意的武功不禁又多钦佩了几分。霍梅意从杯中掏出一锭元宝,往方破阵手中一塞,道:“你这就快快下山,拿这锭银于去买米买面……午后老夫在山下等你。”说完又吩咐了几句,命他采办日用物品务当齐备,不可短少。

方破阵接过元宝,放入怀中,作揖告别。刚往山下走得十来步,心中忽又忐忑不安起来,只觉此番与这霍梅意相遇,实是平生从未有过的奇异经历,真象是做了场梦,醒后兀自真幻难辩。这胡人居然肯点拔传授武功于他,他欣喜之余,自己也是有些不信,暗道:“天下哪有这等便宜的好事?帮着买些日用、烧几天饭菜,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和他素不相识,他怎地便肯传我武功?莫非他和师傅一般,也是个说话不作数的主儿?”心下惴惴,情不自禁掉头回望。

一回头,便见霍梅意瞪着一双碧眼,也正好向自己这边望来,两人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他停下脚步,大声道:“你老人家说过的话可算数,不会反悔吧?

霍梅意站在峰顶,咧嘴一笑,道:“那可不一定。”

四、

方破阵下得峰来,幸喜群牛不曾走失,眼看红日当头,已是午饭时分,不敢再行耽搁,将群牛赶回牛棚。

午饭时,父亲方庚并不在座,问起母亲周氏,方知是被祖父差出去催收佃租了。他一颗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他今日未去义塾上学,生怕饭桌上父亲问起功课来,不好搪塞,已自担心了半日,父亲不在,那便得其所哉。周氏一个妇道人家,一向对儿子的学业不加过问,饭桌上不外乎替他挟挟菜、添添汤,絮絮叨叨劝他多吃几碗饭罢了。

匆匆用罢午饭,便去找小禾。小禾的住处,是他睡房旁的一间小屋。推门进去,小禾正好坐在床沿上,一手拿个绣花箍儿,一手捏了根针,在做些针线活儿。

小禾见他进来,忙将花箍儿藏在身后。方破阵已然瞧见,笑嘻嘻道:“小禾,你又在绣花,这次绣得是什么样儿?和上回一般,还是牡丹么?拿出来我瞧瞧。”小禾忸忸怩怩,始终不肯拿出来,红着脸道:“我笨手笨脚,绣着玩儿的,可拿不出来见人。”方破阵道:“谁说你笨了,先前我还对别人夸你聪明伶俐、心灵手巧哩。”

小禾啐道:“呸!我才不信呢,你就爱胡说八道。”方破阵急道:“我没骗你,是真的。”小禾明眸一转,雪白粉嫩的俏脸上一付信又不信的神态,道:“你向别人夸我……夸我聪明什么的,和谁?我瞧你多半是在哄我。”方破阵道:“我往日里是哄过你,那是和你闹着玩,这次可真没骗你。今日在帮源峒,我遇上了一个怪人,和他说起你,说的便是这么两句话。”小禾一双秀目睁得圆圆的,道:“这可奇了,你上午去学堂念书,好端端的怎么就去了帮源峒?能遇上什么奇人怪人?还说没哄我!”

方破阵见她始终不肯相信自己,便将昨夜方腊请自己相帮牧牛,自己今日帮源峒巧遇霍梅意的经过说了,为证其言,最后又道:“昨日夜里打雷下大雨,我去花园见十三哥,不留神跌了一跤,身上弄得一塌糊涂的,那些脏衣裳还是你早晨才收拾的,你忘了?怎么还说我在哄你!”

小禾见他一本正经,说得真切,只是事件太过离奇,兀自半信半疑,道:“好,就算你没哄我,那我再问你,无缘无故,你干什么向不相干的生人提到我?”

方破阵心知须获她相助,自己才能得霍梅意点拔传授武功,因此也不瞒她,详详细细,又将自己在霍梅面前提起她的原委说了,之后连连恳求,说自己实在是极想跟那霍梅意习武,定要请她相帮这一遭。

小禾信了他的话,却不允他所求。她一位十五、六岁大的少女,自是不愿去服伺陌生人,更何况,这陌生人还是个异族胡番,去处又是被村民视为凶险之地的帮源峒,她即便是愿意,也没那胆量。沉下脸来,说道:“还以为你是真心赞我呢,原来是有求于人,这才假情假意地说人家聪明伶俐!你也真是的,不好好上学,却跑去放牛,这哪是你该干的事儿?要是被老爷知道,哼,可有你好受的!”

方破阵见她说话时双眼望地,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遮住了眼皮,神色愀然不乐,便也没了计较,只站在原地嘻嘻傻笑。过了片刻,想起霍梅意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心中顿时如有一百只老鼠同时在抓,忍不住温言软语,又去苦苦央求。

小禾终究是奴婢身份,见小主人好话说尽,又是许诺,又是发愿,神情谦恭,言词恳切,不由得心渐渐软了,最后勉强点头应允下来。

方破阵大喜若狂,道:“好小禾,你肯帮我这个大忙,要我怎么谢你?”小禾道:“我是你的丫头,帮你做些事儿,应当应份,说什么谢不谢的。”方破阵连连声道:“要谢,要谢,一定得谢。往后不论你求我什么事,我没有不答应的!”

小禾淡淡的回了一句:“是吗?”

于是,两人便开始合计,商量着该为霍梅意购置哪些个日用物品。这等日常琐事,小禾自然极为熟稔,方破阵却是一窍不通,跑去隔壁住处取了纸张笔砚过来,小禾说一样,他便在纸上记下一样。写到后来,一张纸上密密麻麻都写满了蝇头小楷,小禾却仍是如数家珍,一样一样地接着往下说,什么枕头、被头、脸盆、脚盆、茶壶、夜壶等等,恒久也说不完似的。

方破阵笑道:“够啦,够啦,这许多东西,咱们两人可搬不动,还是拣几样要紧的先送去。那霍先生胡子刺碴,一头卷发又乱又臭,跟个鸟窝没多大分别,我瞧他也不大像是个贫图亨乐的人。他是要练一门很厉害的武功,这才避到帮源峒去的,又不是去安家入户亨清福,用得着把整个家都替他搬去么?”

小禾听他说得在理,嘻嘻一笑,道:“那倒也是。”重新说了几样日常必备的物品用具。方破阵用手中的毛笔在她所说之物旁画了圈儿,当作认记。

小禾心细,忽又想起一事来,说道:“我去帮源峒服侍那位霍公公,总不见得是一天两天的事,要是大奶奶老见不着我,问起来,那怎么办?”方破阵搔头抓耳,一时间哪答得出?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连想了好几条搪塞之策,都自觉不妥,最后还是小禾定下主意来:“要不待会儿我就去你妈妈房里,跟她告个假,就说我爹托人捎来口信,说是我爷爷犁田闪了腰,躺在床上动不了了,要我回去服伺老人家一段日子。”

方破阵笑道:“嗯,这法子倒也使得,只是累你爷爷白白受你一顿咒。”小禾横了他一眼,嗔道:“还不是你害的!”

二人合计停当,分头行事。小禾去跟周氏告假,方破阵自去采办物品,约好在牛棚前会合。

小禾得周氏准假,回房拣了几样换洗衫裤,打个包袱负在肩上,趁午后酷暑府内少人走动,一路花遮柳掩,悄没声息地来至牛棚前。她料想方破阵购办物品,片刻间回转不得,东张西望,想找个干净处坐下静候。恰巧牛棚左侧一间小屋窗下,靠着一条半新不旧的条凳,于是便走过去摆好、坐下。这间小屋是方府堆放干草饲料的库房,以备耕牛越冬裹腹之需。小禾坐下后,见库房木门紧闭,挂了把铜锁,不禁微感诧异:“这牛倌十三也真仔细,屋子里堆放的不过是些麦秸稻杆,也用得着上锁?”

烈日炎炎,四下里一片岑寂,连蝉鸣也是听不到一声。小禾坐了一会儿,不见方破阵前来,暗道:“大热天的,可别热坏了少爷才好!”即使是静静地坐在屋檐下,也觉酷热难当,于是解下别在衣襟上的手绢,拿在手中当扇子搧了两扇。跟着又想:“少爷也真是的,书不好好念,去跟个来历不明的胡人练什么武功……”

她即将去服伺一位陌生胡人,而此人脾性如何,是柔顺慈祥,是乖戾暴躁?那是半点也摸不着边。虽然少爷先前已说道,这位波斯胡人外表看去凶狂野蛮,但只要顺着他些,他便凶狂自敛,仍不失是位慈祥的老人。然而听少爷讲述他同这位霍公公结识的经过,当知少爷和人家相识也只不过半日工夫,难道就能摸透了此人的性情脾气不成?她这般想着,自己也是不信,轻轻摇了摇头,心中甚是惧怕。只是这份惧怕之中,却又掺杂着些许多兴奋,觉得自己和少爷一道,瞒住了大人偷偷地去干一件隐密之事,甚是有趣好玩。

她坐在窗下,手托粉腮,另一只手轻轻摔动手帕,默默地想着心事,一时间心念如潮,想到惧怕处,秀眉微蹙;想到兴奋处,深感这般一个秘密,只有自己与少爷两人知晓,天下再无第三人与闻,而少爷遇上此事不去央求旁人,不去央求莲儿、真真,只求自己相帮,显而易见,那是把自己当作最最新密之人了,又不由得自怜自爱起来。

正当此刻,小屋内突然发出蟋嗦一声轻微响动,跟着又是一声喘息。那蟋嗦声已然极轻,但这声喘息似有若无,更是低沉轻微。小禾虽是近在窗下,可她正自神思绵绵,心无旁鹜之际,只听到前边的秸杆磨擦声,后面的那声喘息却未听见,当下也没在意,暗道:“老鼠真多,十三也不在屋子里下些鼠药,亏我刚才还说他行事把细呢!”生怕老鼠从窗中窜出,跳到自己身上,那可天下最最可怖之事,连忙起身走开。

刚走得两步,便听方破阵在左首墙角喊道:“小禾,快过来帮忙,累死我啦。”定眼望去,只见方破阵满头大汗,气喘嘘嘘,正弯腰抓着地上一只鼓囊囊的麻袋,想必是所购之物份量着实不轻,他一路背来,至此实在不堪重负,放下歇乏。她慌忙奔将过去,二人合力将麻袋抬到牛棚前,见方破阵汗下如雨,便又将手绢递了过去。

方破阵不接,道:“不用擦,不碍事。”小禾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啦。”方破阵奇道:“你知道什么?”小禾抿嘴直笑,只不答话。方破阵见她目光闪动,笑容中隐含揶揄之意,已猜中她的心思,道:“你是想说我硬要充大人,男子汉大丈夫不怕太阳晒、不怕流汗,对不对?”小禾笑道:“我可没这么说。”方破阵道:“可你心里面定是这样想的,赖也赖不掉!”小禾啐道:“你可真厉害,连别人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突然之间,想起自己方才的那一番所思所想来,没来由脸上一红,原拟伸手去给方破阵脸上擦汗的,这时便收手回来,顺便将手绢往怀中一塞,说道:“咱们别尽说些不相干的事,还是快走吧,别累那位姓霍的公公久等。”

方破阵笑道:“他老人家可不姓霍,他是波斯国人,本姓‘候赛英’,来咱们大宋后,这才改名叫霍梅意。”小禾奇道:“那往后我该怎么称呼他?是叫他候赛英公公,还是……”方破阵打断她话道:“我也搞不懂,等见了面,你去问他自己好啦。”说着进去牛棚,将牛赶出。二人再次合力将麻袋抬上牛背,解下牛绳,牢牢缚住,然后向帮源峒进发。

五、

山道颠簸,方破阵、小禾各骑一牛,走了大半个时辰,那两座笔立夹峙的山峰,已然在望。又行少顷,小禾忽道:“少爷,这天气怎地越来越热了?”方破阵听她这么一说,身上也觉热了起来,答道:“是啊,你不说我倒没觉得,你一说,我也觉得身上是比原先热了许多。”小禾指着山道两旁的树林道:“这儿长着许多大树,太阳晒不进来,该是越走越凉爽才对,真是怪事!”

方破阵心想不错。此谷树木茂盛,浓荫敝日,比起谷外的盛夏酷热来,确是两外截然不同的尘世,他二人夏装即单薄,又是以牛代步,理应愈前愈凉才对,可眼下身上反倒燥热起来,当真是咄咄怪事!往前复行十余丈,热意更盛,二人连连大呼奇怪。

再走数步,方破阵胯下那头大水牛忽住步不前,好似四蹄被铁钉钉住了一般,任凭方破阵怎样吆喝催赶,也休想令它再往前迈动一步。方破阵跳下地,小禾跟着也从牛背上滑了下来。此刻他二人俱已是大汗淋漓,小禾掏出手绢不住地在脸颊、耳后、脖子里擦拭。方破阵伸手往脸上一抹,道:“前边定有古怪,不要是发天火才好!”

小禾仰起头,探鼻往空中一嗅,叫道:“是啦,是啦,一定是着火了,我连烟味儿也闻到啦。”

两人撇下牛群,顾不得虬枝挡道,荆棘绊脚,急急忙忙朝前奔去,亟待看个究竟。转过一个弯道,二人骤然止步,被眼前所见到的一付景象给惊得呆住了。

最先跃入眼帘的,是丈外道旁的一快巨岩,那巨岩形状扁平,大如磨盘,光滑得好似给人打磨过了一般,岩石背后生着一株老松,傍石而立,枝干旁触,盘曲如虬;巨岩下山泉汩汩,清流不息。这等景致,令人一见之下,登生“泉流石上,风来松下”之感,可大煞风景的是,此刻这巨岩上竟赫然坐有一人,此人头蓬鞋破,上身赤裸,一非缁流羽衣,二非隐逸幽客,却是那胡人霍梅意。

方破阵怔了许久,这才低声对身旁的小禾道:“那人便是霍先生。”小禾回过神来,道:“他……便是霍先生,他坐在岩上做什么?”

方破阵眼望霍梅意,道:“恐怕是在习练内功吧?”自己也是不敢断定。他曾见过叶家亮打坐练功,但霍梅意此际的坐姿跟师傅往常大相径庭,师傅是盘腿跌坐,双手一上一下,虚叠于腹前,霍梅意却是伸直了双腿,一手置于脑门,一手顺其下垂;再者师傅每次练功,必定是微闭双目,仅留一线,而霍梅意却是碧眼大睁,瞳仁中更隐隐似有火焰升腾之象。他人少识寡,眼见二人姿态各异,便也不敢断定。

此情此景,本已令方破阵惊疑不定,可更为骇人的是,霍梅意上半身不着寸缕,此刻居然呈现出两种不同的颜色来,右半边肤色白晰,一如平时,左边却是深红似血,红白相映,蔚为奇观。

方破阵骇异之下,便欲上前去看个仔细,霍梅意却忽向他眨了眨右眼。他不明其意,脚下迈出一步,霍梅意又举起垂在身旁的右手,作势示意,要他不可上前。这下他懂了,当下站定不前。

此时他和小禾均感燥热不堪,浑如置身于一处打铁铺中,四周弥漫着的尽是炯炯热浪,灼得人连气也喘不上来。小禾忽拉了拉他衣角,指向霍梅意身后的那株老松,低声道:“少爷,你瞧那边。”方破阵顺指望去,只见霍梅意背靠老松处,不断有青烟冒出,袅袅上升,经山风一吹,又四下里朝树林间飘散开去。他突然明白过来:敢情霍梅意便是打铁铺中那只燃烧着熊熊烈焰的大火炉!先前自己和小禾所感受到的那份热意、鼻中闻到的那股焦烟味,全是霍梅意这血肉之躯运功所致!

他一想明此事,登时惊愕失色:“他不是人,是山魃精怪!”跟着立即又想到:“不对,不是妖怪,他是在练一门了不起的内功。他原本就说过,躲到这帮源峒来是为了练一门极厉害的内功,可这是什么内功?这般霸道!和别人比武,不用出招,运起功来热也把人给热死了!”他所会的武功只一套“鹤鸣八打”而已,与浩瀚无垠的武学之道相比,不啻沧海一粟,今日若非亲身所历,亲眼所见,绝想不到人世间居然有如此神奇、如此可怖的武功,是以一时间不免疑神疑鬼,直要视霍梅意为非人了。

小禾却不象他。她不曾练过半日武艺,对霍梅意眼前的运气行功,那是浑头浑脑,全然无知,但觉眼前这波斯胡人脱guang了上身,露出一截半红半白的身子坐在岩石上,模样实在是可笑之极,心道:“他干么涂红了半边身子?只见过唱戏文扮花脸的,哪有拿油彩往身上涂的,真是好笑。不过,看不出他一个老头儿,身上皮肤却这般白……”暗忖自己一个女孩子家的,这么去看一位……一位老男人,可不应该,目光从霍梅意上身移开,一瞥之间,却又险些儿笑出声来,忙伸手掩住了小嘴。

原来她是看到了霍梅意脚下穿着的一双青缎面破鞋,这双鞋也真够寒碜的,前头裂嘴,后跟开窗,她心想:“俗话说:“前头卖生姜,后头卖鸭蛋’,真是一点没错,这位公公是个穷光蛋。”暗地里打趣取笑,心下却大起怜悯之意:“少爷即然叫我来服侍你,那我便好好侍候你一场就是了”。

霍梅意赤裸上身,有失雅观,但小禾姑娘家性儿,对他的外貌长相仍极为关注,心中拿定了要细心服侍他的主意,一对乌黑闪亮的眸子却也没闲着,又朝霍梅意脸上掠去。

细看之下,只见霍梅意一头卷发又长又乱,蓬结成球,怕是有大半年都不曾洗过了,诚如少爷所言,大可当得鸟窝;霍梅意眼眶深陷,但鼻子却比中土之人高挺了许多,小禾见了,不禁暗赞:“这位公公的鼻子倒生得好看……”正要拿他的鼻子去跟方破阵比较,忽见霍梅意张大嘴缓缓吐出一口气,跟着又猛吸一口。她看得分明,霍梅意吐气时腹部向内深深凹陷进去,内凹处便放上一只十斤重的西瓜,也足足有余,内吸时却又向外鼓出,涨如圆球,鼓出部分也有西瓜那般大。她不知此乃霍梅意内力深厚,呼吸远较常人悠长之故,只觉好玩。

霍梅意一呼一吸间,导气归窍,左手手掌慢慢从脑门上放下,行功已毕。他起身拍拍屁股,跃下岩石,穿好长袍,双眼一望方破阵,问道:“要你买的东西呢?”不等方破阵回答,又向小禾一指,再问道:“你说的小丫头,便是这位大姑娘?”小禾虽只一十五岁,但自幼劳作,身子健实,体形与成人已无多大分别,故而霍梅意有此一问。

方破阵此刻兀自在发呆,尚未回过神来,小禾嘴快,早代他答道:“我是小丫头,这没错,却不是大姑娘。你要的东西在后面牛背上,我领你去取来。”霍梅意一边向她细细打量,一边咧嘴笑道:“好个伶牙利齿的丫头,模样倒还整齐。好吧,前边带路。”

二人取回麻袋。小禾见方破阵依然伫立不动,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的那株老松,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态,不禁吃了一惊,上前拉了他一把,道:“少爷,你这是怎么了?我瞧你定是中暑啦!”

霍梅意手中提着麻袋,闻言掷袋于地,纵声大笑道:“中什么暑?他是见了老夫的绝世神功,给吓蒙啦!”方破阵被他笑声震醒,呐呐道:“你……你老人家这练得是什么功夫?”霍梅意摇头道:“说不得,说不得。你们中土有句话,叫作‘天机不可泄露’,我一说,这门功夫便不灵验了。”方破阵碰了个软钉子,讪讪道:“说说名称又打什么紧?你老人家忒也小气。”霍梅意仍是大摇其头,连连道:“不可说,不可说。”方破阵道:“你这门内功如此厉害,连那边的松树也被你烤得直冒黑烟,我看练的一定纯阳之气。”

霍梅意嘿嘿一笑,道:“瞧不出你一毛孩子,居然也知道老夫这门神功练的是纯阳内力,不简单。你是哪门哪派的?”方破阵傲然道:“我是正一教弟子!”霍梅意一怔,似乎颇感意外,道:“原来你是张抱珍那老道的徒子徒孙,这就难怪啦!张老道的确是有些手段,日后若有机缘上龙虎山,定要去上清宫会他一会。方胜,你说老夫这门神功厉害无比,嘿嘿,其实这门功夫老夫眼下远未练成,撑死了也只两、三分的火候,若是大功告成,烤焦松树算什么,便金银铜铁也给熔化啦!”说到此处,脸现悠然神往之色,跟着又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他修习的这门神功博大精深,奥妙无方,自己也觉得极难练至尽善尽美之境。

方破阵对他的武功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凡说到武学,不论霍梅意说什么、怎么说,他无一不信,这时听霍梅意说起所习内功的威力来,自是深信不疑。他仰望着霍梅意,钦佩不已,只要将他当大罗神仙看待,霍梅意那最后叹息声中的深深憾意,却是未能体会出。

霍梅意收功后,热气渐渐散尽,三人所处之地重新变得凉爽起来。一阵山风吹过,将霍梅意身上的白袍掀起一角。方破阵望着他袍角在山风中一上一下地不住翻动,蓦地里想起一事,道:“霍先生,昨日和您老别过之后,我同十三哥在村中街道上,遇见两位过路客人,他们向我俩打听你老人家来着。他们是什么人?后来追上你了么?”

霍梅意目光闪动,淡淡道:“追上啦。”方破阵喜道:“那两位客人中有位道爷,武功也很高明,昨日亏得是他救了十三哥一命。他们定是您老的朋友,怎么不见和你在一块?”霍梅意道:“老夫和他们原先是朋友,眼下却不是。”方破阵不解道:“那是为什么?”霍梅意嘿的一笑,道:“他们去了一个地方,到了那里,便不能再和旁人做朋友。”

小禾站在一旁,一直留神听他二人说话,这时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地方,怎地一去便不能再有朋友?啊,我明白了,是牢子里。”

霍梅意连声冷笑,满脸狰狞之色,恶狠狠道:“小姑娘自作聪明。他们不是进了牢狱,是进了地狱!”

昨日午时方破阵、方腊驱牛逢险,若无那道人出手相救,方腊固然难免葬身牛蹄之下,道上行人也势必遭受狂牛蹄践角戳,后果实是不堪设想。方破阵对二人心存感激,乍闻恶讯,小禾倒还没什么,他却已是骇然色变,见了霍梅意的语气神态,料定是他对那道人及同伴下了毒手,惊惧伤痛之下,手指霍梅意颤声道:“你……是你……”手指抖动,要说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霍梅意见他手指发抖,显得悲愤已极,不屑道:“我怎么了?谁叫他们两个邵十力手下的虾兵鳖将老是阴魂不散,来跟老夫捣蛋?哼,不自量力,凭他们两个那点狗屁本领,居然也敢向老夫大呼小叫,还不是被老夫一掌一个,都送去了阴曹地府。

方破阵见他说这番话时,脸上绝无愧疚之色,显然是全没将掌毙两命此事当回事,更是悲愤难禁,连眼圈也红了,责问道:“他们都是好人,你不分青红皂白,将他们二人杀害,这不是滥杀无辜是什么?”

霍梅意不屑一顾,冷笑道:“比什么好人坏人,小孩子懂个屁!你怎认定老夫杀了他俩,便是滥杀无辜?”

方破阵确是不知那道人及同伴与霍梅意有何过节,登时哑口无言。但那道人昨日出手相救方腊时,临危不乱,身手干净利索,他此刻回想起来,那道人的音容笑貌宛如眼前,方腊答谢救命之恩时,那道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在他心中清晰记起:“……扶危解困理属应当,本为吾辈份内之事……”心想那位道长和他的同伴救人于危难之中,不图感报,自是行侠仗义之辈无疑,霍梅意因仇起意,将二人杀害,要论谁是谁非,定然曲在霍梅意这胡番身上!念及此处,大声道:“他们二人救人性命,不图回报,当然是好人!你杀害好人,要说是非曲直,当然是你理亏!”这两句话说来词严义正,颇有懔然之气。

霍梅意恼羞成怒,喝道:“臭小子胡说八道,惹恼了你家公公,连你也毙了!”说着提掌作势,便欲上前击打方破阵。

小禾见二人起了争执,不明就里,只隐隐觉得是这胡人伤了两条人命,而这两人却与少爷相识,少爷出言斥责,这胡人不合少爷责备,便要动手伤人,不由得大急,冲霍梅意叫道:“喂,你干什么?你要是为难我家少爷,我可不来服侍你!”

霍梅意此人素来我行我素,凶狠狂傲,眼下受方破阵这不知好歹的小子斥责,岂能咽下这口鸟气?但他蛰伏于帮源峒,参修神妙内功,须得方破阵助其一臂之力,方可度日,是以作势欲击,无非出于恐吓之意,并不真想伤害方破阵。听小禾这么一说,他正好趁势收蓬,不耐烦道:“老夫不来和你毛孩子一般见识,你快滚吧。”

方破阵对他喜怒难测的脾性已自习以为常,见他疾言厉色相恐吓,并不惧怕,心伤道长二人之死,愤慨未消,恨声道:“你又要我去哪里?”

霍梅意道:“你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方破阵旧恨未消,更添新怒,大声责问道:“你说了要指点我武艺的,我替你买来日用,小禾也到了,怎么又耍赖反悔?”霍梅意怒道:“谁耍赖?谁反悔?今日你想老夫传你武功,老夫可没这份兴致!你小子要是真有心于武学之道,最好在老夫面前乖巧老实些,哼,再跟你公公大呼小叫,没上没下,可没你什么好处!”言下之意是说自己今日没兴趣点拨方破阵武功,至于今后嘛,那也须视自己的心情好坏而定。

方破阵一怔,心想霍梅意心狠手辣,杀害道人与白袍客,乃是个大大的恶人,自己究竟该不该跟他习武?一时间拿不定主意,站在那儿答不上话来。

霍梅意似已看穿他的心思,冷笑道:“怎么?你听说老夫宰了那两个魔崽子,便认定老夫不是好东西,因此心中没了主意,不知该还是不该跟老夫学武功,是也不是?”方破阵嗫嚅道:“我……我……”霍梅意见他吞吞吐吐,大感不耐,讥笑道:“你这小鬼婆婆妈妈,没半点男子汉气概,学就学、不学就不学,哪有这般难以委决的?”

方破阵心中“学”与“不学”两个念头一番交战,最终还是好武之心占了上风,暗道:“我学会了他的武艺,绝不似他那样去害人。”一咬牙,道:“学,你什么时候能教我?”

霍梅意见他最终还是向自己屈服,心情大快,向峰顶一指,说道:“从明日起始,往后每日午后你自行登上此峰,然后面对帮源峒大叫三声‘我来啦’,老夫便会上来接你。”说罢哈哈大笑,大笑声中,右脚脚尖将地上的那只麻袋一脚挑起,左手顺势抓住,跟着身形一晃,右手已搂住小禾腰身,道:“老夫去也。”展开身形,如同一只伸开双翼的巨鸟,朝峰顶飞掠而去。

方破阵不料他说走就走,一呆之下,急忙大喊:“小禾,你自己一切小心!”可霍梅意身法委实太快,此刻早已去远,哪里听得见小禾的回应声。再隔片时,更是只能遥遥望见一个小小的黑点,循着山体朝峰顶缓缓移去。

方破阵没奈何,只得回身驱赶着牛群,回到上午放牧那处,任由群牛四下里散开去寻草觅食。他昨夜晏睡,今朝早起,夏令时分缺睡少眠本就极易放困,先前又受霍梅意行功热气所逼,出了一身大汗,有损体力,再加上惊悉噩耗,满腔悲愤之情难以宣泄,伤心劳神,此时竟是睡意袭来,极欲一眠。于是便找了一处斜坡,躺倒下来。躺下这处绿草如茵,柔软似锦,两旁更是乔松苍髯,翠柏丰茸,不失为一处午休酣睡的好去处,他躺倒没过多久,便也迷糊糊睡去。

昏睡之中,也不知过了多长时光,忽见小禾浑身鲜血,披头散发,站在一株老松下向自己大声哭救:“救命!少爷快来救我,那胡人他要害我。”他一惊而起,伸手去拉小禾。小禾忽又疾退数步,隐入林中,凄惨的呼救声,兀自从林中深处一声声传来。他听得心惊肉跳,循血迹追入林中,分技拂荆,要找小禾,无奈林中蔼蔼幂幂,径道莫辨,地上血迹也早已看不清,哪里寻去?正没主意时,树后忽转出一人来,此人发卷如盘蛇,碧眼射幽光,却不是那波斯胡人是谁?他冲上前去,戟指大骂道:“你是大恶人,大坏蛋,你滥杀无辜,雷公劈死你!”霍梅意狞笑一声,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尖牙,狂笑道:“老子武功无敌,要杀谁便杀谁,天下没人管得了老子。臭小子胆敢咒我,吃老子一掌!”一掌击出,正中他胸口。他大叫一声,跌翻在地。

方破阵于大叫声中睁开眼来,但见悠云在天,红日西坠,身旁繁花似锦、浮香如涌,方知适才所经历的不过是南柯一梦。山风拂来,一阵凉意直透入体,他伸手往身上一摸,原来是梦中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梦境中情形恐怖骇人,方破阵醒后兀自心有余悸,左看右看,察视附近草地上是否真有血迹。只见草地上绿意盎然,万绿丛中却又现朱红点点,但那并非血迹,而是山花怒放,火红似血。他惊魂初定,坐起身来,仍旧替小禾担忧。他眼见霍梅意口述逞凶杀戮之事,浑如妇人闲扯家常一般,信口说来,绝无半分悔愧,其人心性凶狠残忍,由此可见一斑,此刻梦中情形犹在眼前,难免心下戚戚,要替小禾担忧了:“亏我先前还对小禾说,只要多顺着那胡番些,他便不会发狂发狠,眼下看来,只怕是我错了。”可想归想,毕竟还是默默祈祷,但愿小禾这丫头尽心尽意服侍霍梅意,千万别撒小性子,得罪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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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阵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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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三章法约帮源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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