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东行十里
谢玄面对自己质问时的沉默，更加重了周媛心中的戾气。她重重地推开谢玄，向后走了几步。
她往跟在马车后面的那群武士中望去，立刻看到其中有一个年轻的武士直直地注视着她，与别人看她的目光截然不同。见她望过来，也不曾回避。
周媛明白，他便是司马丕的使者。她大步走到他跟前，与他对视了片刻，忽然趁其不备一把夺下他的鞭子，狠狠抽向他。使者为了躲避周媛，只好跳下马。周媛趁机跳到马上，周围的武士不知周媛要做什么，皆疑惑的望着她。
周媛牵起缰绳，没头没尾地大声说道：“我有决定了。”
那使者一愣，继而笑了。他告诉过周媛，入建康之前，是她最后的机会。他低低地说了一句：“往东十里。”
周媛明白，这是提示。
谢玄看出周媛想走，急忙策马赶过来，他焦急地唤道：“阿媛，你听我说。”
周媛恍若未闻，她在马上对那使者点了点头。
使者背对着众人，将右手放在左胸郑重对周媛行了军礼。
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周媛身上，没有人看到那使者的动作。
周媛挺直腰，受了他这一礼。她最后望了眼谢玄，策马而去。
寒风呼呼的刮着，周媛迎风而行，渐渐感到马儿的速度越来越慢。
雪还在不紧不慢的下着，凄迷的雪粒随风吹打到周媛的脸上，眼睛，脖子里，拉着缰绳的手开始有些不听使唤。
“阿媛，阿媛！”谢玄骑着他那匹赤色白额宝马在周媛身后紧紧追赶。
周媛闻声，回头看了一眼。眼见谢玄离自己越来越近，她焦急不已。她抽出短剑，把心一横，狠狠的扎进马臀。马儿吃痛，嘶叫一声，发狂般向前冲去。
如此往前冲了数里，周媛座下的那匹马的速度又慢了下来，她回头张望，发现谢玄一直在自己身后紧追不放。他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此刻还差十多步便可追上，依照他那匹马的速度，他赶上自己，也不过就在眨眼之间而已。
周媛只顾看谢玄，却没有注意到自己此时刚好来到一个路口。
“阿媛，当心！”谢玄的呼声才一响起，周媛便听到前方同时响起一句当心。
她回过头一看，只见一辆装饰奢华的牛车正快速的向着自己的方向冲过来。她匆忙勒紧马缰，马儿前蹄腾空而起，嘶鸣不已。那匹马早已筋疲力尽，猛然被勒住，它腾空之后，便一下子摔倒在地，将周媛狠狠的甩了出去。
谢玄想也不想，立刻从自己的马上飞身上前，一把接住周媛，稳稳停在路当中。
此时牛车已经朝着他们撞了上来，周媛以为这下自己一定无法逃脱了，她闭上眼睛，下意识的紧紧搂住谢玄的脖子。
岂料那驭者驭术极佳，就在距离谢玄一指之处，稳稳地停住。
之后，一张熟悉的面孔从车窗探出来，正是司马丕吩咐周媛伺机接近的郗超。看来他们的确在郗超身上下了不少功夫，不仅清楚他的行程，还知道的这般详细具体。
郗超面上丝毫没有差点将人碾压在自己车轮之下的惊慌，他目中透着一丝玩味，笑吟吟地问道：“阿碣，你怎么往我的牛车上撞？这是你新练的招式么？”
谢玄没有理会郗超的戏谑，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周媛，仔细地打量着她，紧张地问道：“阿媛，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周媛摇摇头，往后撤了两步，和谢玄拉开距离。
“阿媛？”郗超双眸一亮，即刻下了车，他走到周媛面前，面上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欣喜，热情地笑道：“你回来了！”
周媛点点头，没有出声。
郗超见她脸色青白，衣着单薄，便令侍从回车中替周媛倒了杯酒，他亲手递给周媛，温声道：“阿媛你怎么突然冲出来了？万一我这驭者没有及时停住，将你给撞了，可如何是好。”
周媛接过酒一口饮下，自嘲的笑道：“如此说来，我还是命太大。”
谢玄不愿周媛和郗超过多接触，他脱下大氅将周媛裹住，望着她的双眸，低声道：“阿媛，咱们回去。”
郗超看出他们两人这是在闹别扭，因而笑道：“怎么？阿媛，他欺负你吗？”
“没有，”周媛淡淡的答了一声，将谢玄的大氅扯下来搭到他手臂上，冷漠地说道：“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咦，”郗超发出惊讶的声音，奇道：“阿碣你怎么得罪了阿媛，将她气成这样？”
谢玄冷冽地瞪着郗超，寒声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见他对自家主上如此无礼，一直在郗超身后的卫原按着环首刀，跨步上前，喝道：“放肆！”
“无事。”郗超笑了笑，令卫原退下。谢玄的无礼他早已经习惯了，不过谢玄和周媛两人之间的矛盾，他却很感兴趣。
“阿媛乖，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再说。”谢玄耐心的哄道。
郗超来回看着他们二人，忽而劝道：“阿碣，何必执意强求，我看阿媛根本不想跟你走，你为何不尊重她自己的意见呢？”
谢玄忍无可忍，吼道：“郗嘉宾，我再说一遍，此事与你无关！”
“好，”郗超摊摊手，“我不管闲事。不过，”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周媛，承诺般轻声说道：“若是阿媛需要我，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周媛声音清冷，没有一丝烟火气，她低低地说道：“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别再管我，也别跟着我。”
谢玄忽然看到周媛佩戴在腰间的荷包，他认得那个荷包，自己给周媛的那块白玉，便是放在里面。他一把扯起垂在荷包下的缨络，道：“若是你当真不想见我，为何一直佩戴这荷包？”
周媛低头看了一眼，沉默下来。
谢玄见周媛默认，不由松了口气，他抚着周媛的头发，柔声道：“阿媛，别闹了，跟我回去好不好？”
周媛猛地抬起头，看了谢玄一眼，忽然狠命扯下那荷包，狠狠地掷到地上，厉声道：“这玉是你的，我不稀罕。今日便将它还给你，从今以后，我们一刀两断！”
雪一直在下，却始终没有下大，地上也只有薄薄一层，将将盖住地皮的积雪。
白玉触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听声音，那玉是碎了。
谢玄面上刷地一下失去了血色，他的心也瞬间冰冷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周媛竟这么绝情。她明知道，那块玉对他的重要，却毫不犹豫的将它摔在地上。
过了好一会儿，谢玄才冷静下来。他看着周媛，干巴巴地说道：“不跟我去东山，最起码也要让我送你回建康吧。”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万念俱灰之后的冷清。
“从康乐公主那些话里就可以看出来，我回去，只会给阿父丢脸。”周媛自嘲的笑了笑，道：“既如此，我为何还要回去。”
“那你准备去哪儿？”问这话的，是中间一直没有再开口的郗超。
他语气关切，似乎真的很担心周媛。
谢玄没有责怪郗超多言，郗超问的，也正是他眼下最忧心的事情。
周媛闭了闭眼，心灰意冷地说道：“周家在会稽还有一处别院，我先去那里住一阵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
听到这个答案，谢玄稍稍安心了一些。周家的那座别院，距离东山也不算太远，若周媛去了那里，自己也可以时常去看她。等她情绪平和一些，就将事情的真相讲给她听，到时候，不论她选择怎么做，自己都会尽可能的接受。
“我正要去会稽，不如一起去。”郗超道，“过些日子我便要回江陵了，阿媛你若在会稽住厌了，可以和我一起去，也好远离那些无谓的是非。”
周媛迟疑了一下，答道：“不必，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任谁都看得出，郗超的提议打动了她。周媛故意做出迟疑的样子，就是为了让郗超这么认为。既然应承了司马丕，那她就该履行承诺。郗超主动提出让自己和他同行，这是再好不过了。但周媛不能一开始就答应，这样很容易引起怀疑。
谢玄一听就又急了，他反对道：“阿媛不可，你要去会稽我可以送你去，若你想去别处，我也可以随你一道。”
周媛只做没听到，她问郗超：“我们现在就走，可以么？”
郗超见她愿意与自己同行，立即应道：“当然。”
“阿媛！”谢玄唤道。
周媛踏上郗超的牛车，她掀开车窗的帷幔，面无表情的问站在外面的谢玄：“你忘了那块白玉吗？”
谢玄面上的血色再次消失，连嘴唇都变得灰白，他深深凝望着周媛，而后痛苦的别过头，低声道：“你，保重。”
说完他便翻身上马，逃也似地离开了。
看他离开，周媛强忍了许久的眼泪一下子涌出，她抱住膝盖，将自己的脸藏膝间。
郗超上了车，见周媛如此痛苦，他叹了口气，轻轻的拍了拍周媛的背，道：“既然这么难过，又何必——”
“我无法对着一个骗了我的人，即使他是谢玄。”周媛抬起头，往车外看了看，谢玄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灰暗的天空下。她抹干眼泪，道：“你能否借我一匹马？”
“怎么？你还是想自己一个人去会稽？”郗超惊讶的问道。
周媛点点头，道：“方才多谢你了。”
郗超认真的看着周媛，道：“我方才的话，全都是真心的。”
“我知道了，多谢。回会稽后，我会登门致谢。”周媛的态度与之前判若两人，看起来似乎急着同郗超拉开距离。
郗超慢悠悠地拿出一样东西，道：“那么这个，你也不想要了吗？”
周媛打眼一看，竟是方才自己为了让谢玄死心，扔掉的荷包。她忙接过来，心疼的贴在心口。
郗超注视着周媛，忽然温声笑道：“你是不是想知道谢阿碣为何会出卖你？”
周媛脸色一变，郗超知道真相，这一点她倒是没有预料到。见郗超一脸自信的样子，周媛收敛了自己的惊讶，平静地说道：“莫非你愿意告诉我？”
郗超的语气还是那么温和，他慢条斯理的说道：“眼下我还不想说，不过，若你肯跟我一起走，或许有一日，我会说。”
周媛审视着郗超，似乎在思忖自己应不应该相信他。
看周媛犹豫，郗超眸光如水，他温声笑道：“放心，我绝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你不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