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遮挡不及
秋日已至，御道两旁茂盛的槐树叶已经开始掉落，秋风一卷，枯黄的落叶便在空中飞舞飘荡。
然而这一切没有带来任何一丝悲凉的情绪。
上个月，桓温带领的北伐大军在蓝田大败秦军，今日是第一批北伐儿郎回到建康的日子。此时御道两旁挤满了百姓，都希望能一睹大胜而归的英雄们的风采。
连那些平日鄙薄将士的清贵们都暂时放下了自己的成见，高高兴兴地等候军队的归来。
金色的阳光照耀着大地，从清晨等到正午还不见军队的影子，却没有一个人发出怨言。许多百姓都自己带了干粮，此时一边吃着干粮，一边和同行的人说笑，都也不嫌无趣。对他们来说，就像过节一般。
众侍卫护在周媛周围，防止她被拥挤的人潮挤到。阿奴紧紧跟在周媛身旁，见她踮起脚尖眺望，阿奴怕周媛累着，她犹豫了一下，劝道：“女郎歇一歇吧，照这情形，还不知要到何时呢。”
周媛弯着身子捶了捶腰，道：“无碍，我不累。”
她原本不想凑这个热闹，但当她听说今日谢玄也会回来时，便毫不犹豫的出现在人群中了。
口中虽然说着不累，但再又坚持了一个时辰之后，周媛有些吃不消了。她回到牛车中，无力地靠着车壁，道：“阿奴，我歇一会儿，等他们来了你再叫我。”
周媛到了车上，很快便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她听到了一阵阵欢呼声。
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阿奴掀开车帘，急促地唤道：“女郎，快看，他们来了。”
周媛扯了扯睡得有些发皱的短襦，从车上下来。将士们还没来到御道这里，放眼望去，隐约能看到远处有旗帜在飘扬。
等在这里的百姓，有那性子急的，已经迫不及待的的往城外跑去。
随着那几杆大旗越来越近，周媛的心情也越发紧张起来。这一刻，她觉得时间过得分外缓慢。
当那数百人的队伍终于出现在御道上的时候，周媛却没有看见谢玄。她挨个看过去，连举旗的将士都不放过，可最终失望的发现，谢玄根本不在其中。
依照规矩，大部分将士都要留在城外，进城的只是那些大将和他们的亲卫。可不论是从这次的战绩还是本人的身份上来看，谢玄都应当位列其中。
周媛坐回车内，一直到将士们都过去了，百姓也跟随他们的身影，潮水般蜂拥而过，她仍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
阿奴疑惑道：“女郎，阿奴明明打听清楚了的，谢家郎君的确在这一批返回的将士中间呀。”
“回去吧，”周媛勉强笑道：“人都走了，咱们也该回府了。”
阿奴想劝周媛再等等，可进城的将士都走光了，再等下去也毫无意义。
车轮滚动，驭者正要调头，车外的阿奴突然激动的喊道：“停下，快停下。”
她扑到车门口，将头探进车里，道：“女郎，来了，谢家郎君来了。”
周媛喜道：“当真？”
阿奴激地连连点头，说道：“阿奴看见他了，女郎快来。”
周媛忙跳下车，她听见那些未及走开的百姓再次欢呼起来，其中有几个少女的尖叫声尤为引人注目。
百姓再次聚拢起来，周媛在人群仰望着谢玄，他仍骑着那匹赤色白额马，身上的盔甲在金色的秋阳下折射出耀目的光芒。白皙的皮肤黑了不少，人看起来比从前成熟了许多。看见这样的谢玄，她仿佛能看见他日后叱咤风云的模样。
她身边有人指着谢玄说：“这便是一箭将那僭秦太子苌射下马的建武将军谢幼度。”
“是他？”一个样貌颇美艳的少女夸张地惊呼道，意在引起谢玄的注意。
谢玄的眼神在人群中搜索着，像在找什么人。周媛猜到他可能是在找自己，不由往人群中退却。
谢玄似乎有感应似的，往这里望了一眼。
那少女激动地扯着身边人的袖子跳了起来，她喊道：“他在看我！”
这时谢玄看见了周媛，冲她粲然一笑。看见他的笑容，百姓中爆发出一阵狂热的欢呼声。从还在稚龄的小女孩到垂垂老矣的老妪，全都将手中的东西向他投掷去。
瓜果蔬菜鲜花顷刻落了一地。
那少女激动地几乎昏过去，她一边将手中的那支散发着沁人香气的栀子花投掷出去，一边对自己身边的人说：“看到没有，他对我笑了，他对我笑了！”
少女的朋友不服的争辩道：“这儿这么多人，凭什么说他是对你笑的，我看他明明是在对我笑呢。”
同样的争论还出现在周媛周围的另外几位少女身上，周媛和阿奴忍俊不禁。这时谢玄突然调转马头，径直朝这边行过来。
周媛忙又向后退了一步，她悄声对阿奴说：“咱们走。”
看到谢玄平安，她心中的大石也算落下了，看谢玄的架势，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她可不想自己再次成为建康城中的话题人物。
众人都在疯狂往前挤，只有周媛一行在向后走。她和众侍卫很快被人群冲散，阿奴也不见了。
周媛只好凭着自己的力气尽力往后挤，结果不仅没能后退，反而被后面的人挤到了前面，差点被挤倒在地。周媛回头看了一眼，见谢玄几乎已经行到自己跟前了，忙又往人群里走。
谢玄倾斜身子，长臂一伸，一把将她拉住。周媛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下一瞬便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马上，被圈在谢玄怀里。
百姓中一片骚动，那几名少女失望的望着同乘坐一骑的两人，满心艳羡。
“为何躲着我？”谢玄的声音伴着清淡的郁金香气在周媛耳边响起。
周媛低着头，将自己的脸藏在谢玄臂膀下。她不安的扭动了一下身子，否认道：“我没有。”
这下完了，这么多人看着，自己再说和谢玄没关系也不会有人相信了。
“别动，”谢玄抱紧周媛，轻声在她耳边说道：“阿媛，别再离开我。”
他在说什么？这个谢玄上了一趟战场，竟变得如此直接。这样的谢玄，她有些应付不来。周媛故作镇定的笑道：“你先放我下去，这么多人看着，这样不太好吧。”
“管他们作甚。”谢玄蛮不在乎地说道，他收紧手臂，仿佛一不小心周媛就会跑掉似的。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周媛像哄孩子一样轻声道，她嗅到谢玄呼吸间带着淡淡酒气，这才明白他这是又饮了酒了。
“阿媛，你知道我在战场上的时候，最害怕的是什么吗？”谢玄的声音竟有些软弱。不待周媛回答，他又自顾自说道：“我不会再放你走的。”
周媛无奈的叹息了一声，这个俊朗疏狂的少年，此刻就像一个孩子一般脆弱，让她不由生出一种想保护的感觉，不忍心离开他。
“你的毒，都好了吗？”周媛轻声问道。
谢玄欣喜地扳过周媛的脸，让她看着自己：“阿媛，你是在担心我？”
“我……”
司马照华听说谢玄在这里，领着一队侍卫赶来。然而当她赶到时，看到的却是这一幕，谢玄怀里抱着一位不知从哪里来的女子，面上带着满足的微笑。司马照华醋意大发，她怒道：“谢玄！”
听到司马照华的声音，周媛忙将头埋得更深了。她倒不是害怕司马照华，而是不想她在这么多人面前认出自己，不想她说出自己的名字。
谢玄明白周媛的意思，他放松对周媛的禁锢，低笑着在周媛耳边说道：“你不是要下去吗？怎么还不走？”
周媛气得咬牙，她握住谢玄的胳膊，心道若不是隔着冷硬的盔甲，她一定狠狠咬他一口。这个谢玄忒可恶了，自己方才怎会觉得他需要人保护，真是见了鬼了。生气归生气，她却没有下去，这时候下去，吃亏的是自己。=
她才刚一接触谢玄的胳膊，便觉他浑身一颤，发出一声闷哼。
周媛一惊，几乎跳起来，她捧住谢玄的胳膊，连声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毒伤还没好？”
谢玄沉默着不出声。
周媛更着急了，她仰脸看着谢玄，催促道：“你倒是说呀，是不是毒伤还没好？”
“哈哈，”谢玄胸膛震动，他愉快的笑道：“阿媛，你果然还是担心我啊。”
周媛恨恨的瞪了他一眼，道：“你少在这里胡说，快点找个没人能看见的地方放我下去。”
司马照华见谢玄和他怀里的那女子相谈甚欢，根本不往自己这里看一眼，怒道：“谢玄！本公主叫你，你没听到吗？”
她轻蔑地睨了眼周媛：“还有那女子，青天白日便赖在一个男人的怀里不肯离开，你是谁家的小姑子，怎么这般不知羞耻？”
周媛气极，转头欲反驳，谢玄按住周媛，温声道：“我来。”
他看周媛时，眼中还是盛满了温柔，然而抬眸望向司马照华时，眼神却已变得甚是凌厉，他冷冰冰地问道：“公主找玄，有事？”
那日周媛替自己找解药，却险些被司马照华杀死的事情，他都听王朗讲了，再见到司马照华，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自己还没找她算账，她倒跑来辱骂阿媛了。
司马照华却不知原来每件事的背后都有另一个故事，她被谢玄的眼神震住，愣了一瞬之后，却变得更加愤怒和委屈。自己堂堂一国公主，到底哪里不好？他谢玄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自己。
谢玄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俯视司马照华，冷冷地说道：“公主若无别的事，请恕谢玄先行告退。”
司马照华怒气冲冲的追上来，她展开双臂拦在谢玄前面，大声喝叱道：“不准走！”她质问道：“你怀里的人是谁？”
她觉得这个女子的身影很眼熟，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自己到底在哪里见过她。
“公主似乎管得太多了。”谢玄失去耐性，看都不愿看司马照华一眼。
“呔那女子，你既然有胆勾引他，怎得没胆露出真容？莫不是长得如此见不得人？”司马照华一面叱骂，一面跳起来拉扯周媛。
谢玄护紧周媛，拉动缰绳道：“请公主不要逼谢玄动手。”
周媛伏在谢玄肩上，只露出两只眼睛，她透过谢玄肩膀看见阿奴与众侍卫正向这里靠近，急忙打手势示意他们散开。若让司马照华看见他们，那自己也就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