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夜访
已经酉时三刻了，谢玄还没来。
周媛房内有一尊莲花型铜制更漏，她烦躁地从房中走到院内，又从院内走回房中，禁不住又去数了一遍更漏。
的确是酉时三刻。
夜幕笼罩万物，府里的下人大多进入了梦乡。有一只蝈蝈在周媛窗下不停鸣叫着，这大概是今岁最后一只了，在寂静的夜色中，它的叫声显得格外响亮。
“阿媛，”周闵推开院门，步履匆忙地从外面进来，他一见周媛便怒道：“你不是说那谢玄今日会来咱们周府吗？这都快戌时了，怎得还不见人来？”
原本很笃定的周媛也没了信心，不过一想到谢玄从未对她食言过，周媛便又坚定了一些。谢玄从前和皇帝很要好，会不会是被他留在宫里用膳了？这么一想，她紧了紧玄色外袍，道：“他既然说了，若无事耽搁，自然会来的。若阿父不放心，大可派人去寻他。”
要是被司马丕留在宫里，那也是无法的事，只能让周怜再熬过这一次了。
周闵对周媛的答案很不满意，他在院中呆立半晌，最后叹了口气，又踱出院门。谢玄去宫里的事周闵也知道，不然他早就派人去请谢玄了，又何必在这里干等。他也是心里焦急，才会跑来问周媛，再晚，就要开始宵禁了。
周闵走后，周媛又回房看了一遍更漏，戌时已过一刻，若到了戌时二刻谢玄还不来，今日怕是不会来了。因他来了这里，便不够时间返回乌衣巷了。从前犯夜算不得甚么事，可他刚从战场上回来，又立了功，若在这种小事上给人捉住把柄，定会遭人弹劾。周媛歪躺在坐榻上翻来覆去，最后直接坐了起来，她气恼的想到，他若不来，派个人来跟自己说一声也是可以的，为何把人晾在这儿干等着他？
她汲着木屐走到里间，气鼓鼓地甩掉木屐往榻上一躺，扯过锦被，喝道：“兰儿，熄灯。”
兰儿轻轻走到周媛榻前，拿起琉璃灯罩，将里间的蜡烛吹灭，轻声道：“女郎睡吧，明日谢家郎君定会来看女郎的。”
周媛眼前蓦地一黑，又很快看见外间的灯火透过屏风的边缘映进来，她盯着那一点点晃动的灯影，赌气道：“去把外间的蜡烛也熄了，今日不来，明日也别来，最好一世都别让我见到他。”
兰儿无奈的摇摇头，顺从的去了外间，她没有发现，就在她出去的时候，有一条影子从屏风处转入里间。
周媛闭目躺着，因她正在生气，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便又睁开眼睛。
这时她突然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暗中注视自己，她很快适应了黑暗，看见在黑暗中，有一双熠熠发光的眸子就在自己上方，俯视着自己。
周媛眨了眨眼睛，那双眸子也跟着眨了眨。周媛愣怔了一瞬，才突然反应过来，她张口便要叫。那眸子的主人忙捂住她的嘴巴，轻声道：“阿媛，是我。”
听见这声音的同时，周媛嗅到一股淡淡的郁金香气，谢玄！一认出来人是谁，她张口便咬住了他的手。
谢玄一动不动，任她咬着自己，眼中甚至还含着笑意。
一丝血腥气窜入鼻息，周媛只当不知，直到咬得嘴巴都酸了，她才放开。
谢玄轻笑道：“气消了？”
“想得美！”周媛揉着腮帮子，气呼呼地说道，她只顾着生气，倒忘了此时自己正和一个男子同处一室。
谢玄伸出手让周媛看上面的齿印，有些委屈地说：“阿媛你太狠心了。”
借着淡淡的月光，周媛看到谢玄此时已经换上了他常穿的那种白袍。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会那么生气，竟咬得这么深。看到他来，似乎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委屈感在胸中徘徊，不发泄出来便闷得难受。最里面，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欢喜。
她刻意忽略那些复杂的情绪，凶巴巴地质问：“你来作甚么！”
谢玄躺在周媛身边，一手撑头，侧身望着她：“圣上留我在宫中用饭，我推辞不下，所以才来晚了。”
“你不用跟我解释。”周媛扭过头不看他。
谢玄把周媛的头扳过来，在她额头轻轻印下一吻，含笑哄道：“阿媛乖，别生气了。”
那温热柔软中又带着一丝**的触感自额头传来，周媛的脑子一下子炸开了，她震惊地忘了言语。
若说白日的事她还可以用谢玄饮了酒来解释，但眼下她却无法再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了，因为谢玄身上，根本一丝酒气也无。
待她终于醒转过来，却看见谢玄面上带着得逞的笑意，喜滋滋地望着她。
周媛低吼道：“你疯了！”
“我好得很，”谢玄说完又加了一句：“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他伸手捞过周媛，轻轻抱住她，满足地喟叹了一声，道：“阿媛，我想这样抱着你已经很久了。”
周媛使劲儿推他，但她一个弱女子的力道如何比得上谢玄这样的高手，是以推了半天也没有推动，反而使谢玄越抱越紧了。
她威胁道：“快放开，不然我就叫阿奴进来了！”
谢玄轻笑道：“叫吧。”
“你还没说，你这么晚不回府，跑我这里来做什么？”周媛见自己威胁不了他，只好转变策略。
谢玄抱着周媛，轻抚着她的秀发，道：“我既答应了你，又怎可不来。”
“咳，咳，我快让你勒死了，”谢玄搂得很紧，以至于周媛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不顺畅了。
谢玄这才将手臂松了一些。
周媛揉了揉心口，又问道：“那你怎么不从大门进来？逾墙而入，不是君子所为。”
其实她很好奇谢玄是如何绕过府里巡夜的侍卫的，周府在院墙附近布置了许多守卫，谢玄毕竟只有一个人，武功再高，怎么可能绕过那么多侍卫的视线不被发现？
听见周媛的问话，谢玄竟然叹了口气。他往后撤了一些，望着周媛的眼睛，轻声道：“我怕这么晚造访，会令你阿父对我生出不好的印象。”
周媛趁机推开谢玄，靠着塌上的围屏坐定。待听清谢玄的话，她噗地一声笑出声来。要说她认识的人里最不在意世人眼光的，谢玄当排在第一位，然而他却对自己说，他怕周闵会对他印象不好。
但当她看到谢玄眼中的认真时，便再也笑不出来了。她轻咳了一声，问起自己最关心的那个问题：“你身上的毒，真的解了吗？”
“还是阿媛对我好，这般惦记着我。”谢玄朗然一笑，又要来抱周媛。
周媛忙推开他，谢玄嘶了一声，眉头紧紧皱起。
“不是说没事了吗？”周媛以为自己碰到了他的伤口，不敢再动。
谢玄搂住周媛，压低声音，得意的笑道：“阿媛，我还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好骗。”
周媛用力挣扎，谢玄很快松开了她。她没想到这次这么轻易便挣开了，愣了一下，忙跳下床榻。连木屐都没穿，便赤脚站在地上，气呼呼地瞪着谢玄。
听到里间的动静，在外间给周媛守夜的阿奴睡意甚浓地打了个哈欠，试探的唤道：“女郎？”
“嗯，”周媛怕阿奴过来，忙答道，“我没事。”
她侧耳听了一会儿，没听见动静，才放下心来。
见周媛如同做贼一样心虚的样子，谢玄闷声笑了起来。他跳下床榻，站在周媛对面，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明日再来看你。”
“好，我送你出去。”见他要走，周媛松了口气，又道：“我跟阿父说好了，明日要请医师再给你诊断。”
谢玄皱眉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他对周媛点点头，向外走去。
听见脚步声，阿奴迷迷糊糊地问道：“女郎要喝水么？”
周媛挡在谢玄旁边，边向外走边说道：“不喝，我到院中坐坐，你接着睡吧。”
吱呀的开门声划破寂静的长夜，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耳。周媛蹑手蹑脚地回头看了眼阿奴，见她翻了个身，心跳都加快了。直到确认阿奴还在睡梦中，她长吁了口气，拍着心口，轻声对谢玄说：“快走。”
谢玄低声嘱咐道：“你回去吧，夜露风凉，当心染上风寒。”
周媛和他道别，往房内走去，才一转身，直觉哪里不对劲，又转头去看谢玄，这才发现他走起路来有些摇晃。周媛记得很清楚，上次自己去乌衣巷找他的时候，他醉到下一瞬不记得上一瞬的事情，走起路来都还是稳如泰山。怎么这次根本没饮酒，却晃得这么厉害？
她低声唤道：“阿碣？”
谢玄走得很慢，却一直往前走，没有理她。他的身影转过院中的山石，消失在周媛的视线里
周媛越发觉得不对劲了，她拢着衣襟，一路跑到谢玄身边，气喘吁吁地问道：“你怎么了？”
谢玄侧头看了她一眼，目中满是歉意，他轻声道：“阿媛，对不起，要让你担心了。”
他的脸一半被投影遮掩，一半被水银般的月光照耀着，眸子明亮，闪动着熠熠的光华。
“你在说什么？”周媛疑惑地拉着他的衣袖，哪知她只是轻轻一碰，谢玄便砰然倒地。
周媛大惊失色，摇着谢玄的身子连连唤他，可谢玄没有一点反应，如同死去一般。周媛再也顾不上别的，她大喊道：“阿奴，阿奴！快出来！”
阿奴惊醒，一手拎着外衣，一手挽着头发跑了出来。她一边将外衣穿上，一边飞快的绕过假山，向周媛这里奔跑。
在院外巡视的张永也听到了周媛的呼声，他拍着门喊道：“女郎，出了什么事？”
当阿奴跑到周媛身边，看到躺在地上的谢玄时，震惊地问道：“这不是谢家郎君吗？他怎么在这里？”
“快，快去请医师，把那个周怜也给我带过来！”周媛一连串吩咐道。
说到周怜两个字，她的语气不自觉地发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