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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囚禁了他。”一切又回到了最初所言,不夺以一种不知悲喜的口吻讲述道,“但他不肯告诉我,《造化功》究竟在哪里。早知道当时就不该怕打草惊蛇而无视你的存在,该一并抓来要挟!”

这后半句话是对着姹女说的,她产子之后稍有恢复,便带着孩子出走寻访昆拓下落,一方面是担心其安危,一方面也患得患失,怕他弃她们母子于不顾,没想到竟阴差阳错躲过了一劫。

“他孑然一身,不肯屈服,我无计可施,只能软磨硬泡。”不夺的目光渐渐空洞,“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松口,说还想再回到与无恙子论法的地方看一眼,了此心愿后,便将《造化功》交付于我。”

……

那时的不夺当真信了此话,等易识破他身份的人日渐被灭口,他不再需要刻意模仿伪装,便自然而然以自己的内心度人——昆拓与无恙子论法而大获全胜,那该是他一生巅峰所在,人在失意时总会疯狂回忆自己的得意,人之常情。

于是,他欣然应允,陪同前去。

但昆拓并非前往孔雀潭,而是趁机将他引上后山,当不夺看见子兰歇所立碑刻,他沉默了。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决计不信,第二个念头是恨,滔天的恨,恨王兄带他来此,恨他残忍告知真相,更恨这一切因果轮回,最后报应在自己身上。

……

白星回一语道破:“你杀了他?”

“不,”不夺脸上的表情猝然扭曲,极度夸张,“是世间的恶杀了他,佛子该修行于圣地,何苦流连肮脏的人间?”

孟不秋惨然明白,结合他们在潭水下的所见与无恙子的所言,昆拓最后约莫是落水而死,说他死于不夺之手也对,死于信仰崩塌也对。昆拓自以为子兰歇的族灭能让不夺唤起最后的愧疚与悔恨,哪曾想他只是怨恨事实,怨恨因果的缔造者——如果没有出生时的谶言,如果不曾被那样对待,他又怎会下那道命令?

最后,他真成了天煞孤星。

白星回小声问:“那之后呢?”这次,少年并非因为好奇,只是在这情景之中,下意识将自己代入。

“之后?”

说话的是姹女,在众目睽睽的对质之中,她蓦然抢过话头接口。

不夺登基,迎娶王后兰含,典礼盛大,不仅大赦天下,甚而与民同庆,姹女在观礼的人群中,一眼认出了城楼上的人——禅师还俗,成了国王,她以为是昆拓负她,便在几番踩点后,抱着孩子,入夜独自闯宫。

姹女开口:“难怪那个时候,你是那样的反应。”

不夺“认识”她,南国第一美人,天下谁人不识,何况还是他花重金,请她去坏昆拓的修行。但要说相识,他们只隔着帘幕,远远说过一两句话。

姹女带着信物,口口声声说要找昆拓,他怕被揭穿,更怕被认出是幕后金主,不敢多说,但姹女难缠,并不能草草打发,赶在她起疑前,不夺只能痛下狠心动手,可万万没想到,兰含却在这时候闯了进来。

东南水患不绝,兰含冒雨前来献计,寝殿内外的宫人都被遣散,无人通传,这才阴差阳错撞见这一幕。

“啊——”

兰含受惊,喊了一声,不夺的偷袭打偏,虽未致命,却毁掉姹女半张脸。

姹女非是惜容之人,但动手的是昆拓,教她无可原谅。

咒骂声中,不夺安抚兰含的同时,趁机利用她,借口自己心爱之人是兰含,对于姹女,不过是对她曾经差点坏自己多年苦修的报复。

只是报复?

襁褓里嗷嗷待哺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姹女只觉得怒意冲冠,气得连娃娃也不要,扔在小桌上,夺门而出。兰含探出手,似想挽留,但看身侧扶住自己,面带痛快得意的人,不免心惊胆寒——

新婚不久后,一日半夜,她转醒时见身侧无人,便下榻去寻,偶然撞见新王正披着单衣临窗作画,那副专注痴迷的模样,教体贴贤惠的她并未上前惊扰,而是待他慢慢落笔,又仔细收卷在筒中。

那是一副壁挂画,画上的女子一手拖花锄,一手莳紫花,容姿超然。

兰含知道“昆拓”心里有人,也觉得他如此对付与他生养子嗣的女人,实在残忍又私德有亏,但她没法多嘴,自己不也如此,为了家族权力的巩固,只是政治上的联姻。

虽然没有去追出跑的女人,但兰含将孩子抱了起来,这毕竟是一条生命。

不夺很清楚,那可不是他的骨肉,而是王兄的儿子,他眼里满是厌弃,粗暴地去抢孩子,然而,这平日温顺柔淑的女人却暗地里不肯放手,竟异常固执,甚至与他抢掉半块襁褓。

孩子没哭,但兰含却心寒,这还是曾经那个为百姓称颂的仁慈的昆拓王子吗?简直不把人当人,何况还是自己的亲骨肉,即便与他娘亲有嫌隙,但孩子是无辜的,对这么小的娃娃下重手,若是方才摔了撞了,可能受得住?

对血脉尚且如此,那如自己这般,被迫迎娶的女人呢?

兰含深知个中艰难,但不敢表露在脸,只能深藏在心,端着一副贤淑仁善的嘴脸,回头蓦然一笑:“那年春分,臣妾乘车路过王都的长街,第一次见到王上,王上正在街边与信众宣讲佛法,愿人人修十善业道,不杀生而慈心于仁,如是美好。王上,你看,这孩子多像你,惠目如炬,必是聪颖无双,他还没有名字吧,不如臣妾给他起一个……”

她其实还想趁机托请,膝下无子,求以过继,但却于心觉得亏欠,难以开口。

作为大家族中的贵女,她心性再洁,也难免落地到世俗的秽土里,私心无可避免,不论是姹女还是子兰歇,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而自己除了家世品德,再无他优,一副皮囊算不得奇丑,但也非是“昆拓”喜欢的类型,除了“公事公办”,“昆拓”几乎很少碰她。作为王后,她有开枝散叶的重任,但她并不觉得自己能换得帝王心。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若是从前仁善的王子猝然变得嗜杀,必然会引起怀疑,尤其是兰含的长兄,与昆拓自幼相识,他只能默许王后带走孩子,而自己则紧紧攥着那半块撕裂的破襁褓,怨愤地望着撑伞走入夜色的单薄背影。

走出寝殿的兰含松了口气,却不知道这一念之仁,即将引来杀身之祸。

不夺并不觉得她是好心,是坊间传说的菩萨转世,他看到的是权力的膨胀,是婆达伽昙手握重兵,边关捷报不断,是举国呼声,封侯拜相,功高盖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要知道,大将军不是忠于他,而是忠于他的王兄!

当初放归边塞时,他大大松了口气,不用再担惊受怕假身份被瞧出来,但现在,不夺更怕婆达伽昙威胁动摇自己的地位,何况还有个兰含,这个女人慈悲而睿智,有母仪天下之胸怀,慧能持家,贤能辅政,是个几乎挑不出错的好王后,比起庸俗的女人,更加令人畏惧。

不夺暗下杀心——

必须得找个时机,干掉王后,并且要让她死得有价值。

可就在这时,兰含忽然发现自己身怀有孕。

虎毒尚不食子,昆拓再厌弃自己,也不会因此残害儿子,离去的姹女并未多想,甚至觉得阿那奚养在王宫,比跟自己颠沛流离要好得多。而后,她灰心丧气离开了盘越国,不知不觉走到孔雀潭,去遍自己曾与昆拓拥有过记忆的地方,想设法忘记他。

然而几个月之后,她依然没能释怀,她这样的人将感情看得极重,视同生死。

有一天,姹女在东枝听得王后有喜的消息,想起自己的儿子,本能地开始后悔和担心,担心王后因为子嗣承袭之争,残害阿那奚。恰逢那时,她正向一位老僧皈依,心里不安,当即起身直奔王都。

路上,姹女不断说服自己,不是自己原谅,而是这个人曾渡我之劫,现在换自己渡他。

千算万算,不夺没有算到因果轮回,这次他下毒暗害兰含,想来个一尸两命时,却被姹女撞破,姹女没有莽撞行事,悄悄将药打翻,救了兰含一命。兰含明悟,此后一段时间始终保持警惕,不管饭菜茶水,自己私下会再验一次毒。

因为加强戒备的缘故,姹女几次没能避开耳目,顺利盗出孩子,却意外发现喂给阿那奚的奶水米汤,兰含都会亲自试吃。

怎会有如此伟大无私的女人?

这一举动打破了姹女的认知,在她的设想里,一国之后,天之娇女,即便不会残忍冷酷地杀孩子,也不该如此默默奉献,何况她现今还怀有骨肉!如果是自己,大抵是做不到视如己出这般。

她把希望寄托在“昆拓”身上,昆拓却教她彻底失望,她从没高看兰含一眼,兰含却给她带来光明的憧憬与温暖。

……

兰含摇着小床,头也没抬,道:“出来吧。”她早已发现了那位不速之客。

“这个男人,不值得你爱,不要再被他巧言令色欺骗,”姹女走了出来,冷冷地说,“我带你脱离苦海。”

这世上无人渡人,人人都活在无间地狱。

姹女向兰含伸出手,兰含没有握住,却只是将孩子小心抱起,递到她手上,眯眼微笑。阳光穿过窗格,扑落在她的肩头,宛如圣光:“但我是王后,生于王城,必死于王城,无处可去。在我活着的时候,我就必须要尽王后应尽之责!”话语温柔而有力量,字句之间,也见骄傲,与生俱来的骄傲。

被她笑容感染,姹女没有再劝。

其实兰含并非没有警惕,而是预见未来的同时已做好慷慨赴死的打算,她有她的不得不为,更背负着家族的荣光,可以在深宫孤独地死去,却不能像姹女随心所欲。但兰含也清楚此中危险,所以她必须把孩子交还姹女:“没有父母不爱孩子,你要学会做个好母亲,要学着保护他,庇佑他,你不能生了他不养他,因为任性随时抛弃他。

兰含摸了摸姹女的脸,认真说:“你要学会爱。”

那一瞬间,仿佛被母性的力量包裹,那种爱猛烈、炽热、温暖而极具力量,姹女想不通,明明兰含只是个与自己年岁不相上下,甚至略少于自己的女人,明明她纤瘦脆弱,一阵风也刮得倒似的,可是看着她就如看见希望。

真叫人羡慕,从小在爱里成长的孩子,才会有如此的通达吧。

记忆刹那复苏,恍惚间回到那一日的夜月长街,回到纠葛的开始——

“我想有个人爱我。”

“你能做得到吗?”

姹女内心忽觉鼓舞,平白生出一股冲动,她呆呆地看了看睁大眼睛冲她哈哈傻笑的孩子,慢慢将手臂回拢,将阿那奚圈在怀中。

兰含不动声色退到安全距离以外,手握汤匙在碗中搅弄,沉吟思忖片刻后,方才开口:“我会想办法安排人护送你们母子离开,找个安宁的地方生活。”这事定是瞒不住的,自从姹女上次闯宫,不夺搜捕未果,说不准暗中布防,所以他很快就会将“王后未中毒暴毙”与“有贼偷入王宫”两件事联系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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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罗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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