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诺帝梭的腰带/无法停留的爱

第21章 诺帝梭的腰带/无法停留的爱

展品编号:A4712,展品名:《小加福林在鸦卫城》,展品级别:B。此油画完成于查美伦王朝时期末,作画者为神化派画家扎拉戈加。画面中,手执短剑、头部上扬、双眼微闭的女性为兰德叶尔神话中的女神安奈瑟,其脚下灰白发男子为小加福林·挪尔威,广场内列阵士兵共六十四名。该画现收藏于布鲁斯维大艺术馆。——某展会简介

木质地板铺就的精致客厅里,砖石壁炉里的火焰像一位正在摆动手臂的红衣舞女,烟囱管道发出砰砰的响声。正中央的白色大理石长桌颇有圣主风格,四个桌脚都是圆球形状,方形立柱上雕了很多网格雕文,除了美观,它的另外一个作用大概就是积灰了。

贝伦的注意力都在那条新颖的桌布上,这件暗红色的羊毛织物不知能否提起人们的食欲,银制浅盘摆在上面略显黯淡。两圈金色方框和桌子边缘之间纹有宽阔的茛苕,烛台和餐具通常被放在框内。长桌四周只有四把椅子,全是带坐垫的铁椅,椅脚细得像蝴蝶的口器。

整个客厅并不是正方形的,壁炉侧边还有一个突出的空间,连接着上行的楼梯和内嵌在墙壁里的书架,很适合用来开一场私人的茶话会。这里摆着一个没有开口的巨大布袋——或者说是枕头——它大得离谱,从没有人见过这种东西,里面塞满了某种柔软的材料,外表看起来很蓬松。由于它前面有一张矮桌,贝伦猜它是用来坐的。

在亲自试验自己的想法前,他突然看到楼梯口的小间里刺来一道犀利的目光,一个穿着侍者服饰的男人笔直地杵在那里,手里拖着一个花瓶来回擦拭。他看上去年纪一大把,但面容格外精神,花白的头发都往后梳去,贝伦觉得后脑下应该留了小辫子。

“这是坐垫,先生。”那人突然笑着开口,吓了贝伦一跳,“您可以躺在上面,没有关系。”

贝伦看了他一眼,战战兢兢地绕过矮桌,在所谓坐垫的物体上缓慢地做了一个深蹲,直到大腚沾到柔软的布料上,才放心地把整个后背向后仰去,一下陷进柔软的垫子里,差点再也站不起来。他伸出双手胡乱抓了几下,从垫子上滚下来撞到桌角,捂着被撞疼的地方一动不动。

门厅处传来开门的声音,一串细碎的脚步声靠近餐桌,接着往四处散开。年迈的管家把花瓶放回柜子上,走到壁炉前面向外行礼。“欢迎回来,小姐。”

矮小的身影从墙后出现,努力抬头看着管家。她身穿一件白色的绒裙,头顶盖住耳朵的方皮帽,脖子两边围着暖和鹿皮披肩,当女侍来为她取下时,贝伦看见那下面竟然露着光洁的双肩。

“我们的客人去哪儿了——哦!”葛兰雪看到了趴在垫子上的贝伦,报以灿烂的微笑,“您喜欢这个坐垫吗,是狮卫的巴斯克先生送给我的,他说这产自外域。”

贝伦一听到是巴斯克送的,就立刻打消把它拆开的念头,爬起来离远一些。葛兰雪对他各类怪异动作并未感到任何惊讶,并请他来客厅享用餐食。

和刚才看到的桌面不同,烛台上的蜡烛已经被点亮,浅盘右前方摆好了酒杯,并盛有切好的松软面包,在客人落座后,女侍为它浇上拌了蜂蜜的黄油。

贝伦咽了口口水,他在商会时见过这种金灿灿的液体,巴斯克警告他,想吃奥术钻石也无妨,但绝不能偷吃蜂蜜。按礼仪现在已经可以开始动手了,他毫无顾忌地用手拿起来吃,奇迹一般的甜味令他紧缩起舌头,他从没尝过这么甜的东西,腮帮子都兜不住他流下来的口水。

“您看起来也不是鸦卫人。”葛兰雪眨了眨鼠色的眸子。“不知您是否吃得惯这种热奶油,说实话,我一直以为它是一块一块的。”

她面前的面包片已经被切成块,可以毫不费力地送进比草莓还要小的嘴里,同时减少黄油的摄入量。少许黄油沾在了指尖上,她没打算失礼地伸舌头舔掉,而是放在一旁的水碗里搓了搓,最后拿起手帕擦干。

面包过后,女侍又端上鹅肉、雀鸟肉、鸽肉等等,酒和水果也一样没少。这是贝伦在鸦卫吃过最好的一餐,因为英菲宁的确奉他为上宾,但伊薇没有。想到这里,他不禁鼻头发酸。

“我听说英菲宁王妃最近须受禁闭。”

餐后,葛兰雪自己坐进坐垫里,好似一个精致的玩偶。贝伦也被邀请去坐,但他摇头拒绝了,居高临下坐在壁炉边。“由于这次意外,议会的进程受到阻碍,无法得到北方的消息,所以各位中保的帮助现在尤为重要。”

大概是觉得这样对话有点吃力,她让管家再垫一层坐垫,这样就可以和贝伦平视了。

“在王妃重获自由之前,由我负责鸦卫事务,并汇报给议会成员。也就是说,”她顿了顿,“从今开始,您要听我的指示行动。”

贝伦显得很疑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葛兰雪遗憾地耸耸肩,示意送客:“看来您不想配合。我很欣赏您的忠诚,但我也有必须要做的事,没时间耽误。希望卢特堡家的招待令您感到愉悦。”

从葛兰雪宅邸离开后,无力感又悄悄爬上了贝伦的身体。他身无分文,只好往主堡走。街上的行人和酒保都害怕他那一身将领打扮,离得他远远的。士兵没有盘查他就让他上山,空闲的狼车来不及被拉来,他就自己跑上去了。

在鸦卫,全身覆盖重型盔甲的士兵比出太阳的日子还要少,但山顶宫门口就站了至少四个。他们一下就注意到了步履蹒跚的贝伦,警惕地将他围住。“停下,你不能靠近这里。”

贝伦很累,他在鸦卫的唯一去处只有主堡,便赖着不走。士兵拄着长柄斧,再三警告他离开这里,否则就要动用武力。一名侍者正巧从这里经过,他认得贝伦,但只是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径直走去旁边的暗门了。

“滚开!”

士兵大吼一声,一脚蹬在贝伦身上,后者滚下斜坡,凶狠地抬起头,绕着长柄斧头走了半圈,最后只能仓惶逃下山去,等再跨过主堡大门时,城里已经漆黑一片,风雪胡乱吹动,只是站立片刻,肩膀上就开始积雪。贝伦裹紧披风在巷子里游走,他身上没有钱物,酒馆门前人影绰绰,暖色的烛光似乎离他很远很远。

积雪在这深春漫过贝伦的脚踝,一双山羊皮靴子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它没有陷入雪中,让他误以为是传说中会飞的精灵。那精灵长着长长的金发,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指向贝伦,后者立刻感到身体变轻,飘在半空中上下颠簸。周围的颜色慢慢变成红色,身体也不冷了,贝伦彻底放松下来,疲惫感侵占了全身,现在他不想再管什么鸦卫、英菲宁,一闭上眼睛,精神就像消失了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只是睡着了。”

老管家把手指从贝伦的鼻子下面移开,和早些时候一样,葛兰雪仍旧坐在坐垫上望着壁炉旁边的贝伦,大眼眸眨也不眨。“他醒来后就会听话些了,明天有很多事要做。”

贝伦身上带着许多瓶瓶罐罐,迷迭香、薄荷和几个黑色瓶子总会出现在他的腰带上,但真正用到的机会没有几次。黑瓶子装的东西看上去就让人觉得格外危险,它们有的是液体,有的则是粉末。

“看来没有什么好东西——啊哈!”

老管家在贝伦的怀里摸到了一块硬物,刚取出来就发出微弱的流光,令葛兰雪也不禁侧目。这是大学士送给贝伦的奥术钻石,和那本羊皮纸簿子一样,此前一直保管在英菲宁那里。

奥术钻石被精心打磨成细长的折角形状,底部留有穿孔,看上去像是安装在某处的零件。老管家把玩了半天都没有看出这有什么价值,最后遗憾地放回原处:“原来他是一位炼金术师,懂得宝石工艺。不过,钻石被修成这副模样,恐怕已经不值钱了。”

贝伦挠了挠胳膊,翻身打起呼噜。葛兰雪已经对他失去兴趣,起身走向楼梯。

第二天清早,贝伦被细碎的脚步声惊醒,他身边有好几个女侍正来回忙碌,葛兰雪坐在长桌前享用烩汤,双脚因无法触及地面而晃来晃去。

“早上好,中保先生。”卢特堡女爵献上甜美的问候,“我待会要出门,您要和我一起去吗?”

这话听上去很不见外,贝伦不太适应,拘谨地将自己的东西收回,还特地从下往上摸进怀里,确定奥术钻石没有遗失。葛兰雪不再重复自己的问题,专心用完餐食,在管家的搀扶下离开座位。今天她穿的是袖口有羊毛的褐色上衣,帽子款式和前些日子一样,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像一头小熊。

老管家把小姐送到门口,忽然面露难色:“真是抱歉,今天我腰痛犯了,您只能一个人去。”

年轻的女爵捏着袖子,在积雪上用脚尖转出一个小坑。“王妃一人在外都不能保证安全,唉……我想我还是改天出行吧。”

说话声不大不小,正好被跟出来的贝伦听见。他看了一眼暖洋洋的壁炉,接着毅然站在葛兰雪身边。

后者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您要和我一道吗?我太高兴了。”说着她心安理得地牵起贝伦的手,又转头和老管家说了一句悄悄话。“看吧,我就说他听得懂。”

女爵出行未用马车,她的目的地只是鸦卫城内的一家铁匠铺。这些把熔炉同时当作暖炉的屋子通常敞开门面,把周围搞得蒸汽腾腾,刚一走进去,就能听见清脆的打铁声,但葛兰雪似乎有些害怕,微缩了一下脖子。

“欢迎光临‘大剑鞘’,我的小姐!”一个上身赤露的大汉说着又砸了一下铁砧上烧红的铁块。“您想要什么?武器还是零件儿?农具没有!”

葛兰雪瞥了一眼架子上规格一致的长剑:“您好像很忙,已经有人在你这下了订单吗?”

“是的!”铁匠说的每一个字都用足了力气。“商会让所有铁匠都造武器,他们会为此付钱。只要打完这一批,下个月都能交上税!”

“这么说,下个月您就不打算作工了?”

“当然,税交完了干嘛打铁?”他嘿嘿笑道,“去喝酒,买女人,犯不着留着钱不用。”

“您多出一个月的时间,应该可以赚更多。”

“能在这里和我谈这些,相信您也不会要我的命。”铁匠把铁块塞进熔炉,“士兵早上来抢,小贼夜晚来偷,而我们,要那么多硬币干什么呢。”

葛兰雪哑口无言,带着贝伦恹恹地离开铁匠铺。很快两人又找到一家,这是个做鞋的,只有一间房间,开在臭味扑鼻的深巷里。

鞋匠是个脸上布满皱纹的男人,葛兰雪来时他正在给鞋底穿线。他看到客人时只是抬起眼皮,针头从鞋底穿上来。“肯定不是来买鞋的。”他这么嗫嚅着。

“您好,”葛兰雪换了种说法,“我来是为了聘一位鞋匠,我想您正合适。”

“得了吧,外乡人。”男人嘲讽般地叹气,“商会和领主那里有很多鞋匠,你去找他们吧。”

葛兰雪望了一眼天空。“我想找的是愿意和我去我那里的人。在我的领内,你可以不用交税金,不但如此,每天作工足够十个小时的话,我会给你工钱。”

听到“工钱”这个词,鞋匠稍微抬起头,舔了舔黄黄的牙齿。“每天十小时,不停地做鞋子吗?”

“是这样,但你只需要做规定数量的鞋子,其余时间即使休息也能得到应得的——”

“恕我拒绝,小姐。”男人不再对葛兰雪感兴趣,“我是市民,有资格当选代表;但你买了我的时间,我还算市民吗?还是奴隶?别来这一套。”

他的制鞋手艺不够精湛,没钱买原料做厚皮的,还把鞋边弄得皱巴巴的。女爵在心里随便找了一个借口说服自己,捂着鼻子快步离开。

“我刚才所做的,以后就是你的使命。”葛兰雪边走边说,“议会时常会有新的决定,你要和代表沟通、和商会沟通,有时需要像这样直接找特定的人。”

她说了一堆很复杂的句式,贝伦学着她的口气说话,然后嘿嘿嘲笑。葛兰雪说他“只会听想听的话”,不知不觉已经离开巷子走上街道。

鸦卫的艺术广场上现在站满了手持长矛的鸦卫士兵,光葛兰雪从一侧街道看到的两三排长条阵列,身上的皮甲纹饰是被站在大门上的乌鸦。

手持芹菜柄的阿诗弥尔女神雕像下站着一位灰白头发的少年,他个子比贝伦初见时高了一些,现在正抓住腰间的剑柄正视前方,和来回走动的将领说话非常自如。

主堡大门内匆匆赶来几名大臣,他们等几位公爵到场再一起去找小加福林,虽然爵位相同,按年龄来算,挪尔威公爵要叫他们叔叔。

大臣脸色苍白,扫视了一圈士兵阵列。“公爵大人,来鸦卫城还要带这么多武卒吗?”

“这些都是我出行的标配,边境敌人众多。”小加福林操着沙哑的嗓音回答。“我要见殿下和英菲宁王妃。”

老公爵接过话:“殿下你随时都可以见,但王妃现在正关禁闭,无法接见任何人。”

“好啊,没问题。”小加福林瞥了一眼随行将领,后者高声呐喊:“所有人,进驻主堡!”

一接到命令,挪尔威的士兵立刻抬起长矛踏步前进,直直逼近诸位大臣和公爵。亲王的亲信们快速后退两步,把手搭在剑柄上,但士兵与他们擦肩而过,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小加福林冷笑一声,在自己翻身上马,一甩缰绳离开了。

主堡中的守军在将领召集他们的时候不是在瞌睡就是在打牌,根本没有想到挪尔威公爵会在王妃禁闭次日就率兵抵达卫城。戍卫将领被五花大绑交在总管手上,想不通为什么会受到这等待遇。

“坚持,坚持住……”

所有挪尔威士兵挤在大门内外,公爵本人被要求独自进入主堡。小加福林在跨上第一级台阶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他还没有想好见到亲王殿下后该怎么开口。但是他必须做出凶狠地表情,让所有人知道挪尔威现在很生气,临行前,他的母亲还夸他“已经是个真正的君主了”。

他步行走入二楼的大殿,克洛维正在那里等他。亲王殿下这次佩戴佩剑出现,在宝座前板着不再年轻的脸凝视来者,半天没有说话。小加福林紧咬牙关,同样也不作任何反应,直到身边的爵爷提醒他行礼,他才醒悟过来。“殿下。”

“加福林卿,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令我意外。”克洛维如是说,语气中却没有一点惊讶的感觉。“我本计划边境巡视时去你那里。”

“殿下,我来此是为了王妃。”小加福林向前一步,“我听闻她被您关了禁闭,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请您撤销这一命令。”

“你的消息可真灵通,我的公爵大人。”克洛维不再站着,走回宝座坐下。“就算是北风,把这事吹到边境也要一天一夜吧。”

小加福林开始冒出冷汗,在他的幻想里,和亲王的对话到他提出要求的那一刻就应该结束了。年轻的公爵支支吾吾了半天,所有比他年长的人都默不作声,用冰冷的眼睛凝视他的丑态。“我、我只是觉得王妃是好人,不应该受惩罚。”

克洛维叹了口气,疲惫地抹了一把脸。“很多事并非你看到的那样,孩子。王妃她平时行为不端,我不得不时刻关注她。鸦卫内外都在说她的闲话,但我能做什么?我只能对所有人说她什么事都没有,能为她担心的只有我一个人。”

一旁的总管暗示克洛维注意措辞,小加福林还没有到了解这种事的时候。年轻的挪尔威公爵眼中含泪,他只是感到自己很无能。“我以为王妃是受害者。”

“是,她是,所以我在保护她。”克洛维招招手,让小加福林来自己身边。小加福林的手刚刚开始长老茧,周边还有柔软的地方,随便一捏就会变成红色。“你要好好保护手上的皮肤——我允许你随时探望王妃,这是我给你的特权。鸦卫堡很安全,以后来的时候,不需要那么多护卫,知道了吗。”

小加福林犹豫半晌,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克洛维松了口气,挥手让人带他去山顶见一见英菲宁。在此之前,年轻的挪尔威公爵亲自出门遣退了自己的护卫,只带走两名将军一起上山。

克洛维目送小加福林离开,身边的总管示意他看殿中的战争女神像。亲王摇摇头:“挪尔威在鸦卫全境都有威望,这事就放在心里吧,何况他已经来鸦卫城了。”

总管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这就去准备空房间。”

狼车一路颠簸,在半山腰停下、换车,都是让小加福林感到新奇的事。他摸了摸送他半程的狼犬,后者甩着舌头把脑袋凑过去,湿湿的鼻头喷出热气。一名肤色白皙的少年为他递上手巾,小加福林愣了一下:“您是哪位爵爷的公子?”

“我不是什么公子,公爵大人。”少年低垂长长的睫毛,声音细嫩得像个女孩。“我是英菲宁王妃的侍者。”

“王妃的侍者?”年轻的挪尔威仍不相信,从狼车上站起来,捏住侍者尖尖的下巴。“她身边的人……都像你这副样貌吗?”

侍者疑惑地抬起眉头,但不敢抗拒。“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但我想,我是夫人身边最丑的一个。”

小加福林翻了个白眼,坐回座位催促狼车前进。山顶宫门从前几天开始就一直没有打开过,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见到公爵也毫不动摇,他们还没有收到亲王的命令。“停车!所有人不得入内。”

随行将领指着小加福林:“挪尔威公爵已经得到殿下允许,请打开大门!”

两人僵持许久,小加福林也没有任何反应,抱着手肘静静等待,直到总管驾车从山下赶上来为他们解释。宫门缓缓打开一条小缝,足够几人一个个入内。

这大概是小加福林第一次进领主宫殿,以前若是来过也不记得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希望能从中嗅到王妃的味道,但只能感到高山上的雪渣子味。醒目的红色宫门立刻吸引住他的注意,他不假思索地走过去,要求侍者为他开门。

小加福林先把脑袋探进去,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榻上中央的英菲宁,透明的薄纱笼罩住她的全身。年轻的公爵快步走过去,一头扑进榻里,英菲宁也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谁?”

“是我,加福林。”小加福林闻到了久违的玫瑰香气,贪婪地把头埋进英菲宁的怀里。“我太想您了,您说过朝圣日要来的。”

“朝圣日还没到呢。”王妃压低声音,“而且你也不该出现在那里。”

小加福林抬起头:“信和金子我都收到了,还听到一些传闻。我知道您有危险,所以立刻过来了,什么都不能阻止我。”

“但你现在也在城里,如果真遇到什么麻烦,谁来救我们呢。”

莽撞的公爵一时答不上来:“我不想想这些,走不了那就不走了。”说着就索性背对她躺下。

王妃的榻软软的,以前是王国第一张羊毛榻,绝大部分公爵都无福享受——最重要的是,这上面都是她的味道,一闭上眼睛,小加福林就能感到英菲宁伸开双臂抱着他,在他耳边呼气。

“那可不行,”英菲宁想要推开他,但他根本感觉不到力量,“你必须离开,否则,否则我就挠你痒痒。”

“嘿,”小加福林笑着打开王妃的手,“我不怕痒。”

“但我记得不是这样。”

在兰德叶尔大陆,以吟游为业的人散落在各处,他们的足迹漫无目的,每一片真实或幻想的土地都能成为诗篇。他们通常穿用碎布拼接而成的旧衣服,戴饰有翎羽的帽子,有的则别出心裁地刺破耳垂,挂上木制耳坠。

大多数吟游诗人都是孤独的,唯一的朋友只有自己亲手制作的鲁特琴“鸣多”,但这一位无疑是幸运的,在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中,有一个年轻的学徒一直跟随他,始终没有放弃成为诗人的梦想。

老诗人认为这个孩子很有天赋,他很早就学会了如何打造鸣多,并开始学习指法和演奏。初学时,小学徒和普通人一样笨拙和慌乱,老诗人就亲手纠正他的姿势,食指贴着食指、拇指覆住拇指,直到那稚嫩的肌肤逐渐熟记斑驳的皱纹和粗糙的老茧。

如今小学徒已经成才,他高大英俊,能弹唱出一手美妙的歌曲。老诗人没有什么好教的了,希望他能像真正的吟游诗人一样开始独自远行,可即使停止教授和复习,小学徒也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老诗人叹了口气,在长满蒲公英的山坡上坐下,让小学徒和自己面对面。小学徒非常高兴,以前学弹琴也是这么坐的,他立刻盘腿坐好,把鲁特琴架在上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师父的手指,看他要弹什么曲子。

老诗人重重地吐息,将全身心托付给阿诗弥尔。他的指尖在羊肠线上轻轻一划,弹出几个连续的音符,降调和停顿让旋律听起来仿佛是一首田园诗的开头。

小学徒发出轻声惊叹,这是他第一次听这样的曲子,是全新的体验。他企图尽力看清师父的技法,心中默诵被弹出来的乐谱,但那甚至没有华丽的花音,琴弦似是被风轻轻拂过,和蒲公英脆弱的茎枝一同摇颤。

逐渐变成单调的曲子开始反复,老诗人动了动许久没有放声的歌喉,年迈让他严重走调,听上去只是断断续续的呜咽,小学徒听完一遍勉强能哼唱出来。啊,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第一次听老诗人唱歌,那是世上最美的声音,从那时起,他就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成为这天籁的和弦。

老诗人太老了,他已经快要唱不动了,但他多想在为那孩子多弹几首曲子,可弥留之际,自己心中只有这一首最最简单的。小学徒满脸泪水,将自己的鸣多轻放在一边,扶住师父的手掌。曲子正弹到一半,老诗人只剩一根手指拨动琴弦,小学徒只能带着他错误百出地弹完,在他耳边哽咽着唱歌。乐曲终究是有休止符的,尾声离开琴弦的一瞬间,老诗人微笑着吐出叹息,山坡上的清风吹散所有蒲公英,向着远方飘扬上空。

“哈……哈……”

小加福林把头埋进榻垫里,脸颊上的红晕一直红到耳根。英菲宁半掩着嘴动了两下喉咙,然后重新倒向年轻的公爵,轻轻咬他滚烫的耳垂。“听话,回庄园等我。”

他几乎停止了思考,脑子变得软绵绵的,刚才发生的一切如同幻梦,越是清醒越无法回味。侍者为他整理好衣物,由王妃亲自抱他走到宫门前面,小加福林抓住她的手:“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不,你到外面就知道了。”

英菲宁吻了他一下,抚住他的肩膀暗暗一推,侍者正好开启了宫门。门外站着好几名魁梧的士兵,克洛维不知何时来的,正坐在桌旁享用食物。他看了一眼小加福林,什么都没有说。

年轻的公爵最后看了王妃一眼,眼神忽然变得坚定。他向亲王郑重道别:“殿下,此次离开边境是我的鲁莽,请您恕罪。”

“我并不怪你。”克洛维看着红色大门关上才开口说话。“鸦卫城有多余的房间,你可以待到任何时候。有加福林卿的士兵守卫卫城,我会感到非常安心。”

小加福林几乎立刻拒绝了这个邀请。“东线不能没有挪尔威,这是每个鸦卫人都知道的。我会把士兵全都留在城里,自己回去。”

克洛维愣了半晌,仔细打量小加福林一遍,最后苦笑着仰起头。“你真的长大了,我们两个的父亲都会因此欣喜万分的。你坐我的马车回去吧!士兵就暂时留在城里,我的将军会训练他们两个月,朝圣日前他们就会回去。”

宫门合上后,英菲宁一直在后边站着,可惜大门太厚,小加福林和克洛维说了什么一点都听不到。忽然墙板后头发出闷闷的叩门声,王妃赶紧走过去问话:“外面都说了什么?”

“殿下同意公爵离开了。”侍者的声音透过墙面传出来。“只是留下了他的士兵。”

“那就让拉加贝尔送他回去。”

侍者又敲了两下墙面作为回应便不再出声了,大概已经离开。英菲宁叹了口气,坐在梳妆台前发呆,一直到所有烛台都被点亮的时分,亲王殿下派人来请她用餐。

“我没有胃口。”王妃没有离开原位,“请告诉殿下,我要去温泉沐浴。”

“殿下现在正在接待圣主来的客人,很希望您能参加。”那人顿了一下,“殿下要是觉得满意,兴许能答应您的要求呢。”

英菲宁心中郁闷,但也好奇克洛维的客人是谁,便打发来人离开。数小时后,她穿着带乌鸦羽毛的鱼尾裙出现在会客厅里,和亲王面对而做的竟然是个脚尖都碰不着地面的小不点。

“英菲宁,你来晚了!”克洛维满是溺爱地责备她,看上去像是位合格的丈夫。“这位是卢特堡女爵,但愿你们之前认识。”

“我们的确认识。”英菲宁笑着接受葛兰雪的提裙礼。“交情不浅了,是吧?”

“那场意外发生之后,我一直在派人寻找夫人的踪迹。”葛兰雪看上去分外高兴,“现在见到您安然无恙,我也能安稳入睡了。”

桌上的餐食一如既往是烤鱼排,三人在壁炉边寒暄了几句,大约说了圣主城如何,陛下近况如何。“十二世陛下深居简出,我也只是偶尔见到。”女爵如是说。“陛下和总管大人特别关注狮卫周边的战事,还有物价问题,陛下希望能在全国各地增加两样商品的产量:铁器和粮食。”

克洛维接话:“文迪公爵刚刚和库宁停战,陛下不用过分担忧。”佣人给葛兰雪添酒,只有她的杯子空得很快。“不过王兄能表达自己的看法,倒是令我大吃一惊。”

“这是陛下和诸位大臣商议的结果。”葛兰雪忽然改口。“圣主领内已召集了大批工匠同时作工,产量见涨。我想不出意外,陛下就会颁布法令,在各地征用土地,兴建工厂。”

“征用土地?”英菲宁在克洛维身边直起身子反问,“陛下想要收回封地吗?”

“同以前一样,陛下会在卫城和直属封臣领内选址建厂,至于殿下如何征用自己的封地并不会干涉。我只是作为信鸽,为两位带一些都城内的消息。”

英菲宁伸出手打断她。“我不知道陛下是怎么做的,但把一群人都关在一个大房子里不停做工,难道不等同于奴隶?”

葛兰雪的小脸变得通红,认为王妃会那么说是因为她还没有提及关于薪酬的事。“您有些过激,夫人,您只是在一味拒绝我。”

“好了,女士,小姐!”克洛维一边拍手一边出言喝止,“无论如何,如果陛下有令下达,鸦卫一定会照做。最近英菲宁过度劳累,请女爵见谅。”

葛兰雪明显有些郁闷,多喝了很多酒,临别直言另有要事,不在城里住。克洛维目送女爵离开,用鼻孔表达了自己的失望,向后躺进软垫里。“女爵和别的圣主贵族不一样,你在她面前失态了。”

“今天是我第一次离开寝宫,多少有些不适应这里的空气。”英菲宁冷嘲。“朝圣日在即,我需要做些准备。”

“今年你就不要去都城了。”

英菲宁不可思议地望着克洛维,后者却在闭目养神。缺席几次朝圣不是什么大事,但议会必须要有鸦卫席位,情报不能中断。她不敢想象一群外地人在讨论北方事宜时会得出什么结论。

“这不——”

“给我待在宫里!”

克洛维声音不大,只是一字一顿地说话多少有些威胁的意味。本想上来收拾餐具的佣人中途停在原地,转身躲进烛光找不到的地方。亲王避开妻子的视线看向另一边:“我们的婚姻本来就是错误,不存在任何感情。如果你当王妃当过瘾了,随时都可以和我说。”

“这事我是知道的,殿下。”

英菲宁抬了一下眼皮,起身向克洛维告退。伊薇仍在禁闭中,跟着她的只有一名侍者,没人敢询问王妃去处,她自顾自前往山腰的圣徒温泉,门外的看守自动为她开门。

英菲宁进入温泉后始终没有更衣,而是绕过水池走进一条被蒸汽遮住的小路,那里另有一扇木门。穿过人为凿出的小道和阶梯,圣徒山的另一边竟然还有一个独立的平台,一匹白色骏马正站在半封闭的马槽前面接受数名侍者的照料,一看到他,英菲宁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了许多。

她绕过忙碌的少年们,伸手搭在涅尔的脖子上。白色骏马回头认出了抚摸他的人,用吭吭的吐气声作为欢迎词。侍者们按照王妃的要求,用温泉水给涅尔清洗,背上披有毛毯,但这匹纯种的格里冻原马不会感到寒冷。

英菲宁不断贴近涅尔,最后完全攀在了脖子上,手指拨动他的耳朵。侍者们则识趣地收拾起水桶,踮起脚尖离开马厩,合上木门时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涅尔垂下脑袋,让英菲宁可以在他耳边说悄悄话。王妃发了很多牢骚,最后都会以没关系结束。“——不过我不在乎。今后我会一直待在主堡里,随时都能来看你,我很满意。”

闲谈逐渐变为情话,涅尔的耳朵感到有些痒,像蝴蝶翅膀一样扑打了几下,英菲宁觉得有趣,高兴地笑出声来。她的眼神变得迷离,手臂不知何时贴在马腹下面游来游去,好像是在寻找什么。

“加福林说到底还是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她亲了一下涅尔的脸颊,“但是你现在几岁?还很年轻吗?”

涅尔喷出一鼻子热气,焦躁地移动后蹄,这仿佛是一种应允,英菲宁的脸红得像是一朵盛放的玫瑰,在涅尔的注视下跪了下去。

夹杂着雪花的冷风吹进黑暗的甬道,发出怪物一般的呜咽。葛兰雪看着英菲宁跪爬进她看不见的地方,才把木门关上。通道内顿时变得一片漆黑,贝伦急忙贴在门上的玻璃窗前向外张望,积雪让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我信守承诺,带你来看王妃了。”戴着白皮帽子的葛兰雪朝贝伦的后背说话,“你现在也要答应我的条件,和我一起回圣主。”

透过玻璃上的光线,葛兰雪看到贝伦动了动嘴皮,随即把脸完全没入黑暗,他失约了。他本想趁这个机会回到英菲宁身边,继续当她的随从,但女爵告诉他,王妃已经把他忘了。“她心里不会有你,只会利用你做事。”

“我是个疯子,没用的人。”

葛兰雪一愣,缩起嘴唇瞪着那个和山壁融为一体的黑影。她本可以把这话理解为一个疯子因遭抛弃而说的赌气话,心里却不愿意承认这个理由。

英菲宁仍在马厩中没有出来。

“我为了你,对亲王说了不该说的话,你必须守约。”葛兰雪把什么东西交给贝伦后就转身离开了。“这是王妃让我转交给你的,那么,我要做的事都完成了。”

贝伦摩挲着遍布刮痕的牛皮封面,探出手指分开一张张边缘笔直的页面。只要一经手,他就能知道哪些已经写过,哪些还是新的,因为炼金术师的一生就是羊皮纸的一生。葛兰雪已经快要走到另一边的尽头,她打开门让光线透进来,站在边上不动了。就在这时,贝伦把羊皮纸簿子塞进裤腰带后面的皮扣里,用最快的速度奔向光明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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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悲歌之菱形议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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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诺帝梭的腰带/无法停留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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