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四十九】

第51章 【四十九】

“……你是怎么能找到我的?话说,你这样出门……家人该很担心的吧……”我实在是连站都不稳了,找了块看起来还干净的石头,坐了上去,直接以袖头擦了擦额头的汗。决定和梅清远一起来寿阳后,我们简单带了些干粮和水,就向梁先生辞行了。梁先生倒也只是很敷衍地表示不同意。言辞凿凿说着不同意,然而一转身就自顾自出了门,院门都留着打开的。于是,梅清远留了字条,信誓旦旦带着我出了门,嗯,他的确是信誓旦旦地,领着我在走出了日常活动能熟的最远的草集之后,迷路在了一条不知名山道下,整整半天了。

“你……歇着,我看看这条路对不对……”说着话,他兀自又走远了,瞧着他背影,应该也是很累了。

“你回来!我有想法了,你回来……”我低了头,按了按额头,只觉得两边太阳穴跳得厉害。再抬了头,就看到他也跌坐在了我面前的空地上,喘着气。

“……什么想法?”

“我们回去吧,看看集市上有没有可能问到路,或者实在不行,问梁先生……”

“好。”说着,这人就朝着他自己刚才过来的方向要走,我抚了抚额,决意走路这件事情上,再不能信他。

“这边……我记得回去的路。”

虽是曲折了些,好歹日落前,我带着梅清远回到草集上,只是集市是一向早间开,并没有见到什么人,待我们灰头土脸回到小院,正看到,挂着风灯,面前三两小菜,月下独酌,好不怡然的梁先生。只是想到,我们临出门前留的字条,更觉得脸上烧得慌。我们正默默往里走着,就突然听到背后他说起话来。

“不过是几里路而已,都走不出去,你如今便是到他身边除了碍手碍脚拖累他,还能做什么?”

我听得手脚一凛,怔怔看着放下酒杯,闲闲坐着的梁先生。

“他如今是什么境地?需要什么?为什么要把你安置在这里?为什么一再嘱咐要你在此等?这些,你全不知道,却说要追随,是追随,还是逼迫?”他一连声的提问里,直接将我逼到死角。

“我担心他……”

“是担心,还是不信?是追随还是逼迫?”梁先生不欲再同我多言,拎了酒壶,径自转身,也不多看一旁的梅清远,慢慢回自己房间。

“……我……”

我不得不面对的自己其实一直真实有的想法,是卑鄙的,刻意假装不存在的想法,我怕他会将我忘记在这里,我与他云泥之别,所以,我迫切想要知道,或者想要证明的,是他的真心,他的确定。我将自己逼迫到他的身边,眼前,除了真的担心他的安危,还有这样的,不能说的原因,而这样做,明明是不顾他的处境,不顾他的需要。

“……他不会真的说中了吧?”见我垂头丧气模样,梅清远到底是没忍心撇下我,默默坐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头。

“……我是不是很没用,还自私……”

“……没什么,你这样……不正是小女子所为……”

“我和你说的栖云山庄,那些事情,不是骗你的,挂念芸姨想见她,是真的,萧韶……我不放心他……也是真的……对不起……”我只恨不能缩进地缝里去。

“……你别这样了……关于萧韶,我还是不能赞同你,虽说我不愿去干涉你的心意,但你现在这样自艾自苦,恐怕以后也难得自在。”

“你也觉得,我于他,过于微末……我一向知道,他虽处境囹圄,却如霁月悬天,我不过草芥埃尘,不该……”

“我给你讲讲一位故人的吧……同萧韶有关……或许坊间,你也听说过她的名字,一些传闻……”

“……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同我讲一位故人,但和萧韶有关,又是坊间传说过的人,我能猜测到几个名字。

“坊间有关于萧韶的风评……远山云藏黛,静水入深流。你听说过的吧,是这人一时托大,胡诌的。”

“……”我虽不语点头,心下已经知道了,他要说的故人,是荀姝。

晋霖初醒那几月,我人虽混沌糊涂,但或许真是因为对自己的记忆全失,所以对旁人的故事分外能记得清,对坊间的一些传闻轶事,多数时,不过杂乱囫囵听了些,却能记得清楚。大概也是有些人的故事太过传神,所以胡乱在梦里,我会把自己当真认成了谁,因为这样的错以为,还同萧韶起过争执。其实我大约也是真的介意的吧,毕竟种种传言里,这个“荀姝”的名字,同萧韶放在一起,是一段风月韵事,或是虐孽情缘,不论哪个调调,总有一句是落在情深之上,这些我从不敢去问谁,也不知道能向谁提起,却如同骨刺在心,日深而苦。

而梅清远的故事,终于是让这根刺在不见光的深黑处,狠狠长成荆棘藤,一圈一圈自心底,捆缚我周身,这一夜,我似梦似醒,如同溺水般挣扎在水线上下,稍上一些能有呼吸光亮,温暖,稍沉下来,是窒息黑暗,冰冷。漫长的梦魇中,我数度败北,却要眼睁睁看尽一切。这次的梦境,是随着梅清远的讲述或快或慢,梦中我是梅清远,偶尔不完整的情节,又有坊间传闻的故事来补充,我始终是故事外的人,却怀揣着自己真实的酸楚心疼。

梦境初始是自荀姝对梅清远的一段讲述开始,而我是借由梅清远进入到画面,所见所听,是从梅清远的声音里开始。

萧韶和荀姝,他们相识于幼年,深宫墙下。那年他和姐姐初入晋霖,参加宫宴,因为身世家族受着宫人的刁难,她巧言化解,引他到宫墙下,宫墙白雪间,他们初初相见。

之后,原本一个是养在深闺高阁的闺秀,一个是沉浮于商宦之门,又有着廷前堂后种种谋算生死争夺的侯门之子,本没有交集。可这一年,萧氏入贡宫中的,是他亲阿姐,萧婵。再如何精明谋算布划,终究时不待他,他无力护下阿姐,要眼睁睁见她入深宫煎熬。正巧合宫宴饮,他满心疲累颓丧,无意加入这本不能容纳下他的繁华喧嚣,而这场盛宴,众人瞩目的中心,正在她身上。关于她,身世背景,品貌言行,任何一项似乎都能引发众议纷纷,而这些之中,最惹人沸议的,自然是她同国舅府长孙家公子长孙瑾的一段风月传闻,她自以为遮掩得很好,却不曾想,她那一段心事,早在坊间为人道尽。这一次的重逢,对他而言,起初是意兴阑珊,而后却真是无端受累。肇事者,就是她。宴饮至极,她遭人挤兑怂恿,言之凿凿品评起在座年轻一辈的士族公子起来,落到他时她稍有片刻迟疑,继而朗声而宣,“远山云藏黛,静水入深流。”这句话落到别有用心人耳朵里,一番编造,又变成萧氏包藏祸心,深不可见,一时间给整个萧氏带来不少麻烦。于此,他对她,难说有好感。

她的胡妄之言对他最大的影响,便是害他被羁困晋霖三年之久,时时应付着皇宫里的召见试探,稍有差池便是一场生死交换。可每每狼狈,力竭时,又时有她暗中相助。不记得是多少次,她借着插科打诨不着痕迹地替他和姐姐解围,看似不着边际漫不经心地点着关键人物在关键时候帮他过关,甚至借仗着皇后,长孙府的方便安排他和姐姐见面。这些时候里,萧韶深看进她的眉眼,只看到一片赤诚。后来的他曾无意间对梅清远说起过,世间不该有这样的人,否则,她身边的人该受着怎样的承重才能保得她安虞一世。只是落在彼时的梅清远眼里,萧韶是无法拒绝地,又一再接受她的靠近。

三年里的谨小慎微,卑躬屈膝,加上阿姐和姑母的竭力转圜和梅府暗中的鼎力周旋,萧韶终于能离开晋霖这桎梏之地。这三年,她同他仍是隔着门庭之见,男女之防,可这三年里,他同梅府私交,府中常有相见。而在一些公卿王贵费心组的种种集会,宴饮里,数次她为他解围,她说,他们之间应该是有义气的。后来的荀姝曾对梅清远说起过这段时光,她同萧韶的相处和走近。是萧韶即使对她的义气,不置可否,但也不拒绝她的亲近,她不会防他,不管旁人怎么说他心思深沉难测,甚至其实,他和彼时她心上人长孙瑾有着对立的立场,她会同他直说心中的喜怒,犀评那些看不入眼的是非。这其中,她竭力隐瞒于人前的痴心钟情,也常常直白于萧韶面前。

那是在一隅桐树下,被亮光照得面目模糊,却柔情似千丝将自身缚绕的荀姝对着梅清远,也就是梦境中的我说,所以,彼时萧韶知道她对长孙瑾的满腹相思,那些被别人猜对或猜错的全部用心,她在所有人觉得羞于启齿的满腹心事,那些想要掩饰得不着痕迹的细枝末节从来她没有对萧韶隐瞒过。她说,世人都欺他,谋算他,揣度他,我不能也如此待他。虽梦中我还是梅清远,可此刻我清楚知道自己是谁,她的坦荡模样既让我自相行愧,又嫉妒她能这样坦荡。而眼前,当她说着萧韶,我却仿佛看得清清楚楚,她说起那位瑾公子的眸光簌亮,人群中,她寻找那人的惊慌急切,和见到这人之后的盈盈相望,流连难转。

可临行前的宴饮上,她身受将远嫁戎疆之囹圄和众人奚落之境,那个她置于心间钟情之人晗首受旨,订婚于帝姬,我眼睁睁看着她眼中光亮碎尽。众人所见,是她黯然退场,而我所见,是她零落情殇,直到见了萧韶才敢红眼落泪,语无伦次。烟火明灭中,她仰着脸问他,“可还狼狈……”,而在暗中的梅清远,此时的我看得清楚,萧韶看着她,眉眼入深。萧韶离京那天,她没有来,是梅清远送的行,因他们有着同塾读书的情谊,旁人也无可猜忌,梅清远看得分明,他对晋霖的牵挂里,除了深宫受着煎熬的亲人,还多一人。

此后的画面再转,这两人并没有入画,只听得荀姝身边的小婢女被罚一顿打后跪在地上哭着回话说,“郡主同萧侯的确从未逾礼,从未私会!奴婢所说句句实话!”

“那她怎么会对瑾公子说出这样失礼的话?”

“奴婢不知因由,只知道那日,是瑾公子先来找郡主说话,似乎同萧侯有关,突然郡主就动怒了,说了些维护萧侯的话……”

“用得着她维护?她说的那是什么话?脸面体统都不要了……”

画面乱成一片,我没有见到荀姝,但听得她亲口对着我说到:“不错,我心里眼里就是他,这话虽是冲口而出,却不是气话。从前喜欢长孙瑾,或多或少有父母家人的暗示和乐见其成的引导,可喜欢他,是我真心实意,是他在人群里,卓然而立,璨然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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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韵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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