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大恩如大仇
兴许在明天的这个时候，就会遍布整个坟头。
陈文鸾自然也见到坐在不远处柳树新抽出枝条下的余小渔。
对他微微点头，后者回应，没有言语。
陈文鸾这才一屁股坐在那坟头前。
慌张，凄凉……
“燕雉，我将那藏书竹楼的竹简都一一看完铭记于心了，只可惜的是，你没有等到这一天。”
陈文鸾平静道。
从裴燕雉纵身一跃的那一天开始，陈文鸾的心中只剩下了书卷。
风吹过，山巅上的风依旧带着几分彻骨的寒。
陈文鸾解开酒囊，这才发现里面早已经空了。
正在他恍惚之间，余小渔解下自己腰间的酒囊，抛了过来。
而更为巧合的是，扶苏见状，也双手将一只精致的酒囊递上前去。
他双手捧着的样子，很难想象出他是大秦的太子殿下，更像是求学的学子面对先生。
陈文鸾见状，微微一愣。
片刻之后，他没有犹豫，而是起身，双手将扶苏手中的酒囊接在手中，拧开之后，给自己灌了一口。
这才轻声道：“多谢太子殿下。”
扶苏心中一直好奇的是，陈文鸾是如何知晓自己太子身份的，似乎在此之前，两人并没有什么交集。
远处，余小渔见状，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在意。
但他心中也大抵清楚，陈文鸾这次已经选择了自己的立场。
不过这对于他来说，至少前半段是一件好事，至于后半段会如何，那就得看陈文鸾的造化了。
毕竟，他和陈文鸾都心知肚明的是，彼此不过都是暂时不能丢弃的棋子罢了。
陈文鸾起身，捡起脚边上的酒囊，轻轻拍打了一番尘土，这才跛着脚走到余小渔的面前，递给他，道：“陈文鸾能有今日，还得多感激你才是。”
至于说到‘感激’二字的时候，陈文鸾的心境颇为复杂。
余小渔只是笑着，凝视着陈文鸾。
“你能有今日，多半是靠你自己，还有那愿意临死都拉你一把的裴燕雉，至于我，于你来说，作用还真不大……”
“大秦是你陈文鸾的腾飞之地，这句话你要始终记住，终于到了大秦你要怎么做，每一步，都要摸着你的良心来判定，你是个文人，要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穷苦百姓，更要对得起的是如你这般的寒门弟子，可别像是那李斯，等到了高处，就忘了自己的根……”
说到这里，余小渔欲言又止，他有个问题想问陈文鸾，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陈文鸾也是嘴角嗡动，话到了嘴边上，终究是被他生生咽回去了。
最终一切都化为了陈文鸾嘴角的一声苦笑。
“余小渔，你于我陈文鸾有天大的恩情，你想要的是什么，兴许这片天底下没人比我更清楚，而我，也竭尽所能，助你达成。”
余小渔笑了笑，轻声道：“天大的恩情倒也不至于，兴许你也听说过一句话，大恩如大仇，我倒是希望我们之间只是寻常朋友。”
说罢，余小渔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陈文鸾。
而后低声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澹台青乌将从齐国盗取的半斗书卷气都押宝在了你陈文鸾的身上，这足以见得，你还是个可堪大用的人，但现在不得不提醒你一番，虽说认识了大秦太子扶苏就此鱼跃龙门，可若是表现差强人意，说不定哪天澹台青乌回过神来，心有不满，你身上这股书卷气可就被取回去了。”
余小渔话音落下，陈文鸾的面色不由的凝重起来。
对于他身负半斗书卷气的事情，也是今日读完最后一卷书这才隐约之间感受到的，未曾想这股书卷气竟有如此来历。
徐徐叹息一声，这才对着余小渔拱手作揖，轻声道：“陈文鸾铭记于心！”
对于陈文鸾这一礼，余小渔坦然受之。
从手中接过酒囊，转身朝着山顶另外一侧住处而去。
藏书竹楼前，此时只剩下了三人。
等余小渔离去之后，陈文鸾心境渐渐腾起一丝丝的波澜。
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陈文鸾也不知道自己是何种心境。
不由浮现出那句‘大恩如大仇’的忠告。
一时之间，竟有几分毛骨悚然的彻寒。
片刻之后，陈文鸾这才缓过神来。
对着那徐徐走来的扶苏章邯遥遥一拜，凝声道：“太子殿下，将军。”
他只认得出扶苏的身份，也看的出章邯身份不简单，至于是大秦的哪一位将军，那就不得而知。
对于陈文鸾的未卜先知，扶苏章邯心中都颇为吃惊。
扶苏这才好奇问道：“陈先生，你是如何得知我是大秦太子的身份？”
陈文鸾微微一笑，儒雅道：“实则说来也简单，自从我将藏书竹楼里的竹简都翻阅一遍之后，心中便有了一种极为独特的直觉。”
他探出手指了指扶苏头顶之上，解释道：“普天之下，能额头顶上悬着一抹龙气的人，除了君王家子弟外，想必也没人能肩负得起来了吧，至于这位将军，身上的金石气犹未锐利，比起寻常将士要锋锐太多，定然也是威名赫赫的猛将才是。”
扶苏闻言，与章邯彼此对视一眼，暗自咋舌。
“这种想必就是圣人所说的儒家大气象吧，和我君王家的乘龙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文鸾闻言点头，道：“大抵差不多，只是我才疏学浅，不如乘龙术玄妙。”
扶苏也不追问，而是直入主题，问道：“陈先生，这次我来寻你的目的，想必你也清楚几分，不知能否下山，随我等一同去咸阳。”
“不过还请你放心，齐国内虽传闻我大秦噬髦饮血，是个蛮横之地，那都是一面之词，实则大秦前些年虽重兵甲，可这些年来，文人也开始逐渐冒头，陈先生此次前去，定然以礼相待，不会亏待半分。”
扶苏似乎生怕陈文鸾对大秦有所偏见。
因为之前他曾在藏书竹楼当中见到一卷书籍，乃是稷下学宫的上大夫淳于越所编纂而成，书中多为抨击大秦暴虐行径，管中窥豹，有失真实。
未曾想，陈文鸾直接摇头，对此浑不在意，平静道：“殿下也不必解释，我在藏书竹楼读书，只取其中精粹，而去其糟粕，至于那些恶意抹黑的，并不当真。”
扶苏这才暗中舒缓了一口气。
“那先生不知可愿随我一起下山？”
陈文鸾愣了愣，片刻之后，微微摇头。
扶苏心中顿时有些失落。
这个陈文鸾并不简单，年纪轻轻就已经背负了莫大的气象，若给他半个甲子甚至一个甲子的时光，未尝不是下一个圣贤。
到时候大秦走出一位圣贤，且是当年受恩惠于他扶苏，那对于引导天下民意来说，当是一件莫大的幸事。
争夺王位之际的他，也将多出一个筹码。
“殿下，我暂时还不能下山。”
陈文鸾眼神转而看向那新培土的坟头，神情凄凉。
扶苏瞬间心领神会，问道：“这是……”
“我的亡妻。”
陈文鸾轻声道。
虽说他和裴燕雉根本没有拜堂成亲，甚至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没有，更遑论那夫妻之实，但在陈文鸾的眼中，裴燕雉就是他的妻子。
扶苏微微叹息，本心情失落之际，却豁然开朗起来。
道：“陈先生节哀顺变，既然不能轻易下山，那先生依旧可在山上传道！”
陈文鸾好奇的看了一眼扶苏。
后者这才徐徐道：“眼下大秦虽说拿下了天下版图中的大片江山，可稷下学宫还是得留下，不仅仅要保存下来，更是要不断开拓出去。”
“殿下的意思是？……”
陈文鸾低声道，但心中也多半猜测到了扶苏的意图。
想到这里，陈文鸾的心中反而愈发的吃惊起来。
因为他记得，余小渔曾经和他提及过，大秦在灭了齐国之后，更会大力捧起以儒家为首的稷下学宫。
起初，他只当是一句无稽之谈。
因为历来灭国都要从文化根基上彻底击垮才算是高枕无忧。
只是没有想到，竟然让余小渔一语成箴。
陈文鸾后背不由腾出一股冷汗。
扶苏当即挥了挥手，壮志凌云，凛冽的眼神穿过云层，看向更为广袤的南方和西北，豪迈道：“天下版图尚且没有全部纳入大秦囊中，南方有驳杂的百越之地，北方有匈奴，若届时大秦铁蹄踩踏过这些蛮夷之地，总不至于将一群杂糅的蛮夷也纳入秦人的行列，故而得请先生将稷下学宫的学识，散播于那些民智未开的蛮夷之地，也算是教化一方。”
陈文鸾微微点头。
“殿下，只是，以稷下学宫和我，现在恐怕尚且还没能力做到这些……”
陈文鸾如实说道。
经此一战，稷下学宫也再受重创，上大夫先生几乎所剩无几，学子更是四下逃窜。
齐国数百年来积攒下来的学宫，只在几日之内就元气大伤。
扶苏摆了摆手，沉声道：“这一点，先生你倒是无需担心，就现在开始，你便出任稷下学宫的大祭酒一职，至于学宫的上大夫先生，不出几日，多数都会返还回来，到时候大秦一统江山的律令等，还得诸位先生多多商榷才是。”
说罢，扶苏遥遥弯身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