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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星回杀过人,不怕死人,但仍觉得惊悚,像有人拿指甲抵着肌肤慢慢沿着手臂向上爬,汗毛倒竖。

有人在王后宫中埋了个婴孩?

这里多年无人来过,而且埋的位置极为隐蔽,这种水岸不会有人翻修,不像正殿外的小院,大概在子兰歇第一次修葺时就给人挖出来。

那是宫女所为,还是……

船只不是想动用便能用,而王宫中又几乎没什么后妃,那么只剩下一种荒诞却最可信的可能——

兰含王后自己。

难不成兰含的孩子早就死了?

那自己又是谁呢?

——“你不是兰含的孩子,你和妹妹长得一点都不像。”

婆达伽昙的话回荡在耳边,他那时如此说法,不是为了给自己下马威而打胡乱说,或许,他说的是真话。

迷雾笼罩,压得白星回喘不过气来。

如果兰含的孩子早就死了,为何会传出孩子被缅萨带走的流言?兰含可知晓真相?他的兄弟又是否知道?大将军为何要上书请求王上寻回准太子,难道只是为了打压后来的孔雀王妃?他本人被抓得太容易,这当中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太多的疑问无法解释,白星回惴惴不安地将镜子贴身藏好,仔细检查一遍是否落下东西后,看时辰不早,便打道回宫。

孟不秋还没有回来,这次,他是当真去了宫外联络。

独处之时,免不了反复思忖,白星回百思不得其解,便嘱咐信得过的下人打了缸水,再去摘了些莲花水草,想要复刻当时发现菱花镜的情景,怕自己有什么线索马虎漏看。

“孟不秋若是回来,你叫他来找我。”

“殿下,不如小人想法子找都卢大人,喊他回来?”

白星回赶紧制止,都卢是狮子卫的人,狮子卫隶属国王,他在宫中脸熟,若总跟自己混,容易叫人误会,现今可用的人不多,可靠的就更少,宫里宫外的联系不能断绝,孟不秋既然搞了个侍卫身份,自是最佳人选。

他出宫,也是为了探听婆达伽昙和他手下在外头的动向。

时光如梭,眨眼便是两个时辰,白星回抱着大水缸子冥思苦想,直想到日落西山。就在他魂不守舍之际,阶前传来一声尖锐的瓦瓮破碎的声音,一个低等宫女失手打翻了准备放在摆架上插花用的宝瓶,碎片将好飞溅到归来的孟不秋脚边。

白星回把头从窗口探出,连门也懒得去开,直接援手一撑,从窗棂上滑出,翻过花坛,拉着孟不秋的袖子左看右看:“没事吧?没事……”

孟不秋狐疑地望过去,话是慰问自己,但瞧着有事的倒像是这小子,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今日所获:“如何?”

白星回抚着心口,一语双关:“可吓死我喽。”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那宫女才来此处服侍不久,还以为大王子殿下是为自己失手所惊吓,害怕责罚,顿时咚咚磕头,又是痛哭,又是认罪,毕竟孔雀王妃最近才处死了一个贴身服侍的女官,听说也只是惊扰主子。

白星回给她的阵势闹得连连后退,讪笑着打发了去:“无妨,收拾收拾,快走吧。”

他哪有闲工夫追究这等小事,可还等着孟不秋这个智囊给出谋划策,今日所见太过骇人听闻,窝了一肚子话,就巴望一吐为快。

宫女赶紧埋头收拾瓷片,白星回在前,领路绕过蹲身的小女子,正预备开口,这时,屋里忽然传出水缸破裂的声音——

“啪啦!”

两人齐齐回头,发现都卢从另一边过来找白星回,正冲在门前,抬手推门,还笑呵呵对白星回说:“殿下,你也得多个心管管手底下的人,宫里不同外边,该立的规矩得立,不然捅了篓子,担待的可是……”

然而,话音未落,白星回已拨开都卢率先冲进去,只见瓷片大块横陈在大理石地上,水流向四面八方淌,他朝地上成团的水草莲叶踢了一脚,下方空空,镜子已不翼而飞。

白星回大惊:“镜子呢?”

都卢歪头发懵,下意识到处看。

“在那边!”

孟不秋捡起地上滚落的碎石子,在手心一握,迅速判断飞来的方位,余光扫去,瞥见一道灰色的影子从后花坛闪过。

都卢操起嗓子,要喊人捉拿,白星回理智了一回,赶紧抓着他,低声告诫:“不要声张,就说闹贼!”

而后,他亲自上阵,从窗口跃出,沿墙而走。

孟不秋自是也追去,追了一阵,却霍然停下,倒退回到门前,盯着门槛上的水印子反复打量,最后眉头一皱,改取另一条路。

人影乍现,将他一路引向宫外。

荒草林中,夜鸦啼号,寒烟弥漫,一时四望,连道鬼影也无。孟不秋顿足检查痕迹,笃定人就在附近,遂用手按住刀柄,喝道:“出来!”

徘徊此间,说明人另有意图。

不时,黄花穗坠地的小叶紫檀后果真走出一人,瘦瘦高高,捧着那枚银镜。孟不秋扫了一眼来人,并无过多惊诧,单单向前伸手,面无表情道:“还来!”

裹着灰衣的男人摇头,恳请道:“君既已至盘越,还请随我见一见主人。”

孟不秋睇了一眼,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话里话外皆意味深长:“你的……主人?”

对方不再啰嗦,让开路,做了个请的手势。

孟不秋一步不挪,蔑视道:“难怪回到王都,你并没有澄清真相,反而和那时一样,将错就错,原还是个贰臣!”随后他拂袖,冷哼道,“不必了,你威胁得了我一次,却威胁不了第二次。”

说完,孟不秋拿出琉璃牙章,绞在手指上挥动,盘越至宝在他手中,就如同随时可以丢弃的敝履。

灰衣人紧紧盯着他的手,还有那被甩得如同满圆的坠绳,生怕他失手给扔进草野,也备着脱手时随时好抢,然而,孟不秋却忽然用力握住,收了回来,像是故意戏耍他一般。

“呵。”

对方并不稳重,为此一激,竟沉不住气,上前想强硬地将他扭住。

“退下!”

这时,斜地里飞来另一道低沉的男声,甚是耳熟。

孟不秋转头,只见来人布巾裹头,不如往日闲散,穿了件骑装,腕口被紧紧束起。他腰背笔挺,目如鹰视狼顾,炯炯有神,走近的每一步都带着军人的威仪与杀气,这样的人盘越国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婆达伽昙?”

孟不秋冷冷呵笑,当真是意料之外,又觉在情理之中——那天牢果真押不住他,或者现今押着的并不是他。孟不秋慢慢错开身子,绷紧心弦,伺机而动。

引诱其至此的灰袍人将镜子呈给婆达伽昙,大功告成,随后离开。大将军在掌中把玩那枚银镜,翻来覆去打量,不动声色问道:“太子殿下,不,还没行册封典,应该是大王子殿下,他去了王后寝宫?”

孟不秋开门见山:“你要对他做什么?”

“做什么?我对他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你,年轻人不要冲动,你知道这枚镜子是怎么来的吗?”婆达伽昙一边说一边抬手,在他跟前晃了晃,动作像极了逗弄小孩子。

孟不秋呵了一声:“你会轻易告诉我?”

“为何不会?”婆达伽昙将镜面向着皓月,光线猛然折射向孟不秋的眼睛,他不得不以袖遮掩,向后退开,持刀预备对方一动自己便不留手。这时,婆达伽昙忽又开口,幽幽续问道:“你看见裂痕了吗?”

镜子翻了个面,强光消散,孟不秋凝目细视,果真瞧见合并的中缝,但他没有率先开口。

婆达伽昙继而游说:“我比兰含大五岁,成人仪礼上,爹娘以镜赠之,我兄妹二人各一块。父亲所授,意在要我‘持明鉴,常自省’,母亲所授,则是希望妹妹永驻颜华。那镜子兰含爱不释手,连出嫁也舍不得放下,藏在袖子里,后来行礼时不慎摔出,背面破损,不再如初。”

“我那时尚在王都,看她心疼至极,便偷偷拿来与她修补,修不好便把自己那块拆解,与她的合在一起,新成一枚双面镜,转手送予她作嫁妆,想到双亲接连病逝,边关狼烟肆虐,我不得不远戍,便望她手持明镜,能常念家人。”

孟不秋问道:“王后薨逝,你就没找过这枚镜子?”

谈及亲妹的离世,婆达伽昙脸上添了几许惆怅:“找过,但并无所获。不瞒你说,自接到口信始,两日内昼夜兼程,跑死五匹马,赶回来时却无缘得见最后一面,人已盖棺,将入王陵,许多旧物都被作为陪葬。至于中宫,我毕竟外臣,兰含死后没法进入,若我大张旗鼓强行搜查,旁人会如何作想?”

孟不秋语带轻嘲:“你会在乎?”

“哈哈哈——”婆达伽昙拍腿大笑,忍不住抬臂,朝他点了点,“你说得对,我不在乎,但妹妹在乎。她一生恪守礼法,不骄不妒不满不违,虔恭中馈,贤良淑德,当得起母仪天下四字,由此,生老病死或可接受,但我很不希望她的死另有他因。”

笑着笑着,他的笑容变得干瘪无力,甚至阴鸷森冷,以至于教人有些胆寒发竖:“若不是她病重,捎信想见我最后一面,我不会承旨,回到王都述职。中原有句话,叫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送她那枚镜子,远远看她成为王后时,我就隐隐感觉到,下次再见,或许便是阴阳之隔。”

戍守边关的枯寂长夜,他坐在灯火下,想象她此刻是否也是青灯古佛,座前寂寂,手持银镜思念家人,思念长兄,由是心疼如绞。君臣之隙,他不想令她为难,所以明知是局,仍选择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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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罗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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