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编 中古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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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秦之统一及其政策

谁都知道,统一是始于秦的。其实统一是逐渐进行的,看前编第七章所述,就可知道了。然而统一的完成,确在前二二一年,即秦王政的二十六年。积世渴望的统一,到此告成,措置上自然该有一番新气象。

秦王政统一之后,他所行的第一事,便是改定有天下者之号,称为皇帝。命为制,令为诏。而且说古代的谥,是:“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联弗取焉。”于是除去谥法,自称为始皇帝。后世则以数计,如二世、三世等。

郡县之制,早推行于春秋战国之世,已见前编。始皇并天下后,索性加以整齐,定为以郡统县之制。分天下为三十六郡。每郡都置守、尉、监三种官。

始皇又收天下之兵器,都聚之于咸阳。把他销掉,铸作钟鐻和十二个金人。

当时有个仆射周青臣,恭维始皇的功德。又有个博士淳于越,说他是面谀。说郡县制度,不及封建制度。始皇下其议。丞相李斯,因此说:“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又说:“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于是拟定一个烧书的办法,是:

(一)史官非秦记皆烧之。

(二)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有敢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

(三)有敢偶语诗书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

(四)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有欲学——法令——以吏为师。

焚书的理由,早见《管子·法禁》和《韩非子·问辩》两篇。这是法家向来的主张。始皇、李斯,不过实行他罢了。法家此等主张,在后世看来,自然是极愚笨。然而在古代,本来是“政教合一,官师不分”的。“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不过是东周以后的事。始皇、李斯此举,也不过想回复古代的状况罢了。

至于坑儒,则纯然另是一回事。此事的起因,由于始皇相信神仙,招致了一班方士,替他炼奇药,带着童男女入海求神仙。后来有个方士卢生和什么侯生,私议始皇,因而逃去。始皇大怒,说:“吾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欲以致太平,求奇药。如今毫无效验,反而诽谤我。”于是派御史去按问。诸生互相告引。因而被坑的,遂有四百六十余人。这件事虽然暴虐,却和学术思想是了无干系的。

还有一件事,则和学术界关系略大。我国文字的起源,已见前编第二章。汉代许慎作《说文解字序》,把汉以前的文字,分做五种:(一)古文。(二)大篆。(三)小篆。(四)隶书。(五)草书。他把周宣王以前的文字,总称为古文。说周宣王时,太史籀作大篆十五篇,与古文或异。又说:“七国之世,言语异声,文字异形。秦并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李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这是小篆。又说:此时“官狱职务繁,初有隶书,以趋约易,而古文由此绝矣”。案七国之世,所谓言语异声,大约是各处方言音读之不同。至于文字异形,则(一)者是字形的变迁。(二)者,此时事务日繁,学术发达,旧有之字,不足于用,自然要另造新字。所造的字,自然彼此不相关会了。秦朝的同文字,是大体以史籀的大篆为标准,而废六国新造的字。这件事,恐亦未必能办到十分。然而六国的文字,多少总受些影响。所谓“古文由此绝”,这古文两字,实在是连六国文字不与秦文合的部分,都包括在内的。汉兴以后,通用隶书。秦朝所存留的字,因为史籀、李斯、赵高、胡毋敬等所作字书还在,所以还可考查。此等已废的文字,却无人再去留意。所以至汉时,所谓古文,便非尽人所能通晓了。

当始皇之世,是统一之初,六国的遗民,本来不服。而此时也无治统一之世的经验。不知天下安定,在于多数人有以自乐其生,以为只要一味高压,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于是专用严刑峻法。而又南并南越,北攘匈奴,筑长城。还要大营宫室,岁岁巡游。人民既困于赋役,又迫于威刑,乱源早已潜伏。不过畏惧始皇的威严,莫敢先发罢了。前二一0年,始皇东游,还至平原津而病。崩于沙丘。始皇长子扶苏,因谏坑儒生,被谪,监蒙恬军于上郡。少子胡亥和始皇叫他教胡亥决狱的赵高从行。于是赵高为胡亥游说李斯矫诏,杀扶苏和蒙恬。秘丧,还至咸阳,即位。是为二世皇帝。而揭竿斩木之祸,便随之而起了。

第二章秦汉之际

秦二世的元年,便是公元前二〇九年,戍卒陈胜、吴广,因为遣戍渔阳,自度失期当死,起兵于蕲。北取陈。胜自立为楚王。于是六国之后,闻风俱起。

魏人张耳、陈余,立赵后歇为赵王。

周市立魏公子咎为魏王。

燕人韩广,自立为楚王。

齐王族田儋,自立为齐王。

时二世葬始皇于骊山,工程极其浩大。工作的有七十万人。二世听了赵高的话,把李斯杀掉。以为山东盗是无能为的。后来陈胜的先锋兵打到戏。才大惊,赦骊山徒,命少府章邯,带着出去征讨。这时候,秦朝政事虽乱,兵力还强。山东乌合之众,自然不能抵敌。于是陈胜、吴广先后败死。章邯北击魏。魏王咎自杀。齐王儋救魏,亦败死。

先是楚将项燕之子梁和其兄子籍,起兵于吴。沛人刘邦,亦起兵于沛。项梁渡江后,因居郸人范增的游说,立楚怀王之后心于盱眙,仍称为楚怀王。项梁引兵而北,其初连胜两仗。后来亦为章邯所袭杀。于是章邯以为楚地兵不足忧,北围赵王于巨鹿。

楚怀王派宋义、项籍、范增北救赵,刘邦西入关。宋义至安阳,逗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籍矫怀王命杀之。引兵北渡河,大破秦兵于巨鹿下。章邯因赵高的猜疑,就投降了项籍。先是韩人张良,因其先五世相韩,尝散家财,募死士,狙击秦始皇于博浪沙中,想为韩报仇。及项梁起兵,张良游说他,劝他立韩国的公子成为韩王。刘邦因张良以略韩地,遂入武关。赵高弑二世,立公子婴,想和诸侯讲和,保守关中,仍回复其列国时代之旧。子婴又刺杀赵高。而刘邦的兵,已到霸上了。子婴只得投降。秦朝就此灭亡。时为公元前二〇六年。

项籍既降章邯,引兵入关。刘邦业已先入,遣兵将关把守了。项籍大怒,把他打破。这时候,项籍兵四十万,在鸿门。刘邦兵十万,在霸上。项籍要打刘邦。其族人项伯和张良要好,到刘邦军中,劝良同走。刘邦因此请项伯向项籍解释,自己又亲去谢罪。一场风波,才算消弭。

这时候,封建思想还未破除。亡秦之后,自然没有推一个人做皇帝之理。于是便要分封。当封的,自然是(一)前此六国之后;(二)亡秦有功之人。而分封之权,自然是出于众诸侯的会议,能操纵这会议的,自然是当时实力最强的人。于是项籍便和诸侯王议定分封的人,如下:(此处差一个大表格)

当楚怀王遣将时,曾说:先入关中者王之。照这句话,此时当王关中者为刘邦。然而项籍受章邯之降时,已将秦地分王邯等三人了。这大约是所以抚慰降将之心,减少其抵抗力的。其时刘邦的能先入关,原是意想不到的事。这时候不便反悔。于是说:(一)怀王不能主约;(二)巴、蜀、汉中,亦是关中之地,就把刘邦封为汉王。这也不能说不是一种解释。然而龙争虎斗之际,只要有辞可借,便要借口的,哪管得合理不合理?

项籍尊楚怀王为义帝,而自称霸王。照春秋战国的习惯,天子原是不管事的,管理诸侯之权,在于霸主。这时候,天下有变,自然责在项籍。于是因田荣的反叛,出兵征讨。汉王乘机便说:项籍分封不平,以韩信为大将,北定三秦又破韩、河南、西魏、殷四国。并塞、翟、韩、殷、魏之兵五十六万人东伐楚。居然攻入楚国的都城,项籍闻之,以精兵三万人,从胡陵还击。大破汉兵。汉王脱身逃走。然而汉王有萧何,守关中以给军食。坚守荥阳、成皋以距楚。而使韩信北定赵、代,转而东南破齐。而项籍的后方,为彭越所扰乱,兵少食尽。相持数年,楚兵势渐绌。乃与汉约,以鸿沟为界,中分天下。汉王背约追楚。围项籍于垓下。项籍突围而走。至乌江,自刎死,于是天下又统一了。时为公元前二〇二年。

第三章前汉的政治

前汉凡二百十年,在政治上,可以分做四期:

第一期:高祖初定天下。这时候,还沿着封建思想,有功之臣,与高祖同定天下的,其势不得不封。而心上又猜忌他。于是高祖听娄敬的话,徙都关中,想借形胜以自固。又大封同姓之国,以为屏藩。这时候,异姓王者八国,除长沙外,多旋就灭亡。同姓王者九国,都跨郡三四,连城数十,遂成为异日的乱源。高祖开国之后,是外任宗室,内任外戚的。所以吕后在其时,很有威权。高祖死后,惠帝柔弱,政权遂入于吕后之手。先是高祖刑白马与诸侯盟说:“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惠帝死后,吕后临朝,就分封诸吕。又使吕禄、吕产统带守卫京城和宫城的南北军。吕后死后,齐哀王起兵于外。诸吕使灌婴击之。灌婴阴与齐王连和,顿兵不进。汉朝的大臣因此劝诸吕罢兵就国,诸吕犹豫不决。而太尉周勃乘隙突入北军,和齐王的兄弟朱虚侯章等,攻杀诸吕。杀掉太后所立的少帝和常山王弘,而迎立文帝。于是汉初握权的外戚打倒,而晨星寥落的功臣,自此以后也逐渐凋零。特殊势力只有因私天下之心所封建的宗室了。

当汉初,承春秋战国以来五百余年的长期战争,加以秦代的暴虐,秦、汉之际的扰乱,天下所渴望的是休养生息。而休养生息之治,只有清静不扰的政策最为相宜。汉初已有这个趋势。文、景二代的政治,尤能应这要求,所以社会上顿呈富庶之象。这时候,内而诸侯之尾大不掉,外而匈奴之时来侵犯,都是个亟待解决的问题。文帝也一味姑息,明知吴王濞有反谋,却赐之几杖以安之。匈奴屡次入寇,也只是发兵防之而已。到后来,封建的问题,到底因吴楚七国之乱而解决。而对外的问题,则直留待武帝时。至于制民之产和振兴文化,则文、景二代,更其谦让未遑了。要而言之:这一期,是以休养生息为主。可称西汉政治的第二期。

第三期是武帝。武帝是个雄才大略之主,很想内兴文治,外耀武功。于是立五经博士,表章六艺,罢黜百家。又北伐匈奴,西通西域,南平闽越、南越,东北并朝鲜,西南开西南夷。一时武功文治,赫然可观。然而武帝也和秦始皇一样,信方士,营宫室,又时出巡幸。财用不足,乃用孔仅、桑弘羊等言利之臣,又用张汤等酷吏,遂致民愁盗起,几乎酿成大乱。末年虽然追悔,天下元气业已大受其伤了。武帝的太子据,因“巫蛊之祸”而死。晚年,婕妤赵氏生昭帝,武帝恐身后嗣君年少,母后专权,杀婕妤,然后立昭帝为太子。武帝崩,昭帝立。霍光、上官桀等同受遗诏辅政。武帝长子燕王旦和上官桀、桑弘羊等谋反,为霍光所杀。昭帝崩,无子。霍光迎立武帝孙昌邑王贺。百日,废之。迎立戾太子孙病巳,是为宣帝。当霍光秉政时,颇务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宣帝少居民间,知民疾苦。即位后,留心于刑狱及吏治,亦称治安。自武帝末年至此,憔悴的人民,又算稍获休息。这是西汉政治的第三期。自元帝以后,则君主逐渐愚懦,更兼之短祚,外戚的威权日张,遂入于第四期了。

汉代去古未远,宗法社会的思想,深入人心。人所视为可靠的,非宗室则外戚。汉初宗室,势力太大,致酿成吴、楚七国之乱。乱后,宗室的势力遂被打倒,而外戚则势焰大张。元帝本是个柔仁好儒的人,然而暗于听受,宦官弘恭、石显专权,威权渐陷于不振。成帝很荒淫,委政于外家王氏。王凤、王音、王商、王根,相继为相,遂肇篡窃之势。哀帝夺王氏之权,然所任的,亦不过外家丁氏和其祖母之族傅氏。哀帝死后,成帝的母亲召用王莽。王莽本是抱负大志,想得位以行其所抱负的。于是弑平帝,立孺子婴,莽居摄践阼。旋又称假皇帝。而西汉之天下,遂移于新室了。时为公元八年。

第四章新莽的改制

当秦汉之世,实有一从东周以降,悬而未决的社会问题。制民之产,在古代的政治家,本视为第一要事。“先富后教”,“有恒产而后有恒心”,民生问题不解决,政治和教化,都是无从说起的。汉代的政治家,还深知此义。“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与天下安”,乃后世经验多了,知道“天下大器”,不可轻动,才有此等姑息的话。汉代的人,是无此思想的。多数的人,对于社会现状,都觉得痛心疾首。那么,改革之成否,虽不可知,而改革之事,则终不可免,那是势所必然了。然则汉代的社会,究竟是何情状呢?

当时的富者阶级,大略有二:(一)是大地主。董仲舒说他“田连阡陌;又颛川泽之利,管山林之饶”,而贫者则“无立锥之地”。(二)是大工商家。晃错说他“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因以兼并农人。封建势力,未曾划除,商业资本,又已兴起。胼手胝足的少民,自然只好“衣牛马之衣,食犬彘之食”了。

汉世救正之法,是减轻农民的租税,至于三十而取一。然而私家的田租,却十取其五。所以荀悦说:“公家之惠,优于三代,豪强之暴,酷于亡秦。”武帝时,董仲舒尝提出“限民名田”之法,即是替占田的人,立一个最大的限制,不许超过。武帝未能行。哀帝时,师丹辅政。一切规制,业已拟定,又为贵戚所阻。至于法律上,贱视商人,“如贾人不得衣丝乘车”、“市井之子孙不得为宦吏”等,于其经济势力,不能丝毫有所减削。武帝时,桑弘羊建盐铁官卖和均输之法,名以困富商大贾,然实不过罗掘之策,反以害民。其于社会政策,自更去之逾远了。

到新莽时,才起一个晴天霹雳。新莽的政策,是:

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属。皆不得卖买。男口不盈八,而田过一井的,分余田与九族乡党。

立五均司市泉府。百姓以采矿、渔猎、畜牧、纺织、补缝为业和工匠、巫医、卜祝、商贾等,都自占所为,除其本,计其利,以十一分之一为贡。司市以四时仲月,定物平价。周于民用而不售的东西,均宜照本价买进。物价腾贵,超过平价一钱时,即照平价卖出。百姓丧祭之费无所出的,泉府把工商之贡借给他,不取利息。如借以治产业的,则计其赢利,取息一分。

立六管之制。把盐、酒、铁、山泽、赊贷、钱布铜冶六种事业,收归官办。

新莽的制度:(一)平均地权。(二)把事业之大者都收归国营。(三)虽然未能变交易为分配,然而于生产者,贩卖者,消费者三方面,亦思有以剂其平,使其都不吃亏,亦都无所牟大利。果能办到,岂非极好的事?然而国家有多大的资本,可以操纵市场?有多细密严肃的行政,可以办这些事,而不至于有弊?这却是很大的疑问。而新莽是迷信立法的。他以为“制定则天下自平”。于是但“锐思于制作”,而不省目前之务。如此大改革,即使十分严密监督,还不能保其无弊,何况不甚措意呢?于是吏缘为奸,所办的事,目的都没有达到,而弊窦反因之而百出。新莽后来,也知道行不通了。有几种办法,只得自己取消。然而事已无及了。

新莽尤其失计的,是破坏货币制度。原来汉代钱法屡变,其最后民信用的,便是五铢钱。钱法金、银、龟、贝杂用,原是经济幼稚时代的事,秦时,业已进他到专用金属。汉世虽云黄金和铜钱并用,然而金价太贵,和平民不发生关系,为全社会流通之主的,自然还是铜钱。所以铜钱,便是当时经济社会的命脉。而新莽却把五铢钱废掉。更作金、银、龟、贝、钱、布,共有五物,六名,二十八品行之。于是“农桑失业,食货俱废”。大乱之势,就无可遏止了。

新莽的大毛病,在于迂阔。其用兵也是如此。新室的末年,所在盗起。其初原不过迫于苛政,苟图救死。然而新政府的改革,既已不谅于人民,则转而思念旧政府,亦是群众应有的心理。于是刘氏的子孙,特别可以做号召之具。当时新市,平林之兵,有汉宗室刘玄在内,号为更始将军。而后汉光武帝,亦起兵舂陵,与之合。诸将共立更始为帝,北据宛。新莽发四十万大兵去打他。军无纪律,又无良将,大败于昆阳。威声一挫,响应汉兵者蜂起,新室遂不能镇壁。更始派兵两支:(一)北攻洛阳,(一)西攻武关。长安中兵亦起。新莽遂为所杀。时为公元二三年。更始先已移都洛阳,至是又移都长安。此时人心思治,对于新兴的政府,属望很深。而新市、平林诸将,始终不脱强盗行径,更始则为所挟制,不能有为。光武帝别为一军,出定河北。以河内为根据地,即帝位于部。这时候,拥兵劫掠的人,到处都是。而山东赤眉之众最盛。公元二五年,赤眉以食尽入关。更始为其所杀,洛阳降光武,光武移都之。光武遣将击破赤眉,赤眉东走。光武自勒大兵,降之宜阳,于是最大的流寇戡定。然而纷纷割据的尚多,其中较大的:如汉中的延岑,黎邱的秦丰,夷陵的田戎,睢阳的刘永,亦都遣兵或亲身打定。只有陇西的隗嚣,颇得士心。成都的公孙述,习于吏事,二人稍有规模。光武久在兵间,厌苦战事,颇想暂时置之度外,而二人复互相连结,意图摇动中原。于是三四、三六两年,先后遣兵把他灭掉。河西的窦融,则不烦兵力而自归,天下又算平定了。

第五章后汉的政治

莽末之乱,其经过约二十年。虽然不算很久,然而蔓延的范围很广,扰乱的情形,也十分厉害。所以民生的凋敝,更甚于秦汉之间。光武帝平定天下后,亦是以安静为治。内之则减官省事,外之则拒绝西域的朝贡,免得敝中国,以事四夷。而又退功臣,进文吏,留心于政治。所以海内日渐康宁。明、章两代,也能继承他的治法。这三朝,称为后汉的治世。

后汉的政治,坏于外戚宦官的专权,而外戚的专权,起于和帝之世。先是章帝皇后窦氏无子,贵人宋氏生子庆,立为太子。梁氏生子肇,窦后养为己子,后诬杀二贵人,废庆为清和王,而肇立为太子。章帝崩,肇立,是为和帝,太后临朝。后兄宪为大将军,专权骄恣。和帝既长,和宦官郑众谋杀之。是为后汉皇帝,与宦官谋诛外戚之始。和帝崩,殇帝立,生才百余日,明年,又崩。太后邓氏,迎立安帝,临朝凡十五年。邓太后崩后,安帝自用其皇后之兄阎显。又宠信诸中常侍和乳母王圣等。阎皇后无子,后宫李氏生顺帝,立为太子,阎皇后谮废之。安帝崩,阎后迎立北乡侯,未逾年薨。宦者孙程等迎立顺帝,杀阎显,迁阎后于离宫。顺帝用后父梁商为大将军。商死后,子冀继之,专恣较前此之外戚为更甚。顺帝崩后,子冲帝立,一年而崩。冀与太后定策禁中,迎立质帝。质帝虽年少,而知目冀为“跋扈将军”,遂为冀所弑,迎立桓帝。桓帝和宦官单超等合谋,把梁冀杀掉,于是后汉外戚专权之局终,而宦官转横。

外戚宦官,更迭把持,朝政自然很腐败。因此而引起羌乱,因此而激成党祸。

羌人本住在湟水流域,后来弃湟水,西依鲜水、盐池。莽末,乘乱内侵。光武、明、章、和四代,屡次发兵,把他打破。然而降羌散处内地的很多,郡县豪右,都要侵陵役使他。安帝时,羌遂反叛。降羌本是个小寇,造反时,连兵器都没有。然而当时带兵的人,都观望不战。凉州一方面的长官,则争着迁徙到内地,置百姓于不顾,或则强迫迁徙,于是羌寇转盛。至于东寇三辅,南略益州,汉兵仅能保守洛阳附近而已。而兵费的侵渔,又极利害。安帝时,用兵十余年,兵费至二百四十亿,才算勉强平定。顺帝时,羌乱又起,兵费又至八十余亿。直到桓帝,任用段颎,尽情诛剿,又经过好几年,才算平定。然而汉朝的元气,则自此而大伤了。

党祸起于后汉的士好立名,初则造作名目,互相标榜,进而诽议公卿,裁量执政。这时候,游学极盛,太学诸生,至三万余人,恰好做了横议的大本营。当时宦官兄弟姻亲,布满州郡,尽情惩治,自然是人情之所欲,而亦是立名的一个机会。于是宦官与名士,势成水火。桓帝也是相信宦官的,宦官遂诬他们结连党与,诽议朝政,一概加以逮治。后因后父窦武替他们解释,才放归田里,然而还禁锢终身。桓帝崩,无子,窦后和窦武定策禁中,迎立灵帝。年方十二,太后临朝。窦武为大将军,陈蕃为太傅,谋诛宦官贾节、王甫等,不克,反为所杀。于是党狱复兴,诸名士身受其害,和因其逃亡追捕,而人民因之受祸的更多。善类遭殃,天下丧气。灵帝年长,尤其相信宦官。又喜欢“私(左禾右畜)”卖官、厚敛,无所不为。于是民穷财尽,而黄巾之祸又起。

黄巾的首领,是巨鹿张角,借符水治病以惑众。其徒党,遍于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角遂谋为乱。暗中署置其众,为三十六方。约以公元一八四年举事,未及期而事泄,角遂驰敕诸方,一时俱起。虽然乌合之众,旋即打平。然自此盗贼群起,都以黄巾为号,郡县莫能捕治。于是听刘焉的话,改刺史为州牧,外官的威权渐重,又伏下一个乱源。

而中央又适有变故,以授之隙。灵帝皇后何氏,生废帝。美人王氏,生献帝。灵帝意欲废嫡立庶,未及行而病笃,把这事,属托宦官蹇硕。时何皇后之兄进为大将军。灵帝崩后蹇硕意欲诱杀何进而立献帝。何进知之,拥兵不朝。赛硕无如之何。于是废帝立,而赛硕亦被杀。何进因欲尽诛宦官,太后不肯。进乃谋召外兵,以迫胁太后,宦官知事急,诱进入宫,把他杀掉。进官属袁绍等,遂举兵攻杀宦官,正当大乱之际,而凉州将董卓适至,京城中大权,遂落其手。董卓既握大权,废废帝而立献帝。袁绍奔山东,号召州郡,起兵讨卓,推绍为盟主。董卓劫献帝奔长安。山东州郡,并无讨贼的决心,各据地盘,互相吞并。而董卓暴虐过甚,为司徒王允和其部将吕布所杀。卓将李傕、郭汜,起兵为卓报仇,攻破长安,王允被杀。吕布奔东方。后来傕、汜二人,又自相攻击。献帝崎岖逃到洛阳,空虚不能自立。其时曹操据兖州,颇有兵力。乃召操入洛阳以自卫。操既至,迁帝都许。于是大权尽归曹氏,献帝仅拥虚名而已。而纷纷割据的人多,曹操亦一时不能平定,遂终成为三国鼎立之局。

第六章两汉的制度

“汉治”是后世所号为近古的。这因其时代早,在政治制度和社会风俗上,都有沿袭古人之处。

在官制上,汉代的宰相权力颇大,体制亦尊,这是和后世不同的。宰相初称丞相,或称相国。从来今文经说盛行,乃将宰相改为司徒,又把掌武事的大尉,改为司马,为丞相副贰的御史大夫,改为司空,并称相职。其中央政府分掌众务的九卿,则分属于三公。外官,仍沿秦郡县之制。但不置监御史。由丞相遣史分察州,谓之刺史。刺史不是地方官,但奉诏六条察州。其人位卑而权重,故多能自奋,而亦无专擅之患,这实是一种善制。汉代去古未远,人民自治的规制,尚未尽废。其民以百家为一里,里有魁。十里为一亭,亭有长。十亭为一乡,乡有三老,掌教化;啬夫,职听讼,收赋税;游徼,主徼循,禁贼盗。此等名目,后世固亦多有。然多成为具文。汉世则视之甚尊。高帝时,尝择乡三老一人,置以为县三老。与县令、丞、尉,可以以事相教。而啬夫等亦很有德化流行,为人民所畏服的。这亦与后世显然不同。

汉代的学校,起源于武帝时。其时未立校舍,亦未设教官。但为太常的属官博士,置弟子员五十人。后来递有增加。到平帝时,王莽辅政,才大建校舍。然未久即乱,故其成绩无闻。

后汉则天下甫定,即营建太学,明、章二代,尤极崇儒重道。虽以顺帝的陵夷,还能增修黉舍。所以其时游学者极盛。然“章句渐疏,专以浮华相尚”,遂至酿成党锢之祸。大约其时学校中,研究学问的人少,借此通声气的人多。所以董昭也说“国士不以孝悌清修为首,乃以趋势游利为先”。于是学术的授受,转在私家。学校以外的大师,著录动至千万,远非前汉所及了。

选举则其途颇多。博士和博士弟子而外,又有任子,有吏道,有辟举。其天子特诏,标明科目,令公卿郡国荐举的,是后世制科的先声。又州察秀才,郡举孝廉,则是后世科目的先声。⑦又有所谓资选的。汉初限资十算以上乃得官,此尚出于求吏廉之意,和现在的保证金相像。晃错说文帝令民入粟拜爵,其益亦止于买复。不及买复者,并不过一虚名。到武帝时,民得入财为郎,吏得入谷补官,这就同后世的捐纳无以异了。

汉朝的赋税,可分为三种:一是田租,就是古时的税,是取得很轻的。汉初十五而税一。文帝时,因行晃错入粟拜爵之令,到处都有积蓄,于是全免百姓的田租。到景帝二年,才令百姓出定额的一半。于是变为三十而税一了。后汉初,因天下未定,曾行什一之税,后来仍回复到老样子。一是算赋,亦称口赋,又称口钱。这是古时的赋。人民从十五岁到五十六岁,每人每年,出钱一百二十个,以治库兵车马。从七岁到十四岁,每人出钱二十个,以食天子。武帝又加三个钱,以补车骑马。这一笔税,在现在看起来似乎很轻,然而汉代钱价贵,人民的负担实在很重。所以武帝令人民提早,生子三岁,即出口钱,人民就有生子不举的。一是力役。照汉朝法律,年纪到二十三岁,就要傅之“畴官”。景帝又提早三年,令人民二十始傅。此外山川、园池、市肆、租税的收入,自天子以至封君汤沐邑,都把他算做私奉养。这是古者与民共之之山泽、和廛而不税的商业,到此都变做人君的私收入了。这大约自战国时代相沿下来的。又武帝因用度不足,尝官卖盐铁,又榷酒酤,算缗钱,行均输之法。后来酒酤到昭帝时豁免。盐铁官卖,则元帝时一罢即复。后汉无盐铁之税。章帝曾一行之,因不洽舆论,和帝即位,即以先帝遗意罢免。

兵制。西汉所行的,仍是战国时代通国皆兵的遗制。人民到二十三岁,就要服兵役,到五十六岁才免。郡国看其地形,有轻车、骑士、材官、楼船等兵。由尉佐郡守于秋后讲肄都试。其戍边之责,亦由全国人民公任之。在法律上,人人有戍边三日之责,是为“卒更”。武帝以后,用兵多了,因为免得骚动平民,于是多用“谪发”。而国土既大,人人戍边三日,亦事不可行。于是有出钱三百入官,由官给已去的人,叫他留戍一年的谓之“过更”。其穷人愿意得雇钱,依次当去的人,出钱给他,使他留戍,每月二千个钱,则谓之“践更”。后汉光武,罢郡国都尉,并职太守。都试之事,自此而废。虽然一时有清静之效,然而历代相传的民兵制度,就自此而废了。

刑法。汉代沿自秦朝,很为严酷。文帝时,因太仓令淳于意,犯罪当刑。其女缇萦,随至长安,上书愿没入为官婢,以赎父刑罪。文帝怜悲其意,乃下诏为除肉刑。然而汉代司法界的黑暗,实不但刑罚的严酷,而是法律的混乱。秦代的法律,本即李悝所定的《法经》六篇。汉高帝入关,把他废掉,只留三章。天下平定之后,又把他回复过来。然而这本是陈旧之物,不足于用。于是汉代递有增益,其数目,共至六十篇。而又有所谓“令”及“比”,以至于后人所为的“章句”,断罪都可“由用”。文繁而无条理系统,奸吏遂因缘为市,“所欲活则传生议,所欲陷则与死比”。宣帝留心刑狱,涿郡太守郑昌曾劝他删定律令。后来也屡有此议,亦曾下诏实行,然而迄未能收效。

第七章秦汉的武功

秦汉之世,是我国对内统一的时代,亦是我国向外拓展的时代。中国本部的统一,完成于此时,历代开拓的规模,亦自此时定下。所以秦汉的武功,是一个亟须研究的问题。

中国的北方,紧接蒙古高原。蒙古高原是一个大草原,最适于游牧民族居住。而游牧民族性好侵略,所以历代都以防御北族为要务。三代以前,匈奴和汉族杂居黄河流域。蒙古高原大约无甚大民族。至秦朝初年,而匈奴以河南为根据地。秦始皇命蒙恬把他赶掉,把河南收进来。筑长城,自临洮至辽东,延袤万余里。这长城,大约是因山川自然之势,将从前秦、赵、燕诸国所筑的长城连接起来的。其路线全与现今的长城不同。就形势推测,大约现在的热、察、绥、辽宁等省都当包括在内。秦末大乱,戍边的都自行离开。于是匈奴复入居河南。这时候,匈奴出了个人杰,便是冒顿单于。北方游牧种族,东有东胡,西有月氏,都给匈奴所击破。匈奴又北服丁令等国。其疆域,直达今西伯利亚南部。而因月氏的遁走,汉文帝时,匈奴又征服西域。于是长城以北,引弓之民,都归匈奴所制驭,俨然和中国南北对立了。汉高帝征伐匈奴,被围于平城,七日乃解。后来用娄敬的计策,以宗室女为单于阏氏,和他和亲。这是中国历代,以结婚姻为和亲政策之始。吕后及文、景二代,都守着和亲政策。匈奴入寇,不过发兵防之而已。到武帝,才任用卫青、霍去病等,出兵征讨。先收河南之地,置朔方郡。后来又屡次出兵,渡过沙漠去攻击。匈奴自此遂弱,然而还未肯称臣。到宣帝时,匈奴内乱,五单于争立,其呼韩邪单于才入朝于汉。和呼韩邪争斗的郅支单于,逃到康居,为汉西域副校尉陈汤矫旨发诸国兵所攻杀。时为公元前三六年。前汉和匈奴的竞争,到此算告一段落。呼韩邪降汉后,其初对汉很恭顺。王莽时,因外交政策失宜,匈奴复叛。其时中国正值内乱,无人能去抵御,北边遂大受其害。后汉光武时,匈奴又内乱,分为南北。其南单于降汉,入居西河美稷。和帝时,大将军窦宪,出兵大破北匈奴于金微山。自此匈奴西走,辗转入于欧洲,为欧洲人种大迁移的引线。而南匈奴则成为晋时五胡之一。

历史上所用“西域”二字,其范围广狭,时有不同。其最初,则系指今天山南路。所谓“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则接汉,阨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以葱岭”也。汉时,分为小国三十六,其种有塞,有氐羌。大抵塞种多居国,氏羌多行国。从河西四郡开后,而汉与西域交通之孔道始开。其当南北两道的楼兰、车师,先给中国所征服。后来汉武帝又出兵,远征大宛,于是西域诸国,皆震恐愿臣。前六○年,汉遂置西域都护,并护南北两道。后来又置戊己校尉,屯田车师。莽末,西域反叛。匈奴乘机威服北道。而莎车王贤,亦称霸南道。诸小国都叩玉门关,请遣子入侍,仰求中国保护。光武帝恐劳费中国,不许。明帝时,班超以三十六人,往使西域。因诸国之兵,定诸国之乱,到底克服西域,复属于汉。直至后汉末年才绝。

羌人的居地,遍于今陇、蜀、西康、青海之境,而其居河、湟之间的,最为强悍。汉武帝时,把他打破,置护羌校尉统领他。王莽时,以其地置西海郡。莽末,乘隙内侵。后汉时,屡次发兵讨破他。至和帝时,遂复置西海郡,并夹河开列屯田,以绝其患。此后降羌散居内地的,虽然复起为患,然而河、湟之域,则已入中国的版图了。

东胡,大约是古代的山戎。汉初居地,在满、蒙之间。自为匈奴所破,乃遁保乌桓、鲜卑二山。汉武帝招致乌桓,令处上谷、右北平、渔阳、辽西、辽东五郡塞外,助汉捍御匈奴。虽亦时有小寇,大体上总是臣服中国的。鲜卑居乌桓之北,后汉时,北匈奴西徙后,其地及余众均为鲜卑所有,因此其势大张。其大人檀石槐,辖境之广,竟与匈奴盛时相仿佛。然檀石槐死后,缺乏统一的共主,声势复衰。乌桓的部落,亦颇有强盛的。后汉末年,都和袁绍相连结。袁氏败后,曹操大破之于柳城。自此乌桓之名,不复见于史,而鲜卑至晋时,亦为五胡之一。

朝鲜是殷时箕子之后。其初封地难考,大约自燕开辽东西后,遂居今朝鲜境内。和中国以浿水为界。秦时,侵夺其地,国界在浿水以东。汉初复还旧境。其时燕人卫满走出塞,请居秦所侵浿水以东之地。朝鲜王许之。满遂发兵袭灭朝鲜。传子至孙右渠,以公元前一○八年,为汉武帝所灭。以其地为四郡。其南之马韩、弁韩、辰韩,总称为三韩,亦都臣服于汉。朝鲜虽系箕子之后,然其人民则多系貉族。貉族尚有居辽东之北的。汉武帝时,其君南闾等来降,曾以其地置苍海郡,数年而罢。后汉时,今农安地方,有扶余国来通贡。大约就是南闾之族。扶余至西晋时,才为鲜卑慕容氏所灭。而其众在半岛内的,却建立高句丽、百济两国。扶余之东,又有肃慎,地在今松花江流域。这就是满族之祖。大约亦是燕开五郡时,逼逐到此的。后汉时称为挹娄。因为臣服扶余,和中国无大交涉。

南方一带,秦时所开的桂林、南海、象郡,秦亡时,龙川令赵佗据之自立,是为南越。而句践之后无诸及猺,亦以率兵助诸侯灭秦故,汉初封无诸为闽猺王,摇为东瓯王。武帝时,闽越和东瓯相攻击,武帝发兵灭闽越,徙东瓯于江、淮间,乘势遂灭南越。所谓西南夷,则当分为两派:夜郎、滇及邛都等,为今之倮罗(左单人旁右罗)。椎结,耕田,有邑聚。其巂、昆明及徙、筰都、冉(左马右?)、白马等,则均系氐羌。武帝亦皆辟其地为郡县。

第八章两汉对外的交通

中国人是以闭关自守著闻的。世界打成一片,是近代西洋人的事业。然则中国人的能力,不及西人了。然而闭关自守,是从政治言之。至于国民,初未尝有此倾向。其未能将世界打成一片,则因前此未尝有近代的利器,又其社会组织,与今不同,所以彼此交通不能像现代的密接。至于中国人活动的能力,则是非常之强的。如其不信,请看中国对外的交通。

中国对外的交通,由来很早。但古代,书缺有间,所以只得从两汉时代说起。两汉时代的对外交通,又当分为海陆两道。

亚洲中央的帕米尔高原是东西洋历史的界线。自此以东,为东方人种活动的范围。自此以西,为西方人种活动的范围。而天山和印度固斯山以北,地平形坦,实为两种人接触之地。当汉时,西方人种踪迹最东的,为乌孙,与月氏俱居祁连山北。自此以西,今伊犁河流域为塞种。又其西为大宛。其西北为康居。大宛之西,妫水流域为大夏。又其西为安息。更西为条支。在亚洲之西北部的为奄蔡。自此以西,便是欧洲的罗马,当时所谓大秦了。汉通西域,是因月氏人引起的。汉初,月氏为匈奴所破,西走夺居塞种之地。后来乌孙又借兵匈奴,攻破月氏。于是月氏西南走击服大夏。汉武帝想和月氏共攻匈奴,于公元前一二二年,遣张骞往使。是时河西未辟,骞取道匈奴,为其所留。久之,才逃到大宛。大宛为发译传导,经康居以至大月氏。大月氏已得沃土,殊无报仇之心。张骞因此不得要领而归。然而中国和西域的交通,却自此开始了。当张骞在大夏时,曾见邛竹杖和蜀布,问他从哪里来的,大夏人说:是本国贾人,往市之身毒。于是张骞说:“大夏在中国的西南一万二千里,而身毒在大夏的东南数千里,该去蜀不远了。”乃遣使从蜀去寻觅身毒。北出的为氐、筰,南出的为巂、昆明所阻,目的没有达到。然而传闻巂、昆明之西千余里,有乘象之国,名曰滇越。“蜀贾奸出物者或至焉。”这滇越,该是今缅甸之地。然则中印间陆路的交通,在汉代虽然阻塞,而商人和后印度半岛,则早有往还了。自汉通西域以后,亚洲诸国,都有直接的交往。惟欧洲的大秦,则尚系得诸传闻。后汉时,班超既定西域,遣部将甘英往使。甘英到条支,临大海欲度。安息西界船人对他说:“海水大,往来逢善风,三月乃得渡。若遇迟风,亦有二岁者。入海人皆赉三岁粮。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英乃不渡而还。公元一六六年,大秦王安敦遣使自日南徼外献象牙、犀角、玳瑁。《后汉书》说:这是大秦通中国之始。二二六年,又有大秦贾人,来到交趾。交趾太守吴邈,遣使送诣孙权。事见《梁书·诸夷传》。中、欧陆路相接,而其初通,却走海道。“水性使人通,山性使人塞”,也可见一斑了。

海道的贸易,则盛于交广一带。西洋史上,说在汉代日南、交趾之地,是东西洋贸易中枢。案《史记·货殖列传》说:“番禺为珠玑、玳瑁、果、布之凑。”番禺,便是现在广东的首府。这些,都是后来通商的商品。然在广州的贸易,也很发达了。《汉书·地理志》说:“自日南障塞、徐闻、合浦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国。又船行,可四月,有邑卢没国。又船行,可二十余日,有谌离国。步行,可十余日,有夫甘都卢国。自夫甘都卢国船行,可二月余,有黄支国。自武帝以来,皆献见,有译长,属黄门。与应募者俱入海,市明珠、璧流离、奇石、异物……黄支之南,有已程不国。汉之译使,自此还矣。”徐闻、合浦,都是现在广东的县。其余国名,不可悉考。而黄支,或云即西印度的建志补罗。若然,则中、印的交通,在陆路虽然阻塞,而在海道,又久有使译往还了。又《山海经》一书,昔人视为荒唐之言。据近来的研究,则其中实含有古代的外国地理。此书所载山川之名,皆及其所祀之神,大约是方士之书。其兼载海外诸国,则因当时方士,都喜入海求神仙,所以有此记录。虽所记不甚真确,然实非子虚乌有之谈。据近来的研究,《山海经》所载的扶桑,便是现在的库页岛。三神山指日本。君子国指朝鲜。白民系在朝鲜境内的虾夷。黑齿则黑龙江以南的鱼皮鞑子。又有背明国,则在今堪察加半岛至白令海峡之间。果然则古代对东北,航线所至,也不可谓之近了。

交通既启,彼此的文明,自然有互相灌输的。《汉书·西域传》说:当时的西域人,本来不大会制铁,铁器的制造,都是中国人教他们的。这件事,于西域的开发,当大有关系。在中国一方面,则葡萄、苜蓿、安石榴等,都自外国输入。又木棉来自南洋,后世称为吉贝或古贝,在古时则称为橦。《蜀都赋》“布有橦华”,就是此物。《史记·货殖列传》所谓“珠玑、玳瑁、果、布”之布,也想必就是棉织品了。又《说文》:“(左王右?),石之有光者璧(同上)也,出西胡中。”此即《汉书》的“璧流离”。初系矿物,后来才变为制造品。此等物,于中国的工业,也颇有关系。至于佛教的输入,则其关系之大,更无待于言了。

第九章两汉的学术

不论什么事情,都有创业和守成的时代。创业时代,诸家并起,竞向前途,开辟新路径;到守成时代,就只是咀嚼,消化前人所已发明的东西了。两汉时代的学术,正是如此。

当战国时代,百家并起,而秦是用商鞅而强国,用李斯而得天下的。秦始皇又力主任法为治,这时候,法家之学,自然盛行。楚、汉纷争之时,纵横家颇为活跃。然而天下已定,其技即无所用之。不久,也就渐即消沉了。在汉初,最急切的要求,便是休养生息,黄老清净无为之学,当然要见重于时。所以虽有一个叔孙通,制朝仪,定法律,然而只是个庙堂上的事,至于政治主义,则自萧何、曹参,以至于文帝、景帝,都是一贯的。

但是在汉初,还有一个振兴教化、改良风俗的要求。这种要求,也是君臣上下同感其必要的。汉人教化的手段,一种是设立庠序,改善民间的风俗。一种便是改正朔、易服色等。前者始终未能实行。后者则未免迂而不切于务,而且行起来多所劳费。所以汉文帝等都谦让未遑。武帝是个好大喜功之主,什么兴辟雍、行巡守、封禅等,在他都是不惮劳费的。于是儒家之学,就于此时兴起了。

自秦人焚书以来,博士一官,在朝廷上,始终是学问家的根据地。武帝既听董仲舒的话,表章六艺,罢黜百家。又听公孙弘的话专为通五经的博士置弟子。于是在教育、选举两途,儒家都占了优胜的位置。天下总是为学问而学问的人少,为利禄而学问的人多。于是“一经说至百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儒家之学遂臻于极盛了。

汉代儒家之学,后来又分为两派:便是所谓今古文,为学术界上聚讼的一个问题。所谓今古文者?今文便是秦以后通行的隶书,古文则指前此的篆书。古人学问,多由口耳相传,不必皆有书本。汉初经师,亦系如此。及其著之竹帛,自然即用当时通行的文字。这本是自然之理,无待于言,也不必别立名目的。然而后来,又有一派人,说前此经师所传的书有阙误。问其何以知之?他说:别有古书为据。古书自然是用古字写的。人家称这一派为古文家,就称前此的经师为今文家。所以今文之名,是古文既兴之后才有的。话虽如此说,然而古文家自称多得到的书,现在都没有了。其所传的经,文字和今文家所传,相异者极少,且多与意义无关。所以今古文的异同,实不在文字上而在经说上。所谓经说,则今文家大略相一致;而古文则诸家之中,自有违异的。大约今文家所守的是先师相传之说;古文家则由逐渐研究所得,所以如此。

西汉最早的经师,便是《史记·儒林传》所列八家,这都是今文。东汉分为十四博士。其中《春秋》的《穀梁》是古文。《易经》的京氏,也有古文的嫌疑。其余亦都是今文。古文家说《书》有逸十六篇,但绝无师说,所以马融、郑玄等注《书经》,亦只以伏生所传二十八篇为限。而逸十六篇,今亦已亡。礼有《逸礼》三十九篇,今亦无存。《春秋》有《左氏》,未得立。今古文之学,本来各守师传,不相搀杂。到后汉末年,郑玄出来,遍注群经。虽大体偏于古学,而于今古文无所专主,都是本于己意,择善而从。适会汉末之乱,学校废绝,经学衰歇。前此专门之家多亡。郑说几于独行。三国时,出了一个与郑玄争名的王肃。其学揉杂今古,亦与郑同。而又喜造伪书。造作《伪古文尚书》和《伪孔安国传》、《孔子家语》、《孔丛子》等,托于孔子之言以自重。于是今古文之别混淆。后人欲借其分别,以考见古代学术真相的,不得不重劳考证,而分别真伪,也成为一个问题。

学术之兴替,总是因于时势的。在汉代,儒学虽然独盛,然而在后汉时,贵戚专权,政治腐败,实有讲“督责之术”的必要。所以像王符、仲长统、崔实等一班人,其思想颇近于法家。后来魏武帝、诸葛亮,也都是用法家之学致治的。在思想上,则有王充,著《论衡》一书,极能破除迷信和驳斥世俗的议论却不专谈政治。这是其所研究的对象有异。至其论事的精神,则仍是法家综核名实的方法,不过推而广之,及于政治以外罢了。

在汉代,史学亦颇称发达。古代史官所记,可分为记事、记言两体。现今所传的《尚书》是记言体,《春秋》是记事体。又有一种《帝系》及《世本》,专记天子、诸侯、卿大夫的世系的,这大约是《周官·小史》所职。《左氏》、《国语》,大约是《尚书》的支流余裔。此外便是私家的记录和民间的传说了。在当时,是只有国别史,而没有世界史;只有片段的记载,而没有贯串古今的通史的。孔子因《鲁史》修《春秋》,兼及各国的事,似乎有世界史的规模,然而仍只限于一时代。到汉时,司马谈、迁父子,才合古今的史料,而著成《太史公书》。这才是包括古今的、全国的历史。在当日,即可称为世界史了。《太史公书》,分本纪、世家、列传、书、表五体。后人去其世家,而改书之名为志所以称此体的历史,为“表志纪传体”。班固便是用此体以修《汉书》的。但其所载,以前汉一朝为限,于是“通史体”变为“断代体”了。兼详制度和一人的始末,自以表志纪传体为佳;而通览一时代的大势,则实以编年体为便。所以后汉末年,又有荀悦因班固之书而作《汉纪》。从此以后,编年和表志纪传两体,颇有并称正史的趋势。

文学:在古代本是韵文先发达的。春秋战国时,可称为散文发达的时代。秦及汉初,还继续着这个趋势。其时如贾、晁、董、司马、匡、刘等,都以散文见长。司马相如、东方朔、枚皋等,则别擅长于词赋。西汉末年,做文章的,渐求句调的整齐,词类的美丽,遂开东汉以后骈文的先声。诗则古代三百篇,本可入乐。汉代雅乐渐亡,而吟诵的声调亦变。于是四言改为五言。而武帝立新声乐府,采赵、代、秦、楚之讴,命李延年协其律,司马相如等为之辞。其后文学家亦有按其音调,制成作品的,于是又开出乐府一体。

第十章佛教和道教

在中国社会上,向来儒、释、道并称为三教。儒本是一种学术,因在上者竭力提倡,信从者众,才略带宗教的权威。道则是方士的变相。后来虽摹放佛教,实非其本来面目。二者都可说是中国所固有,只有佛教是外来的。

佛教的输入,据《魏书·释老志》,可分为三期:(一)匈奴浑邪王之降,中国得其金人,为佛教流通之渐。(二)哀帝元寿元年,即公元之二年,博士弟子秦景宪,受大月氏使伊存口授浮屠经。(三)后汉明帝,梦见金人,以问群臣。傅毅以佛对。于是遣郎中蔡愔和秦景宪使西域,带着两个和尚和佛教的经典东来。乃建寺于洛阳,名之为白马。案金人乃西域人所奉祀的天神,不必定是佛像。博士弟子,从一外国使者口受经典,也是无甚关系的。帝王遣使迎奉,归而建寺,其关系却重大了。所以向来都说汉明帝时,佛法始入中国。然而楚王英乃明帝之兄。《后汉书》已说其为浮屠斋戒祭祀。明帝永平八年,即公元六五年,诏天下死罪,皆入缣赎,英亦遣使奉缣诣国相。诏报曰:“楚王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慈,洁斋三日,与神为誓,何嫌何疑,当有悔吝。其还赎,以助伊蒲塞,桑门之盛馔。”当明帝时,楚王业已如此信奉,其输入,必远在明帝以前。梁启超《佛教之初输入》,考得明帝梦见金人之说,出于王浮的《老子化胡经》,浮乃一妖妄道士,其说殊不足信。然则佛教之输入,恐尚较耶稣纪元时为早。大约中国和西域有交通之后,佛教随时有输入的可能。但在现在,还没有正确的史实可考罢了。这时候,输入的佛教,大约连小乘都够不上。所以和当时所谓黄老者,关系很密。黄老,本亦是一种学术之称。指黄帝、老子而言,即九流中道家之学。但此时的黄老,则并非如此。《后汉书·陈愍王宠传》说国相师迁,追奏前相魏愔,与宠共祭天神,希冀非幸,罪至不道。而魏愔则奏与“王共祭黄老君,求长生福而已,无他冀幸”。此所谓黄老君,正是楚王英所奉的黄老。又《桓帝纪》:延熹九年,祠黄老于濯龙宫。而《襄楷传》载楷上书桓帝,说“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则桓帝亦是二者并奉的。再看《皇甫嵩传》,说张角奉祠黄老道。《三国志·张鲁传注》引《典略》,说张修之法,略与张角同。又说张修使人为奸令祭酒,主以《老子》五千文使都习,则此时所谓黄老,其内容如何,就可想而知了。

黄老为什么会变成一种迷信,而且和浮屠发生关系呢?原来张角、张修之徒,本是方士的流亚。所谓方士,起原甚早。当战国时,齐威、宣,燕昭王,已经迷信他。后来秦始皇、汉武帝,迷信更甚。方士的宗旨,在求长生,而其说则托之黄帝。这个读《史记·封禅书》、《汉书·郊祀志》可见。不死本是人之所欲,所以“世主皆甘心焉”。然而天下事真只是真,假只是假。求三神山、炼奇药,安有效验可睹?到后来,汉武帝也明白了,喟然而叹曰:“世安有神仙。”至此,《史记》所谓“怪迂之士”、“阿谀苟合”之技,就无所用之了。乃一转而蛊惑愚民。这是后来张角、张修等一派。其余波,则蔓衍于诸侯王之间,楚王和陈王所信奉的,大约就是他了。秦皇、汉武的求神仙,劳费很大,断不是诸侯之国,所能供给得起的;人民更不必论了。于是将寻三神山、筑宫馆、炼奇药等事,一概置诸不提。而专致力于祠祭。在民间,则并此而不必,而所求者,不过五斗米。神仙家,《汉志》本和医经经方,同列于方技。不死之药,虽是骗人,医学大概是有些懂得的。于是更加上一个符水治病。当社会骚扰,人心不安定之时,其诱惑之力,自然“匪夷所思”了。

佛教初输入时,或只输入其仪式,而未曾输入其教义;或更与西域别种宗教夹杂,迷信的色彩很深。所以两者的混合,甚为容易。

然则为什么要拉着一个老子呢?这大约是因黄帝而波及的。黄帝这个人,在历史上,是个很大的偶像。不论什么事,都依托他。然而黄帝是没有书的。依托之既久,或者因宗教的仪式上,须有辞以资讽诵;或者在教义上,须有古人之言,以资附会。因黄老两字,向来连称;而黄老之学,向来算作一家言的,劝迷信黄帝的人,诵习《老子》,他一定易于领受。这是张修所以使人诵习《五千文》的理由。楚王英诵黄老之微言,所诵者,恐亦不外乎此。“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当初因黄帝而及老子,意虽但在于利用其辞,以资讽诵,但习之久,难保自己亦要受其感化。况且至魏晋之际,玄学盛行,《老子》变为社会上的流行品。所谓方士,虽然有一派像葛洪等,依然专心于修炼、符咒、服食,不讲哲理;又有一派如孙恩等,专事煽惑愚民,不谈学问。然而总有一派和士大夫接近,要想略借哲理,以自文饰的。其所依附,自然仍以《老子》为最便。于是所谓老子,遂渐渐的取得两种资格:一是九流中道家之学的巨子。一是所谓儒、释、道三教中道教的教主。然而其在南方,总还不过是一个古代的哲学家,教主的资格,总还不十分完满。直到公元四世纪中,魏太武帝因崔浩之言,把寇谦之迎接到洛阳,请他升坛作法,替他布告天下,然后所谓道教,真个成为一种宗教,而与儒、释鼎足而三了。这怕是秦汉时的方士,始愿不及此的。

第十一章两汉的社会

汉承秦之后,秦代则是紧接着战国的。战国时代,封建的势力,破坏未尽,而商业资本,又已抬头,在前编第十四章中,业已说过了。在汉时,还是继续着这个趋势。

《史记·平准书》上,说汉武帝时的富庶,是:

非遇水旱之灾,民则家给人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大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而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乘字牝者,滨而不得聚会。守间阎者食粱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故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谊而绌耻辱焉。

富庶如此,宜乎人人自乐其生了。然而又说:“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果真家给人足,谁能兼并人?又谁愿受人的兼并?可见当时的富庶,只是财富总量有所增加,而其分配的不平均如故。所以汉代的人,提起当时的民生来,都是疾首蹙额。

这样严重的社会问题,悬而待决,卒至酿成新莽时的变乱,已见前第四章。莽末乱后,地权或可暂时平均。因为有许多大地主,业已丧失其土地了。然而经济的组织不改,总是不转瞬便要回复故态的。所以仲长统的《昌言》上又说:

井田之变,豪人货殖,馆舍布于州郡,田亩连于方国。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船车贾贩,周于四方。废居积贮,满于都城。可见土地和资本,都为少数人所占有了。我们观此,才知道后汉末年的大乱,政治而外,别有其深刻的原因。

汉去封建之世近,加以经济上的不平等,所以奴婢之数极多,奴脾有官有私。官奴婢是犯罪没入的。私奴婢则因贫而卖买。当时两者之数皆甚多。卓王孙、程郑,都是以此起家的。所以《史记·货殖列传》说:“童手指千”,则比千乘之家。甚而政府亦因以为利。如晃错劝文帝募民人丁奴婢赎罪,及输奴婢以拜爵。武帝募民人奴,得以终身复,为郎者增秩。又遣官治郡国算缗之狱,得民奴婢以千万数。前后汉之间,天下大乱,人民穷困,奴婢之数,更因之而增多。光武帝一朝,用极严的命令去免除他。然而奴婢的原因不除去,究能收效几何,也是很可疑惑的。

因去封建之世近,所以宗法和阶级的思想,很为浓厚。大概汉代家庭中,父权很重。在伦理上,则很有以一孝字,包括一切的观念。汉儒说孔子“志在《春秋》,行在《孝经》”,在诸经之传中,对于《孝经》和《论语》,特别看重,就是这个道理。在政治上,则对于地方官吏,还沿袭封建时代对于诸侯的观念。服官州郡的,称其官署为本朝。长官死,僚属都为之持服。曹操、张超的争执,在我们看来,不过是军阀的相争;而臧洪因袁绍不肯救张超,至于举兵相抗,终以身殉,当时的人,都同声称为义士。然而汉朝人也有汉朝人的好处。因其去古近,所以有封建时代之士,一种慷慨之风。和后世的人,惟利是视,全都化成汉人所谓商贾者不同。汉代之士,让爵让产的极多,这便是封建时代,轻财仗义的美德。其人大抵重名而轻利,好为奇节高行。后汉时代的党锢,便是因此酿成的。至于武士,尤有慷慨殉国之风。司马相如说:当时北边的武士,“闻烽举燧燔”,都“摄弓而驰,荷戈而走,流汗相属,惟恐居后”。这或许是激励巴蜀人,过当的话,然而当时的武士,奋不顾身的气概,确是有的。我们只要看前汉的李广,恂恂得士,终身无他嗜好,只以较射赴敌为乐,到垂老,还慷慨,愿身当单于。其孙李陵,更能“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司马迁说他有“国士之风”,真个不愧。他手下的士卒五千,能以步行绝漠,亦是从古所无之事。这都由于这些“荆楚勇士,奇材剑客”,素质佳良而然。可见当时不论南北人民,都有尚武的风气,所以后汉时,班超能以三十六人,立功绝域。一个英雄的显名,总借无数无名英雄的衬托。我们观于汉代的往事,真不能不神往了。

因武士的风气还在,所以游侠也特盛。游侠,大约是封建时代的“士”。封建制度破坏后,士之性质近乎文的则为儒,近乎武的则为侠。孔子设教,大约是就儒之社会,加以感化,墨子设教,则就侠的徒党,加以改良。所以古人以儒墨并称,亦以儒侠对举。墨者的教义,是舍身救世,以自苦为极的。这种教义,固然很好,然而决非大多数人所能行。所以距墨子稍远,而其风即衰息。《游侠列传》所谓侠者,则“已诺必诚;不爱其躯,以赴士之阨困;既己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仍回复其武士的气概。然而生活总是最紧要的问题。此等武士,在生产上,总是落伍的,既已连群结党,成为一种势力,自不免要借此以谋生活。于是就有司马迁所谓“盗跎之居民间者”。仁侠之风渐衰,政治上就不免要加以惩艾;人民对他,亦不免有恶感。而后起的侠者,就不免渐渐的软化了。

第十二章三国的鼎立

柳宗元说汉代“有叛国而无叛郡”,这是因为郡的区域太小了,其势不足以反抗中央。到后汉末年,把刺史改成州牧,所据的地方,大过现在的一省,其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当曹操主持中央政府,把汉献帝迁到许都时,天下正是纷纷割据。举其最大的,便有:

袁绍据幽、并、青、冀四州。

袁术据寿春。

刘表据荆州。

刘焉据益州。

刘备据徐州。

张鲁据汉中。

马腾、韩遂据凉州。

公孙度据辽东。

当时还有个本无根据地的吕布,从长安逃向东方去,投奔刘备。刘备收容了他。吕布却乘刘备与袁术兵争之时,袭其后方,而取徐州。刘备投奔曹操,操表备为豫州牧。和他合兵,攻杀吕布。袁术在寿春,站不住了,谋走河北,曹操使刘备邀击之于山阳,袁术兵败还走,未几而死。刘备和外戚董承密谋,推翻曹操,曹操又把他打败。

这时候,曹操的大敌,实在是袁绍。雄据河北,其声势和实力,都在曹操之上。公元二○○年,袁、曹之兵,遇于官渡。相持许久,曹操毕竟把袁绍打败。袁绍因此惭愤而死。其子谭、尚,互相攻击,都为曹操所灭。二○八年,操遂南征荆州。

这时候,在北方屡次失败的刘备,亦在荆州,依托刘表。而长江下流,则为孙权所据。孙权的父亲名坚,是汉朝的长沙太守。当山东州郡起兵讨董卓时,孙坚也发兵北上。后来受袁术的指使,去攻刘表,为表军所射杀。其子孙策,依托袁术,长大之后,袁术把孙坚的部曲还他,他就渡江而南,把汉朝的扬州打定。孙策死后,传位于孙权。曹操的兵,还未到荆州,刘表已先死了。刘表的长子刘琦,因避后母之忌,出守江夏。其少子刘琮,以襄阳降操。刘备南走江陵。曹操发轻骑追之,一日一夜行三百里,及之于当阳长坂。刘备败走江夏。于是诸葛亮建策,求救于孙权。孙权手下,周瑜、鲁肃等也主张结合刘备,以拒曹操。于是孙、刘合兵,大破操兵于赤壁。曹操引兵北还,而南方之形势始强。

然而当时的刘备,还是并无根据之地。荆州地方,依当时的诸侯法,则当属于刘琦。而琦不能有,事实上,刘备和孙权,都屯兵其间。孙权一方面,身当前敌的周瑜,要“徙备置昊”,挟着关羽、张飞等去攻战。刘备一方面,未始不想全吞荆州,而又不敢和孙权翻脸。于是先攻下荆州的南部,就是现在的湖南地方。不久,周瑜死了,继其任者为鲁肃。鲁肃是主张以欢好结刘备的。孙、刘两家的猜忌,暂时和缓。

当诸葛亮未出草庐时,刘备去访问他,他便主张兼取荆、益二州,以为图天下之本。这时候,荆州还未能完全到手,而且“荆土荒残,人物凋敝”,虽是用兵形胜之地,而实苦于饷源之无所出。于是益州天府之国,刘备就不能不生心了。公元二一四年,刘备乘刘璋的暗弱,取了益州。其明年,曹操亦平定汉中。二一八年,刘备攻汉中,又取之。一时形势,颇为顺利。当刘备西入益州时,孙权便想同他争荆州。结果,两家和解,把荆州平分。刘备既定汉中,命关羽出兵攻拔襄阳,又围樊城,败于禁等兵,威声大振。而孙权使吕蒙袭取江陵。关羽还走,为权所杀。吴、蜀因此失和。这事在二一九年。

其明年,曹操死了。子丕,废汉献帝自立,是为魏文帝。又明年,刘备称帝于蜀,是为蜀汉昭烈帝。二二九年,孙权亦称帝,自武昌迁都建业,是为吴大帝。

昭烈帝称帝之后,即自将伐吴。吴将陆逊大败之于虢亭。昭烈帝走至永安,惭愤而死。子后主禅立,诸葛亮辅政。诸葛亮是个绝世的奇才,内修政治,用法治的精神,把个益州治得事事妥帖。所以能以一州之地,先平南方之乱,次出师北伐,和中国相抗衡。诸葛亮死后,蒋琬、费讳继之,还能够蒙业而安。费伟死后,姜维继之,屡出兵伐魏,无甚成绩,而民心颇怨。后主昏愚,宠信宦官黄皓,政治亦渐坏,其势就难于支持了。

魏文帝貌似明白,而其实不免于猜忌轻率。当曹操为魏王时,文帝与其弟陈思王植,争为世子,嫌隙甚深。所以即位之后,薄待诸王。把他们限制国中,有同拘禁。文帝死后,子明帝立。性极奢侈,魏事益坏。时诸葛亮连年北伐,明帝尝使司马懿去拒敌他。又使懿讨平辽东。于是司马氏的权势,渐次养成。明帝死后,养子齐王芳立。司马懿和曹爽同受遗诏辅政。曹爽独揽大权。司马懿称疾不出。后来乘曹爽奉齐王去谒陵,司马懿突然而起,关闭城门。到底把曹爽废杀了,独揽大权。司马懿死后,子司马师继之。把齐王芳废掉,而立高贵乡公髦。司马师死后,其弟司马昭又继之。这时候,司马氏篡魏之势已成。魏因抵御吴、蜀,东南、西北两方面,都驻有兵马。西北的兵,本来是司马懿所统。东南方面,则别是一系。于是王凌、母丘俭、诸葛诞,三次起兵讨司马氏,都不克。公元二六三年,司马昭遣钟会、邓艾,两道伐蜀,灭之。二六五年,司马昭死,子炎立,就篡魏而自立了。

吴大帝在位颇久,然而其末年,政治已颇紊乱。大帝死后,废帝亮立。诸葛恪辅政,颇有意北图中原。一出无功,旋为孙峻所杀。孙峻死后,其弟孙琳继之。废废帝,立其弟景帝。景帝把孙琳杀掉。然亦无甚作为。景帝死后,太子皓立。荒淫无道。是时只靠一个陆抗,守着荆州,以抵御北方。陆抗死后,吴国的形势就大非。晋武帝命羊枯镇襄阳,王溶镇益州以图吴。羊枯死后,代以杜预。公元二八○年,荆益之兵,两道并进,势如破竹,而吴遂灭亡。

第十三章晋的统一和内乱

从董卓进长安起,到晋武帝平吴止,共经过九十二年的战乱,真是渴望太平的时候了。当时致乱之源,由于州郡握兵。所以晋武帝既定天下,便命去州郡的兵,刺史专于督察,回复汉朝的样子。

然而这时候,致乱之源,乃别有所在。其(一)两汉之世,归化中国的异族很多,都住在塞内。当时所谓五胡者,便是:

【匈奴】遍于并州境内,即今之山西省。

【羯】匈奴的别种,居于上党武乡羯室,因以为名。

【鲜卑】遍布辽东西和今热、察、绥之境。

【氐】本居武都。魏武帝徙之关中。这时候,遍于扶风、始平、京兆之境。

【羌】这是段颖诛夷之余。在冯翊、北地、新平、安定一带。

当时郭钦、江统等,都请徙之塞外。塞外的异族,固亦未尝不足为患,然而究竟有个隔限,和“掩不备之人,收散野之积”者不同,而武帝不能同。

其(二)晋代鉴于魏朝的薄待宗室,以致为自己所篡,于是大封同姓。汉代的诸王,是不再干预政治的。晋朝则可以“人秉机衡,出作岳牧”,在政治上的势力尤大。

晋武帝平吴之后,耽于宴安,凡事都不作久长之计。其子惠帝,近于低能。即位之初,武帝后父杨骏辅政。惠帝后贾氏和楚王玮合谋,把杨骏杀掉。而使汝南王亮和太保卫灌同听政。后来又和楚王合谋,把汝南王杀掉。后又杀掉楚王。旋弑杨太后。太子通,非贾后所生,后亦废而杀之。总宿卫的赵王伦,因人心不服,勒兵弑后,废惠帝而自立。干是齐王同、成都王颖、河间王额,举兵讨乱。右卫将军王舆,把赵王杀掉,迎接惠帝复位。齐王入洛专政。河间王和长沙王又合谋,使又攻杀齐王。又和成都王合兵,把长沙王攻杀。

如此,京师大乱,而胜利卒归于外兵。州郡握兵,从汉以来,已成习惯。晋武虽有去州郡兵权之命,而人心尚未丕变。一旦天下有乱,旧路自然是易于重走的。于是东海王越合幽、并二州之兵,把成都河间两王都打败。遂弑惠帝,而立其弟怀帝。

同族相争,胜利又卒归于异族。五胡之中,本以匈奴为最强,其所处,又是腹心之地,亦最有民族自负之心。于是前赵刘渊,先自立于平阳。时东方大乱,许多盗贼,都去归附他。其势遂大盛。东方群盗之中,羯人石勒,尤为强悍。东海王自率大兵去打他。兵到现在的项城,死了。其兵为石勒追击所败,洛阳遂成坐困之势。公元三一○年,刘渊的族子刘耀,打破洛阳,怀帝被虏。三一二年,弑之。惠帝弟憨帝,立于长安。三一六年,又为刘耀所攻破,明年,被弑。而西晋亡。

于是琅邪王睿,从下邳徙治建康,即皇帝位,是为东晋元帝。这时候,北方只有幽州都督王浚,并州刺史刘琨,崎岖和胡羯相持,也终于不能自立。北方遂全入混乱的状态。

然而南方亦非遂太平无事。当时中央解纽,各地方都靠州郡的兵来保境安民,自然外权复重。新兴的建康政府,自然不易令行禁止。元帝的首务,便在收上流的实权。元帝的立国江东,是很靠江东的世家名士,所谓“人望”者,帮他的忙的。而王导和其从兄王敦,尤为出力。于是王导内典机要,王敦出督荆州。敦有才略,居然把荆州的权力,收归一人。然而中央就和王敦起了猜忌。其结果,王敦举兵东下。元帝所预先布置防他的兵,无一路不败,被王敦打入京城。元帝忧愤而崩。幸而王敦不久也死了。明帝才把他的党与讨平。明帝颇为英武,可惜在位只有三年。明帝死后,子成帝年幼,太后庾氏临朝。后兄庚亮执政。历阳内史苏峻和庾亮不平,举兵造反,打进京城。庾亮出奔。幸得镇寻阳的温娇,深明大义,协同荆州的陶侃,把他打平。陶侃死后,庾亮和庾冰,相继出镇荆州。庚翼在内为宰相。这时候,内外之权,都在庾氏手里,暂无问题。康帝时,庾翼移镇襄阳,庾冰代之镇夏口。庚冰死后,庚翼又还镇夏口,而使其子方之镇襄阳。庚翼不久就死了。临终之际,表请以自己的儿子爰之继任。宰相何充不听,而以桓温代之。于是上流之权,又入于桓温之手。

第十四章边徼民族和汉族的同化

凡事总有相当的代价。两汉时代,异民族入居中国的多了,把许多种族和文化不同的人民,融合为一,自非旦夕间事,且总不免有若干的冲突。五胡之乱,就是我民族融合异族的代价。

晋时,北方割据之国,共有十六之多。然而其中有关大势的,也不过地处中原的几国。我们现在,简单些,把他分做和五个时代。

第(一)前、后赵对立时代。

第(二)后赵独盛时代。

第(三)前燕、前秦对立时代。

第(四)前秦独盛时代。

第(五)后燕、后秦对立时代。

第五个时代之后,汉族曾经恢复黄河之南,且曾一度占领关中,而惜乎其不能久。未几,北方遂全入于拓跋魏,变成南北两朝了。这是后话,现在且从前后赵对立时说起。

刘渊自立后,石勒表面上是他的臣子。可是东方的事,刘渊并顾不到。所以五胡扰乱之初,便径称为前后赵对立时代。刘渊的儿子刘和懦弱,刘聪荒淫。族子刘曜,较有本领。刘聪被弑后,曜遂立国长安。公元三二九年之战,曜为石勒所擒,前赵就此灭亡。

石勒从子虎,淫暴无人理。在位时,虽西攻前凉,东攻前燕,兵力颇称强盛。然而死后,内乱即作。虎养子冉闵,本是汉人。尽杀虎诸子,而且大诛胡羯,自称皇帝。然而不久,便为前燕所攻杀。

前燕以辽东西和热河为根据,其势颇盛。然当其侵入中原之际,即其开始衰颓之时。其兵力,只到邺都附近。于是河南和关中,都成为空虚之地。氐酋苻健,西据关中,羌酋姚襄,则借降晋为名,阴图自立。晋朝这时候,中央和上流,仍相猜忌。时桓温灭前蜀,威名日盛。中央乃引用名士殷浩以敌之。公元三五三年,浩出兵北伐,以姚襄为先锋。反为其所邀击,大败。桓温因此奏请废浩。中央不得已,从之。温出兵击斩姚襄,而伐秦,伐燕都不利。于是先行废立之事以立威。意图篡位,为谢安、王坦之所持,不果。桓温死后,其兄弟桓冲把荆州让出,南方又算暂安。然已无暇北伐,而前秦遂独盛了。

前秦主苻坚,用王猛为相,修明政治,国富兵强。公元三七一年,灭前燕,又灭前凉,破拓跋氏。三八三年,大发兵伐晋。谢玄、谢石等大败之于淝水。苻坚知道当时北方,民族错杂,不能专任自己人的。所以对于归降各民族,表面上都一视同仁。把他的酋长,留在都城之中;而使氐人分镇四方,以实行其监视和驻防的政策。然而民族间的界限,终非旦夕所可破除。苻坚败后,诸族复纷纷自立。而后燕后秦二国最大,仍回复到前燕,前秦对立的样子。

南方自桓温死后,上下流相持的形势,暂时缓和。而孝武帝委政于其弟琅邪王道子,旋又相猜忌,使王恭镇京口,殷仲堪镇江陵以防之。这时候,京口的北府兵强了,然而其实权都在刘牢之手里。仲堪亦不会带兵的,一切事都委任南郡相杨侄期。道子则嗜酒昏愚,事都决于其世子元显。孝武帝死后,子安帝立。王恭、殷仲堪连兵而反。元显使人游说刘牢之,倒戈袭杀王恭。而上流之兵已逼,刘牢之不肯再替他出力抵御。于是无可如何,以杨侄期为雍州刺史,桓玄为江州刺史。桓玄是桓温的小儿子。因为桓温在荆州久了,其僚属将士,都归向他。他虽闲住在荆州,其势力反出于现任官吏之上。所以殷仲堪不得不用他。这时候,既有地盘,殷仲堪、杨侄期自然非其敌手。先后为其所并。于是上流的权势,又集于桓玄一身。公元四○二年,荆州大饥。元显乘机出兵,想把桓玄解决。然而所靠的不过一个刘牢之,而刘牢之又倒戈,元显就失败,和其父道子,都被杀。桓玄入建康。明年,竟废安帝而自立。

这时候,荆州之兵力,实已非北府之敌。所以桓玄得志之后,便夺去刘牢之的兵权。牢之谋反抗,不成,自杀。而北府兵的势力,实在并未消灭。公元四○四年,北府兵中旧人,刘裕、刘毅、孟昶、何无忌、诸葛长民等起兵讨桓玄。桓玄的兵,到处皆败。逃至江陵,被杀。安帝复位。刘裕入中央政府,主持大权。于是积年以来,朝廷为荆州所挟持的形势一变。然而军人到底是要互相吞并的。于是相互间之问题,不在北府兵和荆州系,而在北府兵里同时并起的几个人。

这时候,后燕因为后魏所破,分为南北,形势已弱。后秦也因受夏国的攻击,日以不振。前四○九年,刘裕出兵,把南燕灭掉。先是妖人孙恩,为乱于江、浙沿海,为刘裕所讨破。赴水死。其余党卢循、徐道复,于桓玄时据有广州和始兴。至是,乘机出湘、赣北伐。直下长江,兵势甚盛。何无忌为其所杀。刘毅亦为所败。刘裕撤兵还救,又把他打平。于是剪除异己者刘毅、诸葛长民和晋宗室司马休之等。公元四一七年,大发兵灭后秦。此时正直后魏道武帝中衰之际,坐视而不能救。凉州诸国都惴惴待晋兵之至。而裕以急于图篡,南还,长安遂为夏所陷。裕登城北望,流涕而已。公元四一九年,裕受晋禅,是为宋武帝。后三年而卒。自刘裕南还后,不复能经略北方。而北魏自太武帝即位后,复强盛。北方诸国,尽为所并。天下遂分为南北朝。

五胡十六国的事情,是很繁杂的。以上只提挈得一个大纲,现在补列一张简表于下,请诸位参看。

第十五章南北朝的对峙

从公元三○四年前赵自立起,到四三九年北凉灭亡止,共经过一百三十六年。扰乱中国的五胡,快多和汉族同化了。只有拓跋氏,其起最晚,其入中原也最后,所以又和汉族相持了一百四十年。

此时的南方,虽经宋武帝一度削平异己,然而分争之际,外兵不能遽去,人心的积习未除。而宋武帝以后,为君主的,又没像武帝一般强有力的人物。所以仍是内外相持,坐视北方有机会而不能乘,甚至反给北方以机会。恢复中原,遂尔终成虚语。

当刘宋开国之时,南朝的疆域还包括今山东、河南之境。宋武帝死后,魏人乘丧南伐。取青、兖、司、豫四州。其时正直徐羡之、傅亮、谢晦等废少帝而立文帝。文帝立后,和檀道济合谋,讨除羡之等。后又并杀道济。忙于内乱,无暇对外。而自檀道济死后,功臣宿将亦垂尽。于是四三○、四五○年两次北伐都失败。魏太武帝反自将南伐,至于瓜步。所过郡邑,赤地无余。南北朝时,北强南弱的情势,实始于此。

宋文帝后,孝武帝和明帝都猜忌宗室,大加屠戮。明帝嗣子幼弱,召镇淮阴的萧道成入卫,朝权遂为所窃。内而中书令袁粲,外而荆州都督沈攸之,起兵讨他,都不克。公元四七九年,道成篡宋自立,是为齐高帝。齐高帝和子武帝,在位都不久。武帝子郁林王荒淫,为高帝兄子明帝所篡。明帝亦猜忌,尽杀高、武二帝子孙。传子东昏侯,荒淫更甚于郁林王,而好杀亦同于明帝。公元五○二年,而齐为梁武帝所篡。梁武帝总算是个文武全才。虽其晚年迷信佛法,刑政废弛,致酿成侯景之乱,然而其早年,政治总算是清明的。于是南方暂见康宁,而北方又起扰乱。

北魏当太武帝时,南侵宋,北伐柔然、高车,国势最盛。孝文帝以四九三年迁都洛阳,大革旧俗。这在鲜卑人,要算一个进化而和汉族同化的好机会。然而国势反自此衰颓。(一)因鲜卑一时不能学得汉族的好处,而反流于奢侈。(二)则魏都平城,本靠武力立国,于其附近设置六镇。简拔亲贤,为其统帅。而将士選拔,亦极优异。南迁以后,不能如旧。六镇旧人,因此愤怒逃亡。魏人又恐兵力衰颓,加以制止。于是尽皆怨叛。倚以立国的武力,反做了扰乱秩序的东西。不戢自焚,后魏就不能支持了。

公元四七四年,后魏孝明帝立,太后胡氏执政。侈无度。府库累世之积,不数年而扫地无余。于是苛政大兴。中原之民,亦群起为乱。明帝年渐长,不直其母所为。而为其所制,无可如何。这时候,北方有个部落酋长,唤做尔朱荣,起兵讨平六镇之乱。明帝遂召他人清君侧。后又传诏止住他。太后大惧。把明帝杀掉。尔朱荣借此为名,举兵入洛,杀掉胡太后,而立孝庄帝,自居晋阳,遥制朝权。尔朱荣极善用兵。中原反乱的人,都给他打平。篡谋日急。孝庄帝诱他人朝,手刃把他杀掉。尔朱荣的侄儿子兆,举兵弑帝。自此朝权仍为尔朱氏所握,而各方镇,也都是尔朱氏的人,其势如日中天。然而尔朱氏暴虐不得人心。公元五三二年,高欢起兵信都。韩陵一战,尔朱氏心力不齐,大败。遂为高欢所扑灭。高欢所立的孝武帝,又和高欢不睦。高欢仍袭尔朱氏的故智,身居晋阳,孝武帝阴结贺拔岳图他。以岳为关中大行台。高欢使秦州刺史侯莫陈悦,把贺拔岳杀掉。夏州刺史宇文泰起兵诛悦,孝武帝即以泰继岳之任。公元五二四年,孝武帝发兵讨高欢。高欢亦自晋阳发兵南下。两军夹河而陈。孝武帝不敢战,逃到关中。旋为宇文泰所弑。自此高欢、宇文泰,各立一君,而魏遂分为东西。

东西魏分裂后,高欢、宇文泰争战十余年,各不得逞,而其祸乃中于梁。这时候,梁武帝在位岁久,政治废弛。诸子诸孙,各刻大郡,都有据地自雄之心。而兵力亦不足用。南朝当宋明帝时,尽失徐、兖、青、冀四州及淮北之地。齐明帝时,又失沔北五郡。东昏侯时,又失淮南。梁武帝时,虽恢复合肥、寿春,而又失义阳三关。用兵迄不得利。北方乱时,梁遣陈庆之送魏宗室北海王颢归国。庆之兵锋甚锐,直抵洛阳。然而孤军无援,元颢仍为尔朱荣所破。公元五四七年,高欢死。其专制河南之将侯景,举地来降。梁武帝遣子渊明前往救援,不克。渊明为魏所虏。侯景亦兵溃来奔。袭寿阳而据之。梁人不能制。五四九年,侯景反。渡江,围台城。救兵虽多,都心力不齐,不能进。台城遂为所陷。梁武帝忧愤而崩。子简文帝立,为侯景所制。这时候,梁武帝的子孙,如湘东王绎、河东王誉、岳阳王詧等,都拥兵相争,坐视台城之危而不救。而其形势,以湘东王为最强。侯景西上,至巴陵,为湘东王将王僧辩所败。勇将多死。遂弑简文帝而自立。湘东王乃即位于江陵,是为元帝。遣王僧辩和陈霸先讨平侯景。而成都的武陵王纪称帝,攻元帝。元帝求救于西魏。西魏袭陷成都。纪遂兵败而死。元帝和西魏,又有违言。公元五五四年,西魏兵攻江陵。王僧辩、陈霸先的兵,都在东方,不及救援。江陵遂陷。元帝为魏兵所杀。西魏立岳阳王詧于江陵,使之称帝,而对魏则称臣,是为西梁。王僧辩、陈霸先立元帝的少子于建康,是为敬帝。是时,东魏已为北齐所篡。又发兵送渊明南归。王僧辩迎战,不胜。就迎接他来,废敬帝而立之。南朝险些儿全做北朝的附庸。幸而陈霸先袭杀王僧辩,复立敬帝。北齐举兵来攻,给他苦战打败。南朝才算勉强自立。公元五五七年,陈霸先废敬帝自立,是为陈武帝。只年而崩。兄子文帝立。这时候,南方承丧乱之后,国力凋弊。国内尚有许多反侧的人,要一一讨定。再也无暇顾及北方。而北方的东西魏,亦先后于五五○、五五七年,为齐、周所篡。

北齐文宣、武成二帝,均极荒淫。末主纬,奢纵更甚。而北周武帝,颇能励精图治。公元五七七年,齐遂为周所灭。灭齐的明年,周武帝死,子宣帝立。亦极荒淫。在位二年,传位于子静帝。宣帝死后,后父杨坚辅政。大权尽入其手。起兵攻他的都不胜,五八一年,坚废静帝自立。是为隋文帝。时南方为陈后主叔宝,亦极荒淫,五八八年,为隋所灭。西梁已于前两年被废。自晋元帝立国江东至此,凡二百七十三年,而天下复归于统一。

第十六章魏晋南北朝的制度

制度是随事实而变迁的。思想是事实的产物,而亦是事实之母。在某种环境之下,一定要生出某种思想。既有这种思想,一时虽未必实现,而积之久,总是要现于实的。此等情形,看魏、晋、南北朝的制度,很可明白。

秦、汉时代的宰相,并非天子私人。所以其位甚尊,其权亦重。君权日见发达,则相权必渐见侵削。所以自东汉以后,实权渐移于尚书。曹魏以后,中书又较尚书为亲近。宋文帝以后,门下亦成为亲近之职。两汉时代的宰相,则不过人臣篡弑时所历的阶级而已。平时不复设立。这是内官的变迁。其外官,则自后汉末年以后,州郡握兵之习,迄未能除。东晋以后,疆域日蹙,而喜欢侨置州郡。于是州的疆域,日渐缩小,浸至与郡无异。而掌握兵权的人,所指挥的区域,不容不大,于是有以一人而都督数州或十数州军事的。其实际,仍与以前的州牧无异,或且过之。自东晋至南朝之末,中央的权力总不能十分完整,就由于此。

选举制度,亦起了一个极大的变迁。我国古来,本行乡举里选之制。士之德行、才能,都以乡评为准。风气诚朴之世,自然议论能一秉至公。两汉时,实已不能如此了。然而人之观念上,总还以为士之贤否,须取决于乡评。后汉末,“士流播迁,详复无所”。于是曹魏的吏部尚书陈群,就于各州置大中正,各郡置中正。令其品评本地的人物,分为九等,而尚书据以选用。品评人物,本是件难事。德已不免于伪为,才则更非临事不能见。而况中正亦未必定有衡鉴之才。甚至有(一)趋势,(二)畏祸,(三)私报恩仇等事。其结果,遂至“惟能论其阀阅,非复辨其贤愚”。于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贵族”。以上所论的,是举士之事。至于铨选,则汉世本来权在相府。后来因其弊颇多,而实权渐移于尚书。魏、晋以后,大抵吏曹尚书操选用之权。这时候,仍以全权委之。有衡鉴之才的人,很可以量才委任。然而天下总是徇私和幸进的人多,秉公和廉退的人少。所以到后来,不得不渐趋重于资格。资格用人,起于后魏的崔亮。亮创停年格,选用的先后,专以停解月日为断。这本因为当时军人竞选所以如此的。北齐文襄帝操选权时,已经把他废掉。然而自唐以后,又渐趋重于这一途,就是为此。

兵制则自东晋以后,恃以御敌的,都是州郡之兵。固亦有时收折冲御侮之效。然而总不免有外重内轻之弊。甚而至于御侮则不足,作乱则有余。北方五胡割据,大抵用其本族之民为兵,而使汉人从事生产。到周、齐之时,五胡的本族,渐趋凋落,又其战争剧烈,而财政竭蹶,还有所谓府兵之制。籍民为兵,蠲其租调,令刺史以农隙教练。每府一郎将主之。分属二十四军,领军的谓之开府。一大将军统两开府,一柱国统两大将,共为六军。隋、唐兵制,都是沿袭他的。

魏晋时代的制度,最可纪念的,便是刑法。汉时法律之紊乱,已见第六章。从前汉宣帝时起,至后汉末年止,屡说修改,迄未有成。至魏时,才命陈群、刘邵等删定,共为十八篇。晋武帝还嫌其科网大密,再命贾充等删定,共为二十篇。于公元二六八年,大赦天下行之。这便是有名的《晋律》。宋、齐、梁、陈四朝,虽略有损益,大体都沿用他。就北朝的法律,亦是以此为依据,不过略杂以鲜卑之法而已。自唐至清,大体上亦无甚改变。总而言之,自采用西洋法律以前,我国的法律,迄无大改变。我国的法律,渊源固然很古,而其成为条理系统的编纂,则实自《晋律》始。所以说这是我国法制史上最可纪念的事。

至于租税,则当时颇有杂税。如北朝的酒坊、盐井、关市邸店,南朝之卖买田宅牛马及津市等。然而这些都不甚重要。其最有关系的,还是田税和户税。而这时候的田税和户税,与民生是很有关系的。所以留待第十八章中讲述。

第十七章魏晋南北朝的文化

从两汉到魏、晋,是中国文化的一个转关。其要点,在破除古代的迷信,而从事于哲理的研究。

两汉时代的迷信,并非下等社会才然,即上流社会,也是如此。试看当时政治上,遇天灾而修省,或省策免之公等,都略有几分诚意,和后世视为虚文的不同。在学术上,则阴阳五行之说,盛极一时。以致有所谓谶纬者出。东汉之世,竟以纬为内学,经为外学。便可知其时古代遗传的思想,还遍满于社会上了。乃到魏朝的正始年间,而哲理研究之风渐盛。至于晋初,风流弥盛。此时知名之士,始王弼、何晏、王衍、乐广等,或以谈论见长,或以著述见称。所研究的,大抵是哲理上的问题。其所宗之书,则为《易经》和《老子》、《庄子》等。这固然,由于当时的时势,有以激成人的颓废思想,而使之趋于玄虚。然而在大体上,亦可说是两汉人拘守前人成说的反动。汉代的今文家言,虽多存微言大义,亦不过搬演孔门的成说,并不能独出心裁。古文家好谈名物、训诂,更不免流于琐碎。而自谶纬之说既兴,两派之士,又都不免受其影响,有入于妖妄之势。又其时之人,拘守礼法太甚。礼是古代规范人之行为的。时异势殊,行为之轨范,就当有异,而还强执着古代具体的条件,自不免激起人心的反感。所以激烈的人,就有“礼岂为我辈设”等议论了。虽然这一班人,蔑弃礼法,不免有过甚的地方。而终日清谈,遗弃世务,亦是社会衰颓的一个联兆。然而以学术思想论,毕竟不能不谓为高尚的。魏晋时代的玄学,在我国学术思想界中,终当占一重要的位置。

这时候的人最重要的思想,是贵“道”而贱“迹”。迹便是事实,而道则是原理,拘守事实,不能算得古人之意。必能明于其原理而应用之,才可谓之善学古人。这正是泥古太过的反响。

其时的儒学,虽还保守相当的领域,而亦为此派思想所侵入。当魏晋之世,今文之学,渐已失传,盛行的是古文之学。古文之学,虽亦有其师法,然而其原始,本是不重师说,而注重自由研究的。自由研究之风既开,其后必至变本而加厉。所以自郑玄、王肃,揉杂今古文后,又有杜预、范宁等,不守成说,自出心裁的学派。至于王弼的《易注》、何晏的《论语集解》等,兼采玄言,则为魏晋时之哲学思想,侵入经学领域的。南北朝时,南方的经学,这两派都盛行。北方还守着汉人之说,然至隋并天下后,而北方的经学,反为南方所征服。郑玄的《易注》废,而王弼的《易注》行。马、郑的《尚书》废,而伪古文《尚书》行,服虔的《左氏》废,而杜预注的《左氏》大行了。

颓废的人生观,是这时代人的一个大病。如王羲之作《兰亭集序》,说:“修短隋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这一类灰心绝望,贪生怖死的话,到处都是。此时国势的所以不振,社会的所以无活气,这实在是一个大原因。而这时代的人,所以崇尚文辞,则亦由于此。隋朝的李谔说:“自魏之三祖,崇尚文辞。竞骋浮华,遂成风俗。江左齐、梁,其弊弥甚。”可见崇尚文辞的风气,是起于魏、晋之世的。魏、晋之世,为什么要崇尚文辞呢?我们看魏文帝说:“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期,未若文章之无穷。”就可以知其所由来了。人之年寿有尽,神仙等求长生之术,又不可恃,则不免侥幸于“没世不可知之名”。而文辞原是美术之一,爱好文辞,也不免有些“及时行乐”的意思。所以这时候的文学,多带颓废的色彩。从东汉以后,骄文渐兴,不过是(一)句调渐趋整齐;(二)用字务求美丽,尚未大离其本。至齐梁以后,则“隶事’旧益繁富,字句愈趋雕琢。始而辞胜其意,寝至不能达意了。于是有文笔之分。然笔不过参用俗语。其语调仍是整齐啴缓,和自然的语言相去很远的,仍不能十分适用。又古人文字,不甚讲调平仄。齐、梁以后,则渐重四声。于是诗和文都生出律体。虽然音调谐和,而雄壮朴实之气,则远逊古人了。此亦是其时的人,注意于修饰的一证。

文字本所以代语言。我国的文字,则因其构造的特殊,而亦成为美术之一。古代文字,意近图画,本有美的意味。秦时,官、狱务繁,改用隶书,这是专为应用起见。然而后来又渐求其美观。于是又有“挑法”的隶书,谓之八分。汉之末世,章程书兴,即今所谓正书,而草书亦分章草和狂草两种。前者字字分离。后者则一笔不断。草书离正书太远了,乃又有行书,以供蒿草之用。凡此种种,无一不求其美化。其风气起于后汉,而极盛于晋代。东晋的右军将军王羲之,即是擅名当世,而后人称其“善隶书,为古今之冠”的。然南朝的帖,虽为后人所宝贵,而北朝的碑,朴茂遒逸,至近世,亦很为书家所推重。

第十八章魏晋南北朝的社会

魏、晋、南北朝,是一个长期战乱的世界。其时的民生,自然是很为困苦的。然而其中,也有几件可以特别注意的事情。

其(一)是两汉人均田的思想,至此而实行。汉代的人,本都有个恢复井田或限名田的思想,然终未能实行。及王莽行之,而反以致弊。于是当时的人,又有一种议论:以为井田之制,当于大乱之后,人民希少,土田无主之时行之。天下事,大家无此思想则已。如其有之,而又为多数人所公认,成为一种有力的舆论,则终必有一次试行的机会。晋武帝的户调式,便是实行此种理想的,其制:男女年十六至六十为正丁。十三至十五,六十一至六十五为次丁。男子一人,占地七十亩,女子三十亩。其外:丁男课田五十亩,丁女三十亩。次丁男半之,女则不课。丁男之户,岁输绢三匹,绵三斤。女及次丁男为户者半输。令天下的人,依年龄属性之别,而各有同等之田,因之而输同等之税。其于平均地权之意,可谓能极意规画了。然而井田制之难行,不难在授人以田,而难在夺人之田。无论如何大乱,土田总不会完全无主的。夺有主之田,而界之他人,必为人情所不愿,而其法遂难推行。所以北魏孝文帝的均田令,又有桑田、露田之别。桑田为世业,露田则受之于官,而亦还之于官。案《孟子》说“五亩之宅,树之以桑”,则此所谓桑田,疑即是宅田;或者是久经垦熟,世代相传的田,人情必不肯轻弃,所以听其私有。而其余则归之于公。这亦可谓善于调和了。晋武定户调式后,天下不久即乱,究竟曾否实行,很成疑问。便是魏孝文的均田令,曾实行至如何程度,亦很难说。然而以制度论,则确为平均地权的一种良法了。

其(二)是自古相沿的阶级,这时代,因环境的适宜,又有发达之势。社会有所谓士庶,其根原,大约是古代的贵族和平民。古代的贵族,其世系都有史官替他记录。所以家世不至于无考,而士庶亦不至于混淆。自封建制度破坏,国破家亡之际,此等记录,未必更能保存。加以秦人灭学,诸侯史记,被他一把火烧尽。于是秦、汉以来,公侯子孙,就都“失其本系’,了。汉朝是兴于平民的。其用人,亦不论门第。自古相沿的阶级,到此本可铲除。然而政治上一时的设施,拗不过社会上自古相传的观念。向来称为贵族的,还是受人尊敬,称为平民的,还不免受人轻蔑,这又是势所必然。两汉时代的社会,大约便系如此,此乃当时习为固然,而又极普遍的现象,所以没人提起。汉末丧乱,士流播迁。离其本土者渐多。其在本土,人人知其为贵族,用不着特别提起。到播迁之后,就不然了。这时代的人,所以于氏族之外,尤重郡望,职此之由。而五胡之族,颇多冒用汉姓的。中国士大夫,耻血统与异族相混淆,而要自行标举,自然也是一个理由。再加以九品中正的制度,为之辅助。士庶的阶级,自然要画若鸿沟了。

区别士庶,当以魏、晋、南北朝为最严。不但“婚姻不相通,膴仕不相假”,甚至“一起居动作之微,而亦不相偕偶”。看《陔余丛考·六朝重氏族》一条可知。但是当时的士族,已有利庶族之富,和他们结婚、通谱的。隋、唐以后,此风弥甚。如此,则血统淆混、士庶之别,根本动摇。所以在隋、唐之世,门阀制度,虽尚保存,其惰力性。一到五代之世,就崩溃无余了。魏晋南北朝,正是门阀制度如日中天的时代。此时的贵族,大抵安坐无所事事。立功立事,都出于庶族中人,而贵族中亦很少砥砺名节,与国同休戚的。富贵我所固有,朝代更易,而其高官厚禄,依然不改。社会不以为非,其人亦不自以为耻。这真是阶级制度的极弊。

这时候,是个异族得势的时代。汉族为所压服,自然不免有种种不平等的事。而社会上的媚外,亦遂成为风气。这真是闻之而痛心的。《颜氏家训》说:“齐朝一士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我们看《隋书·经籍志》,所载学鲜卑语的书籍很多,便知这样的,决不是一两个人。这是士大夫。至于小民,则史称高欢善调和汉人和鲜卑。他对鲜卑说:“汉人是汝奴。夫为汝耕,妇为汝织,输汝粟帛,令汝温饱。汝何为陵之?”又对汉人说:“鲜卑是汝作客。得汝一解粟、一匹绢,为汝击贼,令汝安宁。汝何为疾之?”一为武士,一为农奴,此时北方汉人所处的地位,就可想而知了。但是两汉以前,北方的文化,本高于南方,富力亦然。自孙吴至陈,金陵为帝王都者三百六十年。五胡乱后,北方衣冠之族,纷纷南渡。南方的文化,遂日以增高。浸至驾北方而上之,而富力亦然。试看隋唐以后,江淮成为全国财富之区。自隋至清,帝都所在,恒藉江淮的转漕以自给,就可明白了。这也是中国社会的一大转变。

第十九章隋之统一与政治

从南北朝至隋,可以算我国历史上一个由乱入治之世。但是其为治不久。

论起隋文帝的为人来,也可以算一个英明的君主。他的勤于政治,和其持身的节俭,尤其是数一数二。所以承南北朝丧乱之后,取民未尝有所增加,对于杂税等,反还有所减免。而其时府库极为充实。重要的去处,仓储亦极丰盈。其国富,古今少可比拟的。

但是隋文帝有个毛病,便是他的性质,失之于严酷和猜忌。所以他的对付臣下,是要运用手腕的。而其驭民,则偏于任法。因此其所任用的人,如杨素、苏威等,非才知之士,则苟免之徒,并无立朝侃侃,与国同休戚的。而人民也没有感恩的观念。他又偏信皇后独孤氏,废太子勇而立炀帝。荒淫暴虐,兼而有之。而隋遂不免于二世而亡,与嬴秦同其运命了。

南北朝以后,荒淫暴虐的君主颇多。其性质,有近乎文的,如南朝的陈后主是。亦有近乎武的,则如北朝的齐文宣是。这大约和当时异族的得势,不无关系,而南朝的君主,多出身微贱,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当隋及初唐之世,此等风气还未尽除。如隋炀帝,便是属于前一种的。如唐太宗的太子承乾,则是属于后一种的。

炀帝即位之后,即以洛阳为东都。他先开通济渠,引榖、洛二水,通于黄河,又自河入汴,自汴入淮,以接淮南的邗沟。又开江南河,从京口到余杭,长八百里。他坐了龙舟,往来于洛阳、江都之间。又开永济渠,引沁水,南达黄河,北通琢郡。又开驰道,从大行到并州,由榆林以达于蓟。开运河,治驰道,看似便利交通之事。然而其动机非以利民,而由于纵欲,而其工程,又非由顾募,而出于役使。如此,人民就未蒙其利,而先受其害了。

当南北朝末年,突厥强盛。周、秦二国,恐其为敌人之援,都和他结婚姻,而且还厚加赠遗,以买其欢心。然而突厥益骄,边患仍不能绝。隋文帝劳师动众,又运用外交手腕,才把他克服下来。突厥的启民可汗,算是称臣于隋。又从慕容氏侵入中原之后,辽东空虚,为高句丽所据。至隋时不能恢复。这确是中国的一个大损失。为炀帝计。对于突厥,仍应当恩威并用,防其叛乱之萌。对于高句丽,则应先充实国力,军事上也要有缜密的计划,方可谋恢复国土。至于西域诸胡,则本和中国无大关系。他们大抵为通商而来。在两利的条件下,不失怀柔远人之意就好了。而炀帝动于侈心。任用裴矩,招致西域诸胡。沿途盛行供帐。甚至有意使人在路旁设了饮食之肆,邀请胡人饮食,不取其钱,说中国物力丰富,向来如此的。胡人中愚笨的,都惊叹,以为中国真是天上。其狡黯的,见中国也有穷人,便指问店主人道:你这白吃的饮食,为什么不请请他们?店中人无以为答。如此,花了许多钱,反给人家笑话。他又引诱西突厥,叫他献地数千里。设立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四郡。谪罪人以戍之。这些都是荒凉之地,要内地转输物品去供给他。于是西方先困。他又发大兵去征伐高句丽。第一次在六一一年,大败于萨水。六一三、六一四年,又两次兴兵,高句丽仅貌为请降。而这三次,征兵运饷,却骚动天下。当他全盛时,曾巡行北方。幸突厥始毕可汗衙帐,始毕可汗极其恭顺。到六一五年再往,始毕可汗便瞧他不起。把他围在雁门。靠内地的救兵来了,才算解围。明年,炀帝又坐着龙船到江都。这时候,天下已乱,他遂无心北归。后来又想移都江南,而从行的都是关中人,心上很不愿意。宇文化及等乘机煽惑。炀帝遂于六一八年为化及等所弑。

隋末,首起创乱的,是杨素的儿子玄感。炀帝再征高句丽时,他在黎阳督运,就举兵造反。当时李密劝他直遏炀帝的归路,次之则先取关中,以立自己的根基。玄感都不能听,而顿兵于东都之下,遂至失败。后来群盗蜂起,李密和河南的强盗翟让合伙。旋把他杀掉,自成一军。据兴洛、回洛诸仓,招致饥民,至者数十万,声势很盛。在河北,则群盗之中,窦建德最有雄略。而隋炀帝所遣的将王世充,则据东都,和李密相持。唐高祖李渊,本是隋朝的太原留守。以其次子世民——即后来的唐太宗——的计策,于六一七年,起兵先取长安,次平河西、陇右,刘武周据马邑,以宋金刚为将,南陷并州,亦给唐兵打败。李密为王世充所败,降唐,旋又借招抚为名,出关想图再举,为唐人伏兵所杀。秦王世民攻王世充,窦建德来救,世民留兵围城,引兵迎击于虎牢,大破之。擒建德,世充亦降。建德将刘黑闼,两次反叛,亦给唐兵打平。长江中流,梁朝之后萧铣,称帝于江陵,地盘颇大。唐朝亦派兵把他灭掉。其下流:陈稜、李子通、沈法兴等,纷纷割据。后皆并于杜伏威。而伏威降唐。割据北边的:有高开道、苑君璋、梁师都等。大都靠突厥为声援。然天下定后,突厥亦不能拥护他。遂次第为唐所平定。这时候,已在太宗的初年了。

第二十章唐的开国及其盛世

汉与唐,同称中国的盛世,汉之治称文、景,唐之治,则称贞观与开元。

唐高祖的得国,本是靠秦王世民之力。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忌他,彼此结党互争。而高祖晚年,颇惑于嬖妾近习。这竞争傥使扩大了,也许可以演成干戈,人民重受其祸。幸而唐高祖封世民于东方之说,未曾实行。玄武门之变,解决迅速,建成、元吉都为世民所杀。高祖亦传位于太宗。于是历史上遂见到所谓贞观之治。

太宗是三代下令主。他长于用兵,又勤于听政,明于知人,勇于从谏。在位时,任房玄龄、杜如晦为相,魏徵为谏官,都是著名的贤臣。所以其武功、文治,都有可观。参看二十一、二十三两章自明。

太宗死后,高宗即位,初年任用旧臣,遵守太宗治法,所以永徽之治,史称其媲美贞观。中年后,宠信武才人,废王皇后,立为皇后。国戚旧臣,如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都遭贬斥。高宗因苦风眩,委政武后,后遂为其所制,唐朝的衰颓,就自此开始了。高宗死后,武后废中宗而立豫王旦——就是后来的睿宗——公元六九○年,又把他废掉,自称则天皇帝。改国号为周。中宗初废时,幽禁于房陵。后来因狄仁杰的谏劝,才还之于洛阳,代睿宗为皇嗣。七○五年,宰相张柬之等,乘武后病卧,阴结宿卫将士,迎接中宗复位。

武后以一女主,而易姓革命,这是旷古未有之事,自然要疑心人家暗算她。于是:

(一)大杀唐宗室,又大开告密之门,任用酷吏周兴、来俊臣、索元礼等,用严刑峻法,以劫制天下。

(二)一方面又滥施爵禄,以收拾人心。虽然其用人颇有不测的恩威,进用速而黜退亦速,然而幸进之门既开,仕途遂不免于淆杂。

(三)武后虽有过人之才,然而并无意于为治,所用多属佞媚之臣。其嬖宠,如薛怀义、张昌宗、张易之等,无不骄奢淫逸。武后亦造明堂,作天枢,所费无艺,民不堪命。

(四)一面骄奢淫逸,一面又要尽心防制国内,自然无暇对外。于是突厥、契丹蹂躏河北。发数十万大兵而不能御。吐蕃强盛,西边也时告紧急。

这都是武后革命,及于政治上的恶影响。中宗是身受武后幽废的,论理当一反其所为,而将武后时之恶势力,铲除净尽。而以武后之才,把持天下二十余年,亦终于失败,则即有野心的人,亦当引以为鉴。然而天下事,每有出于情理之外的。中宗复位之后,即惟皇后韦氏之言是听,任其妄作妄为,不加禁止。而韦后,亦忘却自己是和中宗同受武后幽禁,几遭不测的,反与上官婕妤俱通于武后之侄武三思。于是武氏的势力复盛。张柬之等反都遭贬滴而死,韦后、上官婕妤、韦后的女儿安乐公主等,都骄奢淫逸,卖官鬻爵。政治的浊乱,更甚武后之时。公元七一○年,中宗竟为韦后所弑。玄宗起兵定乱。奉其父睿宗为皇帝。睿宗立玄宗为太子。时韦后及安乐公主已死,惟武后女太平公主仍在。公主当武后时,即多与秘谋,后来中宗复辟,及玄宗讨韦后之乱,又皆参预其事。属尊而势力大,在朝的人,都有些怕他,附和他的亦很多。公主惮玄宗英明,竭力谋危储位,睿宗又不能英断。其时情势甚险。幸而玄宗亦有辅翼的人,到底把他除去。而睿宗亦遂传位于玄宗。这是公元七一二年的事。当睿宗在位时,贵戚大臣的奢侈,二氏营造的兴盛,还是同武、韦时一样。而从中宗时,韦后和上官婕妤、太平、安乐公主等,都可以斜封墨敕授官。仕途的混杂,尤其不可思议。直到玄宗即位,任姚崇为宰相,才把他澄除掉。玄宗初相姚崇,后相宗璟。崇有救时之才,璟则品性方刚,凡事持正。宗璟之后,又相张九龄,亦是以风骨著闻的。武韦以后的弊政,到此大都铲除。自高宗中叶以后,失坠的国威,到此也算再振。这个于下一章中叙述。从贞观到开元,虽然中经武韦之乱,然而又有开元的中兴,总算是唐之盛世。自天宝以后,则又另是一番局面了。

第二十一章隋唐的武功

隋、唐两代的武功,是互相继续的。隋朝的武功,虽不如唐朝之盛,然而是唐朝开拓的先声。其规模,较汉代尤为广远。这也是世运进步,交通日益发达的缘故。

中国历代的大敌是北狄。隋、唐时代,自然也是如此。后汉时,匈奴败亡,鲜卑继续据其地,已见第七章。两晋时,鲜卑纷纷侵入中国,于是丁令人居漠北。丁令便是今日的回族。异译称敕勒,亦作铁勒,中国人称为高车。当拓跋魏在塞外时,今热、察、绥境诸部落,殆悉为所并。只有热河境内的奚、契丹,未全随之入中国。又有一个部落,称为柔然的,则始终与之为敌。从魏孝文迁都以前,北魏根本之地,实在平城。所以其防御北族,较侵略中国,更为重要。太武帝之世,曾屡出兵击破柔然。柔然败后,逃至漠北,收服铁勒之众,其势复盛。太武帝又出兵征讨,把他打败。这时候,铁勒之众,降者甚多。太武帝都把他迁徙到漠南。柔然遂不能与魏抗。这是公元四百二三十年间的事。东西魏分立后,柔然复强。然其势不能久。至公元五五二年,遂为突厥所破。突厥也是回族,兴于金山的。既破柔然之后,又西破(左口右厌)哒,尽服西域诸国。其最西的可萨部,直抵亚洲西界,与罗马为邻,东方则尽服漠南北诸族。其疆域之广,远过汉时的匈奴。

然而突厥声势虽盛,其组织却不甚坚凝。各小可汗的势力,都和大可汗相仿佛。隋文帝于是运用外交手腕,先构其西方的达头可汗,和其大可汗沙钵略构兵。突厥由是分为东西。后又诱其东方的突利可汗,妻以宗女。其大可汗都蓝怒,攻突利。突利逃到中国。隋处之于夏、胜二州之间,赐号曰启民可汗。都蓝死后,启民因隋援,尽有其众。于是突厥一时臣服于隋。隋末大乱,华人多往依突厥。突厥复盛。控弦之士至百万。北边的群雄,无不称臣奉贡。便唐高祖初起时,也是如此。天下定后,还很敷衍他。而突厥贪得无厌,仍岁侵边,甚至一岁三四入。太宗仍运用外交手腕,离间其突利可汗。而是时突厥的大可汗颉利政衰,北边诸部多叛。又连遭荒歉。公元六二○年,颉利遂为太宗所擒。突厥或走西域,或降薛延陀,而来降的尚十余万。太宗初用温彦博之言,处之河南。后来又徙之河北。这时候,薛延陀继据漠北。公元六四四年,又为太宗所灭。回纥继居其地。率先铁勒诸部,尊中国的天子为天可汗。突厥的遗众,也曾屡次反叛,然都不成大患。到六八二年,骨咄禄自称可汗,中国就不能平定。骨咄禄死后,弟默啜继之。尽复颉利以前旧地,大举入攻河北,破州县数十。武后兴大兵数十万御之而不胜。直到公元七四四年,玄宗才乘其内乱,出兵直抵其庭,把他灭掉。至于西突厥,则是公元六五七年,高宗乘内乱,把他灭掉的。西突厥在当时,本是亚洲西方惟一的大国。西突厥灭亡后,诸国皆震恐来朝,中国所设的都督府州,遂西至波斯。

葱岭以东,汉时十六国之地,后来互相吞并,其兴亡不尽可考。唐时,高昌、焉耆、龟兹、于阗、疏勒较大,太宗于高昌、焉耆、龟兹三国,都用过兵。其余小国,则皆不烦兵力而服。

青海本羌地。晋时,为鲜卑吐谷浑所据。至后藏,则为今藏族兴起之地。其族之北据于阗,臣服葱岭以西,和波斯兵争的为(左口右厌)哒,为突厥所灭。而印度阿利安人,又有一支入藏,居于雅鲁藏布江流域,是为吐蕃王室之祖。吐蕃至唐时始强。太宗时,因求尚主不得,入寇松州。太宗遣将击破之。然仍妻以宗女文成公主。公主好佛,是为吐蕃人受佛教感化之始。至今还尊为圣母。弃宗弄赞尚主后,对中国极其恭顺。死后,其大臣钦陵、赞婆等专国,才猾起夏来。东灭吐谷浑,西破西域四镇。高宗、武后时,与之战争,屡次失败。武后时,王孝杰恢复四镇之地,吐蕃对西域一方面,稍受牵制,而中宗时,又界以河西九曲之地。由是河洮之间,受祸尤烈。直到玄宗时,才把他恢复过来。

印度和中国,虽久有宗教和商业上的关系,至于国交上的关系,则很少的。唐时,有个和尚,法名唤做玄奘,即是后来被尊为三藏法师的,因求法至印度。这时候,印度乌苌国的尸罗逸多二世在位。遣使入贡。太宗又遣王玄策报使。玄策至其国,适直尸罗逸多薨逝,其臣阿罗那顺篡立。发兵拒击玄策。玄策走吐蕃西鄙,发吐蕃、泥婆罗两国的兵,把他打败,擒阿罗那顺送阙下。这要算中国对西南,兵威所至最远的一次了。

东北一带,雄据辽东的是高句丽。在今热河境内的是奚、契丹。在松花江流域的,则是靺鞨,中国对东北,国威的涨缩,要看辽东西的充实与否。自汉至晋初,辽东西比较充实。所以高句丽等不能跋扈。慕容氏侵入中国后,辽东空虚,遂至为其所据。辽西亦受侵掠。热河境内的契丹且不能免,吉林境内的靺鞨,其折而入之,自更不必说了。隋朝东征的失败,固由炀帝不善用兵,亦由东北空虚,军行数千里,大敌不能猝克,而中国又不能顿兵与之久持的原故。唐太宗亦蹈其覆辙。六四四年之役,自将而往,未能大克,而损失颇巨。直到高宗时,因其内乱,才于六六三、六六八两年,先后把百济和高句丽灭掉。于是分其地置都督府州,而设安东都护府于平壤以统之。中国的疆域,才恢复两汉时代之旧。然新罗人既阴嗾丽,济余众叛唐,而因之以略唐地。而武后时,契丹反叛,因此牵动了入居营州境内的靺鞨。其酋长大祚荣,逃至吉林境内。武后遣兵追击,不胜。大氏遂自立为国。尽并今吉、黑两省,及俄领阿穆尔、东海滨省,暨朝鲜半岛北部之地。是为渤海。于是安东都护,内徙辽东,唐朝对东北的威灵,就失坠了。但是新罗、渤海,对中国都尚恭顺。其文化,也都是摹仿中国的。而日本,亦于是时,年年遣使通唐,其一切制度,亦皆学自中国。中国对东北的政治势力,虽不十分充分,其声教所及,则不可谓之不远了。

第二十二章隋唐的对外交通

交通是随世运而进步的,而世运亦随交通而进步,二者是互为因果的。两汉对外的交通,已见第八章。隋、唐时代,国威之盛,不减汉时,而世运又经三百余年的进步,交通的发达,自更无待于言了。

语云:“水性使人通,山性使人塞。”观于中、欧陆路相接,而其交通之始,反自海道而来,已可知之。魏晋而后,海道的交通,更形发达。据阿剌伯人《古旅行记》,则公元一世纪后半,西亚细亚海船,始达交趾。其时实在后汉的初叶。及中叶,大秦的使节和商人,大概都是由此而来的。至第三世纪中叶,则中国商船,渐次西向,由广州而达槟榔屿。第四世纪至锡兰,第五世纪至亚丁。终至在波斯及美索不达迷亚,独占商权。至第七世纪之末,阿刺伯人才代之而兴。然则自东晋中叶,至唐武后之时,我国的商权,在亚洲可称独步了。

还有一惊人之事,则中国在当时,似已与西半球有交通。古书上说东方有个扶桑国,其道里及位置,很难征实。而《南史·四夷传》,载公元四九九年,其国有沙门慧深,来至荆州。述其风俗制度,多与中国相似。而贵人称对卢,与高句丽,同婚姻之先,婿往女家门外作屋,晨夕洒扫,颇似新罗人风俗。然则扶桑似是朝鲜半岛的民族,浮海而东的。慧深说其国在大汉东二万里,而大汉国在文身国东五千余里,文身国在倭东北七千余里,核其道里,其当在美洲无疑。所以有人说:扶桑就是现在墨西哥之地。但亦有人说:古书所载道里,多不足据,从种种方面看来,扶桑实是现今的库页岛。这两说,我们姑且悬而不断。但亦还有一个证据,足证中国人之曾至西半球。法显《佛国记》载其到印度求法之后,自锡兰东归,行三日而遇大风,十三日到一岛。又九十余日而至耶婆提。自耶婆提东北行,一月余,遇黑风暴雨。凡七十余日,折西北行,十二日而抵长广郡。近人章炳麟《法显发见西半球说》,说耶婆提就是南美洲的耶科施尔,法显实在是初陷入太平洋中而至此。至此之后,不知地体浑圆,仍向东方求经,又被黑风吹入大西洋中。超过了山东海岸,再折回来的。其计算方向日程,似乎很合。法显的东归,在东晋义熙十二年,即公元四一六年。其到美洲,较哥仑布要早一千○七十七年,其环游地球较麦哲伦要早一千一百○三年了。

唐中叶后,阿剌伯海运既兴,中国沿海,往来仍极繁盛。据唐李肇《国史补》,则安南、广州,每年皆有海舶前来,《国史补》所记,多系开元、长庆百余年间之事。然则八九世纪间,外国海舶,必已来交、广无疑。所以当八世纪之初,我国在广州业已设有市舶司。而据《唐书·田神功传》,则七六。年,神功兵在扬州大掠,大食、波斯贾胡,死者数千。又八三四年,文宗诏书,曾命岭南、福建、扬州,存问蕃客,不得加重税率。则今江苏、福建之境,也有外国商人踪迹了。

陆路的交通,历代亦迄未尝绝。试看南北朝时,币制紊乱,内地多以谷帛代用,独岭南以金银为市,而河西亦用西域金银钱,便可知当时对西域贸易之盛。所以隋世设官,陆路有互市监。炀帝招致诸国,来者颇多。当时裴矩曾撰有《西域图记》,惜乎今已不传。而史官纪录,亦多无存,以致《隋书》的《西域传》,语焉不详罢了。隋时通西域的路有三:北道出伊吾,过铁勒、突厥之地,而至拂菻。中道出葱岭,经昭武九姓诸国而至波斯,南道度葱岭至北印度。唐时,陆路交通,益形恢廓,《唐书·地理志》载贾耽所记人四夷之路,最要者有七:其中第一、第只、第四、第五、第六都是陆路。除第三夏州塞外通大同、云中道,全在今日邦域之内;第五自安西人西域道,与隋时入西域之路略同外。又有:第(一),营州人安东道。自今热河境,东经辽东至平壤,南至鸭绿江,北至渤海。第(四),中受降城人回鹘道。自今绥远境内黄河北岸的中受降城起,渡沙漠,至色楞格河流域。再北逾蒙古和西伯利亚的界山,而至贝加尔湖。东北经呼伦湖,而通兴安岭两侧的室韦。第(六),安南通天竺道。自安南经现今的云南至永昌。分为南北两道。均经缅甸境人印度。而安南又别有一路,过占城真腊而至海口,与第七广州通海之道接。其第(二)自登州海行入高丽、渤海道,至鸭绿江口,亦分歧为两:由陆路通渤海、新罗。第(一)道自平壤南至鸭绿江,也是与此道接的。

陆路的交通,道路的修治既难,资粮的供给又不易。所以大陆交通的发达,转在海洋交通之后。唐时,国威遐畅,于这两点,亦颇费经营。《唐书·回鹘传》说:太宗时,铁勒诸部来降,请于回纥、突厥部治大涂,号参天至尊道,于是诏磧南鸊鹈泉之阳,置过邮六十八所,具群马、湩、肉,以待使客,《吐蕃传》亦说:当时轮台、伊吾屯田,禾菽相望。虽然为物力所限,此等局面不能持久,然而一时则往来之便,确有可观。中外文化的能互相接触,也无怪其然了。

第二十三章隋唐的制度

隋唐的制度,大略是将魏、晋、南北朝的制度,加以整理而成的。但自唐中叶以后,因事实的变迁,而制度亦有改变。

自魏、晋以后,平时不设宰相,而尚书、中书和门下,迭起而操宰相之权。隋改中书为内史。唐初复旧。以三省长官为宰相。中书取旨,门下封驳,尚书承而行之。其后多不除人,但就他官加一个同平章事,或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名目。而中书门下之事,实亦合议于政事堂,并非真截然分立的。尚书,历代都分曹治事。至隋才设六部,以总诸曹。自唐以后,都沿其制。御史一官,至唐而威权渐重。所属有三院:台院,侍御史属焉。殿院,殿中御史属焉。监院,监察御史属焉。御史弹劾,本来只据风闻。唐贞观中,才于台中置东西二狱。自此御史台渐受辞讼,侵及司法的权限。专制之世,君主威权无限。和君主接近的人,便为权之所在。而君主又每好于正式机关之外,另行委任接近之人。唐朝的学士,本只是个文学侍从之官,翰林尤其是杂流待诏之所,并不是学士。但是后来,渐有以学士而居翰林中的。初代中书舍人掌文诰。后来就竟代宰相,参与密谋。这也和魏晋以后的中书门下如出一辙。外官则因东晋以来,州的区域缩小,至隋世,遂并州郡为一级。唐代因之,而于其上更置“监司之官”。这颇能回复汉代的旧规。但中叶以后,节度握权,诸使名目尽为所兼,而支郡亦受其压制,尽失其职,不复能与朝廷直接。名为两级,实在仍是三级制了。

两汉行今文经说,只有一大学。晋武帝时,古文经之说既行,才别设国子学。自此历代或国子大学并置,或但设国子学。至隋,国子始自为一监,不隶太常。唐有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六学,都隶国子监。但其学生,多以皇亲、皇太后亲、皇后亲和大臣子弟,分占其额,不尽是平民进的。从东汉以后,学校已不是学问的重心,只是进取之阶,选举上之一途而已。

选举制度,隋唐时有一大变迁。隋炀帝始设进士科,而其制不详。唐时则设科甚多,其常行的为明经、进士两科。明经试帖经、墨义,进士试诗赋。一则但责记诵,失之固陋。一又专务辞藻,失之浮华。然所考试的东西,虽不足取,而以考试之法论,则确是选举制度的一大进步。原来隋唐时的科举,原即两汉以来的郡国选举。前此无正式考试之法,则举者不免徇私。士有才德而官不之举,亦属无可如何。唐制,则士可投牒自列,州县就加考试,送至京师,而试之于礼部。则举否之权,不全操于州县长官,而毫无应试本领的人,也就不敢滥竿充数了。此外唐朝还有一种标明科目,令臣下荐举的,谓之制科。是所以待非常之才的。其选官,则文选属于吏部,武选属于兵部。吏部于六品以下的官,都始集而“试”,观其书判。已试而“铨”,察其身言。已铨而“注”,乃询其便利而“拟”。唐初铨选,仍有衡鉴人才之意。裴光庭始创循资格,以限年蹑级为事,又专以资格用人了。汉世郡县之佐,都由其长官自辟。所辟的大都是本地人。历代都沿其制。隋文帝才尽废之,别置品官,悉由吏部除授。这两事,都是防弊之意多,求才之意少。然而仕宦既成为利禄之途,其势亦不得不如此。

兵制:隋、唐两朝,都是沿袭后周的。而唐朝的府兵,制度尤为详备。其制:全国设折冲府六百三十四,而在关内的二百六十一。每府各置折冲都尉,而以左右果毅都尉为之副。上府千二百人,中府千人,下府八百。诸府皆分隶于卫。平时耕以自养。战时召集。临时命将统率。师还,则将上所佩印,兵各归其府。颇得兵农合一之意。但是练兵是所以对外的。承平无事之时,当然不免废弛。所以高宗、武后之世,其法业已渐坏,至于不能给宿卫。宰相张说,乃请代以募兵,谓之旷骑。如此,边庭上的兵,自然也不能仰给于府兵,而不免别有所谓藩镇之兵了,唐初戍边的兵,大者称军,小者或称守提,或称城,或称镇,都有使而总之以道。道有大总管。后来改称大都督。高宗以后,都督带使持节的,则谓之节度使。玄宗时,于沿边设十节度经略使。其兵多强。而内地守备空虚,遂酿成安史之乱。安史乱后,则藩镇遍于内地。到底不可收拾,而酿成五代的分裂了。

隋、唐的法律,大体也不过沿袭前朝。而刑罚种类等级,则至隋时又一进步。自汉文帝除肉刑而代以髡笞。髡法过轻,而略无惩创。笞法过重,而至于死亡。后乃去答而独用髡。减死罪一等,即止于髡钳,进髡钳一等,即入于死罪。轻重失宜,莫此为甚。从隋唐以后,才制笞、杖、徒、流、死五刑。其中又各分等级。自此以后,刑罚轻重得宜,前此复肉刑的议论,就无人提起了。又隋以前的法律,只有刑法,到唐朝,则又有所谓《六典》。此书是仿照《周礼》,以六部为大纲而编纂的。一切国家大政,都具其中,俨然是一部完备的行政法典。后来明清的《会典》,都是渊源于此的。

第二十四章隋唐的学术和文艺

隋、唐承南北朝之后,在思想界,佛学的发达,可谓臻于极盛。这个留待下章再讲。而儒家的辟佛,亦起于此时。首创其说者为韩愈。宋人辟佛的,颇乐道其说。经学:自魏、晋以后,两汉专门的授受,渐次失传,于是有义疏之学。在南北朝时,颇为发达。然其说甚繁杂,于是又有官纂的动机,其事至唐代而告成。便是太宗敕修,至高宗时再加订定而颁行的《五经正义》。唐人经学本不盛,治经的大多数是为应明经举起见。既有官颁之本,其他遂置诸不问了,于是义疏之学亦衰。惟啖助、赵匡的治《春秋》,于《三传》都不相信,而自以其意求之于经文,则实为宋人经学的先声。

自汉以后,作史的最重表志纪传和编年两体,已见第九章。而表志纪传一体,尤为侧重。又新朝对于旧朝,往往搜集其史料,勒成一书,亦若成为通例。唐朝自亦不能外此。惟前此作史的,大抵是私家之业,即或奉诏编撰,亦必其人是素来有志于此,或从事于此的。唐时所修晋、宋、齐、梁、陈、魏、周、齐之史,都系合众撰成。自此以后,“集众纂修”,遂沿为成例。旧时论史学的,都说众纂之书,不如独撰。在精神方面,固然如此,然后世史料日繁,搜集编排,都非私人之力所及,亦是不得不然的。又众纂之书,亦自有其好处。因为从前的正史,包蕴宏富,一人于各种学问,不能兼通,非合众力不可。《晋书》的纪传,虽无足观,而其志则甚为史学家所称许,即其明证。唐代的史学,还有可特别纪述的。其(一)专讲典章经制的,前此没有,至唐而有杜佑的《通典》。其(二)前此注意于史法的很少,至唐而有刘知畿的《史通》。

与其说隋、唐是学术思想发达的时代,不如说隋、唐是文艺发达的时代。散文和韵文,在其时都有很大的变化。从齐梁以后,文字日趋于绮靡,以致不能达意,已见第十七章。在此种情势之下,欲谋改革,有三条路可走:其(一)是废弃文言,专用白话。唐代禅家的语录,以及民间通行的通俗小说,就是从此路进行的。此法在从前尚文之世,不免嫌其鄙陋。而且同旧日的文章,骤然相隔太远,其势亦觉不便。所以不能专行。其(二)则以古文之不浮靡者为法。如后周时代,诏令奏议,都摹拟三代是。此法专模仿古人的形式,实亦不能达意,而优孟衣冠,更觉可笑。所以亦不可行。第(三)条路,则是用古人作文的义法,来运用今人的语言。如此,既不病其鄙陋,而又便于达意。文学的改革,到此就可算成功了。唐时,韩愈、柳宗元等人所走的,就是这一条路。此项运动,可说起于南北朝的末年,经过隋代,至唐而告成功的。此项新文体虽兴,但旧时通行的文体,仍不能废。中国文字,自此就显分骈散两途了。后人以此等文体,与魏晋以来对举,则谓之散文。做这一派文字的人,自谓取法于古,则又自称为古文。

韵文之体,总是随音乐而变化的。汉代的乐府,从东晋以后,音节又渐渐失传了。隋唐音乐,分为三种:一为雅乐,就是所谓古乐。仅用之于朝庙典礼。一为清乐,就是汉代的乐府,和长江流域的歌词,存于南朝的,隋平陈之后,立清商署以总之。其中在唐代仍可歌唱的,只有绝句。只有外国输入的燕乐,流行极盛。依其调而制作,则为词,遂于韵文中别辟新体。但是唐代最发达的,不是词而是诗。诗是汉朝以来,久已成为吟诵之物。大抵韵文的起源,必由于口中自然的歌调—歌谣。而其体制的恢廓,辞藻的富丽,则必待文人为之,而后能发挥尽致。在唐代,正是这个时候了。其时除五言古诗,沿袭前人体制外,自汉以来的乐府,则又变化而成歌行。自齐、梁以来,渐渐发生的律体,亦至此而告大成。这是体制的变化,其内容:则前此的诗,都是注重于比兴。唐人则兼长叙事。其中最有力的人物,就是杜甫。他所做的诗,能把当时政治上的事实和社会上的情形,一一写出,所以后人称为诗史。其后韩愈、元稹、白居易等,也是很长于叙事的。唐诗,旧说有初、盛、中、晚之分,虽没有截然的区别,也可代表其变化的大概。大抵初唐浑融,盛唐博大,中唐清俊,晚唐稍流于纤巧,然亦是各有特色的。宋朝人的诗,非不清新,然而比之唐人,就觉其伧父气了。

书法,唐人擅长的也很多。大抵承两晋、南北朝之流,而在画学上,则唐代颇有新开创。古代绘画,最重人物。别的东西,都不过人物的布景。后来分歧发达,才各自成为一科。而山水一科,尤为画家才力所萃。唐时王维和李思训,号称南北两派之祖。南派神韵高超,北派钩勒深显。宋元明清的画家,都不能出其范围。其擅长人物的,如吴道子等,亦盛为后世所推重。又有杨惠之,善于塑像。最近,在江苏吴县、昆山间的甪直镇,曾发现其作品。现已由当地郑重保存了。

第二十五章佛教的分宗和新教的输入

中国的文明,在各方面都颇充实的,惟在宗教方面,则颇为空虚。此由中国人注重于实际的问题,而不甚措意于玄想之故。信教既不甚笃,则凡无害于秩序和善良风俗的,都可以听其流行。所以在政治上、社会上,都没有排斥异教的倾向。而各种宗教,在中国都有推行的机会。

其中最发达的,自然要推佛教。佛教初输入时,大约都是小乘。公元四○一年,鸠摩罗什人长安,大乘经论才次第流传,佛教遂放万丈的光焰。

佛教中典籍甚多。大概分之,则佛所说为经;其所定僧、尼、居士等当守的戒条为律;菩萨所说为论。佛教中亦分派别,是之谓宗。各宗各有其所主的经、论。虽然殊途同归,而亦各有其独到之处。自晋至唐,佛教的分宗,凡得十余,其中发挥哲理最透澈的,要推华严、法相、天台三宗,是为教下三家,禅宗不立文字,直指心源,谓之教外别传,净土一宗,弘扬念佛,普接利钝,在社会上流行最广。

中国的佛教,有一特色,便是大乘的发达。大乘是佛灭后六百年,才兴于印度的。其时已在汉世。至唐中叶,而婆罗门教复兴。佛教在印度,日渐衰颓,所以大乘在印度的盛行,不过六七百年之谱。其余诸国,不能接受大乘教义,更不必论了。独在中国,则隋唐之间,小乘几于绝迹,而且诸宗远祖,虽在印度,其发挥精透,则实在我国,华严和禅宗皆然。天台宗则本为智者大师所独创,这又可见我国民采取融化他国文化的能力了。

佛教而外,外国宗教输人的,还有几种:

一为祆教(Mezdeisme)。即火教,亦称胡天。此教为波斯的国教。系苏鲁支(Zoroaster)所创。立善恶二元,以光明代表净和善,黑暗代表秽和恶。所以祟拜火和太阳。南北朝时,其教渐传至葱岭以东。因而流入中国。北朝的君主,颇有崇信他的。唐时,大食盛强。波斯和中亚细亚都为所占。祆教徒颇遭虐待,多移徙而东,其流行中国亦渐盛。

二为摩尼教(Manicheisme)。此教原出火教。为巴比伦人摩尼(Mani)所创。事在公元二二四年,亦为波斯所尊信。六九四年,波斯拂多诞,始持经典来朝。七一九年,吐火罗国又献解天文人大慕阇。据近来的考究,都是摩尼教中人。七三二年,玄宗诏加禁断。然回纥人信奉其教。安史乱后,回纥人在中国得势。摩尼教复随之而人,传布及于江淮。文宗时,回纥为黠戛斯所破。武宗乃于八四五年,更加禁止。武宗这一次所禁,是并及于佛教的。但是佛教在中国,根抵深厚,所以宣宗即位之后,禁令旋即取消。摩尼教却不能复旧了。然南宋时,其教仍未尽绝。其人自称为明教。教外之人,则谓之吃菜事魔。其教徒不肉食,崇尚节俭,又必互相辅助,所以致富的颇多。

三为景教。是基督教中乃司脱利安(Nestorius)一派。因为创立新说,为同教所不容,谪居于小亚细亚。波斯人颇信从他。渐次流行于中亚细亚。公元六三八年,波斯阿罗本(Olopen)赍其经典来长安。太宗许其建立波斯寺。七四五年,玄宗因波斯已为伊斯兰教徒所据,而景教原出大秦,乃改波斯寺为大秦寺。七八一年,寺僧景净,建立《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于明末出土。于基督教初入中国的情形,颇足以资考证。

四为伊思兰教(Islam)。此教今日通称为回教,乃因回纥人信奉之而然,其实非其本名。此教当唐末,才流行到天山南路。其时适回纥为黠戛斯所破,遁逃至此,渐次信从其教。至元时,西域和天山南路的回族,多入中国,其教遂随之而流行。然其初来,则实从海道。何乔远《闽书》卷七,述其历史,谓吗喊叭德门徒,有大贤四人。唐武德中来朝,遂传教中国。一在广州,一在扬州,其二在泉州云云。其说虽不尽足据。然回教的初至,当随大食人从海道而来,则似无疑义了。

第二十六章中外文化的接触

文化两字,寻常人对于他,往往有一种误解,以为是什么崇高美妙的东西。其实文化只是生活的方式。各国民所处的境界不同,其生活方式,自然不同,文化也因之有异了。人类是富于模仿性的,见他人的事物和自己不同,自会从而仿效。而彼此的文化,遂可以互相灌输。

中国是文明古国,尤其在东洋,是独一无二的文明之国,其文化能够裨益他人的自然很多,然而他人能裨益我的地方,亦复不少。

在东方,朝鲜半岛的北部,本来是中国的郡县,后来虽离我而独立,可是其民族,久经我国的教导启发。所以高句丽、百济,在四夷之中,要算和我最为相像。简直可说是我国文化的分支。而此文化,复经半岛而输入日本。日本初知中国文字,由百济博士王仁所传,其知有蚕织,则由归化人弓月君所传。这两人,据说都是中国人之后,这大约是东晋时代的事。至南北朝时,日本也自通中国,求缝工、织工。隋时,其使小野妹子,始带着留学生来。唐时,其国历朝都遣使通唐,带来的留学生尤多。归国后,大革政治,一切都取法于我。从此以后,日本遂亦进为文明之国。朝鲜是我的高第弟子,日本都是我的再传弟子了。

其在南方,则后印度半岛的一部分,自唐以前,亦是我国的郡县。所以华化亦以此为根据,而输入南洋一带。其中如澜沧江下流的扶南,其知着衣服,实由我国使者的教导。又如马来半岛的盘盘、投和,其设官的制度,颇和中国相像。大约是效法交州诸郡县的。后印度半岛,其文化以得诸印度者为多,然而传诸我国者,亦不是没有了。

西南方及西方,有自古开化的印度和西亚及欧洲诸国,和东南两方榛榛狂狂的不同。所以在文化方面,颇能彼此互有裨益。其裨益于我最大的,自然要推印度。佛教不必说了。我国人知有字母之法,亦是梵僧传来的。此外建筑,则因佛教的输入,而有寺塔。南北朝、隋、唐,崇宏壮丽的建筑不少。绘画则因佛教的输入,而有佛画。雕刻之艺,亦因之而进步。其中最伟大的,如北魏文成帝时的武州石窟,及宣武帝时的伊阙佛像,当时虽稍劳费,至今仍为伟观。在日常生活上,则木棉的种植和棉布的织造,虽不知道究竟从那一方面输入,然而世界各国的植棉,印度要算很早。我国即非直接从印度输入,亦必间接从印度输入的。而蔗糖的制法,亦系唐太宗时,取之于印度的摩揭陀国。西域文化,影响于我最大的,要算音乐。自南北朝时,开始流行,至隋时,分乐为雅俗二部。俗部中又分九部,其中除清乐、文康,为中国旧乐,及高丽之乐,来自东方外,其余六部,都出自西域。唐太宗平高昌,又益之以高昌乐,共为十部。自古相传的百戏,亦杂有西域的成分。其中最著称的,如胡旋女、泼寒胡等都是。西域各国输入的异物,大抵仅足以广见闻,无裨实用。惟琉璃一物,于我国的工业,颇有关系。此物夙为我国所珍贵。北魏太武帝时,大月氏商人,来到中国,自言能造。于是采矿山中,令其制造。《北史》说:“自此琉璃价贱,中土不复珍之。”可见所造不少。其后不知如何,其法又失传,隋时,又尝招致其人于广东,意图仿造,结果未能成功。然因此采取其法而施之于陶器,而唐以后的磁器,遂大放其光焰。这可称所求在此,其效在彼了。西方人得之于我的,则最大的为蚕织。此物在西方,本来最为贵重。罗马时代,谓与黄金同重同价,安息所以要阻碍中国、罗马,不便交通,就在独占丝市之利,而罗马所以拼命要通中国,也是如此。直至公元五五○年,才由波斯人将蚕种携归君士坦丁。欧洲人自此,始渐知蚕织之事。

北俗最称犷悍,而其生活程度亦最低,似无能裨益于我。然而我国的日常生活,亦有因之而改变的。我国古代的衣服,本是上衣而下裳。深衣则连衣裳而一之。脚上所著的,则是革或麻、丝所制的履或草屦。坐则都是席地。魏晋以后,礼服改用袍衫,便服则尚裙襦。要没有短衣而着挎的。靴则更无其物。虽亦渐坐于床,然仍是跪坐。而隋唐以后,袴褶之服,通行渐广。着靴的亦日多。这实是从胡服而渐变。坐则多据胡床,亦和前此的床榻不同了。。这是说北族的文化,被我来取的。至于我国的文化,影响于北族,那更指不胜屈。凡历史所谓去腥膻之习、袭上国之法,无一不是弃其旧俗而自同于我的。如渤海便是一个最好的例证。其事既多,自无从一一列举了。

第二十七章唐中叶以后的政局

军人跋扈,是紊乱政治的根本,而亦是引起外患的原因。唐中叶后,却内外俱坐此弊。

其原因,起于武力的偏重。唐自府兵制坏,而玄宗置十节度、经略使以备边。于是边兵重而内地的守备空虚,遂成尾大不掉之势。其时,东北和西北两边,兵力尤重。而安禄山又以一胡人而兼范阳、平卢两镇,遂有潜谋不轨之心。玄宗在位岁久,倦于政事。初用李林甫为相,任其蔽聪塞明。继又因宠杨贵妃之故,而用杨国忠。国忠是和禄山不合的,又以事激之使反。公元七五五年,禄山遂反于范阳。禄山既反,不一月而河北皆陷。进陷河南,遂入潼关。玄宗奔蜀。至马鬼,兵变,迫玄宗杀贵妃和国忠。而父老都请留太子讨贼。玄宗许之。太子即位于灵武,是为肃宗。禄山本一军人,并无大略。其部下尤多粗才。既入长安,日惟置酒高会,贪求子女玉帛,更无进取之意。所以玄宗得以从容入蜀,而肃宗西北行,亦无追迫之患。禄山旋又为其子庆绪所杀,贼将多不听命令,其势益衰。于是朔方节度使郭子仪,以兵至行在。先出兵平河东,次借用回纥和西域的兵,收复两京。遂合九节度的兵,围安庆绪于邺。其时官军不置统帅,号令不一,军心懈怠。而贼将史思明,既降复叛。自范阳发兵南下。官军大败。思明杀安庆绪,复陷东京。旋进陷河阳、怀州。唐命李光弼统兵,与之相持。思明旋亦为其子朝义所杀。七六二年,肃宗崩,代宗立。朝义诱回纥入寇。代宗命蕃将仆固怀恩,往见其可汗,与之约和。即借其兵以讨朝义。才算把他打平。然而唐室自此就不能复振了。其原因:

(一)回纥自此大为骄横。又吐蕃乘隙,尽陷河西、陇右。自玄宗时,南诏并六诏为一,后亦叛中国,与吐蕃合。边患日棘。

(二)史朝义败亡时,仆固怀恩实为大将。怀恩意欲养寇自重,贼将投降的,都不肯彻底解决,而就授以官。于是昭义、成德、天雄、卢龙、平卢诸镇,各据土地,擅赋税,拥兵自固。唐朝一方面,亦藩镇遍于内地,跋扈不听命令的很多,甚至有与安、史遗孽互相影响的。

然而根本的大患,还不在此。从来遭直艰难之会,最紧要的是中枢。中枢果能振作,不论如何难局,总可设法收拾的。而唐自中叶以后,其君又溺于宦侍。肃宗既信任李辅国、代宗又信任程元振。遂至吐蕃的兵,打入京城。代宗逃到陕州。洮西的神策军,自安史乱后,驻扎于此。吐蕃兵退后,宦官鱼朝恩,即以这一枝兵,护卫代宗回京城。于是神策军渐与禁军齿,变成天子的亲兵了。

代宗死后,德宗继立。颇思振作。其时昭义已为天雄所并,卢龙对朝廷亦恭顺,而成德、天雄、平卢,联兵拒命,山南东道亦叛。德宗命神策及河东兵与卢龙合攻三镇,淮西兵讨平山南。而卢龙及淮西复叛,发泾原兵东讨。过京师,以不得赏赐,作乱。奉朱泚为主。德宗奔奉天。为泚所围攻。赖浑瑊力战,又得河中节度使李怀光入援,围乃解。怀光恶宰相卢(左木右巳),欲面陈其奸,为(左木右巳)所阻,又反。德宗再奔梁州。于时叛者四起,而朝廷的兵力、财力,都很薄弱。不得已,乃听陆贽的话,赦其余诸人的罪,专讨朱批。幸赖李晟忠勇,得以收复京城。又得马燧,打平河中。然而其余诸镇,就只好置诸不问了。而德宗回銮以后,鉴于人心的反覆,遂至文武朝臣,一概不信,而专信宦官。命其主管神策军。而神策军的饷赐,又最优厚,诸军多自愿隶属。其数遂骤增至十五万。宦官得此凭藉,遂起而干涉朝政。唐朝的中央政府,就更无振作之望了。

德宗崩后,子顺宗立。顺宗为太子时,即深恶宦官。及即位,用东宫旧臣王叔文等,要想除去宦官。而所谋不成,顺宗以疾传位于宪宗,叔文等多贬滴而死。宪宗任用裴度,讨平淮西、河北三镇,亦都听命,实为唐事一大转机。宪宗被弑。穆宗即位。因宰相措置失宜,三镇复叛。用兵不克。只得赦其罪而罢兵。自此河北三镇,终唐之世,不能复取了。穆宗之后,传敬宗以至文宗。初用宋申锡为相,继又不次擢用李训、郑注,谋诛宦官,都不克。甘露之变以后,帝遂为宦官所制,抑郁而崩。武宗立,颇英武,能任用李德裕,讨平刘稹之叛。宣宗立,政治亦颇清明,人称为小太宗。当德宗时,西川节度使韦皋,招徕南诏,与之共破吐蕃。文宗时,回纥为黠戛斯所破。宣宗时,吐蕃内乱,中国遂乘机收复河湟之地。天宝以后的外患,至此亦算解除。然而自宪宗以后,无一君非宦官所立,中央的政治,因此总不能清明;而外重之势,亦无术挽回,总不过苟安罢了。宣宗之后,懿宗、僖宗两代,又均荒淫。僖宗年幼,尤敬信宦官田令孜。一切都听他主持。流寇之祸又起,到底借外力打平,唐室就不能支持了。

沙陀是西突厥别部。西突厥亡后,依北庭都护府以居。后引吐蕃陷北庭。又为吐蕃所疑,乃举部归中国。中国人处之河东。简其精锐的为沙陀军。懿宗时,徐、泗兵戍桂州的作乱,北还。靠着沙陀兵打平。于是其酋长朱邪赤心,赐姓名为李国昌,用为大同节度使。后又移镇振武。国昌的儿子克用,叛据大同。为幽州兵所破。父子俱奔鞑靼。八七五年,黄巢作乱。自河南经山南,沿江东下,入浙东,经福建,至岭南,再北出,渡江,陷东都,入潼关。田令孜挟僖宗走蜀。诸方镇多坐视不肯出兵。讨贼的兵,亦不肯力战。不得已,赦李克用的罪,召他回来。李克用带着沙陀、鞑靼万余人而南。居然把黄巢打平。然而沙陀之势,就不可复制了。

黄巢乱后,唐室的威灵,全然失坠。沙陀雄据河东。黄巢的降将朱全忠据宣武。韩建、王行瑜、李茂贞等,又跋扈关内。僖宗崩后,昭宗继立。百计以图挽回,终于无效。朝廷每受关内诸镇的胁迫,多藉河东以解围。自黄巢亡后,其党秦宗权复炽。横行河南。此时朱全忠的情势,甚为危险。而全忠居围城之中,勇气弥厉。到底乘宗权兵势之衰,把他灭掉。又吞并山东和淮北,服河北三镇,并河中,降义武。取泽、潞及邢、洛、磁。连年攻逼太原,于是河东兵势亦弱,惟全忠独强。昭宗和宰相崔胤谋诛宦官。宦官挟李茂贞以自重。崔胤召朱全忠的兵。宦官遂劫帝如凤翔。全忠进兵围之。茂贞不能抗,奉昭宗如全忠营。于是大诛宦官。而昭宗亦被全忠劫迁于洛阳。旋弑之而立昭宣帝。九○七年,唐遂为梁所篡。

这时候,除河东以外,又有吴、吴越、楚、闽、南汉、前蜀六国,遂入于五代十国之世。

第二十八章隋唐的社会

从南北朝到隋唐,是由战乱而入于升平的。隋文帝本是个恭俭之主。在位时,国富之盛,甲于古今。虽然中经炀帝的扰乱,然而不久,天下即复见清平。唐太宗尤为三代以下令主。贞观、永徽之治,连续至三十年。亦和汉代的文、景,相差不远。以理度之,天下该复见升平的气象了。果然,《唐书·食货志》说太宗之治,“行千里者不赍粮,断死刑岁仅三十九人。”这话虽或言之过甚,然而当时,海内有富庶安乐的气象,大约不是虚诬的。然而这亦不过总计一国的财富,有所增加,无衣无食的人,或者减少些,至于贫富的不均,有资本的人,对于穷人的剥削,则还是依然如故。所以一方号为富庶,一方面,自晋以来,一贯的平均地权的政策,不但不能因承平日久而推行尽利,反因其有名无实而并其法亦不能维持了。

晋朝的户调式、北魏的均田令、唐朝的租庸调法,三者是相一贯的,而唐制尤为完备。其制:一丁男年十八以上,授田一顷。老及笃、废疾四十亩。寡妻妾三十亩—当户的加二十亩—都以二十亩为世业,余为口分。田多可以足其人的为宽乡,不足的为狭乡。狭乡授田,减宽乡之半。乡有余田,是要以给比乡的。州县亦然。庶人徙乡和贫无以葬的,得卖世业田。其自狭乡徙宽乡的,得并卖口分田。这大约是奖励其迁徙,即以卖田所得,作为迁徙的补助费的意思。其取之之法:则岁输粟二石为租。用人之力,岁二十日,闰加二日,不役的每日折输绢三尺,为庸。随乡所出,输丝、绵、麻或其织品为调。此等制度果能尽力推行,亦足使农人都有田可种,而且无甚贫甚富之差。然而政治上有名无实的措施,敌不过社会上自古相沿的习惯。所以民间的兼并如故。而史称开元之世,其兼并,且过于汉代成、哀之时。授田之法,既已有名无实,却因此又生一弊。汉代的田租,所税的是田、口赋,所税的是人,二者本厘然各别。自户调法行,各户既有相等之田,自然该出相等之税,两者遂合为户赋。授田之法既废,田之有无多寡,仍不相等,而仍按其丁中,责以输相同之赋,就不免有田者无税,无田者有税,田多者税少,田少者税多了。于是人民不逃之宦、学、释、老,即自托于客户。版籍混淆,而国家的收入,亦因之而大减。唐玄宗时,宇文融曾请括籍外羡田,以给逃户,行之未有成效。七八○年,德宗的宰相杨炎,才定两税之法。不再分别主客户,但就其现居之地为簿,按其产业的多少以定税。于是负担的重轻和贫富相合;而逃税的人,亦多变而要输税。财政上的收人,自然可以增加。然而制民之产之意,则荡焉以尽了。从晋武平吴创户调式至此,为时恰五百年。

要解决民生问题,平均地权和节制资本,二者必须并行。节制资本,一则宜将事业之大者,收归官营。一则要有良好的税法。官营事业,在从前疏阔的政治之下,不易实行。至于税法,则从前的人,泥于古制,以为只有田租口赋,是正当的收入。于是各种杂税,非到不得已时,不肯收取。一遇承平,就仍旧把他罢免。隋文帝得位之后,即将盐池、盐井、酒坊、人市之税,概行罢免,即其一例。唐中叶以后,虽亦有盐茶等税,然皆因财政竭蹶而然,节制资本之意,丝毫无有,所以资本反而更形跋扈。即如两税以资产为宗,不以身丁为本,似得平均负担之意。然而估计资产,其事甚难。所以当时陆贽就说:有“藏于襟怀囊箧物,贵而人莫窥”的。有“场圃困仓,直轻而众以为富”的。有“流通蕃息之货,数寡而日收其赢”的。有“庐舍器用,价高而终岁寡利”的。“计估算缗,失平长伪。”须知社会的情形复杂了,赋税便应从多方面征收,尤应舍直接而取间接。而当时的人,只知道以人为主,而估计其家赀,自然难于得实了。而从此以后,役法亦计算丁资两者而定,诒害尤烈,详见三十一和三十六章。

要社会百业安定,必须物价常保其平衡。《管子·轻重》诸篇,所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后世市场广大,而国家的资力有限,要想控制百物的价格,自然是办不到的。只有食粮,因其与民生关系最大,所以历代政府,总还想控制其价格。其办法,便是汉朝耿寿昌所倡的常平仓。谷贱时增价而籴,谷贵时减价而粜。既可以平市价,而其本身仍有微赢,则其事业可以持久。这原是个好法子。但亦因市场广而资本微之故,不能左右物价。即使当粮食腾贵之时,能将他稍稍压平,其惠亦仅及于城市中人,大多数的农民,实在得不到救济。所以隋朝的长孙平又创义仓之法。以社为范围,收获之日,劝课人民,量出粟麦,即在当社,设仓贮蓄。遇有歉岁,则以充贩济。此法令人民以互助为自助,亦是很好的法子。惜乎其法仅限于凶荒时的赈济,则用之有所不尽。后来并有移之于州县的,那更全失其本意了。

社会的阶级制度,当隋,唐之世,亦是一个转变的时代。六朝时门阀之盛,已见第十八章。隋、唐时,表面上虽尚保持其盛况,然而暗中已潜起迁移。原来所谓门阀,虽不以当时的官位为条件。然而高官厚禄,究是维持其地位的重要条件。魏晋以后,门阀之家,所以能常居高位,实缘九品中正之制,为之维持之故。隋时,把此制废了,又尽废乡官。于是要做官的人,在本乡便无甚根据,而不得不求之于外。门阀之家,在选举上占优势,原因其在乡里有势力之故。离开了乡里,就和“白屋之子”无甚不同。而科举之制,又使白屋之子,可以平步而至公卿。于是所谓阀阅之家,除掉因相沿的习惯,而受社会的尊敬外,其他便一无所有。此种情势,终难持久,是不待言而可知的。所以一到五代,就要“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了。这固然有阶级平夷之美,然而举士本于乡里,多少要顾到一点清议。清议固然不能改变人的心术,却多少能检束其行为。所以无耻之事,即在好利干进之徒,亦有所惮而不敢出。至于离开了乡里,就未免肆无忌惮。就有蹇驴破帽,奔走于王公大人之门的。所谓气节,遂荡焉以尽。藩镇擅土,士亦争乐为之用。其结果,自然有像冯道般的长乐老出来了。宋代士大夫的提倡气节,就是晚唐、五代的一个反动。

第二十九章五代的混乱

五代时的国,原不过唐朝藩镇的变形。这许多武人,虽然据土自专,其实并无经营天下的大志,不过骄奢淫佚而已。所以除中原之地,战争较烈外,其余列国之间,兵事颇少。

本族纷争不已,必然要引起外患,这是最可痛心的事。当唐之末年,梁之形势,本已独强,所以能篡唐而自立。然而梁太祖死后,末帝懦弱。而晋则李克用死后,子存勖继立,年少勇于攻战。于是形势骤变。河北三镇和义武都人于晋。梁人屡次攻战,都不得利,只得决河以自守。李存勖自称皇帝,建国号为唐。是为后唐庄宗。九二三年,庄宗破梁兵于郓州。乘梁重兵都在河外,进兵直袭大梁。末帝自杀。梁亡,后唐迁都洛阳。

后唐庄宗,本是个骄淫的异族。虽然略有犷悍之气,却并不懂得什么叫政治的。所以灭梁之后,立刻骄侈起来。宠信伶人宦官,政治大坏。九二五年,命宰相郭崇韬,傅其幼子魏王继岌伐蜀。把前蜀灭掉。而皇后刘氏,听信宦官的话,自为教与继岌,令其把郭崇韬杀掉。于是中外震骇,讹言四起。魏博的兵,乘机据邺都作乱。庄宗命李克用的养子李嗣源去打他。嗣源手下的兵也变了,劫嗣源以入于邺。嗣源以计诳叛人得出。又听其女婿石敬瑭的话,回兵造反。庄宗为伶人所弑。嗣源即位,是为明宗。明宗在五代诸君中,要算比较安静的。在位八年,以九二三年死。养子从厚立,是为闵帝。时明宗养子从珂镇凤翔,石敬瑭镇河东,闵帝想把他两调动,从珂便举兵反。闵帝派出去的兵,都倒戈投降。闵帝出奔,被杀。从珂立,是为废帝。又要调动石敬瑭。敬瑭又造反。就把契丹的兵引进来了。

废帝鉴于闵帝的兵的倒戈,所以豫储着一个不倒戈的将,那便是张敬达。于是发兵,把晋阳困起来。石敬瑭急了,乃以割让燕云十六州为条件,求救于契丹。刘知远劝他:“契丹只须饵以金帛,便肯入援,不必要这么优厚的条件。”而石敬瑭急何能择,不听。于是契丹太宗发大兵入援。打破张敬达的兵,挟着石敬瑭南下。废帝自焚死。敬瑭受册于契丹,国号为晋,是为晋高祖。称臣于契丹。沙陀虽是异族,业已归化中国。他自己并无根据地,迟早要同化于中国的。李克用等虽是异族的酋长,一方面亦可算作中国的军人。梁、唐的兴亡,也可算是中国军人的自相陵捽,其性质还不十分严重。至于契丹,则系以另一国家的资格侵入的,其性质,就非沙陀之比了。以地理形势论:中国的北部,本该守阴山和黄河。守现在的长城,已非上策。自燕、云割后,不但宣、大全失,山西方面,只有雁门内险可守;河北方面,则举居庸等险而弃之,遂至专恃塘滦之类,以限戎马。宋朝所以不敢和契丹开衅,最大的原因,实缘河北方面,地利全失之故。燕、云不能恢复,女真之祸,自然接踵而来了。所以十六州的割弃,实在是中国最大的创伤。然而外有强敌,而内争不已,其势必至于此而后止。

晋高祖的称臣于辽,臣下心多不服。高祖知国力不足与辽敌,唱高调的人,平时唱着高调,临事未必肯负责任,甚且有口唱高调,实怀通敌之心的。所以始终不肯上当。对辽总是小心翼翼,不失臣礼。九四二年,高祖死了。兄子重贵立,是为出帝。听信侍卫景延广的话,罢对辽称臣之礼。辽人来诘问,景延广又把话得罪他。两国的兵端遂启。国与国的竞争,不但在兵力,而亦在纲纪。纲纪整伤,即使兵力不足,总还可以支持。纲纪荡然,那就无从说起了。晋辽启衅之后,辽兵连年入寇,晋兵从事防御,胜负亦还相当。然而国力疲敝,调兵运饷,弄得骚然不宁,本已有岌岌可危之势。加以假借外力,晋祖既开其端,安能禁人之效尤。于是有替契丹力战的赵延寿,又有举兵以降敌的杜重威。九四六年,辽人遂入大梁,执出帝而去。明年,辽太宗入大梁。

辽太宗是个粗才,不懂得治理中国的——假使这时,来的是太祖,汴梁的能否恢复,就成为问题了——于是遣打草谷军,四出钞掠。又遣使诸道,搜括财帛。多用其子弟亲信为刺史。一班汉奸,因而依附着他,扰害平民,弄得群盗四起。太宗无可如何,反说:“我不料中国人难治如此。”乃弃大梁北归。行至滦城而死。刘知远先已自立于太原,及是,发兵入大梁,是为后汉高祖。

后汉高祖,也是沙陀人,入汴后两年而死。子隐帝立。三年而为郭威所篡,中原之地,自后唐人据以来,至此始复脱沙陀的羁轭,而戴汉人为主。汉高祖之弟星,称帝于太原,称侄于辽,受其封册,是为北汉。

后周高祖篡汉后,三年而殂。养子世宗立。世宗性英武,即位之初,北汉乘丧,合辽兵来伐,世宗自将,大败之于高平。当时天子的卫兵,实即唐朝藩镇之兵的变相,自唐中叶以后,地擅于将,将擅于兵,已成习惯。小不如意或有野心之家饵以重利,便可杀其将而另戴一人,此时的藩镇,看似生杀自由,实则不胜其苦。五代时的君主,所以事势一有动摇,立刻势成孤立,亦由于此。而且累朝不加简阅,全是老弱充数,所以卖主则有余,御敌则不足,这要算是五代时最根本的大患了。世宗自高平回来,深知其弊。于是大加裁汰,又命诸州招募壮勇,送至阙下。择其尤者,为殿前诸军。又裁冗费,修政事,于是国富兵强。这时候,南唐、后蜀,都想勾结契丹,以图中原。世宗乃先出兵伐后蜀,取其阶、成、秦三州。次伐南唐,尽取江北之地,南唐称臣奉贡。九五九年,世宗遂自将伐辽。时值辽穆宗在位,沉湎于酒,国势中衰。世宗恢复瀛、莫、易三州,直趋幽州,恢复亦在旦夕。惜乎天不假年,世宗因患病回军,不久就死了。子恭帝立,还只七岁。当时兵力,最强的是殿前军,而赵匡胤是殿前军的都点检。当主少国疑之日,自不免有人生心,于是讹言契丹入寇,匡胤带兵去防他。至陈桥驿,兵变,拥匡胤回汴京,废恭帝而自立,是为宋太祖。当时偏方诸国,本都微弱不振,而中原经周世宗的整顿,业已富强,加以宋太祖的英明,因而用之,而统一的机运就到了。

第三十章宋的统一及其初年的政治

于此,得将十国的情形,略一叙述。当唐末,割据的有两种人。其一是藩镇。如:

【吴】杨行密,本是唐朝的庐州刺史。八八六年,乘淮南的扰乱,进据广陵。后来秦宗权的将孙儒来攻,行密被他打败,逃回庐州,又逃到宣州,仍被孙孺围起,后乘儒军大疫,把他灭掉。还据广陵。尽并淮南之地。

【吴越】钱镠,是唐朝的杭州刺史。平越州董昌之乱,保据两浙。时在八九六年。

【南汉】刘隐,以九○五年,做唐朝的岭南节度使。死后,其弟岩继之。保据岭南。

【前蜀】王建,是神策军将。田令孜的养子。随令孜入蜀,为利州刺史。时令孜以其弟陈敬暄为西川节度使。王建和他翻脸。八九三年,把成都攻破。八九七年,又攻并东川。

其二是流寇。

【楚】孙儒死后,其将刘建锋、马殷等,逃据湖南。八九五年,建锋为其下所杀,推殷为主。

【闽】王潮,河南固始人。寿州人王绪造反,攻破固始,用潮为军正。绪因避秦宗权,渡江而南,直流人福建。后为其下所杀,推潮为主,八九三年。占据福州,潮死后,弟审知继之。

诸国之中,吴的地势和中原最为接近。行密子渥,又尽并江西,地亦最大。九三七年,吴为李昪所篡,改国号为唐,是为南唐传子璟,乘闽、楚的内乱,把他灭掉。遂有凯觎中原之意。前蜀亡后,后唐以孟知祥为西川节度使。知祥攻并东川。于九三三年自立。传子昶,昏愚狂妄,亦想结契丹以图中原。所以周世宗对于这两国,要加以膺惩。湖南自楚亡后,南唐在实际上并未能有其地。其明年,即为辰州刺史刘言所据。自此王逵、周行逢,相继有其地。都居朗州。受署于后周。荆、归、峡三州之地,九○五年,梁太祖以其将高保融为节度使。从后唐以来,自立为一国,是为南平。宋初诸国皆仅自守,惟北汉倚恃辽援与周本系世仇。至宋初,关系亦未能改善。其情势如此。

宋太祖的政策和周世宗不同。周世宗是想先恢复燕云的,宋太祖则主张先平定中国。这不但避免与辽启衅,亦且西北一带,自五代以来,中国对他的实力,不甚充足。存一北汉,虽然是个敌国,却可替中国屏蔽两面,所以姑置为缓图。九六二年,周行逢卒,子保权幼。潭州将张文表,意图吞并朗州。保权来求救,宋太祖出兵,先因假道,袭灭南平。文表已为朗州兵所击破,宋兵却前进不已。到底将朗州打破,执保权以归。诸国最昏乱的是后蜀,最淫虐的是南汉。宋于九六五,九七一两年,先后把他灭掉。南唐是事中国最谨的,亦以征其人朝不至为名,于九七五年,把他灭掉。如此,吴越知道不能自立了。灭南唐之岁,太祖崩,太宗立。九七八年,吴越遂纳土归降。其明年,太宗自将伐北汉。先是宋亦屡次伐他,其意只在示威,使之不敢南犯,这一次,则决意要灭掉他。于是先分兵绝辽援兵。北汉遂出降。自朱全忠篡唐自立至此,凡七十三年。

五代时偏方诸国,既不大,又不强,扑灭他们,原不算得什么事。但是从唐中叶以来,所以召乱而致分裂之源,则不可不把他除掉。所以召乱而致分裂之源是什么呢?一是禁军的骄横,一是藩镇的跋扈。禁军虽经周世宗的整顿,究竟结习未除。宋太祖便是因此而得大位的。此弊不除,肘腋之间,就不能保其无变,还说得上什么长治久安之计?所以宋太祖先于杯酒之间,讽示典宿卫之将石守信等,令其自请解去兵权。至于藩镇,唐时业已跋扈不堪,五代时更不必说了。宋太祖乃用渐进的手段。凡藩镇出阙的,逐渐代以文臣。属于节度使的支郡,都令直达中央。各州官出阙,都令京朝官出知,以重其体,又特设通判,以分其权。

中央的大权旁落,总是由于兵权和财权的旁落。宋太祖有鉴于此,所以特设转运使于各路,以收财赋之权。诸州的兵,强的都升为禁军,直隶三衙。弱的才留在本州,谓之厢军。不甚教阅,名为兵,其实不过给役而已。如此一来,前此兵骄和外重之患,就都除掉了。然而天下事有利必有弊。宋朝的政策,是聚天下强悍不轨之人以为兵,而聚天下之财于中央以养之。到后来,养兵未得其用,而财政却因之而竭蹶,就成为积弱之势了。又历代的宰相,于事都无所不统。宋朝则中书治民,只司理财,枢密主兵,各不相知,而言路之权又特重。这原是因大权都集于中央,以此防内重之弊的。立法之初,亦可谓具有深意。然而宰相既无大权,而举动又多掣肘,欲图改革,其事就甚难了。这就是后来王安石等所以不能有所成就,而反致酿成党争的原因。

第三十一章变法和党争

宋辽的竞争,开始于九七九年。太宗既灭北汉,即举兵以攻幽州。大败于高粱河。九八五年,太宗听边将的话,命曹彬、田重进、潘美等分道伐辽,又不利。自此以后,宋就常立于防御的地位。一○○四年,辽圣宗自将入寇,至澶州。是时太宗已崩,真宗在位。宰相寇准,力劝帝亲征。真宗车驾渡河,乃以岁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成和议。辽主以兄礼事帝。一○四二年,辽兴宗又遣使来求关南之地。宋仁宗使富弼报之。又增岁币银、绢各十万两、匹。当仁宗时,夏元昊造反。宋人屯大兵于陕西,屡战不胜。一○四三年,亦以银、绢共二十五万五千成和议,谓之岁赐。

对外的不竞如此,内之则养兵之多,至一百十六万,财政为之困敝,而仍不可以一战。宋代的财政,和前代不同。前代开国之时,大抵取于民者甚轻,所以后来还有搜括的余地。宋朝则因养兵之故,唐中叶后所兴盐茶等税,都没有除掉。就是藩镇的苛税,虽说是削平之时,都经停罢,实亦去之未尽。所以人民的负担,在承平之时,业已不胜其重了。

内治则从澶渊和议成后,宋真宗忽而托言有天书下降。于是封泰山,祀汾阴,斋醮宫观之事纷起,财用始患不足。而政治亦日益因循。真宗之后,仁宗继之。在位最久,号为仁君,然而姑息弥甚。仁宗之后,英宗继之,则在位不过四年而已,未能有所作为。当仁宗时,范仲淹为相。曾有意于改革。然未久,即不安其位而去。至一○六八年,神宗即位,用王安石为宰相,力行新法,而政治的情势始一变。

王安石的新法,范围所涉甚广。然举其最重要的,亦不过下列三端:

其(一)青苗、免役之法,是所以救济农民的。宋承唐、五代之后,版籍之法既坏,又武人擅土,暴政亟行,其时的农民,很为困苦。而自两税法行之后,估计丁、赀之数,以定户等,而签差以充役。役事重难,有破产不能给的。人民因此,至于不敢多种田,父子兄弟,不敢同居,甚至有自杀以免子孙之役的,其惨苦不可胜言。王安石乃立青苗之法,将各处常平、广惠仓的畜积,当农时借与人民,及秋,随赋税交纳。取息二分,谓之青苗钱。又立免役之法,令本来应役之户出免役钱,不役之户出助役钱,以其钱雇人充役,免却签差。

其(二)裁兵、置将及保甲,是所以整顿军政的。宋朝既集兵权于中央,沿边须戍守之处,都由中央派兵前往,按时更调,谓之番戍。其意原欲令士卒习劳,不至于骄惰。然而不悉地形,又和当地的百姓不习熟,不能得其助力,往往至于败北。却因此多添出一笔“衣粮”之费,财政更受其弊。安石先将兵额大行裁减。置将统兵,分驻各地,以革番戍之弊。安石之意,以为根本之计,是要行民兵的。于是立保甲之法。令人民以五家为一保,五十家为一大保,五百家为一都保。保有保长,大保有大保长,都保有都保正、副。户有二丁的,以其一为保丁。初令保丁每日轮派五人,警备盗贼。后来教保长以武艺,令其转教保丁。募兵阙,则收其饷,以充民兵教阅之费。

其(三)改革学校、贡举之法,是所以培养人才的。自魏、晋以后,学校久已有名无实,不过是进取之一途而已。科举则进士、明经,所学都失之无用。王安石是主张行学校养士之法的。于是于太学立三舍。初人学的居外舍,以次升入内舍、上舍。上舍生得免礼部试,授之以官。又立律学、武学及医学。于科举,则因自唐以来,俗重进士而轻诸科。乃罢诸科,独存进士。改试经义、论、策。其所谓经义,则改墨义为大义。又立新科明法,以待士之不能改业的。

王安石所行的新法,以这几件为最有关系。此外尚有农田水利,方田均税等。变法之初,特设制置三司条例司,以规划财政。安石对于理财,最为注意。当其时,一岁的用度,都编有定式。经其整顿之后,中央和各州的财政,都有赢余。宋初官制,最为特别。治事都以差遣,官不过用以定禄、秩而已。神宗才革新官制。一切以唐代为法。遂罢三司,还其职于户部。枢密仅主兵谋,所管兵政,亦还之兵部。新设的机关,亦都废罢。

王安石的新法,范围既广,流弊自然不能没有的。特如青苗,以多散为功,遂不免于抑配。抑配之后,有不能偿还的,又不免于追呼,甚或勒令邻保均赔。保甲则教阅徒有其名,而教阅的人,反因此而索诈。都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宋朝当日,既处于不能不改革之势,则应大家平心静气,求其是而去其弊。而宋朝人的风气,喜持苛论,又好为名高。又因谏官权重,朋党之风,由来已久。至此,反对新法的人,遂纷纷而起。反对无效,则相率引去。

安石为相,前后凡七年。终神宗之世,守其法不变。一○八五年,神宗崩,哲宗立。年幼,太皇太后高氏临朝。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宰相。新法遂尽废。安石之党,多遭斥逐。当时朝臣都奉太皇太后为主,于哲宗的意思,不甚承顺。哲宗怀恨在心。太皇太后崩后,遂相章惇,复行新法,谓之“绍述”。旧党亦多遭斥逐。一一○○年,哲宗崩,徽宗立。太后向氏权同听政。颇进用旧党,欲以消鲜党见,而卒无成效。徽宗亲政后,亦倾向新党,复行新法。然用一反复无常的蔡京。徽宗性本奢侈,蔡京则从各方面,搜括钱财,去供给他。于是政治大坏,北宋就迫于末运了。

第三十二章辽夏金的兴起

文化是逐渐扩大的。中国近塞诸民族,往往其初极为野蛮,经过若干年之后,忽崭然露头角。其政治兵力和社会的开化,都有可观。这并非其部落中一二伟人所能为,而实在是其部落逐渐进化的结果。辽、夏、金的兴起,都是此例。

现在的热河,自秦、汉至唐,本系中国的郡县。不过地处边陲,多有异族杂居罢了。杂居在这区域中的异族,主要的是鲜卑。当两晋时,鲜卑部落纷纷侵入内地,独有所谓奚、契丹的,仍居住于西辽河上游流域,没有移动。南北朝时,契丹曾为柔然及高句丽所破。隋时,休养生息,渐复其旧。唐武后时,其酋长李尽忠造反,又遭破坏。于是其酋长大贺氏亡,遥辇氏起而代之。然亦积弱不振。到唐末,而其部落中有一伟人出,是为契丹太祖耶律阿保机。契丹旧分八部,部各有一大人。尝公推一大人司旗鼓。“及其岁久,或国有疾疫而畜牧衰”。则公议,更立其次。太祖始并八部为一。遂于九一六年,代遥辇氏,为契丹的君长。这时候,北方适无强部。于是太祖东征西讨,东北灭渤海,服室韦。西北服黠戛斯。西征回鹘,至于河西。其疆域,东至海,西接流河,北至胪朐河,南与中国接壤,俨然北方一大国了。

太祖初与李克用约为兄弟,后又背之,通好于梁,所以李克用很恨他。后唐之世,契丹和中国交兵。其时后唐兵力尚强,契丹不得逞。然而后唐的幽州守将周德威恃勇,弃渝关不守,平州遂为契丹所陷。至于营州,则唐朝设立都督府,本所以管理奚、契丹的。此时契丹盛强,唐室的威灵,久已失坠,其为所占据,更不待言了。太祖死于九二六年,次子太宗立。越十年,而石晋来求援,安坐而得燕云十六州。两河之地,遂为契丹所控制。

太宗是个粗才,所以入中国而不能有。先是太祖的长子名倍,通诗书,善绘画,又工医药等杂技,是个濡染中国文化极深的人。而太祖的皇后述律氏,不喜欢他。平渤海之后,封为东丹王,命其镇守东垂,东丹王浮海奔后唐。废帝败亡时,先杀之而后死。太宗死后,述律后又要立其第三子李胡。李胡暴虐,国人不附。于是契丹人就军中拥立东丹王的儿子,是为世宗。李胡发兵拒敌,给世宗打败。世宗在位仅四年。死后,太宗的儿子穆宗继立。沉湎于酒,不恤国事。中国当此时,很有恢复燕、云的机会,惜乎周世宗早死,以致大功不成。九六九年,穆宗被弑,世宗之子景宗立。在位十四年。子圣宗继之。圣宗年幼,太后萧氏同听政。圣宗时,为辽的全盛时代。澶渊之盟,即成于此时。一○三一年,圣宗死,子兴宗立。年少气盛,于是有派人到中国来求割关南之举。中国遣富弼报使,反复争辩,才算把求地之议打销。此次所增岁币,中国和契丹,争论纳、贡两个字。《宋史》上说系用纳字,《辽史》上则说用贡字的,未知孰是。然而即使用纳字,也体面得有限了。兴宗时,算是契丹蒙业而安的时代。一○五五年,兴宗死,子道宗立。任用佞臣耶律乙辛,政治始坏。一一○一年,道宗死,孙天祚帝立。荒于游畋,于国事简直置诸不管。而东北方的女真,适于此时兴起,辽人就大祸临头了。

西夏是党项部落。唐太宗时,归化中国。其酋长姓拓跋氏。后裔思敬,以讨黄巢功,赐姓李。为定难节度使。世有夏、银、绥、宥、静五州。传八世,至继捧,以宋太宗时来降。尽献其地。而其族弟继迁叛去。九八五年,继迁袭据银州。明年,降于辽。一○○二年,又袭据灵州。明年,为蕃族潘罗支所杀。子德明立。三十年未曾窥边。然以其间西征回鹘,取河西,地益大,一○三二年,德明子元昊立。立二年,遂反。至一○四三年才成和。元昊定官制;造文字;设立蕃、汉两学;区划郡县;分配屯兵。其立国的规模,亦颇有可观。

金室之先,是隋、唐时的黑水靺鞨。渤海盛时,靺鞨都役属于他。渤海亡后,改称女真。在混同江以南的,系辽籍,谓之熟女真。以北的不系籍,谓之生女真。金朝王室的始祖,是高丽人。名函普。人居生女真的完颜部。劝解部人和他部的争斗。娶其六十未嫁之女。遂为完颜部人。生女真程度,本来很低,函普以高丽的文化教导之,才渐次开化。函普的曾孙献祖,徙居安出虎水,始筑室,知树艺。其子昭祖,渐以条教,统辖诸部。昭祖耀武,至于青岭、白山,入于苏滨、耶懒之地。至其子景祖,则统门、五国诸部,亦来听命。女真民族,渐有统一之望了。景祖始受辽命,为生女真部族节度使。其三子世祖、肃宗、穆宗,相继袭职。以至于世祖之子太祖。遂有叛辽之举。

女真人虽甚野蛮,然自渤海立国以来,业已一度的开化。更加以高丽人的启发,遂渐起其民族自负之心。当这时候,女真人的强悍,非辽人所能敌,女真人亦自知之。特苦于部族众多,势分而弱,不足以与辽敌。从景祖以来,诸部渐次统一,而金朝人的欲望,亦渐次加大。刚又遇着天祚帝的荒淫,年年遣使到海上去求海东青,骚扰无所不至,为诸部族所同怨。金太祖遂利用之以叛辽。金太祖的叛辽,事在一一一四年。兵一举而咸州、宁江州、黄龙府,次第陷落。天祚帝本是个不懂事的,得女真叛信,立刻自将大兵去征讨。兵未全到,闻后方有人叛乱,又忽遽西还。其兵遂为金人所袭败。东京亦陷落。天祚帝忽又把金事置诸度外,恣意游畋。而遣使与金议和。迁延不就。至一一二一年,金太祖再进兵,遂陷辽,上京。旋辽将耶律余睹来降。金人用为向导,中京、西京,又次第陷落。南京拥立秦晋国王淳,亦不能自立。而宋人夹攻之兵又起。

第三十三章宋和辽夏的关系

宋自仁宗以前和辽、夏的关系,已见第三十一章。神宗时,对辽还保守和平,对夏则又开兵衅。夏元昊死于一○五一年,子谅祚立。十六年而死。子秉常立,年方三岁。是年,宋鄜州将种谔袭取绥州。明年,为神宗元年,夏人请还前此所取塞门、安远两寨。以换取绥州。神宗许了他。而夏人并无诚意。于是改筑绥州,赐名绥德。又进筑了许多寨。夏人遂举兵来犯。神宗用韩绛、种谔,以经营西边,迄不得利。而开熙河之议起。熙河是现在甘肃南部之地。唐中叶后,为吐蕃所陷。后来虽经收回,而蕃族留居其地的很多。大的数千家,小的数十百家为一族。其初颇能助中国以御西夏,后来亦不免有折而入之的。神宗时,王韶上平戎之策。说欲取西夏,必先复河湟。王安石主其议,用为洮河安抚使。王韶就把熙、河等州,先后恢复,建为一路。时在一○七三年。其后八年,有人说秉常为其母所囚。神宗乃发兵五路,直趋灵州。未能达到。明年,给事中徐禧城永乐,又为夏人所败。这两役,中国丧失颇多。一○八六年,为哲宗的元年。是岁,秉常死,子乾顺立。来归永乐之俘。当时执政的人,不主张用兵,就还以神宗时所得的四个寨。而夏人侵寇仍不绝。于是诸路同时拓地进筑。夏人国小,不能支持,乃介辽人以乞和。一○九九年,和议成。自此终北宋之世,无甚兵爨。

天下事最坏的是想侥幸。宋朝累代,武功虽无足称,以兵力论,并不算薄。然而对辽终未敢轻于启衅。实以辽为大国,自揣兵虽多而战斗力实不足恃之故。徽宗时,民穷财尽,海内骚然。当时东南有方腊之乱。虽幸而打平,然而民心的思乱,兵备的废弛,则已可概见了。乃不知警惕,反想借金人的力量,以恢复燕云,这真可谓之“多见其不知量”了。宋朝的交通金人,起于一一一八年。所求的,为石晋时陷入契丹故地。金太祖答以两国夹攻,所得之地即有之。一一二二年,童贯进兵攻辽,大败。是岁,辽秦晋国王淳死。辽人立天祚帝次子秦王定。尊淳母萧氏为太后,同听政。辽将郭药师来降。童贯乘机再遣兵进攻,又败。贯大惧,遣使求助于金。于是金太祖从居庸关而入,攻破燕京。辽太后和秦王都逃掉。明年,而金太祖死,弟太宗立。是时,辽天祚帝尚展转西北。传言夏人将遣兵迎致。金人分兵经略。夏人亦称藩于金。至一一二五年,而天祚帝卒为金人所获。辽朝就此灭亡。宋朝去了一个和好百余年的契丹,而换了一个锐气方新的女真做邻国了。

以契丹的泱泱大风,而其灭亡如此之速,读史的人,都觉得有点奇怪。然而这亦并无足异。原来契丹的建国,系合三种分子而成:即(一)部族,(二)属国,(三)汉人州县。(二)、(三)的关系,本不密切。便(一)也是易于土崩瓦解的。国民没有什么坚凝的团结力,仅恃一个中心人物,为之统驭;这个中心人物而一旦丧失,就失其结合之具;一遇外力,立即分崩离析,向来的北族,本是如此的,契丹也不过其中之一罢了。

当金人初起兵时,其意至多想脱离辽人的羁绊,而自立一国。说这时候,就有灭辽的思想,是决无此理的。辽人的灭亡,全是自己的崩溃。在金人,只可谓遭直天幸。然而虽有如此幸运,而灭辽之后,全辽的土地,都要经营,也觉力小而任重,有些消化不掉了。所以燕云的攻克,都出金人之力,而仍肯以之还宋。但是金人此时,亦已有些汉人和契丹人,代他谋划了。所以其交涉,亦不十分易与,当时金人提出的条件是:燕京之得,全出金人之力,所以应将租税还给金人。营、平、滦三州,都非石晋所割,所以不能还宋。交涉久之,乃以宋岁输金银、绢各二十万两、匹,别输燕京代税钱一百万缗的条件成和。于是燕云之地,金人都次第来归。平心而论,以这区区的代价,而收回燕云十六州,如何不算是得计?然而营、平、滦三州的不复,却不但金瓯有缺,而且是种下一个祸根。这不得不怪交涉的人的粗心,初提条件时,连这一点都不曾想到了。于是金人以平州为南京,命辽降将张觉守之。金人这时候,所有余的是土地,所不足的是人民。尤其是文明国民,若把他迁徙得去,既可免土满之患,又可得师资之益,真是一举两得。于是还宋燕京之时,把人民都迁徙而去,只剩得一个空城。宋人固然无可如何。而被迁徙的人民,颠沛流离,不胜其苦。路过平州,乃劝张觉据城降宋。张觉本是个反复无常的人,就听了他们的话。而宋朝人亦就受了他。等到金人来攻,张觉不能守,逃到燕山。金人来质问,宋人又把张觉杀掉,函首以界金。徒然使降将离心,而仍无补于金人的不满。一一二五年,金人遂分两道入寇。

第三十四章宋和金的关系

当时的宋朝,万无能抵敌金人之理。于是宗望自平州,宗翰自云州,两道俱下。宗翰之兵,为太原张存纯所扼。而宗望陷燕山,渡黄河,直迫汴京。徽宗闻信,先已传位于钦宗,逃到扬州。金兵既至,李纲主张坚守。宋人又不能始终信用。宋朝的民兵,本来有名无实。募兵当王安石时,业已裁减。蔡京为相,又利用其阙额,封桩其饷,以备上供。这时候,不但有兵而不可用,亦几于无可用的兵。到底陕西是多兵之地,种师道,姚古,又算那方面的世代将家,先后举兵入援。然亦不能抵抗。不得已,乃以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宋主尊金主为伯父;宋输金金五百万银五千万两,牛马万头,表段百万匹;以亲王宰相为质的条件成和。旋括京城内金二十万两,银四十万两,交给金兵。金兵才退去。这是一一二六年的事。此时宗翰还顿兵太原,听得这个消息,也差人来求赂。宋人说既已讲和,如何又来需索?不给。宗翰大怒。分兵攻破威胜军、隆德府。宋人以为背盟,遂诏三镇固守。又把金朝派来的使臣萧仲恭捉起来。这萧仲恭,是辽之国戚。急了,要想脱身之计。乃假说自己亦故国之思,能替宋朝招降耶律余睹。宋朝人信了他,给以蜡书。仲恭到燕山,便把蜡书献给宗望。于是宗望、宗翰,再分兵南下。此时太原已陷,两路兵都会于汴京。京城不守,一一二七年,徽、钦二宗及后妃、太子、宗室诸王等,遂一齐北狩。金人立张邦昌为楚帝。

此时只有哲宗的废后孟氏,因在母家,未被掳去。兵退之后,张邦昌乃让位,请她出来垂帘,立高宗为皇帝。即位于归德。

高宗初即位时,用李纲为相,命宗泽留守汴京。二人都是主张恢复的。然而当时北方的情势,实在不易支持。于是罢李纲,而用汪伯彦、黄潜善。高宗南走扬州。这时候,宋使王师正请和于金,又暗中招谕汉人和契丹人,为金人所发觉。于是宗望、宗翰,会师濮州。遣兵南下。高宗逃到杭州。金人焚扬州而去。这是一一二九年的事。未几,金宗弼又率兵渡江。陷建康,自独松关入,陷杭州,高宗先已逃到明州。金兵进逼,又逃入海。金人以舟师入海追之三百里,不及,乃还。宗弼聚其掳掠所得,自平江北还。韩世忠邀击之于江中。相持凡四十八日,宗弼乃得渡。自此以后,金人以“士马疲敝,粮储未丰”,不再渡江,宋人乃得偏安江南。然而东南虽可偷安,西北又告紧急。当宗翰与宗望会师时,曾遣娄室分兵入陕西。宋人则以张俊为京湖川陕宣抚使。俊以金兵聚于淮上,出兵以图牵制。而宗弼渡江之后,亦到陕西参战。两军会战于富平,宋兵大败。陕西之地多陷。幸而张俊能任赵开以理财,又有吴玠、吴璘、刘子羽等名将,主持军事,总算把四川保全。

这时候,宋人群盗满山。自一一二九年之后,金人不复南侵,乃得以其时平定内乱。而金人亦疲敝已极。于是立宋朝的叛臣刘豫于汴京,国号为齐,畀以河南、陕西之地。想借为缓冲,略得休息。而刘豫又起了野心,想要吞并江南。屡次借兵于金以入寇。又多败衄。至一一三七年,遂为金人所废。先两年,金太宗死了,熙宗继立。挞懒专权用事。当金人立张邦昌时,秦桧为御史大夫,上状于金人,请立赵氏之后。为金人所执。金太宗以赐挞懒。后来乘机逃归。倡言要“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天下才得太平。高宗用为宰相。至此,遣使于金,请将河南陕西之地相还。挞懒答应了。一一三八年,遂以其地来归。明年,挞懒以谋反伏诛。宗弼入政府。金朝的政局一变。和议遂废。宗弼和娄室,再分攻河南、陕西。此时宋朝的兵力,已较前此略强。而宗弼颇有轻敌之意。前锋至顺昌,为刘琦所败。岳飞亦自荆襄出兵,败金人于郾城。吴璘亦出兵收复陕西州郡。而秦桧主和议,召诸师班师。一一六○年,以下列的条件成和:东以淮水,西以大散关为界。宋称臣于金,宋岁输金银、绢各二十五万两、匹。

宋南渡以后之兵,以韩、岳、张、刘为大。四人在历史上,都号称名将,而且都是我国民族的英雄。可惜刘光世死后,其兵忽然叛降伪齐,留下韩世忠、岳飞、张俊之兵,号为三宣抚司。秦桧与金言和,乃召三人论功,名义上虽各授以枢府,而实际上则罢其兵柄。未几,岳飞被害,韩世忠骑驴湖上,亦做了个闲散的军官了。于是诸军虽仍驻扎于外,而改号为某州驻扎御前诸军,直隶中央,各设总领,以司其饷项。

和议成后八年,金熙宗被弑,海陵庶人立。先迁都于燕,后又迁都于汴。一一六○年,发大兵六十万入寇。才到采石,东京业已拥立世宗。海陵想尽驱其兵渡江,然后北还。仓猝间,为虞允文所败。改趋扬州,为其下所弑。金兵遂自行撤退。一一六二年,高宗传位于孝宗。孝宗是有志于恢复的。任张俊为两淮宣抚使。张俊使李显忠等北伐,大溃于符离。一一六五年,和议复成。宋主称金主为伯父。岁币银、绢各减五万。地界则如前。

金世宗时,是金朝的全盛时代。当海陵时,因其大营宫室,专事征伐,弄得境内群盗蜂起,世宗为图镇压起见,乃将猛安、谋克户移入中原,夺民地以给之。于是女真人的村落,到处散布,中国人要图反抗更加不容易了。然而金朝的衰弱,亦起于此时,诸猛安、谋克人,都惟酒是务,“有一家百口,垅无一苗”的。既失其强悍之风,而又不能从事于生产,女真人就日趋没落了,然而还非宋人所能侮。

宋孝宗亦以生时传位于光宗,光宗后李氏,与孝宗不睦;光宗又有疾,因此定省之礼多阙。群臣以为好题目,群起谏净。人心因之颇为恐慌。一一九四年,孝宗崩。光宗因病不能出。丞相赵汝愚,乃因閤门使韩侂胄,请命于高宗的皇后吴氏,请其出来主持内禅之事,光宗遂传位于宁宗。宁宗立后,韩侂胄亦想专权,而为赵汝愚所压。乃将汝愚挤去。朱熹在经筵,论其不当。侂胄遂将朱熹一并排斥。此时道学的声势正盛,侂胄因此大为清议所不与。要想立大功以恢复名誉。当光宗御宇之日,亦即金章宗即位之年。章宗初年,北边仍岁叛乱,河南、山东,又颇有荒歉。附会韩侂胄的人,就张大其辞,说金势有可乘。韩侂胄信了他。暗中豫备。至一二○六年,遂下诏伐金。开战未几,到处皆败。襄阳、淮东西,失陷之处甚多。侂胄复阴持和议。金人复书,要斩侂胄之首。侂胄大怒,和议复绝。而宁宗的皇后杨氏,和侂胄有隙,使其兄次山和礼部侍郎史弥远密谋,诱杀侂胄,函首以畀金,和议乃成。岁币增为三十万两匹。时为一二○八年。明年,金章宗死,卫绍王立,而蒙古兵亦到塞外了。

第三十五章宋的学术思想和文艺

宋朝是一个有创辟的时代。其学术思想和文艺,都有和前人不同之处。

天下事物极必反,有汉儒的泥古,就有魏晋人的讲玄学。有佛学的偏于出世,就有宋学的反之而为入世。

宋学的巨子,当推周、程、张、朱。周子名敦颐,道州人。著有《太极图说》和《通书》。其大意,以为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因其一动一静,而生五种物质,是为五行,再以此为原质,组成万物。人亦是万物之一,所以其性五端皆具。但其所受之质,不能无所偏胜,所以人之性,亦不能无所偏。当定之以仁、义、中正而主静。张子名载,陕西郿县横渠镇人。他把宇宙万物,看成一汇。物的成毁,就是气的聚散。由聚而散,为气的消极作用,是为鬼。由散而聚,为气的积极作用,是为神。所以鬼神就在万物的本身,而幽明只是一理。气是一种物质。各种物质相互之间,本有其好恶迎拒的。人亦气所组成,所以对于他物,亦有其好恶迎拒,此为物欲的根原。此等好恶,不必都能合理。所以张子分性为气质之性和义理之性,而说人当变化其气质。周、张二子所发明的,都是很精妙的一元论。二程所发明,则较近于实行方面。二程是弟兄。洛阳人,大程名颢,小程名颐,大程主“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小程则又提出格物,说“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朱子名熹。他原籍婺源,而居于闽,所以周、程、张、朱之学,亦称为濂、洛、关、闽。朱子之学,是承小程之绪的。他读书极博,制行极谨严。对于宋代诸家之说,都有所批评,而能折衷去取,所以称为宋学的集大成。但同时有金溪陆九渊,以朱子即物穷理之说为支离。他说心为物欲所蔽,则物理无从格起,所以主张先发人本心之明。大抵陆子之说,是为天分高,能直探本原的人说法的。朱子之说,则为天分平常,须积渐而致的人说法的。然正惟天分高,然后逐事检点不虑其忘却本原;亦惟天分平常,必先使他心有所主。所以清代的章学诚说朱陆是千古不能无的同异,亦是千古不可无的同异。以上所说,是宋学中最重要的几个人。此外在北宋时,还有邵雍,则其学主于术数。南宋时,张栻、吕祖谦和朱熹,同称乾淳三先生。祖谦喜讲史学。永嘉的陈傅良、叶适,永康的陈亮,都受其影响。其说较近于事功。讲宋学的人,不认为正宗。然实亦互相出人。宋学家反对释氏。他们说“释氏本心,吾徒本天”。而他们所谓天,就是理,所以其学称为理学,尊信其说的人,以为其说直接孔、孟;而孔、孟之道,则是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相传下来的,所以又称为道学。后来的考据家,则谓宋学的根原,是《先天》、《太极》两图;而此两图,都是出于宋初华山道士陈抟的,所以说宋学实出道家。又有因宋儒好谈心性,以为实是释氏变相的。然后一时代的学问,对于前一时代的学问,虽加反对,势不能不摄取其精华;而学问的渊源,和其后来的发展、成就,也并无多大的关系,往往有其源是一,其流则判然为两的。所以此等说,都无足计较。宋学总不失为一种独立而有特色的学术。

清代的汉学家,对于宋学,排斥颇力。其实考据之学的根源,亦是从宋代来的。宋儒中如著《困学纪闻》的王应麟,著《日钞》的黄震,都是对于考据很有工夫的。所以宋朝人对于史学,亦很有成绩。自唐以后,正史必出于合众纂修,已成通例。只有宋代,《新五代史》是欧阳修所独撰,《新唐书》为修及宋祁所合撰。虽出两人之手,亦去独撰的不远。司马光修《资治通鉴》,自战国迄于五代,为编年史中的巨著。朱子因之而作纲目,虽其编纂不如《通鉴》的完善,而其体例,则确较《通鉴》为优。袁枢又因《通鉴》而作《纪事本末》,为史书开一新体。马端临因《通典》而作《文献通考》。其事实的搜辑,实较《通典》为备,而门类的分析,亦较详。郑樵包括历代的史书而作《通志》,虽其编纂未善。然论其体例,确亦能囊括古今,删除重复的。而二十略中,尤多前人未及注意之点。此外宋朝人对于当代的史料,搜辑之富,亦为他时代所不及。而史事的考证和金石之学,亦始自宋人。

唐朝虽为古文创作时代,其实当时通行的仍是骈文。至于宋朝,则古文大盛。如欧阳修、王安石、三苏父子、曾巩等,都为极有名的作家。宋朝人的骈文,亦生动流利,和唐以前人所作,虽凝重而不免失之板滞的不同。诗亦于唐人之外别开新径。唐人善写景,宋人则善言情。比较起来,自然是唐诗含蓄而有余味。然而宋人亦可谓能开拓诗的境界,有许多在唐代不入诗的事物,至此都做入诗中了。词则宋代尤推独绝,南北宋都有名家。宋学家是讲究道理,不注重词华的。所以禅家的语录,宋学家亦盛行使用。又其时平民文学,甚为发达。说话之业甚盛。后来笔之于书,就是所谓平话体的小说了。

印刷术的发达,是推动宋代文化的巨轮。古代的文字,书之于简牍。要特别保存得长久的,则刻之于金石。不论金石和简牍,总是供人观览,而非以为摹拓之用的。汉魏的《石经》,还是如此。但是后来渐有摹拓之事。摹拓既兴,则刻之于木,自较刻之于石,为简易而省费。据明代陆深所著的《河汾燕间录》,说隋文帝开皇十年—公元五九○年—敕天下废像遗经,悉令雕板。这是我国印刷术见于记载之始。然当隋、唐之世,印刷之事,还不盛行。所以其时的书,还多是钞本,得书尚觉艰难。至公元九○八,即后唐明宗长兴三年,宰相冯道、李愚,才请令国子监校正《九经》,刻板印卖。是为官家刻书之始。此后官刻和私人为流传而刻,书贾为牟利而刻的就日多。

宋以后的书籍,传于世的,远非唐以前所能比,就是受印刷术发达之赐。活字板是宋代毕昇所创,事在仁宗庆历中—公元一○四一至四八—其时字以泥制。到明代,无锡华氏才改用铜制。

第三十六章宋的制度和社会

宋代的兵制和北宋以前学校选举之制,已见第三十一和三十四章。今再补述其余的制度如下:

宋代的制度,都是沿袭唐代的。其取之于民的,共分五项:(一)为公田之赋。(二)为民田之赋,这都是田税。(三)为丁口之赋,是身税。(四)为城郭之赋,是宅税和地税。(五)为杂变之赋,亦谓之沿纳,是唐行两税之后,复于两税之外,折取他物,而后遂变为常赋的。凡此种种,其取之都用两税之法,于夏、秋分两次交纳。宋代病民的,不在于税而在于役。自王安石行青苗法后,元祐复行科差,绍圣再变为雇役。自后差雇两法并行。因欲行签差之法,必须调查人民的资产。其中责令人民自行填报的,谓之“手实”。由官派人查轧的,则谓之“推排”。卖买田产时,将物力簿同时改正的,则谓之“推割”。诸法都难得公平,又难于得实,总是厉民之政。在中国法律上,官和人民交易,亦同人民和人民交易一样,谓之“和”。所以和籴及和买,本应确守私法上的原则。然而其后,都有短给和迟给的,甚或竟不给钱,而所籴所买,遂变为赋税。这亦是厉民之政。

两税以外的赋税,都起于唐中叶以后。因其时藩镇擅土,中央的收人减少,不得不求之于此。宋代养兵太多,遂沿而未改。其中最重要的是盐税。其法起于唐之刘晏。借民制盐,而免其摇役,谓之灶户,亦称亭户。在刘晏时,还是行就场征税之法。一税之后,任其所之。后来渐变为官卖。又或招商承买,则谓之通商。茶法,亦起于唐中叶之后。制茶的人,谓之园户。岁输定额的茶,以代赋税。其余悉数由官收买。官买茶的价钱,都是先给的,谓之“本钱”。于江陵、真州、海州、汉阳军、无为军、蕲州的蕲口,设立榷货务六处。除淮南十三场外,其余的茶,都运到这六榷货务,由官发卖。酒:州郡都置务官酿。县、镇、乡、闾,则听民酿而收其税。坑冶:官办的置监、冶、场、务等机关,民办的,则按一定分数,“中卖”于官。商税,起于唐代的藩镇,而宋因之。州县各置收税的机关,名之为务。税分过税和住税两种。过税取百分之二,住税取百分之三。所税的物品和其税额,各处并不一律。照例都应得榜示出来,然而实际能否一一榜示,榜示之后,能否确实遵守,就很难言之了。这实在也是厉民之政,和清代的厘金无异。宋代还有一种借官卖以省漕运的办法,是为“入边”和“入中”。其法:令商人入刍粟于边,或人现钱及金帛于京师榷货务。官给以钞,令其到指定的地方,支取货物。其初只解池的盐,用此力、法,为陕西沿边之备。后来东南茶盐和榷货务的缗钱,都许商人指射,谓之三说。更益以犀、象、香药,则谓之四说。在实物经济时代,运输货物,本是件最困难的事。如此,既省行政上的麻烦,又省转运时的弊窦,本是个好法子。但官吏和商人,通同作弊,把商人所人的刍粟,高抬其价,谓之“虚估”,而官物遂不免虚耗。又且入刍粟的土人,并不会做盐茶等卖买,得钞都是卖给商人或京师的交引铺,他们都要抑勒钞价,实际人刍粟的并无利益,群情遂不踊跃,边备仍不充实。后来乃令商人专以现钱买茶,官亦以现钱买刍粟。于是茶不为边备所需,而通商之议起。通商之议既起,乃停给茶户本钱,但计向者所得的息钱,取之茶户,而听其与商人卖买。到蔡京出来,又变茶法。由官制长引、短引,卖给商人。商人有此引的,即许其向茶户买茶。如此,便只是一种买茶的许可证了。后来淮浙之盐,亦用此法,为后世所沿袭。南渡之后,地方削小,而费用增广。盐茶等利,较北宋都有所增加。又有所谓经总制钱、板帐钱等。系将各种杂税,或某种赋税上增取之数,以及其他不正当的收入,凑起来的。其厉民更甚。

宋代的人民是很为困苦的。因为唐中叶以后,武人擅土,苛税繁兴,又好用其亲信做地方官或税收官吏之故。宋兴,此等苛税,多所捐除,然而仍不能尽。至于豪强兼并,则自天宝以来,本未有抑强扶弱的政令;加以长期的扰乱,自然更为利害了。所以宋代的平民,其受剥削特甚。当时民间借贷,自春祖秋,出息逾倍。而且各种东西,都可以取去抵债。折算之间,穷人自然格外吃亏了。当时司马光上疏,诉说农民的疾苦,曾有这几句话:

幸而收成,公私之债,交争互夺。谷未离场,帛未下机,已非己有。

所食者糠(左米右乞)而不足,所衣者绨褐而不完。直以世服田亩,不知舍此更有何可生之路耳。可谓哀切极了。王安石所以要推行青苗法,其主意,就是为防止民间的高利贷。然而以官吏办借贷之事,总是无以善其后的。所以其法亦不能行。在宋代,得人民自助之意,可以补助行政的,有两件事:其(一)是社仓。社仓之法,创于朱子。其以社为范围,俾人民易受其益,而且易于感觉兴味,便于管理监督,和义仓之法同。而在平时可兼营借贷,则又得青苗法之意。其(一)是义役。义役是南宋时起于处州的松阳县的。因为役事不能分割,所以负担不得平均。乃由众出田谷,以助应役之家。此两法若能推行尽利,确于人民很有益处,而惜乎其都未能。南渡之后,两浙腴田,多落势家之手,收租很重。末年,贾似道当国,乃把贱价强买为官田,即以私租为税额。田主固然破家者众,而私租额重而纳轻,官租额重而纳重,农民的受害更深。南宋亡后,虽其厉民之政,亦成过去。然而江南田租之重,则迄未尝改。明太祖下平江。恶其民为张士诚守,又即以私租为官赋。江南田赋之重,就甲于天下。后来虽屡经减削,直到现在,重于他处,还是倍徒不止。兼并之为祸,可以谓之烈了。

宋代士大夫的风气,亦和前代不同。宋人是讲究气节的。这固然是晚唐、五代以来,嗜利全躯的一个反动,而亦和其学术有关系。宋朝人的议论,是喜欢彻底的,亦是偏于理论的。所以论事则好为高远之谈,论人则每作诛心之论。这固然也有好处,然而容易失之迁阔,亦容易流于过刻。而好名而激于意气,则又容易流为党争。自辽人强盛以来,而金,而元,相继兴起,宋人迭受外力的压迫,其心理亦易流于偏狭。所以当国事紧急之时,激烈的人,往往发为“只论是非,不论利害”、“宁为玉碎,毋为瓦全”的议论。这固然足以表示正义,而且也是民族性应有的表现。然而不察事势,好为高论,有时亦足以债事。而此等风气既成之后,野心之家,又往往借此以立名,而实置国家之利害于不顾,则其流弊更大。此亦不可以不知。

第三十七章元的勃兴和各汗国的创建

当公元三世纪之初,有一轩然大波,起于亚洲的东北方,欧、亚两洲,都受其震撼。这是什么事?这便是蒙古的兴起。

蒙古,依中国的记载,是室韦的分部。唐时,其地在望建河南。但其人自称为鞑靼。鞑靼是靺鞨别部,居于阴山的。据蒙古人自著的《元朝秘史》看起来:他始祖名孛儿帖赤那,十传而至孛儿只吉歹。孛儿只吉歹的妻,唤做忙豁勒真豁阿。忙豁勒真豁阿,译言蒙古部的美女。我们颇疑心孛儿只吉歹是鞑靼人。因其娶蒙古部女,才和蒙古合并为一。和金朝王室的始祖,以高丽人而为生女真的完颜部人一样。

蒙古部落,自孛儿只吉歹之后,又十一传而至哈不勒,是为成吉思汗的曾祖,始有可汗之号。可以想见其部落的渐强。哈不勒死后,从弟俺巴孩,继为可汗。为金人所杀。部人立哈不勒子忽都剌为可汗。向金人报仇,败其兵。忽都剌死后,蒙古无共主,复衰。成吉思汗早年,备受塔塔儿、蔑儿乞及同族泰亦赤兀诸部的齮齕。后来得客列部长王罕、札答剌部长札木合为与部,乃把诸部次第打平。此时沙漠西北的部落,以乃蛮为最强。而金朝筑长城,自河套斜向东北,直达女真旧地,使汪古部守其冲。乃蛮约汪古部同伐蒙古。汪古部长来告。成吉思汗先举兵伐乃蛮,破之。公元一二○六年,漠南北诸部,遂大会于斡难木涟之源,公上成吉思汗的尊号。

成吉思汗既即汗位,其目光所注,实在中原。于是于一二一○年,伐夏。夏人降。明年,成吉思汗遂伐金。此时金朝的兵力,业已腐败。加以这一次,汪古与蒙古言和,放其入长城,出其不意。于是金兵四十万,大败于会河堡。蒙古兵遂入居庸关,薄燕京。明年,成吉思汗再伐金。留兵围燕京。自将下山东。分兵攻河东和辽西。到处残破,黄河以北,其势就不可守了。此时金人已弑卫绍王,立宣宗。成吉思汗还兵,屯燕城北。金人妻以卫绍王之女请和。蒙古兵已退,金宣宗迁都于汴。成吉思汗说他既和而又迁都,有不信之心。再发兵陷燕京。此时金人的形势,本已岌岌待亡,因成吉思汗有事于西域,乃又得苟延残喘。

成吉思汗的西征,是花剌子模国的骄将所引起的。先是唐中叶以后,大食强盛,葱岭以西诸国,悉为所并。然不及三百年,威权渐替。东方诸酋,多据地自擅,其间朝代的改变甚多。当辽朝灭亡时,雄视西亚的塞而柱克朝已衰,花刺子模渐盛。辽朝的宗室耶律大石,逃到唐朝的北庭都护府,会合十八部王众,选其精锐而西。遂灭塞而柱克,服花剌子模。立国于吹河流域的虎思斡耳朵,是为西辽。乃蛮既亡,其酋长太阳罕的儿子古出鲁克,逃到西辽。和花刺子模王阿拉哀丁·谟罕默德内外合谋,篡西辽王之位。于是乃蛮复立国于西方,而花剌子模亦乘机拓土,成为西方的大国。这时候,雄张于西域的,实在仍是回族。成吉思汗既定漠南北,在天山北路的畏吾儿和其西的哈剌鲁都来降。蒙古和西域交通的孔道遂开。花剌子模王有兵四十万,都是康里人。王母亦康里部酋之女。将士恃王母而骄恣,王母亦因举国的兵,都是其母族人,其权之大与王埒。所以国虽大而其本不固。成吉思汗既侵入中原,古出鲁克和前此逃往西域的蔑儿乞酋长忽秃,都乘机谋复故地。成吉思汗怕漠北根本之地,或有摇动。乃于一二一六年北还。命速不台打平忽秃,哲别打平古出鲁克。于是蒙古的疆域就和花剌子模直接。成吉思汗因商人以修好于花剌子模,花剌子模王也已应允了。未几,蒙古人四百余,随西域商人西行。花剌子模讹打剌城的镇将,指为蒙古间谍,把他尽数杀掉。其中只有一个人,得逃归报信。成吉思汗闻之,大怒,而西征的兵遂起。

成吉思汗的西征,事在一二一九年。先打破讹打剌和花剌子模的都城寻思干,花剌子模王遁走。成吉思汗命哲别、速不台追击。王辗转逃入里海中的小岛而死。其子札剌哀丁逃到哥疾宁,成吉思汗自将追之。破其兵于印度河边。乃东归。时在一二二二年。哲、速二将的兵,别绕里海,越高喀斯山败阿速、撒耳柯思和钦察的兵。钦察的酋长逃到阿罗思。二将追击。阿罗思人举兵拒敌,战于孩儿桑。阿罗思大败。亡其六王七十侯,兵士死掉十分之九。列城都没有守备,只待蒙古兵到迎降。而二将不复深入,但平康里而还。

成吉思汗东归后,于一二二七年,再伐西夏,未克而殂,遗命秘不发丧。夏人乃降。一二二九年,太宗立,再伐金。金人从南迁后,尽把河北的猛安谋克户,调到河南。又夺人民之地以给之。人民怨入骨髓,而这些猛安谋克户,既不能耕,又不能战,国势益形衰弱。于是宋人乘机,罢其岁币。金人想用兵力胁取,又和夏人因疆场细故失和,三方都开了兵衅。国力愈觉不支。到一二二五年,宣宗殂,哀宗立,才和夏人以兄弟之国成和,而对于宋朝的和议,则始终不能成就。当成吉思汗西征时,拜木华黎为太师国王,命其经略太行以南。这时候,蒙古兵力较薄,在金人,实在是个恢复的好机会。然而金人亦不能振作。仅聚精兵二十万,从邳州到潼关,列成一道防线。太宗因此线不易突破,乃使拖雷假道于宋,宋人不允,拖雷遂强行通过。从汉中历襄、邓而北,与金兵战于三峰山,金兵大败。良将,锐卒都尽。太宗又自白坡渡河,命速不台将汴京围起,攻击十六昼夜,因金人守御坚,不能破,乃退兵议和。而金朝的兵,又逞血气之勇,把蒙古使者杀掉,和议复绝。汴京饥窘不能立。金哀宗乃自将出攻河北的卫州,想从死里求生,又不克,乃南走蔡州。而宋人此时,又袭约金攻辽的故智,和蒙古人联合以攻金,金人遂亡。时在一二三四年。

约元攻金,是袭约金攻辽的故智,而其轻于启衅,亦是后先一辙的。金宣宗死的明年,宋宁宗也死了。宁宗无子,史弥远援立理宗,因此专横弥甚。弥远死后,贾似道又继之。贾似道的为人,看似才气横溢,实则虚浮不实,专好播弄小手段,朝政愈坏。灭金之后,武人赵葵、赵苑等,创议收复三京,宰相郑清之主之。遣兵北侵。入汴、洛而不能守,却因此和蒙古启了兵衅。川、楚、江淮,州郡失陷多处。这时候是蒙古太宗时代,还未专力于攻宋。一二四一年,太宗死了。到一二四六年,定宗才立。又因多病,不过三年而殂。所以此时,宋人还得偷安旦夕。一二五一年,蒙古宪宗立。命弟阿里不哥留守漠北,忽必烈专制漠南。一二五八年,宪宗大举入蜀,围合州。先是忽必烈总兵自河洮人吐蕃,平大理。留兀良合台经略南方而北还。及是,忽必烈亦自河南南下,围鄂州。兀良合台又出广西、湖南,和他会合。贾似道督兵援鄂,不敢战,遣使于忽必烈,约称臣,输岁币,划江为界以请和。适会蒙古宪宗死于合州城下,忽必烈急于要争夺汗位,乃许宋议和而还。贾似道却讳其和议,以大捷闻于朝。

明年,忽必烈自立,是为元世祖。时世祖以各方面多故,颇想与宋言和,而贾似道因讳和为胜之故,凡元使来的,都把他拘囚起来。一二六四年,元世祖迁都于燕。明年,理宗崩,度宗立。此时元人尚未能专力攻宋,而宋将刘整,因与贾似道不合,叛降元,劝元人专力攻襄阳。一二六八年,元人就把襄阳围起。围经六年,宋人竟不能救。一二七三年,襄阳陷落,宋势遂危如累卵。一二七四年,理宗崩,恭帝立。年幼,太后谢氏临朝。元使伯颜总诸军人寇。伯颜分兵平两湖。自将大军,长驱东下。陷建康。一二七六年,临安陷。太后及恭帝皆北狩。宋故相陈宜中等立益王于福州。旋为元兵所逼,走惠州。后崩于碙洲。宋人又立其弟卫王,迁于厓山。一二七九年,元将张宏范来攻。宋宰相陆秀夫,负帝赴海而死。大将张世杰收兵到海陵山,亦舟覆而死。中国至此,遂整个为蒙古所征服。汉族武力之不竞,至此可谓达于极点了。

蒙古不但征服中国,当太宗时,又尝继续遣兵西征。再破钦察,入阿罗思。遂进规孛烈儿和马札剌。入派特斯城。西抵威尼斯。欧洲全境震动,会太宗凶问至,乃班师。宪宗时,又遣兵下木剌夷,平报达。渡海收富浪岛。当金末,辽东和高丽之间,叛乱蜂起。蒙古因遣兵平定,和高丽的兵相遇,约为兄弟之国。后来蒙古使者,为盗所杀,蒙人疑为高丽人所为,两国遂起兵衅。直至一二五九年,和议才成。高丽内政,自此常受元人的干涉。甚至废其国王而立征东行省于其地。对于南方,则兀良合台尝用兵于安南。其后世祖时,又尝用兵于安南、占城及缅,都不甚利。然诸国亦都通朝贡。对于南洋,曾一用兵于爪哇,其余招致而来的国亦颇多。惟用兵于日本,最为不利。世祖先命高丽人往招日本,后又自遣使往招,日本都不应。一二七四年,遣忻都往征,拔对马,陷壹歧,掠肥前沿海。以飓风起而还。一二八一年,再遣忻都、范文虎率兵二十万东征。兵至鹰岛,以“飓征”见,文虎等择坚舰先走。余众遂多为日人所杀。世祖大怒,更谋再举,以正用兵安南,遂未果。以当日蒙古的兵力,实足以踏平日本而有余,乃因隔海之故,致遭挫衄,在日本,亦可谓之遭直天幸了。

综观蒙古用兵,惟对于东南两方,小有不利,其余则可谓所向无前。这也是遭际时会,适逢其时各方面都无强国之故。蒙古是行封建之制的,而成吉思汗四子,分地尤大。因为蒙人有幼子袭产的习惯,所以把和林旧业,分与第四子拖雷。此外长子术赤,则分得花剌子模、康里、钦察之地。三子窝阔台,即太宗,则分得乃蛮故地。二子察合台,则分得西辽故地。其后西域直到宪宗之世,才全行戡定。其定西北诸部,功出于术赤之子拔都,而定西南诸部,则功出于拖雷之子旭烈兀。所以术赤分地,拔都之后,为其共主。伊兰高原,则旭烈兀之后君临之。西史所谓窝阔台汗国,就是太宗之后。察合台汗国,是察合台之后。钦察汗国,是拔都之后。伊儿汗国,是旭烈兀之后。总而言之,世祖灭宋之日,就是元朝最盛之时。然而其分裂,也就于此时开始了。

第三十八章中西文化的交通

从近世西力东渐以前,有元一代,却算得一个中西交通最盛的时代。因为前此中西交通,差不多只靠海路,至此时,则陆路也发达了。

在西半球尚未发现,绕行非洲南端之路,亦未通航,黑海、地中海、红海、波斯湾,实在是东西两洋交通的枢纽。而其关键,实握于大食人之手。所以在当时,东西交通,以大食人为最活跃。当北宋中叶,十字军兴,直至南宋之末,这二百年之中,虽然天方教国和景教国蹀血相争,极宗教史政治史上的惨苦,然而开发文明的利器,罗盘针、印刷术、火药,中国人所发明的,都经大食人之手,而传入欧洲。给近世的欧洲以一个大变化。至元代西征成功之后,其疆域跨据欧洲,而其形势又一变了。

元太宗时,曾因奉使的人,都经民地,既费时又扰民,商诸察合台,拟令千户各出夫马,设立站赤。察合台也赞成了。他即于所辖境内设立。西接拔都,东接太宗辖境。如此,欧亚两洲之间,就不啻开辟出一条官道了。

当时景教诸国,正因和天方教国兵争,要想讲远交近攻之策。于是一二四五年,罗马教皇派柏朗嘉宾(PlanoCarpini),一二五三年,法王路易第九又派路卜洛克(Rubruk),先后来到和林。而当时的商人,更为活跃。他们或从中央亚西亚经天山南路,或从西伯利亚经天山北路,远开贩路于和林及大都。至于水路:则自唐宋以来,交通本极繁盛。在宋时,浙江的澉浦、杭州、秀州、明州、台州、温州,福建的福州、泉州,广东的广州以及今江苏境内的华亭和江阴,山东境内的板桥镇,都曾开作通商港。输入的犀、象、香药等,很为社会所宝贵。政府至用以充籴本,称提钞价。而税收或抽分所得,尤为岁入大宗。元时,还继续着这般盛况。

蒙古是新兴的野蛮民族,戒奢崇俭,不宝远物等古训,是非其所知的。所以对于远方的珍品,极其爱好。尤优待商人和工人。其用兵西域时,凡曾经抗拒的城池,城破后都要屠洗,独工人不在其列。太宗时,西商售物于皇室的,都许驰驿。太宗死后,皇后乃蛮氏称制,信任西商奥鲁刺合蛮,至于把御宝宫纸交给他,听其要用时填发。又下令:凡奥鲁刺合蛮要行的事,令史不肯书写的,即断其腕。此等行为,给久经进化的中国人看起来,真是笑话。然却是色目人在元朝活动的惟一好条件。元代本是分人为三级,以蒙古为上,色目次之,汉人、南人为下的。所以当时,大食、波斯的学者、军人,意大利、法兰西的画家、职工,都纷集于朝。特如意大利的马哥博罗(MarcoPoto),以一二三七年来到中国。仕至扬州达鲁花赤。居中国凡三十年。归而刊行游记,为欧人知道东方情形之始。

和元朝关系最深的,自然还是大食的文化。蒙古本来是没有文字的。成吉思汗灭乃蛮之后,获塔塔统阿,才令其教太子、诸王“以畏兀字书国言”。后来世祖命八思巴造新字,于一二七○年颁行。案成吉思汗的灭乃蛮,事在一二○四年,则蒙古人专用畏兀字,实在有六十余年。蒙古字颁行之后,虽说“玺书颁降,皆以蒙古字书之,而以其本国字为副。百官进上表章,则以汉字为副。有沿用畏兀字者罚之”,然而后来又说:亦思替非文字,便于计帐,依旧传习。而终元之世,回回国子学,亦是和普通学及蒙古国子学并立的。西方输入中国的文化,除宗教而外,要推美术和工业两端。《元史·阿尔尼格传》,说他善于画塑及铸金为像。当时元朝,有王楫使宋所得明堂针灸铜像。年久坏掉了,没有会修的人。世祖叫把给他看。他居然制成了一具新的。关鬲脉络,无不完备。当时两京寺观的像,多出其手。元代诸帝的御容,织锦为之的,亦是阿尔尼格所制。当时的人,叹为图画弗及。其弟子刘元,则精于西天梵相。两都名刹的塑像,出于其手的很多。又火药的发明,虽起自中国,而火炮的制造,则中国人似乎反从欧洲学来。《明史·兵志》说:古代的炮,多系以机发石。元初得西域火炮,攻蔡州始用之,而造法不传。直到明成祖平交趾,得其枪炮,才设神机营肄习。至武宗末,白沙巡检何儒,得佛郎机炮。一五二九年,中国才自行制造起来。有最初的发明,而后来不能推广之以尽其用。这个,中国人就不能不抱愧了。

第三十九章元的制度

凡异族入居中国的,其制度,可以分做两方面来看:(其一)他自己本无所有,即使略有其固有的习惯,入中国以后,亦已不可复用,乃不得不改而从我。在这一点上,异族到中国来做皇帝,和中国人自己做差不多,总不过将前代的制度,作为蓝本,略加修改罢了。(又其一)则彼既系异族,对于中国人,总不能无猜防之心。所以其所定的制度,和中国人自己所定的,多少总有些两样。元朝的制度,便该把这种眼光来看。

元朝中央的官制,是以中书省为相职,枢密院主兵谋,御史台司监察,而庶政则分寄之于六部的。这可说大体是沿袭宋朝。至于以宣政院列于中央,而管理吐蕃,则因元朝人迷信喇嘛教之故,这也不足为怪。其最特别的,乃系于路、府、州、县之上,更设行省。在历代,行省总是有事时设置,事定则废的。独至元朝而成为常设之官。这即是异族入居中国,不求行政的绵密,而但求便于统驭镇压的原故。这本不是行政区域,明朝乃废其制而仍其区域,至清代,督抚又成为常设之官,就不免政治日荒,而且酿成外重之弊了。元代定制,各机关的长官,都要用蒙古人的。汉人、南人,只好做副贰,而且实际见用的还很少。这也是极不平等之制。

学校,元朝就制度上看,是很为注重的。虽在当时未必实行,却可称为明朝制度的蓝本。我国历代,学校之制,都重于中央而轻于地方。元制,除京师有普通的国子学和蒙古国子学、回回国子学外,一二九一年,世祖诏诸路、府、州、县都立学。其儒先过化之地,名贤经行之所和好事之家,出钱粟以赡学的,都许立为书院。诸路亦有蒙古字学、回回学。各行省所在之地,都设儒学提举司,以管理诸路、府、州、县的学校。江浙、湖广、江西三省,又有蒙古提举学校官。其制度,总可算得详备了。

其科举,则直到一三一五年才举行。那已是灭金之后八十一年,灭宋之后三十七年了。其制:分蒙古、色目和汉人、南人为二榜。第一场:汉人南人试经疑、经义,蒙古色目人则但试经问。第二场:蒙古、色目人试策,汉人、南人试古赋诏诰章表内科一道。第三场:汉人、南人试策,蒙古色目人则不试。案宋自王安石改科举之制后,哲宗立,复行旧制。然士人已有习于经义,不能作诗赋的,后来乃分经义,诗赋为两科。金朝在北方开科举,亦是如此。至此则复合为一。此亦明制所本。而其出身,则蒙古人最高,色目人和汉人南人,要递降一级,这也是不平等的。

其猜防最甚的为兵制。元朝的兵,出于本族的,谓之蒙古军。出于诸部族的,谓之探马赤军。入中原后,发中国人为兵,谓之汉军。平宋所得,谓之新附军。蒙古和诸部族,是人尽为兵的。男子年十五以上,七十以下,都入兵籍。调用汉人之法:其初或以户论,或以丁论,或以贫富论。天下既定之后,则另立兵籍,向来当过兵的人都入之。其镇戍之法:边徼襟喉之地,命宗王带兵驻扎。河洛、山东,戍以蒙古军和探马赤军。江淮以南,则戍以汉兵和新附军。都是世祖和其一二大臣所定。元朝的兵籍,是不许汉人阅看的。在枢密院中,亦只有长官一二人知道。所以有国百年,而汉人无知其兵数者。其民族的色彩,可谓很显著了。

法律亦很不平等的。案辽当太祖时,治契丹及诸夷,均用旧法,汉人则断以律令。太宗时,治渤海亦依汉法。到道宗时,才说国法不可异施,命更定律令,把不合的别存之,则辽已去亡不远了。金朝到太宗时,才参用辽宋旧法。熙宗再取河南,才一依律文。这都是各适其俗的意思。元朝则本族人和汉人,宗教徒和非宗教徒,都显分畛域。如蒙古人杀死汉人,不过“断罚出征”和“全征烧埋银”。又如“僧、道、儒人有争,止令三家所掌会问”,“僧人惟犯奸盗诈伪,至伤人命,及诸重罪,有司归问。其僧侣相争,则田土与有司会问”等都是。

赋税,行于内地的,分丁税及地税,仿唐的租庸调法。行于江南的,分夏税及秋税,仿唐朝的两税法。役法称为科差。有丝料和包银之分。丝料之中,又有二户丝、五户丝之别。二户丝输官,五户丝则输于本位。包银之法:汉人纳银四两。二两输银,二两折收丝绢颜色。此外又有俸钞一项。把诸项合起来,作一大门摊,分为三次征收。赋役而外,仍以盐、茶两税为大宗。其行盐各有郡邑,是为“引地”之始。此外总称为额外课。就是征收随其多少,不立定额的意思,其名目颇为琐碎。

宋、金、元、明四代,有一厉民之政,便是钞法。钞法是起于北宋时的。因宋于四川区域之内,行使铁钱,人民苦于运输的不便,乃自造一种纸币,名为交子。一交一缗。三年一换,谓之一界。以富人十六户主之。后来富人穷了,付不出钱来,渐起争讼。真宗时,转运使薛田,才请改为官办。这本是便民的意思。然而后来,官方遂借以筹款,而推行于他处。蔡京时谓之钱引。南宋则始称交子,末造又造会子。成为国家所发行的纸币了。交会本当兑换现钱的,然而后来,往往不能兑换,于是其价日跌。大约每一缗只值二三百文。然而这还算好的。金朝亦行其法于北方,名之为钞,则其末造,一文不直,至于以八十四车充军赏。金朝的行钞,原因现钱阙乏,不得不然。后来屡谋铸钱。然而所铸无多,即铸出来,亦为纸币所驱逐。所以元定天下之后,仍不得不行钞。乃定以钞与丝及金、银相权。丝、金、银是三种东西,岂能一律维持其比价?这本是不通的法子。况且后来所造日多,其价日落,就连对于一物的比价,也维持不住了。至于末年,则其一文不值,亦与金代相同。明有天下,明知其弊,然因没有现钱,仍无法不用钞。而行用未几,其价大落。至宣宗宣德初—一四二六—明朝开国不满六十年,已跌得一贯只直一两文了。于是无可如何,大增税额;又创设许多新税目,把钞都收回,一把火烧掉。从此以后,钞就废而不用了。当金朝末年,民间交易,已大多数用银。至此,国家亦承认了他。一切收入及支出,都银钱并用。银亦遂成为正式的货币。然而量物价的尺,是不能有二的。银铜并用,而不于其间定出一个主辅的关系来,就成为后来币制紊乱的根源了。

第四十章元帝国的瓦解

元朝从太祖称汗,到世祖灭宋,其间不过七十四年,而造成一个空前的大帝国,其兴起可谓骤了。然而其大帝国的瓦解,实起于世祖自立之时,上距太祖称汗之岁,不过五十五年。而其在中国政府的颠覆,事在一三六八年,上距太祖称汗之岁,亦不过一百七十一年;其距世祖灭宋,则不过九十年而已。为什么瓦解得这么快?

原来元朝人既不懂得治中国之法,而其自身又有弱点。蒙古人的汗,本系由部众公推的。忽图剌之立,便系如此。太祖之称成吉思汗,则是汉南北诸部的大汗,亦系由诸部公推。太祖以后,虽然奇渥温氏一族,声势煊赫,推举大汗,断无舍太祖之后而他求之理。然而公举之法,总是不能遽废的。所以每当立君之际,必须开一“忽烈而台”。宗王、驸马和诸管兵的官,都得与议。太宗之立,因有成吉思汗的遗言,所以未有异议。太宗死后,太宗的后人和拖雷的后人,已有竞争。定宗幸而得立。又因多病,三年而死。这竞争便更激烈起来。太宗后人,多不惬众望;而拖雷之妃,很有交际的手腕,能和宗王中最有声望的拔都相结。宪宗遂获登大位。太宗之孙失烈门等谋叛,为宪宗所杀。并杀太宗用事大臣,夺太宗后王兵柄。蒙古本族的裂痕,实起于此。宪宗死后,世祖手下汉人和西域人多了,就竟不待忽烈而台的推戴,自立于现在的多伦。于是阿里不哥亦自立于漠北。拖雷后人之中,又起了纷争。后来阿里不哥总算给世祖打败。而太宗之孙海都,复自擅于远。察合台、钦察两汗国都附和他。蒙古大帝国,遂成瓦解之势。

因海都的抗命,于是常须派亲王宿将镇守和林。世祖是用汉法立太子的,而又早死。其时成宗戍守北边。世祖死后,伯颜以宿将重臣归附成宗,所以未曾有乱。成宗既立,武宗继防北边。成宗死后,皇后伯岳吾氏,要立安西王阿难答。而右丞相哈剌哈孙,要立武宗。因为武宗在远,先使人迎其弟仁宗于怀州,监国以待。武宗既至,杀安西王,弑伯岳吾后而自立。武宗以仁宗为太子。武宗死后,仁宗继之。却自立其子英宗为太子,而出武宗之子明宗于云南。其臣奉之奔阿尔泰山,依察合台后王。仁宗死,英宗立。为奸臣铁木迭儿所弑。无子。泰定帝立。死于上都。子天顺帝立。签密院燕帖木儿,迫胁大都百官,迎立武宗之子。于是抄袭武宗的老文章,一面先使人迎文宗于江陵,先即皇位。发兵陷上都。天顺帝不知所终。明宗至漠南,即位。文宗和燕帖木儿入见,明宗暴死。文宗再即位。然而心不自安。遗命必立明宗之子。文宗死后,燕帖木儿要立其子燕帖古思。文宗皇后翁吉剌氏不肯。于是先迎立宁宗。数月而死。燕帖木儿又要立燕帖古思。翁吉剌氏仍不肯。乃再迎顺帝。顺帝既至,燕帖木儿不让他即位。迁延数月,恰好燕帖木儿死了,顺帝乃得立。既立之后,追治明宗暴死故事。毁文宗庙主。流翁吉剌氏和燕帖古思于高丽,都死在路上。

如此,每当继承之际,必有争乱,奸臣因之擅政,政治自然不会清明的。况且蒙古人本也不知道治中国之法。他无非想骏削中国人以自利。试看他户、工二部,设官最多,便可见其一斑。其用人,则宿卫勋臣之家,以及君主的嬖幸、诸王公主的私属,都得以平流而进。真是所谓“仕进有多途,铨衡无定法”。再加以散居各处的蒙古、色目人对于汉人的凌侮,喇嘛教僧侣的骚扰,自然弄得不成个世界了。

元代之主,惟世祖最为聪明,颇能登用人才,改定制度,然亦好用言利之臣。后来则惟仁宗以李孟为相,政治稍见清明。此外大都仍是游牧部落酋长的性质,全不了解中国文化的——元代诸主,大都不认得汉字的——而又都运祚短促。在位长久的,世祖而外,惟有顺帝,而其荒淫又特甚。客帝的宝位,自然要坐不住了。

元朝当世祖时,江南还屡有叛乱,后来才逐渐镇定。顺帝初年,反者屡起。然尚未为大患。至一三四八年,方国珍起兵于台州,元朝就不能戡定。于是白莲教徒刘福通,起兵安丰,奉教主之子韩林儿为主。李二起于徐州。徐寿辉起于湖北。郭子兴起于濠州。张士诚起于高邮。长江流域,几于非元所有。

顺帝既荒淫无度,其臣脱脱、太平、韩嘉纳等,因而结党相争。嬖臣哈麻、雪雪,初和脱脱相结,后又变而互排。南方乱起,脱脱的兄弟也先铁木儿带兵去征讨,连年无功,反大溃于沙河,军资器械,丧失殆尽。脱脱不得已,自出督师。已把李二打平,进围张士诚。而二人把他排掉。于是大局愈坏。革命军之中,气势最盛的,要算刘福通。居然于一三五八年,分兵三道北上。自挟韩林儿陷开封。但元朝的兵虽无用,而其时,有起兵河南,护卫元朝的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则颇有能力。刘福通攻陕西的兵,给他打败。回兵再救山东。刘福通的将,遣人把察罕刺死。其子库库帖木儿,代将其军,到底把山东也打平。刘福通还有一枝兵,北出晋冀的,虽然打破上都,直攻到辽东,也终于破散了。福通在开封站不住,只得走回安丰。革命军的势力又一挫。然而驻扎大同的孛罗帖木儿,先已因图据冀宁之故,和察罕相攻。至此,仍与库库构兵不止。顺帝次后奇氏,生太子爱猷识里达腊。后及太子,都阴谋内禅。哈麻、雪雪,亦与其谋。事发,二人都杖死。然宰相溯思监,仍系因谄事奇后的阉人朴不花而得的。搠思监和御史大夫老的沙不协,因太子言于顺帝,免其职。老的沙奔大同。搠思监遂诬孛罗谋反。孛罗举兵犯阙。杀搠思监和朴不花。太子奔库库。库库奉以还京。此时孛罗已给顺帝遣人刺死。而奇后又要使使库库以兵力胁顺帝内禅。库库不可。顺帝封库库为河南王。命其总统诸军,进平南方。李思齐自以和察罕同起兵,耻受库库节制,和陕西参政张良弼连兵攻库库。库库之将貊高、关保,亦叛库库。于是下诏削库库官爵,命太子总统天下兵马讨之。未几,明兵北上,又复库库官爵,叫他出兵抵抗,然而已来不及了。

明太祖朱元璋,初从郭子兴起兵。后自为一军,渡江,取集庆。时徐寿辉为其将陈友谅所杀,据江西、湖北,形势最强。而张士诚徙治平江,亦在肘腋之下。太祖先后把他打定。又降方国珍。一三六八年,乘北方的扰乱,命徐达、常遇春分道北伐。达自河南,遇春自山东,两道并进。会于德州。北扼直沽。顺帝遂弃大都而去。于是命徐达下太原,乘胜定秦陇。库库逃奔和林。顺帝匿居上都,太祖命常遇春追击。顺帝又逃到应昌。未几而死。太祖再命李文忠出击。爱猷识里达腊逃奔和林,未几亦死。子脱古思帖木儿袭。时元臣纳哈出,尚据辽东。一三八七年,太祖命蓝玉等把他讨平。乘胜袭破脱古思帖木儿于捕鲁儿海。脱古思帖木儿北走,为其下所狱。其后五传都遇弑。蒙古大汗的统绪,就此中绝了。元朝分封诸王,大都不能自振。惟梁王把匝剌瓦尔密,据云南不降。太祖当出兵北伐之时,即已分兵平定闽、广。徐寿辉死后,其将明玉珍,据四川自立,传子升,亦为太祖打平。一三八一年,又遣兵平云南。南方亦都平定。

第四十一章明初的政局

明朝虽然驱逐胡元,把中国恢复过来,然而论其一代的政治,清明的时候,却是很少的。这个推原其始,亦可说是由于太祖诒谋之不臧。

太祖初定天下,即下诏禁止胡服胡语,把腥羶之俗扫除。所定制度,亦颇详备。边防的规模,亦是很远的。然而专制的气焰太盛,私天下之心又太重。只要看其废除宰相,加重御史之权,及其所定的兵制,就可知道了。而其治害尤巨的,则为封建之制。

太祖定都金陵,称为应天府。以开封为北京。又择名城大都,分封诸子,共计二十五人。虽定制不许干预政治,然而体制崇隆,又各设有卫兵,在地方政治上,总觉得不便。而燕王棣在北平,晋王桐在太原,均得节制诸将,威权尤重。太祖太子早死,立建文帝为太孙。太祖崩,建文帝立。用齐泰、黄子澄之谋,以法绳诸王。燕王就举兵反。太祖时,功臣宿将,杀戮殆尽。这时候,更无能够抵御的人。燕兵遂陷京城。建文帝不知所终。燕王即位,是为成祖。改北平为北京,于一四二一年迁都。

成祖是个暴虐的人,当其破南京时,于建文诸臣,杀戮甚惨。后来想迁都北京,营建宫室,又极扰累。在位时,北征鞑靼、瓦剌,南平安南,又遣郑和下南洋,武功亦似乎很盛的。然而太祖时所定北边的防线,到成祖时,规模反缩小了。原来明初北边的第一道防线,是开平卫。这就是元朝的上都。据此,则可以俯临漠南,宣、大都晏然无事了。后来元朝的大宁路来降,又设泰宁、朵颜、福余三卫。其地直抵今吉林境。都隶北平行都司。使宁王权居大宁以节制之。明朝这时候,东北方的防线,实在超越辽河,而达到现在的松花江流域。对于女真人,威力所至,亦极远。一四○九年所设的奴儿干都司,远至黑龙江口,库页岛亦来臣服。成祖起兵,怕宁王议其后,诱而执之,而徙北平行都司于保定。把三卫地方,给了兀良哈。开平卫的形势就孤了。一四二四年,成祖崩,仁宗立。在位仅一年。宣宗继立。就徙开平卫于独石。于是宣、大的形势赤露,而兀良哈为瓦剌所胁服,其势愈张。遂有土木之变。

明太祖定制,内侍本不许读书。成祖起兵,颇得阉人内应之力。即位后,就选官入内教习。又设京营提督,使之监军。又命随诸将出镇。并有奉使外国的。当太祖时,以锦衣卫治诏狱,本已轶出正式司法机关之外。成祖又立东厂。以司侦缉,亦命宦官主其事。于是自平民以至官吏,无不在宦官伺察之中。终明之世,毒害所及,真乃不知凡几。宣宗崩后,英宗即位。年幼,宠信司礼太监王振。此时瓦剌强盛,王振不度德、不量力,轻与挑衅。瓦剌酋长也先人寇,王振又劝帝亲征。至大同,知不敌,急班师。又因振家在蔚州,想邀英宗临幸,定计走紫荆关,后来又变计走居庸关。回旋之间,遂为敌兵追及于土木堡。英宗北狩。振死于乱军之中。警报达京师,议论蜂起。侍讲徐有贞等主张迁都。侍郎于谦则主张坚守。到底于谦一派战胜了。于是以太后之命,奉英宗的兄弟郕王监国。旋即位,是为景帝。尊英宗为太上皇。也先挟太上皇,自紫荆关入攻京城。于谦督总兵石亨等力战,总算把他击退。谦乃整顿边备,以重兵守大同、宣府。也先屡入寇,总不得志,乃奉太上皇还。

这是明人一天之喜。君主被掳,仍能安稳归来,和西晋、北宋,可谓大不相同了。然而政变即因此而起。徐有贞因于谦有功,自觉惭愧。石亨亦因恃功骄恣,为谦所裁抑,内怀怨望。乃和太监曹吉祥等结托,乘景帝卧病,以兵闯入宫中,迎接太上皇复位。是为“夺门”之变。于谦被杀。有贞旋为石亨所排挤,贬死。亨又以谋反伏诛。英宗复辟之后,亦无善政。死后,宪宗立。宠任太监汪直。于东厂之外,别立西厂,使直主其事。宪宗崩,孝宗立。任用刘健、谢迁、李东阳等,政治总算清明。孝宗之后,武宗继之。则其荒淫,又较前此诸君为甚。初宠东宫旧竖刘瑾,日事游戏。别立内厂,使瑾主其事,并东西厂亦在监察之中。武宗坐朝,有人投匿名书于路旁,数瑾罪恶。瑾便矫诏,诏百官三百余人,跪在午门外,加以诘责。至于半日之久,然后把他送入狱中。其专横如此,朝臣自然无从举发他的罪恶了。后来安化王寘鐇,反于宁夏。都御史杨一清,前往征讨,把他打平。凯旋之日,杨一清劝监军太监张永,举发刘瑾罪恶。武宗才算省悟,把他除掉。又有个大同游击江彬,交结内监家奴,以蹴鞠侍帝。导帝出游宣、大、延、绥等处。于是人心惶惶。宁王宸濠,又因此反于南昌。幸得南赣巡抚王守仁,起兵蹑其后,总算一战而平。武宗却又借亲征为名,出游江南而还。此时畿南、山东,盗贼横行,连年不得平定。其不至于土崩瓦解,只算侥幸罢了。一五二一年,武宗崩。无子,世宗入继大统。世宗颇知学问,性质亦近于严厉。驾御宦官颇严。明自中叶以后,宦官的敛迹,无过于世宗时的。然严而不明。中年以后,又溺于神仙,不问政事。严篙因之,盗窃朝权,一味蒙蔽。内政既坏,外患又深,明朝遂几成不可收拾之局了。

第四十二章明和北族的关系

明朝是整个中国,被胡人陷没之后,把他恢复过来的。论理,对于北方的边防,应较历代格外注重。然而终明之世,只有太祖一朝,规模稍远。成祖时,虽兵出屡胜,而弃地实已甚多。从此以后,就更其不能振作了。

明代的北方,是鞑靼、瓦剌,迭起称雄的时代。瓦剌,元时称为斡亦剌,亦系北方部族之一。明初,其部落分而为三。成祖时来降。都封其首领以王号。而顺宁王马哈木最强。元朝的大汗统绪绝后,有个唤做鬼力赤的,自称鞑靼可汗。后为知院阿鲁台所杀。迎立元朝后裔本雅失里。成祖曾亲征,把他们打破。又曾打破马哈木。后来本雅失里,到底为马哈木所杀。其子脱欢,并瓦剌三部为一。又袭杀阿鲁台。要想自立为可汗,其部下的人不肯。乃迎立元裔脱脱不花。脱欢子也先,声势更甚,并兀良哈亦为所胁服。遂有土木之变。此为瓦剌极盛时代。土木变后,也先杀脱脱不花自立。一四五二年,为知院阿剌所杀。瓦剌复衰。

于是鞑靼酋长,有名为孛来的,杀阿剌,立脱脱不花的儿子麻儿可儿,号为小王子。麻儿可儿死后,众共立马古可儿吉思,为孛来所杀。有唤做毛里孩的,又杀孛来,迎立他可汗。又有唤做斡鲁出的,和毛里孩互相仇杀。先是鞑靼的入寇,或在辽东,或在宣府、大同,或在宁夏、庄浪。往来无常,为患不久。英宗复辟后,斡鲁出才入据河套,和别部长孛鲁乃合。至宪宗时,则孛来、小王子、毛里孩,先后皆至,为患益深。孛来死后,又有唤做满鲁都的,继之而至。这便是明朝所谓“套寇”。总而言之,自也先死后,瓦剌之患已衰;此时的鞑靼,亦只是些零碎部落,并不足为大患。然而明朝措置无方,北边遂迄无息肩之日。到一五○四年,达延汗再即汗位,而其形势又一变了。

为蓝玉所袭破而遇弑的脱古思帖木儿,《明史》谓是爱猷识里达腊之子,《蒙古源流考》则谓系爱猷识里达腊之弟。其子曰额勒伯克汗,尝杀其臣而娶其妻,是为洪郭斡拜济。洪郭斡拜济归汗时,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又四个月而生一子,名为阿寨。阿寨的儿子名阿噶巴尔济,是个助卫拉特以攻蒙古的人。阿噶巴尔济生子曰哈尔固楚克,为也先的女婿。生子,名巴图蒙克。是为达延汗。达延汗为中兴蒙古的伟人。他有四个儿子:长名图鲁特,早死。季子格埒森札赉尔,留守漠北,是为喀尔喀诸部之祖。达延汗以次子乌鲁斯为右翼,三子巴尔苏为左翼。乌鲁斯为满鲁都所杀。达延汗怒,命巴尔苏击杀满鲁都。这时候,漠南北本无强部,满鲁都死后,蒙古遂复呈统一之观。达延汗和图鲁特之卜赤,徙牧南近长城,称为插汉儿部,就是现在的察哈尔。巴尔苏二子:长名衮必里克图,为鄂尔多斯部之祖。次为阿勒坦汗,即《明史》的俺答,为土默特部之祖。衮必里克图早死,其众皆归于俺答,所以俺答独强。世宗时,屡为北边之患,一五五○、一五五九、一六三三年,曾三次进犯京畿。严篙以辇毂之下,败不可掩,戒诸军不得与战,因此寇益得志。后来俺答之孙把汉那吉,娶妻而美,为俺答所夺,发怒来降。把汉那吉是幼孤而育于俺答之妻的。俺答之妻,怕中国把他杀掉,日夜哭泣。俺答才遣使请和。于是穆宗于一五七○年,封俺答为顺义王。此时俺答亦已受了喇嘛教的感化,自此不复犯边。而东方的插汉儿部转盛。其时高拱当国,用戚继光守蓟镇,李成梁守辽东。继光持重,善守御,而成梁屡战却敌。神宗时,张居正当国,对于这两个人,任用更专。所以十六七世纪之间,北边颇获安息。明朝末年,漠南诸部,仍以插汉儿为最盛。插汉儿的林丹汗,为达延汗的八世孙。其妻,为叶赫部女。而叶赫为清所灭,所以林丹汗与清为仇。明朝就重加岁赐,命其联合诸部,以牵制满洲。然林丹汗骄恣,为同族所恶。先是一五九三年,蒙古东方的科尔沁等部,曾联合满洲诸部以伐清,为清太祖所败,科尔沁等遂附于清。至是,并西方的土默特等部,亦和清通声气。一六三八年,清太宗会合蒙古诸部,出其不意,袭击林丹汗。林丹汗欲拒战,而下不听命,乃出走。死于青海的大草滩。明年,其子额哲降清。于是漠南蒙古,就全为清人所征服了。

有明一代,对于北方的边防,不可谓不认真。现在的长城,就大都是明代造的。最初防线撤废之后,后来又以辽东、蓟州、宣府、大同、榆林、宁夏、甘肃、固原、太原为九边,都成为节制调度的重心。沿边的兵额,配置颇为充足。兵额亦常能维持。器械亦比较精利。论其实力,本可以扫荡漠南北而有余。然而将骄卒惰之弊,亦在所不免,玩敌而不恤士卒,尤为通常之弊。所以兵力虽厚,而士气不盛,始终只立于防御的地位。对于区区的套寇,尚且不能扫穴犁庭,更无论绝漠而北了。

第四十三章明朝的殖民事业和外患

中国人移殖的能力,是很大的。照第八章和第二十二章所述,则在很古的时代,中国人在海外的航线,业已很远;而第三世纪以后,已几乎把欧、亚的航路打通了。在这很长的时期中,中国人一定有在海外经营拓殖之业的。惜乎年深月久,文献多已无征。现在可考见的,大都是明以来的事迹罢了。

在大陆上,最易和海洋接触的是半岛。亚洲大陆,有三个最大的半岛——前后印度、朝鲜——其中两个,本来都有一部分属于中国的。自唐、五代以来,才逐渐的丧失了。明成祖时,因安南陈、黎二氏的篡夺,发兵戡定其地。于一四○六设立交趾布政司,和内地的制度一样。因守土的官吏,不尽得人,奉使的中官,尤多暴横,土人叛乱不绝。于是一四二七年,宣宗又把他弃掉。然当元、明两代,西南的土司,还几于包括伊洛瓦谛江流域。安南、暹罗,虽各列为国,亦都朝贡于我。南洋群岛的交通,亦是历代不绝的。所以航行很为便利。

元朝人是好勤远略的。当世祖时,曾遣唆都、李庭璧,招致南洋诸国。当时南洋之国,以俱蓝、马八儿为纲维。马八儿便是今印度的马拉巴尔(Malabar)。俱蓝为其后障,当在马拉巴尔之北。当时先后来朝的,共有十国。都是今印度沿岸和南洋群岛之地。明初,使节所至亦远。成祖又命中官郑和往使。和乃自造大船,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的。共有六十二只,带着士卒三万七千人,从苏州娄家港出海,遍历南洋诸国。有不服的,则威之以兵。自一四○五至一四三三,三十年之间,凡七奉使,三擒番长。后来奉使海外的,无不盛称和以眩耀诸国。其事业,亦可谓之伟大了。《明史·郑和传》,于和事迹,记载不详。近代梁启超作《郑和传》,推考其航路:则当自南海人暹罗湾。沿马来半岛南下,至新嘉坡。绕苏门答腊和爪哇两岛。入孟加拉湾。循行印度半岛的两岸。绕锡兰岛。又入波斯湾。沿东岸北航,至底格利斯河口。再循西岸南航,至亚丁,越亚丁湾,入红海。北航至麦加。南航,出莫三鼻给海峡,掠马达加斯加岛的南端而东归。其航线所至,亦可谓之极远了。当时华人移殖海外的甚多。在小吕宋一带,尤为繁盛。而作蛮夷大长的,亦大有其人。其见于《明史》的:则有吕宋的潘和五,婆罗的王,爪哇新邦的邦主,三佛齐的梁道明、陈祖义。其事在明开国至万历年间,约当十四世纪后半至十五世纪之末。梁启超作《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得诸口碑的:又有戴燕国王吴元盛,昆仑国王罗大,都是清朝乾嘉年间,战胜士蛮的。又有叶来,则为英属海峡殖民地的开辟者。其事在嘉道之间,则已在十八世纪中叶至十九世纪前半了。还有潮州郑昭,随父流寓暹罗,为其宰相。乾隆时,暹罗为缅甸所灭,郑昭起兵恢复,事见第四编第六章。近代西人的东航,实在明中叶以后。哥仑波的发现美洲,事在一四九三年,葡萄牙人的发见印度新航路,则事在一四九八年,较郑和的下西洋,实后八九十年。西人东航之初,中国人的足迹,早已遍布南洋了。中国西北负陆,而东南面海。闽、广之北,限以重山,其民不易向中原分布,所以移徙到海外的很多。南洋群岛,气候和煦,物产丰饶,实在是中国的一片好殖民地。不但如此,中国人作事平和,凡事都以共存共荣为目的。假使开发南洋的责任,而由中国负之,南洋群岛的土人,决没像现在饱受压迫,濒于灭亡之惨。徒以昔时狃于“不勤远略”之见,有此基础,不能助以国力,向前发展,这真是一个大错误。不但如此,因海防的废弛,通商政策的不得宜,反还因海洋交通,而深受其害,这便是所谓倭寇。

倭寇是起于元、明之间的,至明中叶而大盛。原来日本自与元构衅后,禁止其人民,不许和中国往来。于是冒禁出海的,都是无赖的边民,久之遂流为海寇。当元中叶,日本分为南北朝。后来南朝为北朝所并。遗民亦有入海,与海寇合的。朝鲜沿海,受患最深,而中国亦所不免。所以明初,于沿海设卫甚多;而明代的市舶司,意亦不重于收税,而重于管理制驭。世宗时,废司不设。贸易之事,移主于达官势家。多负倭直不偿。倭人贫不能归,遂都变为海盗,沿海的莠民,亦都附和他;或则冒其旗帜,以海岛为根据地,饥则入掠,饱则远扬。沿海七省,无一不受其患。甚至沿江深入,直抵南京。明朝竟无如之何。直至一五五六年,胡宗宪总督浙江军务,诱诛奸民,绝其内应,倭寇势才渐衰。又约十年,乃为戚继光、俞大猷所剿平。然而沿海之地,已凋敝得不堪了。

倭寇平定未几,复有朝鲜之役,则其事已在神宗时了。日本自开国以来,世与虾夷为敌。八世纪之末,日本拓地益广,乃于东北边置征夷大将军。源、平二氏,世守其地。后来中央政争,多借源、平二氏为助。平氏先以外戚执政,后为源氏所灭。乃遍置武职于诸州,以守护封土,而总其权于征夷大将军。于是大权尽入幕府,皇室徒拥虚名而已——日本皇室,所以始终未曾易姓,就是为此。源氏之后,北条氏、足利氏,相继以家臣覆灭幕府,格外大封将士;而其将士,又以其地分封其下,遂成全国分裂之势。十六世纪之末,有个唤做丰臣秀吉的,起而平定全国。因念乱源终未尽绝,意欲把一班军人,赶到外国去,遂有一五九二年渡海攻朝鲜之举。朝鲜开国之主李成桂,本是以打倭寇出名的。当元朝时候,屡次干预高丽的内政。其国王,多数是元朝的女婿。举国多剃发易服,习为胡化。明兴之后,高丽王氏的末主,还想扶翼元朝。李成桂则倾向中国。于是覆王氏而自立。革新内政,输入中国的文化,气象一新。然而承平日久,兵备亦不免于废弛。日本兵一至,遂势如破竹。其王先奔平壤,后走义州,遣使求援于中国。神宗命李如松前往。一战而胜,尽复汉江以北之地。旋因轻进,败于坡州的碧蹄馆。于是抚议复起。迁延数年,终不能就。直至一五九八年,丰臣秀吉死,日本兵乃解而东归。这一次,明朝运兵筹响,骚动全国,而竟没有善策,可见其政治军备的废弛了。

第四十四章明末的政局

明朝当世宗之时,万事废弛,本已成不能复振之局。世宗崩后,穆宗立,在位六年而崩。神宗立。时为一五七二年。穆宗时,张居正、高拱,相继为相。神宗立,年幼,拱复罢,居正辅政。居正有综核之才。史称其当国之时,一纸文书,“虽万里之外,无敢不奉行维谨”的。当时吏治败坏,又承累朝的奢侈,国计民生,均极困难,居正乃裁减用度,刷新庶政。“行官吏久任之法,严州县讳盗之诛。”在相位十年,颇有“起衰振敝”之效。然神宗本性是昏惰的。所以自居正死后,纲纪便又废弛了。而中年后的怠荒,尤为前此列朝所未有。

明朝的君主,视朝本不甚勤谨的。神宗则中年以后,不视朝者至二十余年。专一听信中官。派他们出去做税使,并到各处开矿,借端诬索,毒流天下。皇帝既不管事,群臣就结党相攻。而言路一攻,其人即自去,于是言路之权反重。明朝人本来和宋朝人一样,喜欢争意气的。当时顾宪成等讲学于无锡的东林书院。往往讽议执政,裁量人物。即朝士亦有遥相附和的。于是党祸复起。

清室之先,就是隋唐时的白山靺鞨。辽时,谓之长白山女真。清人自谓国号满洲。据近人所考证,则满洲二字,明人写作满住,乃大酋之称,不徒非国名,并非部族之名。清室之先,实在是明朝的建州女真。明朝分女真为三卫:曰海西,在今吉林的西部,辽宁的西北部。曰野人,在今吉、黑两省的极东。曰建州,初设于朝鲜会宁府的河谷。事在一四一二年。受职为指挥使的,名猛哥帖木儿,即清人所谓肇祖。后为七姓野人所杀。弟凡察嗣职,迁居佟佳江流域。后来猛哥帖木儿的儿子董山出来,和凡察争印。明朝乃将建州分为左右二卫,以董山为左卫,凡察为右卫指挥使。董山渐渐桀骜。一四六六年,明朝檄调他到广宁,把他杀掉。并出兵攻破其部落。部人拥戴其子脱罗扰边,声言复仇。久之,也就寂然了。于是左卫衰而右卫盛。右卫酋长王杲,其地在今宽甸附近。为李成梁所破。逃到扈伦四部中之哈达。据《清实录》所载,当时的女真,分为满洲、长白山、扈伦、东海四大部。满洲、长白山,就是明朝的建州卫。东海为明朝的野人卫。扈伦则野人部落,南迁而据海西之地的。其中哈达、叶赫,明人称为南北关,倚以捍边,视之尤重。王杲逃到哈达后,哈达酋长把他执送李成梁。李成梁把他杀掉。王杲的儿子阿台,是清景祖的孙婿。景祖,《清实录》名觉昌安,明人谓之叫场,即清太祖之祖。其第四子显祖塔克世,明人谓之他失,为太祖之父。阿台既抱杀父之怨,助叶赫以攻哈达。满洲的苏克苏浒部长尼堪外兰,为李成梁乡导,以攻阿台。阿台被杀。叫场、他失亦俱死。清太祖向明边吏呼冤,明人乃将叫场、他失的尸体还给他。此时清太祖势甚微弱。至一五八三年,乃起兵以攻尼堪外兰。一五八六年,尼堪外兰奔明边。明人非但不加保护,反把他执付清太祖。并开抚顺、清河、宽甸、靉阳四关,许他互市。从此满洲,就渐渐强盛起来了。清人既渐强,满洲五部,都为所征服。扈伦、长白山联合蒙古的科尔沁等部来伐,亦为清太祖所败。太祖又联合叶赫,以灭哈达。至一六一六年,遂起兵叛明。

清兵既起,明以杨镐为经略,发大兵二十万,分四路东征。三路皆败。清人遂陷铁岭,进灭叶赫。明以熊廷弼为经略。旋代以袁应泰。应泰有吏材,无将略,辽、沈遂陷。清太祖自赫图阿拉迁居辽阳。一六二五年,又迁居沈阳。俨然和明朝对抗了。

边事如此,而明朝方忙于三案之争。东林、非东林,互相攻击。熹宗时,非东林党人结中官魏忠贤,把东林党人一网打尽。忠贤的骄横,尤其前此宦官所未有。直到一六二七年,毅宗即位,才把他除掉。然而外患未平,流寇复起,终于不能支持了。

流寇是毅宗初年,起于陕西的。流入山西。又流入河北。渡河,犯湖广、四川、襄郧。明朝命陈奇瑜督剿。一六三四年,奇瑜蹙贼于车箱峡。贼势业已穷蹙,而奇瑜信其伪降,受之,贼出峡即大掠。于是分为两股:一为高迎祥、李自成。一为张献忠。四处流窜。一六三六年,迎祥为孙传庭所擒,自成逃向甘肃。献忠亦给卢象昇打败,诣湖北伪降。贼势又已衰挫。而满洲又于此时入犯,诸将都撤兵东援,贼势遂复炽。

明自辽、沈陷后,再起熊廷弼为经略。因为广宁巡抚王化贞所掣肘,计不得行。辽西城堡多陷。明逮廷弼、化贞,俱论死。以王在晋为经略。在晋主守山海关。时袁崇焕以佥事监军关外,主张守宁远。大学士孙承宗是崇焕议。乃罢在晋,代以承宗。旋又代以高第。第性誆怯,尽撤守备入关。崇焕誓以死守宁远。一六二六年,清太祖见明大兵已撤,以为机有可乘,自将攻宁远。大败,受伤而死。太宗立。先定朝鲜。还攻宁远、锦州,又大败。一六二九年,太宗乃避正面,自喜峰口入长城。崇焕亦兼程入援。两军大战,胜负未分。先是崇焕以皮岛守将毛文龙跋扈,借阅兵为名,把他杀掉。毅宗虽加抚慰,实则不能无疑。至是,清人纵反间之计,毅宗遂将袁崇焕下狱杀掉。于是边事愈坏。毛文龙死后,其部将孔有德、耿仲明等逃到登州。后来造反,给官军打败,浮海降清。引清兵攻陷广鹿岛。守将尚可喜降。皮岛亦陷。明人前此,常藉海军势力,牵制辽东,至此亦消灭了。然而辽西兵力还厚。太宗乃仍绕道长城各口,于一六三六、一六三八、一六四〇等年,入犯京畿,蹂躏山东。明朝剿匪的兵事,因此大受牵制。一六四○年,清兵大举攻锦州。明蓟辽总督洪承畴往援,战于松山,大败。明年,松山破,承畴降。锦州亦陷。于是关外重镇,只有一个宁远了。然而明兵塞住山海关,清人还不敢深入。

李自成、张献忠再叛之后,献忠窜入四川,自成则再攻河南。是时,河南大饥,民从之者如流水,势遂大炽。一六四三年,自成陷西安。明年,称帝。东陷太原。分兵出真定,而自率大兵陷大同。遂陷宣府,自居庸关陷京师。毅宗自缢死。毅宗死的前一年,清太宗也死了。子世祖立。年才六岁,郑亲王济尔哈朗、睿亲王多尔衮同摄政。明山海关守将吴三桂,闻京城被围,发兵入援。至丰润,京城已陷。李自成招他投降,三桂已经答应了。后闻爱妾陈沅被掠,大怒,走回降清。多尔衮方略地关外,闻之,大喜,疾驰受其降。合兵打破李自成。自成逃回陕西。清兵遂入北京,世祖即迁都关内。

第四十五章明的制度

有明一代,政治虽欠清明,制度则颇为详密。其大部,都为清代所沿袭,有到现在还存在的。所以明代的制度,在近世的历史上,颇有关系。

明太祖初仍元制,以中书省为相职。后因宰相胡惟庸谋反,遂废省不设。并谕后世子孙,毋得议置丞相。遂成以天子直领六部的局面。这断非嗣世的中主,所能办到的。于是殿、阁学士,遂渐起而握宰相的实权。前代的御史台,明时改称都察院。设都御史、副都御史、佥都御史,都分左右。又有十三道监察御史。除纠弹常职外,提督学校、清军、巡漕、巡盐诸务,亦一以委之。而巡按御史,代天子巡守,其权尤重。给事中一官,历代都隶门下省。明朝虽不设门下省,而仍存此官,以司封驳稽察,谓之科参。六部之官,没有敢抗科参而自行的,所以其权亦颇重。外官则废元朝的行省,而设布政、按察两司,以理政事及刑事。但其区域,多仍元行省之旧。巡抚,本系临时遣使。后来所遣寖广,以其与巡按御史不相统属,乃多以都御史为之。再后来,则以他官奉使,而加以都御史的衔。其兼军务的,则加提督,辖多权重的称总督。已有巡按,而又时时遣使,实亦不免于骈枝。但在明代,还未成为常设之官罢了。

明朝的学校选举制度,是很有关系的。原来自魏、晋以后,国家所设立的学校,久已仅存其名,不复能为学校的重心;而且设立太少,亦不足以网罗天下之士。所以自唐以后,变为学问由人民自习,而国家以考试取之的制度,而科举遂日盛。科举有但凭一日之短长之弊。所以宋时,范仲淹执政,有令士人必须人学若干日,然后得以应试之议。王安石变法,则主张以学校养士。徽宗时,曾令礼部取士,必由学校升贡。其后都未能行。然应举之士,仍宜由学校出身,则为自宋以来,论法制的人所共有的理想。到明朝,而此理想实现了。明制:京师有国子监。府、州、县亦皆有学。府州县学,初由巡按考试,后乃专设提举学校之官。提学官在任三载,两试诸生。一名岁试,是所以考其成绩优劣的。一则开科之年,录取若干人,俾应科举。应科举的,以学校生徒为原则。间或于此之外,取录一二,谓之充场儒士,是极少的。国子监生及府州县学生,应乡试中式的,谓之举人。举人应礼部试中式,又加之以殿试,则为进士。分三甲。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第一人授职修撰,第二三人授职编修。二甲若干人,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人,赐同进士出身。都得考选庶吉士。庶吉士是储才之地,本不限于进士。而自中叶以后,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所以进士之重,为历代所未有,其所试:则首场为四书五经义。次场则论、判及诏、浩、表、内科一道。三场试经、史、时务策。乡会试皆同。此亦是将唐时的明经进士,及宋以后经义、词赋两科,合而为一。所试太难,实际上无人能应。于是后来都偏重首场的四书文,其他不过敷衍而已。其四书文的格式:(一)体用排偶,(二)须代圣贤立言,谓之八股。初时还能发挥经义,后来则另成为一种文字,就不懂得经义的人,也会做的。应试之士,遂多不免于固陋了。

明朝的兵制,名为摹仿唐朝,实在亦是沿袭元朝的。其制:以五千六百人为卫,一千一百十二人为千户所,一百十二人为百户所。每所设总旗二人,小旗十人。诸卫或分属都司,或直属中左右前后五军都督府。都司则都属都督府。卫所的兵,平时都从事于屯田。有事则命将充总兵官,调卫所之兵用之。师还,则将上所佩印,兵各归其卫所。于此点最和唐朝的府兵相像。而卫指挥使和千户、百户,大都世袭;都督、同知、佥事等,多用勋戚子孙,则是摹仿元朝的。元朝以异族人居中国,这许多人,多半是他本族,所以要倚为腹心。明朝则事体不同,而还沿袭着他,实在很为无谓。凡勋戚,总是所谓世禄之家。骄奢淫佚惯了,那里有什么勇气?明朝后来,军政的腐败,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原因。其取兵之途有三:一为从征,二为归附,都是开国时的兵,后来定入军籍的。这亦是摹仿元朝。而明朝最坏的是谪发,便是所谓充军。有罪的人,罚他去当兵,这已经不尽适宜,却还有理可说。而一人从军,则其子孙永隶军籍。身死之后,便要行文到其本乡去,发其继承人来充军,谓之句补。继承人没了,并且推及其他诸亲属,这实在是无理可说。而事实上弊窦又多。要算明朝第一秕政。

法律:明初定《大明律》,大致以《唐律》为本。又有《会典》,亦是摹仿《唐六典》的。中叶以后,则律与例并行。其刑法,亦和前代相同,惟充军则出于五刑之外。

明代最精详的,要算赋役之制。其制:有黄册,以户为主,备载其丁、粮之数。有鱼鳞册,以土田为主,详载其地形地味,及其属于何人。按黄册以定赋役。据鱼鳞册以质土田之讼,其制本极精详。后来两种册子都失实,官吏别有一本,据以征赋的册子,谓之白册。白册亦是以田从户的。其用意本和黄册一样。但自鱼鳞册坏后,田之所在不可知,就有有田而不出赋役,无田而反出赋役的,其弊无从质正,而赋役之法始坏。明代的役法:系以一百十户为一里。分为十甲。推丁多之家十人为长。分户为上中下三等以应役。役有“银差”,有“力差”。中国财政,向来量入为出的,惟役法则量出为入。所以其轻重繁简,并无一定。明朝中叶以后,用度繁多,都藉此取之于民。谓之加派。就弄得民不聊生。役法最坏的一点,还不在其所派的多少,而在一年中要派几次,每次所派若干,都无从预知。后来乃有“一条鞭”之法。总计一年的赋役,按照丁粮之数,均摊之于人民。此外更有不足,人民不再与闻。力役亦由官召募。人民乃少获苏息。惟其末年,又有所谓三饷,共加至一千六百七十万,人民不堪负担,卒至于亡国而后已。赋役而外,仍以盐、茶为收人的大宗。明初,命商人纳粮于边,而给之以盐,谓之开中盐,而以茶易西番之马。商人因运输困难,就有自出资本,雇人到塞下屯垦的。不但粮储丰满,亦且边地渐渐充实。国马饶足,而西番的势力,多少要减削几分。真是个长驾远驭之策。后来其法坏了,渐都改为征银,于是商屯撤废,沿边谷价渐贵,而马群也渐耗减了。茶盐之外,杂税还很多。大抵以都税所或宣课司榷商货,抽分场,局税竹、木、柴薪,河泊所收鱼税,都不甚重要。惟钞关之设,初所以收回纸币,后遂相沿不废,成为一种通过税。在近代财政上,颇有关系。

第四十六章元明的学术思想和文艺

元明的学术思想,是承宋人之流的。在当时,占思想界的重心的,自然还是理学。理学是起于北方的。然自南宋以后,转盛行于南方,北方知道的很少。自元得赵复后,其说乃渐行于北。元时,许衡、姚枢等,都号为名儒,大抵是程朱一派。只有一个吴澄,是想调和朱陆的。明初,也还是如此。到公元十五六世纪之间,王守仁出,而风气才一变。

王守仁之说,是承陆九渊之绪,而又将他发挥光大的。所以后来的人,亦把他和九渊并称,谓之陆王,和程朱相对待。守仁之说,以心之灵明为知。为人人所同具。无论如何昏蔽,不能没有存在的。此知是生来就有的,无待于学,所以谓之良知。人人皆有良知,故无不知是非之理。但这所谓知,并非如寻常人所谓知,专属于知识方面。“如恶恶臭,如好好色”,知其恶,自然就恶,知其善,自然就好。决非先知其恶,再立一个心去恶;先知其好,再立一个心去好的。好之深,自然欲不做而不能自已。恶之甚,自然万不肯去做。所以说“知而不行,只是未知”,所以说知行合一。既然知行就是一事,所以人只要在这知上用功夫,就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时时提醒良知,遵照他的指示做:莫要由他昏蔽,这个便是致良知。如此,凭你在“事上磨炼”也好,“静处体悟”也好。简单直捷,一了百了。这真是理学中最后最透彻之说,几经进化,然后悟出来的。

讲理学的人,本来并没有教人以空疏。但是人心不能无所偏重。重于内的,必轻于外。讲理学的人,处处在自己身心上检点,自然在学问和应事上,不免要抛荒些,就有迂阔和空疏之弊。程朱一派,注意于行为,虽然迁阔空疏,总还不失为谨愿之士。王学注重于一心—在理学之中,王学亦称为心学—聪明的人,就不免有猖狂妄行之弊。本来猖狂的人,也有依附进去的。其末流流弊就大著。于是社会上渐渐有厌弃心学,并有厌弃理学的倾向。但这所谓厌弃,并不是一概排斥,不过取其长,弃其短罢了。在明末,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三先生,最可以为其代表。

这三位先生,顾王两先生,是讲程朱之学的。黄先生则是讲陆王之学的。他们读书都极博,考证都极精,而且都留意于经世致用,制行又都极谨严,和向来空疏、迂阔、猖狂的人,刚刚一个相反。中国自秦汉以后,二千年来,一切事都是因任自然,并没加以人为的改造。自然有许多积弊。平时不觉得,到内忧外患交迫之日,就一一暴露出来了。自五代以后,契丹、女真、蒙古,迭起而侵掠中国。明朝虽一度恢复,及其末造,则眼看着满洲人又要打进来。返观国内,则朝政日非,民生日困,风俗薄恶,寇盗纵横,在在都觉得相沿的治法,有破产的倾向。稍一深思熟考,自知政治上、社会上都须加一个根本的改造。三先生的学问,都注意到这一方面的。黄先生的《明夷待访录》,对于君主专制政体,从根本上下攻击。王先生的《黄书》,这种意见也很多。顾先生的《日知录》,研究风俗升降、政治利弊,亦自信为有王者起,必来取法之书。这断非小儒呫哔,所能望其项背。后来清朝人的学问,只讲得考据一方面,实不足以继承三先生的学风。向来讲学术的人,都把明末诸儒和清代的考证学家,列在一处,这实在不合事实,不但非诸先生之志而已。

讲到文艺,元明人的诗文,亦不过承唐宋之流,无甚特色。其最发达的,要算戏曲。古代的优伶,多以打诨,取笑为事。间或意存讽谏,饰作古人,亦不可谓之扮演。扮演之事,惟百戏中有之。如《西京赋》叙述《平乐观》角觝,说“女蜗坐而清歌,洪崖立而指挥”之类。然而不兼歌舞。南北朝时,兰陵王入陈曲、踏谣娘等,才于歌舞之中带演故事。然还不是代言体。宋时的词,始有叙事的,谓之传踏。后来又有诸宫体。至于元代的曲,则多为代言体。演技者口中所歌,就作为其所饰的人所说的话,其动作,亦作为所饰的人的表情。就成为现在的戏剧了。戏剧初起时,北方用弦索,南方用箫笛。明时,魏良辅再加改革,遂成为今日的昆曲。此外说话之业,虽盛于宋。然其笔之于书,而成为平话体小说,则亦以元明时代为多。总而言之,这一个时代,可以算得一个平民文学发达的时代。

第四十七章元明的宗教和社会

元代是以蛮族人据中国,没什么传统的思想的。所以对于各种宗教,一视同仁。各教在社会上,遂得同等传播的机会。其中最活跃的,则要算佛教中的喇嘛教。喇嘛教是佛教中的密宗。其输入西藏,据《蒙古源流考》,事在七四七年。始祖名巴特玛撒巴斡。密宗是讲究显神通的。和西藏人迷信的性质,颇为相近。所以输入之后,流行甚盛。元世祖征服西藏后,其教遂流行于蒙古。西僧八思巴,受封为帝师。其后代有承袭。受别种封号的还很多。天下无论什么事情,不可受社会上过分的崇信。崇信得过分,其本身就要成为罪恶了。喇嘛教亦是如此。元世祖的崇信喇嘛教,据《元史》上说,是他怀柔西番的政策,未知信否。然即使如此,亦是想利用人家,而反给人家利用了去的。当时教徒的专横,可说是历代所无。内廷佛事,所费无艺,还要交通豪猾,请释罪囚以祈福。其诒害于政治,不必说了。其在民间,亦扰害特甚。当时僧徒,都佩有金字圆符,往来得以乘驿。驿舍不够,则住在民间。驱迫男子,奸淫妇女,无所不至。还要豪夺民田,侵占财物。包庇百姓,不输赋税,种种罪恶,书不胜书。其中最盛的杨琏真伽,至于发掘宋朝钱塘、绍兴的陵寝和大臣冢墓一百零一所,杀害平民四人,受人献美女宝物无算。攘夺盗取财物,计金一千七百两,银六千八百两,玉带九条,玉器一百十一件,杂宝一百五十二件,大珠五十两,钞十一万六千二百锭,田二万三千亩,包庇不输赋的人民二万三千户。真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未有的事情。次于喇嘛教,流行最盛的,大约要算回教。因为元时,西域人来中国的很多,大多数是信回教的。至于基督教,则意大利教士若望高未诺(MonteCarvino),曾以一二九四年,奉教皇的命令来华。元世祖许其在大都建立教堂四所。信教的亦颇不乏,但都是蒙古人。所以到元朝灭亡,又行断绝了。广东一方面,亦有意大利教士奥代理谷(Odoric)来华,都是罗马旧教。

元代社会的阶级,也很严峻的。蒙古人、色目人和汉人、南人,在选举和法律上,权利都不平等,已见第三十九章。此外最利害的,要算掠人为奴婢一事。元初的制度,大约俘掠所得,各人可以私为己有;至于降民,则应得归入国家户籍的。然而诸王将帅,都不能遵守。其中最甚的,如灭宋时平定两湖的阿里海涯,至将降民三千八百户,没为家奴,自行置吏治之,收其租赋。虽然一二四○年,太宗曾籍诸大臣所俘男女为民。然一二八二年,御史台言阿里海涯占降民为奴,而以为征讨所得。世祖令降民还之有司,征讨所得,籍其数赐臣下,则仍认俘掠所得,可以为私奴。《廉希宪传》说他行省荆南时,令凡俘获之人,敢杀者,以故杀平民论。则当时被俘的人,连生命也没有保障了。

北族是历代都辫发的。所以在论语上,已有被发左衽的话。南北朝时,亦称鲜卑为索虏,但是自辽以前,似乎没有敢强行之于中国的。金太宗天会七年,才下削发之令。但其施行的范围,仍以官吏为限,蒙古则不然,不论公人私人,都要强迫剃发。其时几于举国胡化,明有天下,才把他恢复过来。明太祖洪武元年的《实录》说:

诏复衣冠如唐制。初,元世祖起自朔漠以有天下,悉以胡俗变易中国之制,士庶咸辫发椎髻,深襜胡俗。衣服则为袴褶窄袖及辫线腰褶。妇女衣窄袖短衣,下服裙裳,无复中国衣冠之旧。甚者易其姓氏,为胡名,习胡语。俗化既久,恬不知怪。上久厌之。至是悉命复衣冠如唐制。士民皆束发于顶。……其辫发椎髻,胡服、胡语、胡姓,一切禁止。……于是百有余年胡俗,悉复中国之旧矣。

这个真要算中国人扬眉吐气的一天了。

然而明太祖虽能扫除衣冠辫发的污点,至于社会上的阶级,则初无如之何。太祖数蓝玉的罪,说他家奴数百,可见明初诸将的奴仆,为数亦不在少。后来江南一带,畜奴的风气更盛。顾亭林《日知录》说:“江南士大夫,一登仕籍,投靠多者,亦至千人,其用事之人,主人之起居食息,出处语默,无一不受其节制。有王者起,当悉免为良,而徙之以实远方空虚之地。则豪横一清,四乡之民,得以安枕;士大夫亦不受制于人,可以勉而为善。政简刑清,必自此始。”可以想见这一班人倚势横行,扰害平民的行径。然亦明朝的士大夫,居乡率多暴横,所以此辈有所假借。明朝士大夫,暴横最甚的,如梁储的儿子次摅,和富人杨端争田,至于灭其家,杀害二百余人,王应熊为宰相,其弟在乡,被乡人诣阙击登闻鼓陈诉,列状至四百八十余条,赃至一百七十余万。温体仁当国,唐世济为都御史,都是乌程人。其乡人为盗于太湖的,至于以其家为奥主,都是骇人听闻的事。这大约仍是元代遗风。因为当时劫于异族的淫威,人民莫敢控诉。久之,就成为这个样子了。清朝管束绅士极严,虽说是异族人据,猜忌汉人,要减削其势力,而明代绅士的暴横,亦是一个大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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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释中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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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编 中古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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